[精品]秋灯琐忆
秋燈瑣憶
蔣坦:字藹卿,清浙江錢塘人。約當公元1850年前後在世。善作文章、精通書法。道光間,與
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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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關秋芙成婚,卜居於杭州西湖。每逢春秋佳日,時常出外遊讌。夫婦二人均精於詩畫琴棋,篤信佛教,情感十分歡洽。咸豐年間,太平軍起,秋芙病卒,蔣坦後亦在亂離中餓死。
秋芙所種芭蕉,已葉大成蔭,蔭蔽簾幕。秋來雨風滴瀝,枕上聞之,心與俱碎。一日,余戲題斷句葉上云,「是誰多事種芭蕉,早也瀟瀟,晚也瀟瀟。」明日,見葉上續書數行云,「是君心緒太無聊，種了芭蕉,又怨芭蕉。」字畫柔媚,此秋芙戲筆也,然余於此,悟入正復不淺。
林語堂語譯
秋芙所種的芭蕉,已葉大成蔭,樹蔭遮蔽了室內的簾幕。秋天時,秋風吹雨「嘀嘀噠噠」地打在芭蕉上,我在枕上聽了。好像打在心上一樣。有一天,我在芭蕉葉上戲題了一句詩:「是誰多事種芭蕉,早也瀟瀟,晚也瀟瀟。」第二天看見芭蕉葉上續上了幾行詩:「是君心事太無聊，種了芭蕉,又怨芭蕉。」字寫得很柔媚,是秋芙的戲筆,但是對於我來說,卻從中悟出了很深的道理。
去年燕來較遲,簾外桃花已零落殆半。夜深巢泥忽傾,墮雛於地。秋芙懼為猧兒所攫,急收取之,且為釘竹片於梁,以承其巢。今年燕子復來,故巢猶在,繞屋呢喃,殆猶憶去年護雛人耶, 林語堂語譯
去年春天燕子來得較遲,屋外的桃花,已經謝落了大半。夜深時屋樑上的燕巢忽然傾倒了,小燕子掉到地下,秋芙害怕小燕子被狗兒抓走,急忙起來把它送回燕巢,並用竹片釘在梁上,加固燕巢。今年燕子又來了,去年的舊巢還在,燕子繞著屋樑呢喃啁啾,大概還記得去年保護小燕子的人吧。
虎跑泉上有木樨數株,偃伏石上。花時黃雪滿階,如遊天香國中,足怡鼻觀。余負花癖,與秋芙常煮茗其下。秋芙拗花簪鬢,額上絲為樹枝捎亂,余為蘸泉水掠之。臨去折花數枝,插車背上,携入城闉,欲人知新秋消息也。近聞寺僧添植數本,金粟世界,定更為如來增色矣。秋風匪遙,早晚應有花信,花神有靈,亦憶去年看花人否,
林語堂語譯
虎跑泉上有好幾棵桂花樹,偃伏在石頭上,開始時滿階黃花飛舞,人在其中好像遊歷在天香國裏,花香非常怡人。我素有「花癖」的稱號,常與秋芙在花下品茶。秋芙折了一枝桂花插在鬢間,額上的頭髮被樹枝拂亂,我蘸上泉水為她抹平。我們臨走時折了好幾枝桂花,插在車背上,帶到城裏去,讓城裏人也知道新秋的消息。近來聽說寺裏的僧人們又種了好幾株桂樹,桂樹一旦開出像金粟一樣
的桂花,一定能給寺中的如來佛增色不少。秋天快到了,早晚會有花信傳來。花神如果有靈,也會想起去年看花的人吧,
秋芙姓關名鍈;關蔣兩家,原是故中表親,所以,蔣坦與秋芙本是表兄妹的關係。他們自幼即時相往來,青梅竹馬,相處融洽;及至成婚以後,情感彌篤。在他們所共同擁有的生活中,曾有過快樂,也有過悲傷;悲傷的部份,由於太淒惻了,我們不擬選錄。這裡所選的三則,併在一起,可見他們夫妻生活中的樂趣、情感的深厚,也可見秋芙的性情。
第一則小品是頗為有趣的。
一個夜來輾轉不能成眠的人,聽得窗外雨打芭蕉的清脆聲音,感到秋的淒涼、夜的漫長,心裡翻騰著許多大大小小的事情;不禁對芭蕉無端生起幾分惱意。而且,這情形也不止一夜了,所以,有一日,心血來潮,他便忍不住在葉上題了一些詩句,一則開玩笑地表示抗議,一則藉以發抒胸中無以名之的抑鬱之氣。誰知,第二天,芭蕉葉上竟已不聲不響地又被題上了另一些詩句:「是君心緒太無聊,種了芭蕉,又怨芭蕉,」
這些話裡,有善意的諷刺,也有詼諧的規勸,而這整個行為則是幽默、聰明的??不藉言語、不親自出面,只以短短幾個字,一語道破原題句人的不能成眠,在於「心緒無聊」,與芭蕉無關。
這一齣有趣的啞劇的男女主角,便是蔣坦與秋芙。雖然,秋芙所題是戲筆,有幾分頑皮的意味,她刻句在芭蕉葉上時,一定是微笑著的;可是,這種輕鬆的方式,往往較正面的言語,更具力量、更能發揮作用,難怪蔣坦在覺得有趣之餘,要說「余於此悟入正復不淺」了。
第二則小品,則專寫秋芙護雛之事。秋芙悲天憫人的性情,實可見一斑。
根據《秋燈瑣憶》,秋芙是個多愁多病的女子,容易落淚,但是,她的個性是溫柔的,心地是善良的;總不忍心見有生命的東西受苦,所以,燕雛在深夜落地,她便義不容辭地擔當起保護的責任,立刻將它們拾起來、為它們在屋梁上釘
竹片,修補已經破損的燕巢。「懼為猧兒所攫」的「懼」字、「急收取之」的「急」字,都很足以表現秋芙推己及物的一片純厚心地。
燕子是候鳥,每年春天,它們都會再度回到舊居故巢的。固然,今年的「燕子復來」,並不一定是探望去年的護雛人,而只是大自然生物順時而動的一種自然遷徙,但是,對於有情感的人來說,欣見燕子復來,充滿生機,想起去年所挽救的小生命,內心一定是喜悅的。
蔣坦心有所感,他也分享了秋芙重見生命的喜悅,於是便在回憶時,將這樁瑣事記下來,護我們看到了秋芙愛物的心靈。
第三則,則是極能表現他們夫妻情感的一則小品。
初秋的時節、虎跑泉的風光、滿階如雪堆積的黃花、正在煮沸的香茗,而身邊正是自己所喜愛的人??這則小品一開始所鋪敘而成的氣氛便極平和、美麗;平和得似乎連當事人都不自覺是在幸福中了。這是蔣坦敘述他們夫婦常到虎跑泉賞桂的一般情形。
底下,「秋芙拗花簪鬢,額上髮為樹枝捎亂,余為蘸泉水掠之」,可說頗類似攝影中的特寫鏡頭,把文章由方才一般性的敘述,拉至某一樁特殊事件的描寫,因此,給人的感覺便格外清晰。
其實,在外出郊遊時,「額上髮為樹枝捎亂」,原是常有的現象;「余為蘸泉水掠之」,也是一個很平凡的小動作,但是,平淡的事情,常在其背後有深遠的涵義;藉著一些微不足道的細節,我們有時反而容易看出人的情感。蔣坦能注意到秋芙的「額上髮為樹枝捎亂」,已屬難能可貴,而他還蘸了涼涼濕濕的泉水,替秋芙把亂髮掠平,由此也就可見他對秋芙的照顧、關愛,是如何地細緻了。
這一次初秋的出遊,想必是愉快的,所以,臨去時,他們也就忍不住興奮地「折花數枝,插車背上,攜入城闉,欲人知新秋消息」了。這在當事人來說,是一件興高采烈的舉動;而就讀者來說,我們似也可從中感染一些他們快樂的氣息。:選自邱琇環、陳幸蕙選注:《閒情逸趣》。:台北:長橋出版社,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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