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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瑟纳尔:《一弹解千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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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瑟纳尔:《一弹解千愁》 尤瑟纳尔文集 一弹解千愁 庄周梦蝶岂非蝶 堂前风起作飞花 索多玛文艺联盟 制作 二〇〇七年五月一日 根据漓江出版社1986年出版的《一弹解千愁》制作,不得用于商业用途。 ·i· 尤瑟纳尔·玛格丽特 (Yourcenar·Ma...

尤瑟纳尔:《一弹解千愁》
尤瑟纳尔文集 一弹解千愁 庄周梦蝶岂非蝶 堂前风起作飞花 索多玛文艺联盟 制作 二〇〇七年五月一日 根据漓江出版社1986年出版的《一弹解千愁》制作,不得用于商业用途。 ·i· 尤瑟纳尔·玛格丽特 (Yourcenar·Marguerite,1903-1987) ·i· 英文版封面 ·i· 作者自序 《一弹解千愁》,这部以一九一四年大战和俄国革命为背景的中篇小说,一九三八年写于索朗 特,而其发表却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前三个月,即一九三九年,因此是小说所叙述的事件过了大 约二十年以后的事情。小说的题材距离我们既遥远又接近,说其遥远,是因为二十年来无数大大小 小的内战已经将它淹没,说其接近,是因为我们仍旧沉陷在它所描述的那种精神恐慌之中,而且比 任何时候都陷得更深。这部书曾受到一件真人真事的启发,那三个人物在这里分别叫作埃里克、索 菲和孔拉,几乎就是一如主要当事人的一位至交向我描绘的那样。 我曾被这段经历所感动,也希望它会使读者感动。此外,仅从文学角度来看,我以为它本身就 具有悲剧风格的全部要素,因此非常适合归入法国传统故事的范围,因为传统故事似乎总是保留着 某些悲剧特征。时间的同一,地点的同一,以及高乃依有幸以其独特的表达方式所确定的危险的同 一:情节仅限于两、三个人物,其中至少有一个人比较清醒,能够进行自我认识和自我评判,末 了,激情总要导致不可避免的悲剧结局,而它在日常生活中通常却是以比较隐晦、比较不易察觉。 的形式出现。至于背景,这个被革命和战争隔绝开来的波罗的海沿岸地区的暗淡角落,根据拉辛在 《巴雅泽》序言中阐述得极好的道理,似乎也符合悲剧表演的要求,因为,它使昨天的现实在空间 上向后移动,而这种移动几乎就等于时间上的远离,因此,它使索菲和埃里克的经历摆脱了那些对 于我们来说也许是日常琐碎的事情。 我写这本书的意图不是要再现某个环境或某个时代,这仅仅是次要的。但是,我们所探求的心 理真实与个别、特殊的人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我们不可能象古典主义时期的典范作家那样,有意 对决定着某一事件的外部现实视而不见,或避而不谈。我称之为克拉托维塞的那个地方,不可能仅 仅是发生悲剧的大厅,那些血淋淋的内战插曲,也不可能仅仅是某个爱情故事朦朦胧胧的红色背 景。这些插曲造成了那些人物身上永久绝望的情绪,没有这种情绪,他们的一举一动便无从解释。 我对那个小伙子和那个姑娘的了解,仅仅来自别人对他们经历的简要概述,只有用他们的眼光看问 题,他们才可能合情合理、完完全全地存在于真实的历史环境之中。由于我所选定的题材几乎纯粹 是一场激情与意志的冲突,于是我不得不查阅参谋部的地图,向其他目击者搜集具体细节,寻找旧 的插图报刊,试图从中发现那些发生在一个偏僻地区边境上默默无闻的军事行动,在当时的西欧所 引起的微弱回声和反映。后来,有过那么两、三次,一些在波罗的海沿岸地区参加过同样战争的人 心甘情愿地跑来,自发地向我保证《一弹解千愁》与他们的记忆很相象,对于我这本书内容的任何 褒奖都不会比这更使我放心。 故事是用第一人称写的,并由主要人物之口说出。这是我常用的手法,因为这不仅可以排除书 中作者的观点,或者至少可以排除她的评论,而且还可以描绘出一个正视自己生活的人,他尽力去 回忆自己的生活,并且多多少少能够做出一些比较公正的解释。可是不要忘了,由一部小说的中心 人物向一群随和,沉默的听众滔滔不绝地讲故事,无论怎么说也是一种文学的俗套:在《克莱采奏 呜曲》或《背德者》中,主人公都是用这种准确的细节和推论的逻辑描绘自己的,可这并不是在现 实生活中。真正的忏悔通常要么残缺不全,要么罗嗦重复,要么错综复杂,要么含混不清。这些有 ·ii· 所保留的态度,对《一弹解千愁》的主人公叙述故事当然会有好处,因为他在候车室里给同伴们讲 故事的时候,几乎没有人去听他。然而,这种俗套一旦被人接受,这类故事的作者就有权在书中描 写一个完整的人,让他以其特有的语言习惯表达自己的优点和缺点,并让他具有或对或错的判断, 以及他自己也未意识到的种种偏见,使其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有话犹豫不说,甚至还有遗漏忘记 的地方。 但是,这种文学形式也有它的缺点,这就是它比其它任何形式都更加需要读者的合作,它使读 者不得不重新矫正通过那个以“我”自称的人物所看到的人与事,就象透过水去看物体一样。在大 多数情况下,这种以第一人称进行叙述的迂回方法,对那个被看作在表达自己思想感情的人是有利 的,可《一弹解千愁》却刚好相反,对叙述者不利的,恰恰是他一谈及自己就必然会变形走样。埃 里克・冯・洛蒙这类人的想法是言不由衷的,他害怕受骗,满腹狐疑,总想对自己的某些行为加以 说明,而这种说明却是最有害的,他怕惹事生非,把自己包藏在坚硬的铠甲里,而真正的硬汉于是 不穿这种捞什子的,他的自尊心不断抑制着他的傲气。由此产生的结果便是,天真的读者很可能会 把埃里克・冯・洛荣看作是虐待狂,是一个佩戴军衔的畜生,而不是一个决心眼睛不眨地面对残酷 回忆的人,殊不知,一个畜生恰恰不会因想到曾经使别人痛苦而有丝毫烦扰,天真的读者还会把这 个人看作是一个职业排犹主义者,然而,他对犹太人的讥讽只是种族等级的陈腐观念,在这种讥讽 中,他不仅流露了对那位犹太当铺老板娘的勇气的赞赏,而且还把格里戈利・勒欧归入他死去了的 朋友和对手的英雄行列。 正如大家所想到的,叙述者的自画像同他现在或过去的样子之间的差距,只有在爱与恨的复杂 关系中才能最为突出地显示出来。埃里克似乎把孔拉・雷瓦尔降到了次要地位,对这位他所热爱的 朋友只提供了一幅相当模糊的肖像,这是因为首先,他不愿意多讲使自己触动最深的事情,其次, 同那些对自己这位没有来得及崭露头角、长大成人便死去了的伙伴漠不关心的人,也没有什么好讲 的。也许,经验丰富的耳朵会在他涉及到自己朋友的某些话语中,分辨出一种爱之过甚才会有的故 作无礼、或隐含愤怒的语调。相反地,他之所以把索菲放在首位,甚至把她的软弱和可怜的放纵行 为都描画得很美,这倒不仅仅是因为姑娘的爱情使他洋洋自得、甚至感到宽慰,而是因为埃里克所 奉行的准则使他不得不恭恭敬敬地对待这位不讨人喜欢的冤家。至于其它转弯抹角的地方,就很少 是故意的了。另外,这位颇有远见的人无意间还系统而全面地谈到了人在少年时所特有的冲动和回 绝:也许,他对索菲的迷恋比他自己讲的还要强烈,当然他对索菲的渴求远远超出了他的虚荣心所 能容许的范围,另一方面,在这位姑娘执著的爱情面前,他的反感和抗拒比他想象的更要多,男人 初次碰到可怕的爱情时几乎都是这样。 除了这段以身相许的姑娘和拒绝爱情的小伙子之间的轶事外,《一弹解千愁》的中心题目首先 就是描写这个特殊的团体,描写那三个人物在缺吃少穿、大难临头的情况下命运与共的生活。埃里 克与索菲尤其相象,因为他们都不妥协,并且喜欢走极端。索菲之所以会有那些失去理智的行为, 主要是因为她需要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贡献出来,而不是想被某人占有或博取某人的欢心。埃里克 对孔拉的爱慕超出了某种肉体、甚或情感的行为,他的选择的确符合他那种苦苦修行的理想,符合 他对可歌可泣的友情的幻想,是他生活观的一部分,就连他那些色情的行为也是他痛苦折磨自己的 一种表现。当埃里克和索菲在本书结尾重逢时,我试图通过他们那儿句值得一说的对话指出,他们 ·iii· 之间的亲密或相象,远远胜过肉欲激情的矛盾或政治归属的冲突,甚至胜过欲望遭挫折、虚荣心受 损伤所带来的怨恨,无论他们怎样行事,那条情同手足的纽带都会把他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并使 他们何以会有如此深重的心灵创伤得到说明。处在他们那种位置上,两个人究竟谁是加害者、谁是 受害者,甚至他们之间到底是相恨还是相爱,都无关宏旨。 我知道,如果我补充一句,说自己决定写《一弹解千愁》的另一原因是那些人物的高贵本质, 我就会与当今的风尚背道而驰。应该弄懂“高贵”这个词的意思,我用它所表明的是一种毫不计较 个人利益的精神。我不是不知道,这本书中的三个主要人物都属于特权阶级,并且是这个阶级的最 后代表,因此在这里谈“高贵”会有模棱两可的危险。我们十分清楚,作为精神的高贵和作为贵族 阶级的高贵,这两个概念并不是总能吻合在一起的,它们相差甚远。此外,血缘高贵的理想尽管是 人为制造出来,但它有时却会在某些人身上培养起一种独立、自豪、忠诚、无私的精神,就定义而 言,这种精神就是高贵的,谁拒绝承认这些,谁就会堕入当今凡夫俗子的偏见之中。当代文学限于 陈规陋习,常常拒绝把这种并没有多少社会根源的基本尊严赋予它的人物,而埃里克虽然也有偏 见,可他却承认了格里戈利・勒欧的尊严,并否定了精明的沃克玛,这位与自己是同一地位、同一 阵营的人的尊严。 十分抱歉,我不得不这样强调了这些本应由其自身表现出来的东西。作为结束,我想应该提一 下,《一弹解千愁》无意褒贬任何团体,任何阶级,任何国家,任何党派。我有意识地让埃里克・ 德・洛蒙有一个法国名字和法国人的祖先,也许就是为了赋予他这种绝非日尔曼人所特有的尖刻的 清醒头脑,而这种作法本身所反对的,就是把这个人物解释为理想化的肖像,或者相反,把他解释 为某类贵族或德国军官的漫画肖像。《一弹解千愁》的成书,正是为了它所具有的人的资料价值 (如果它有的话),而不是政治价值,因此,应该以这种方法对它进行评论。 1962年 3月30日 尤瑟纳尔:《一弹解千愁》 ·1· 一弹解千愁 早晨五点,阴雨绵绵。埃里克• 冯• 洛蒙在比萨车站的餐厅里等候火车把他送回德国去。他在 萨拉戈萨前沿受伤后,曾在一艘意大利的舰船医院上得到过治疗。虽然他已是四十岁左右的人了, 长得却很英俊,只是青年时期的残酷生活使他变得有些呆板生硬。埃里克・冯・洛蒙的祖先是法国 人,母亲和父亲却是波罗的海人和普鲁士人,因此他面影清癯,眼睛淡蓝,身材魁梧,他高傲自 大,难得有笑模样,就是走起路来也要发出咚咚的响声。现在好了,他骨折的脚上缠着绷带,再也 不允许他发出这种声音了。不觉已到黄昏时分,这种时辰常常会引起多愁善感的人互吐心事,引起 罪犯坦白招供,就是最最沉默寡言的人也会用故事或回忆来驱除睡意。埃里克・冯・洛蒙过去一直 顽固地站在右派一边,他同那些在一九一四年还太年轻的青年人一样,除了冒冒风险,什么事也干 不了。战后欧洲的棍乱,每个人的焦虑不安,以及既得不到满足又不愿听天由命的窘况,使得他们 当兵入伍,碰碰运气,为任何胜负难分的事业效力。他曾参加过导致希特勒在中欧上台的各种活 动,有人在格兰查科平原和满洲里也曾看到过他,而他在佛朗哥的指挥下打仗之前,还曾率领过一 个志愿兵团在库尔兰参加了反对布尔什维克的战斗。此刻,他那只受伤的脚缠裹着绷带,象个襁褓 中的小孩斜放在一把椅子上,他一边讲话,一边漫不经心地揪扯着一只大金表的老式表带,这只表 的样式非常糟糕,他居然有勇气把它戴在手腕上炫耀,实在令人钦佩。他的脸总是不时地抽搐,每 次都使那两位同伴心惊肉跳,他有时还拍打桌子,当然不是用拳头,而是用那只套着一枚沉甸甸的 纹章戒指的右手掌心,震得玻璃杯叮当作响,经常把睡在柜台后面那个脸颊丰满、头发卷曲的意大 利小伙计吵醒。一个出租马车的独眼车夫,淋得象个落汤鸡,每隔十五分钟便不知趣地上前一次, 撺掇他去比萨斜塔逛夜景,他不得不总是停下话头,厉声把他打发掉。一个同伴借着这次消遣解闷 的机会又叫了一杯清咖啡。这时埃里克的香烟盒响了一下,他突然感到疲惫不堪,一点力气也没有 了,于是,他中断了一会儿这篇实际上只是对他自己说的忏悔,拱起肩膀,俯身凑向打火机。 德国有一首民谣说:死者被很快忘记,生者亦往往如此。就说我吧,事隔十五年,我已经记不 清,在立窝尼亚和库尔兰进行的反布尔什维克战斗中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在那个角落里发生的 内战进展急遽,变幻莫测,就象一堆没有完全熄灭的火种会死灰复燃,也象一种皮肤病会突然发 作。再说,每个地区都有它独特的战争,就象每个地区都有黑麦、土豆之类的土产一样。我一生当 中最紧张忙乱的十个月,就是在这个偏远的县境里指挥战斗度过的,那里有许多俄语、拉脱维亚语 和德语的名称,是欧洲或其它地方的报纸读者所不知道的。那里有桦树林,有湖泊,有甜菜地,有 脏乱不堪的城镇,还有污秽龌龊的村子,在那里,我们有时也会得到一只猪来宰杀;几座领主的旧 宅已被洗劫一空,房子外面还留着打死主人—家的子弹擦痕,一些犹太高利贷者又是渴望发财,又 是害怕刺刀,在那里进退维谷,左右为难,军队也是官多兵少,成了四处冒险的散兵游勇,其中大 都是些有所感悟的教徒,性格怪癖的狂人,赌徒,规矩人,老实善良的小伙子,以及傻瓜和酒鬼。 说到残酷,那些刽子手,尤其是精于此道的拉脱维亚人,设计了一套折磨人的方法,使蒙古人的伟 大传统得到发扬光大。中国式的手施酷刑则是军官们的拿手好戏,因为他们有传奇式的白手套,而 这不过是我们苦难、屈辱生活状况的某种纪念而已。要想了解人类那些穷凶极恶的疯狂行为,只要 尤瑟纳尔:《一弹解千愁》 ·2· 提一下让受刑的人用自己被活剥了皮的手掌打自己嘴巴就够了。我还可以举出其它更为可怕的详 情,但这类故事不是使人好奇,就是使人残忍。最最凶残的例子除了使听者的感情变得更加冷酷, 不会有什么好处,既然人心差不多都象石头一样冷漠无情,我看我也没有必要在这方面费劲了。当 然啦,我们那些人根本就不需要杜撰,至于我自己,我常常想还是干脆死了好。残酷是有闲人的一 种奢侈品,就象毒品和绸衫一样。爱情也是如此,而我所赞成的却是朴实无华的完美。 此外,一个亡命之徒(我已经变成这样一个人),不管他决定迎接什么样的危险,他往往会感 到真正恨不起来。也许,我把这种完全是个人无能的情况扩大化了:在我所认识的人中,我生来就 最不会在同伴唤起的恨或爱中找出能够使人振奋的思想;我只满足于为自己并不信任的事业冒险。 当时我对布尔什维克抱着一种来自社会等级的敌视态度,它是在那种生活并不总象今天这样混乱、 复杂的年月中自发产生的。然而,白俄的不幸在我身上所引起的关切却是微乎其微的,就是欧洲的 命运也从来没有影响过我的睡眠。在波罗的海那样一个错综复杂的齿轮传动系统中,我能常常作个 齿轮、尽量不作被辗轧的手指就心满意足厂。我的父亲在凡尔登前线给人打死了,他给我留下的全 部遗产只是一枚铁十字勋章和一个至多能让我娶个美国女人的漂亮头衔,他还给我留下了几笔债 务,以及一个整天念诵佛经和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诗集度日的半疯母亲。象我这样的小伙子,还 能有什么别的可做么?在这种迷失了方向的生活中,好在总还有孔拉这么一个永恒、知心的朋友, 有和他之间的密切关系。他是带有俄罗斯血统的波罗的海人,我是带有波罗的海和法国血统的普鲁 士人,因此我们都跨了两个邻近的民族。我发现在他身上有一种对什么都无所依恋的能力,既对什 么都欣赏,又对什么都蔑视,而这种能力在我身上养成后又受到了压制。但是,对于我们在精神、 性格、肉体(其中包括应该称作“心脏”的那块没有得到解释的肉休)上情投意合的白发现象,还 是别作什么心理学上的说明:而且我们两人的脉搏同起同落,只是他的心跳比我弱一些。他父亲的 同情心在德国一方,可他却因斑疹伤寒死在德累斯顿郊区的一个集中营里,在那里,有几千名俄国 战俘在忧郁凄凉、虱蚤虫蚋之中受着煎熬。我的父亲颇为我们的贵族身分和法兰西的血统而自豪, 可他的脑袋却在阿尔哥纳的一条战壕里被一个效忠法国的黑人士兵打开了花。这样多的误会使我万 念俱灰,只相信自己。所幸一九一五年,我们只把战争、甚至丧事看作是放暑假,我们逃脱了作 业、考试,逃脱了少年时期的一切烦恼。克拉托维塞坐落在边境上一个类似死胡同的地方,那年头 战时纪律已经松弛,人与人之间的好感和家庭关系有时会使护照成为一张废纸。由于我母亲寡居普 鲁士,因此尽管她是波罗的海人,并巳是雷瓦尔伯爵的表妹,她还是没有被俄国当局重新接纳,不 过对于我这样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他们倒是有好长一段时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的年少成了我 的通行证,使我可以同孔拉生活在这个偏僻田宅的深处。我被托咐给了他的姨母和园寸・米歇尔好 好照看,她姨母是一位几乎呆傻了的老姑娘,米歇尔则有着出色看门狗的本能。记得我们曾在黎明 时到淡水湖或港湾的咸水里去洗澡,我们那同样大小的足迹印在沙地上,不久便被深深的海水吞没 了,在干草堆里睡午觉时,我们一边漫不经心地嚼着烟丝或草茎,一边讨论时局问题,我们深信自 己将来会比长辈们干得好,谁也没有料到留给我们的却只是各种各样的灾难和蠢事。我仿佛又看到 了那些滑冰比赛,看到我们在冬天的下午玩古怪的“天使”游戏,大家挥舞着胳臂扑倒在雪地里, 在地上留下许多天使翅膀一样的痕迹;在拉脱维亚农庄的正房里,我们盖着农妇们最好的羽绒被 子,在沉睡中度过了许许多多美好的夜晚,在那食品定量配给的年月里,我们这些十六岁小伙子的 尤瑟纳尔:《一弹解千愁》 ·3· 胃口使她们又是心疼又是害怕。 在这个与战争隔绝的北方伊甸园中仍旧有许多姑娘;要不是我对迷恋女人嗤之以鼻的话,孔拉 肯定会心甘情愿地瞟在她们的花裙子上的;孔拉这种人敏感多虑,生怕别人瞧不起,一旦发现有什 么东西成了情妇或朋友的笑柄,就是最心爱的东西也会引起他的怀疑。在精神方面,我们之间的区 别既绝对存在又难以捉摸,就象大理石与白云石一样。孔拉的优柔寡断不仅仅是年龄问题:他生来 就象漂亮柔软的天鹅绒那样百依百顺。我们完全可以想象,他在三十岁的时候可能是个呆头呆脑的 小贵族,就知道同庄园里的少爷小姐们追逐嬉戏,他也可能是个近卫军的年轻军官,文雅、腼腆, 是个骑马好手;他也可能是个俄国 制度 关于办公室下班关闭电源制度矿山事故隐患举报和奖励制度制度下载人事管理制度doc盘点制度下载 下逆来顺受的公务员,或者战后得时,成为柏林酒吧间里盲 目追随T• S• 艾略特或让・科克托的诗人。我们只是精神上有所不同:在体格方面,我们同样身体 瘦长,硬棒、柔韧,皮肤都是褐色,就连眼睛的颜色也一样。只是孔拉那头金发的颜色要淡一些, 但这无关紧要。在乡下,人家把我们俩当作亲兄弟,这在那些不懂得热烈友情的人面前倒是可以应 付一切;每当我们在要澄清事实真相的激情驱使下提出异议时,他们至多把这种酷似真的一样的亲 属关系疏远一层,称我们是堂兄弟。有时我夜里不去睡觉,而是取乐消遣,或者干脆一个人孤身独 处,要不就是在露天咖啡馆与一些悲观失望的文化人谈天。我常常使他们感到惊讶,因为我肯定地 告诉他们,我感受过真实可靠的幸福,这种幸福就象经久不变的金币,虽然能换一大把硬币或一沓 战后马克,但它依然如故,丝毫没有贬值。我对这样一大堆往事的回忆克服了德国哲学的毛病,有 助于把生死看得简单些。我的幸福是来自孔拉还是仅仅来自我的青春,这都无所谓,因为我的青春 已经和孔拉一起死掉了。时世艰难也罢,那使普拉斯科维娅姨母的脸扭曲了的可怕抽搐也罢,都没 有妨碍克拉托维塞是个宁静的大天堂,没有禁忌,也没有蛇。至于那个年轻姑娘索菲,她头发蓬 乱,衣带不整,无视所有的男孩子,就知道拼命读书,而那些书却是一位住在里加的小个子犹太大 学生借给她的。 可是迫于时令,我必须穿过边境回到德国接受军训,否则我就会失去自己身上最本质的东西。 我在教官们的眼皮底下进行训练,他们被饥饿和肠胃病弄得面黄肌瘦,一门心思只想着积攒面包 券。我周围的同伴中有几个人挺可爱,他们那时就已经发出了战后那种大轰大嗡的先声。战争再打 两个月,我的命早就搭在协约国的大炮在我们的队伍中炸开的缺口里了,而此时此刻,也许我已经 泰然自若地与法国的土地、葡萄酒以及法国儿童将要采摘的桑椹合为一体了。但我来的正是时候, 刚好赶上了我军全面崩溃,对方也胜利落空,于是伴随着停战、革命、通货膨胀的好时光开始了。 当然,我破产了,并同六千万人一样感到前途渺茫。我这个年龄的人最容易感情用事,受右派理论 或左派理论的骗,但我从来没有相信过这些骗人的鬼话。我对你们说过,在没有任何机遇的情况 下,只有人的决定因素在我身上起作用;我的决心永远是说一不二的。当时的俄国是个正在爆裂开 来的大锅炉,它向欧洲发出一股被当作• 是新思想的烟雾;克拉托维塞掩蔽着红军的一个参谋部, 德国与波罗的海沿岸各国之间的通讯联系也没有了保障,而孔拉又是那种从不写信的人。我以为自 己已经长大成人了:这是我青年时代唯一的一次幻觉,但不管怎样,与克拉托维塞的青少年和那位 老疯女人相比,我自然是见多识广,年长成熟的代表。我萌生了一种家庭责任感,甚至要把这种关 切扩展到对索菲和普拉斯科维娅姨母的保护上。 虽然我母亲爱好和平,可她还是赞成我加入威尔茨男爵将军的志愿兵团,在爱沙尼亚和库尔兰 尤瑟纳尔:《一弹解千愁》 ·4· 参加反布尔什维克的斗争。这位可怜的女人在这个国家里有过一些田产,受到布尔什维克革命反击 的威胁,而那越来越靠不住的田产收入却是她过熨衣女工或旅馆女仆生活的唯一保障。我说这些, 并不是说下面的情况就不真实了;东方的共产主义和德国的通货膨胀使她得以向她的女友们掩盖, 我们早在德皇威廉二世、俄国或法国使欧洲卷入战争之前就已经破产了。女人最好还是当个身遭厄 运的受难者,也不要作一个在巴黎妓院和蒙特卡洛赌场被人刮尽钱财的男人的寡妇。 我在库尔兰有几位朋友,我了解这个地方,会讲那儿的语言,甚至还能说几句当地土话。虽然 我作了一切努力想尽快到达克拉托维塞,可我还是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才把它同里加之间的那几百公 里的路程走完。这三个月正是潮湿、多雾的夏天,你经常可以听到犹太商人叫卖的嗡嗡声,他们从 纽约赶来,为的是在有利可图的条件下购买俄国移民的首饰。在这三个月里,我恪守着还比较严格 的纪律,听着参谋部里的闲话,参加了没完没了的军事行动,我吸着烟草,隐隐感到焦虑,就象牙 病的剧疼时时袭来一样。到第十个星期开始的时候,我已经变得脸色苍白,但心里却很高兴,就象 拉辛在一部悲剧的最初几行诗中所描写的俄瑞斯忒斯一样,因为我又看到了孔拉。他穿着一套很合 身的军装,这大概是他用老姨母最后几颗钻石中的一颗买下的,他的嘴唇上留下了一道小小的疤 痕,看去好象他在漫不经心地嚼着几朵紫罗兰。他保持了孩提时的天真无邪、少女的温柔以及梦游 症患者那种无所畏惧的精神,过去他就凭着这股勇气爬到公牛的背上或在浪尖上嬉戏。晚上,他常 常诌一些带有里尔克风格的歪诗消磨时光。我头一眼就看出,当我不在的时候,他的生活已经停滞 不前了,而更为无情的却是,我必须承认不管表面如何,我也是如此。远离开孔拉,我的生活就象 羁旅人的生活一样。他身上的一切都唤起了我的绝对信任,今后我再也不可能把这种信任转到其他 人身上了。在他身旁,你会感到身心非常安宁,因为他的爽直、坦诚让人放心,再加上他的工作效 率极高,你就是再忙也会感到应付裕如。他是一位理想的战友,就象他曾经是一位理想的童年伙伴 一样。友谊首先是可靠,这正是它有别于爱情的地方。友谊也是对另一个人的尊重和对他的完全容 纳。但愿我的这位朋友以死向我证明的,就是他对我给予他的敬意和信赖的全部报答。孔拉多才多 艺,要是赶上比革命或战争稍好的环境,他一定比我更容易摆脱困境;他的诗和他的美貌会讨人喜 欢;他可能会在保护艺术的巴黎妇女中间显身扬名,也可能在柏林那些使人堕落的环境里步入岐 途。在波罗的海这个兵荒马乱的地方,机遇全在恶人一边,因此我来到这里完全是为了他:后来清 楚了,他在这里迟迟不走也都是为了我。我从他那里得知,克拉托维塞,曾被红军短期占领过,奇 怪的是没有受到损害,这大概是由于有小个子犹太人格里戈利・勒欧在的缘故,这个人过去是里加 一家书店的职员,常常巴结索菲,给她推荐书看,而现在他摇身一变,成了布尔什维克军队里的中 尉。克拉托维塞城堡自从被我军夺回之后,一直处于战区的中心,・随时都有受到偷袭和机枪攻击 的危险。在最近的一次警报中,妇女们都躲进了地下室,可索妮娅(这样称呼索菲真俗气)却逞 强,偏要跑出去遛她的狗。 我军驻扎在克拉托维塞城堡几乎与驻扎在附近的红军一样使我不安,因为它肯定会把我朋友最 后的钱财全部耗尽。我开始了解到内战中一支濒于瓦解了的军队的内幕:什么地方能够提供诱人的 美酒和贞洁的姑娘,什么地方就肯定会有恶棍建立冬季宿营地。把一个地方毁了的既不是战争也不 是革命,而正是那些所谓的救命恩人。我对此倒不太关心,对我至关重要的是克拉托维塞。于是我 提请别人注意,我对地形学和当地的资源了如指掌,完全应该派个用场。经过再三犹豫,他们终于 尤瑟纳尔:《一弹解千愁》 ·5· 发现了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在一些人出谋、另一些人划策的帮助下,我得到了去这个地方的东南 分区重新组建志愿军纵队的命令。我和孔拉领到的任务本来就够可悲的,而我们两人的处境就更加 可悲。我们在一个黑沉沉的深夜来到克拉托维塞时,浑身上下已经沾满了泥浆,就连那儿的狗也认 不出我们了,对着我们一个劲儿地汪汪。为了证明我的地形学知识确实可靠,我们还在距红军前哨 只有几步远的沼泽地里瞠着泥水走到天亮。我们的战友离开餐桌站了起来(当时他们正在吃饭), 慷慨大方地叫人给我们换上了两件便袍,这是过去孔拉在最好的年代里穿的衣服,而现在我们发现 上面已经添了不少污迹和雪茄烟烧的窟窿。普拉斯科维娅姨母太激动了,这使她脸部抽搐的怪毛病 变得更严重了:她那副怪模样也许会使敌军乱了营呢。至于索菲,她已经消去了青春期的脬肿,长 得很美,她那短发的式样也与她很般配。她脸色阴郁,嘴角上留下了一道酸楚的皱纹,她不再读书 了,可是一到了晚上就怒气冲冲地拨弄客厅里的炭火,象易卜生笔下厌恶一切的女主人公那样嗟叹 烦恼。 我扯远了,最好还是如实地描写一下我们深夜归来时的情景:开门的是米歇尔,他上身穿了一 件滑稽的仆役制服,下面套了一条当兵的裤子,手举着一盏马灯站在前厅里,因为大家早就不点枝 形吊灯了。白色的大理石墙壁总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令人想起路易十五时期一幅直接刻在爱斯基 摩人房屋里的白雪上的壁画。孔拉回到这所还算完好的房子,望着正扶梯的镜子上面那一大块被枪 弹打中而留下的不规则的星形弹痕,望着门把手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指印,仿佛每一小块破损都使他 受到侮辱似的,他进门时那种温情脉脉、深恶痛绝的表情怎么能让人忘掉呢?那两位女人深居简 出,生活在二层的一间小客厅里:孔拉的响亮嗓音使她们怀着侥幸心理来到门口,我看见楼梯的上 方露出了一个金发散乱的脑袋,索菲顺着梯子扶手一滑就滑了下来,脚后还紧跟着那只尖声叫唤的 小狗。她扑过来搂住哥哥的脖子,然后又搂住了我,高兴得又是笑,又是跳: “是你吗?还有您?” “到。”孔拉说,“不过,这可是特雷比宗德王子驾到!” 他抱着妹妹在前厅里跳了一圈华尔兹舞。哥哥刚一放开她、伸出手臂向别人跑去,她便立刻停 在我的面前,脸红得象是刚刚参加完一场舞会; “埃里克I您变化真大!” “是吧?认一不一出一来一了。” “那倒不是。”她摇晃着脑袋说。 “为浪迹江湖的哥哥健康干杯!”小个子弗朗兹·冯·阿朗站在餐厅门口高声叫道,他手里拿 着一杯烧酒追在年轻姑娘的后面,“试试,索菲,就喝一小滴!” “您想拿我开玩笑么?”姑娘做了一个嘲弄的鬼脸,猛地从这位年轻军官伸过来的胳臂下面钻 了过去,消失在通往厨房的那扇半掩着的玻璃门后面,喊了一声: “我去叫人给你们送吃的来!” 这会儿功夫,普拉斯科维娅姨母倚在二楼梯子的扶手上,正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轻轻哭着,她 感谢东正教诸神满足了她为我们做的祈祷,嗓子眼里叽叽咕咕的象是一只年老多病的斑鸠。她的房 间里散发着一股蜡烛和死亡的臭味,到处都是被蜡烛熏黑了的神像,其中有一尊非常古老,那银制 的眼皮里面曾经镶嵌着两颗祖母绿。在布尔什维克那次短期占领期间,一个士兵敲掉了那两颗宝 尤瑟纳尔:《一弹解千愁》 ·6· 石,如今普拉斯科维娅姨母只好在这位瞎眼的保护姑娘面前祈祷了。过了一会儿,米歇尔从地下室 端着一盘熏鱼走了上来。孔拉空喊了一阵索菲,弗朗兹・冯・阿朗耸了耸肩,向我们担保她晚—亡 不会再露面了。于是我们不去管她,自己吃起晚饭来。 第二天,我在她哥哥的房间里重新见到她,但每次她都能想 办法 鲁班奖评选办法下载鲁班奖评选办法下载鲁班奖评选办法下载企业年金办法下载企业年金办法下载 蹈走,灵活得象只又变野了的 小母猫。可是在我们刚一回来的时候,她曾在最初的兴奋之中着着实实地给了我一个唇吻,我不禁 伤感地想到这是我第一次得到姑娘的亲吻,惋惜父亲没有给我生一个妹妹。当然,在可能的情况 下,我会把索菲当妹妹看待的。在战争的间隙中,这座城堡的生活和往常一样,只是使唤人员被裁 减到只剩下一个老保姆和园丁米歇尔,另外还有一些从喀琅施塔得逃出来的俄国军官,他们就象那 些前来参加一场没完没了、令人生厌的打猎比赛的宾客,挤得到处都是。有几次,我们被远处的枪 声吵醒,为了消磨漫漫长夜,我们三个人便同一个死人玩起桥牌来,对这个虚设的死人,我们差不 多总能安上一个新近被敌人打死的人的姓名。索菲那种抑郁心情有时也能消释,但任何东西也无法 使她摆脱她所特有的担惊受怕的慌乱心理,就象那春回大地的地方仍旧保持着冬天的严寒一样。一 盏为谨慎起见而把光线集中到一起的灯,使她苍白的脸庞和双手有了光彩。索菲的年龄正好跟我相 同,这本该使我有所警惕,虽然她身材丰满,可她那受过创伤的少女的外表却给我留下了更为深刻 的印象。显然,仅仅两年战争不可能把这张脸上的每一线条都变得这样执拗和悲伤。当然,正当她 应该去白色舞厅跳舞的年龄,她所经受的却是枪弹的危险和听到强奸和酷刑故事时所产生的恐惧, 她有时忍饥挨饿,永远焦虑不安,眼瞅着她在里加的亲戚紧贴在自己家的墙壁上被一个红军班的战 士杀害,为了适应那些与她的少女梦想截然不同的场景,她所付出的努力完全会使她的眼睛痛苦地 变大。但是,要么是我完全搞错了,要么索菲就不是个温柔女子:她只不过是心地非常宽厚而已, 这两种相似疾病的症状常常被人搞混。我感到,在她身上发生了某种比国家和世界动乱还要重要的 东西,我终于弄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几个月来,她是与一些在酒精和接二连三的危险刺激下 动不动就发火的男人杂居在一起的。有几个畜生两年前还可能是她的华尔兹舞伴,如今却急急忙忙 地将隐藏在情话下面的真相告诉了她。夜晚,姑娘的房门不知被人敲打过多少次,也不知有多少条 胳臂紧过她的腰,她必须拼命挣脱出来,就是把那条可怜破旧的连衣裙揉皱也在所不惜,还有她那 对姑娘的乳房……。我不敢相信,我面前的这位小姑娘已经受到淫欲的凌辱,在这方面我与那些寻 花问柳的好色之徒截然不同,他们对女人是有便宜就占,而我对索尼娅的失望却给予了非常充分的 肯定。一天早上,米歇尔正在园子里刨土豆,我终于从他嘴里知道了那个人所共知的秘密,不过我 的伙伴们都非常通情达理,对此一直守口如瓶,使得孔拉对此一无所知。索菲被一个立陶宛的中士 强奸了,这个人后来负了伤,被疏散到后方去了。他当时是喝醉了酒,第二天他来到大客厅,当着 三十几个人的面跪在地上,一面装哭一面求饶,而这一幕对于这个小姑娘来说比头天晚上那恶劣的 一刻更叫人恶心。一连几个星期,她总是想起这件事,深恐自己可能怀孕。后来,不论我同索菲有 多么亲近,我从来都没有勇气暗示这个不幸的事情:在我们之间,这是一个永远被回避、又永远存 在的问题。 但奇怪的是,听过这件事以后我倒更加接近她了。当索菲非常纯洁、非常有分寸时,她只会象 我母亲在柏林的女友的姑娘一样,使我隐隐感到烦恼,暗自局促不安,如今她被人玷污了,她的经 历和我差不多了,于是,这段中士的插曲便奇怪地抵消了我对自己在布鲁塞尔一家妓院里那唯一的 尤瑟纳尔:《一弹解千愁》 ·7· 一次丑恶行为的记忆。她从可怕的痛苦之中排解出来,似乎完全忘记了这件事,可我的思想却总要 回到这上面来,我后来给她造成那么多痛苦的唯一理由,也许就是我陷得太深了。我和她哥哥的到 来,使她逐渐恢复了已经失去的克拉托维塞女主人的身分,在此之前,她在自己家里简直就是一个 惊恐不安的女囚。她壮着胆子同意主持一天的三顿饭,实在叫人感动,就连军官们也都向她吻手致 意。时间不长,她的眼睛重又放射出了那种天真的光芒,只有一颗崇高的心灵才会发出这种光芒。 此后,这双会说话的眼睛又变得混蚀了,除了使我记忆犹新的那一次外,我再也没有看到它们闪耀 出美妙明澈的光芒。 为什么女人所钟情的恰恰都是那些与她们无缘的男人,到头来不是使自己变得不近人情,就是 使自己痛恨他们?回到克拉托维塞不久,每当我看到索菲满脸通红,突然溜走,看到那种与她的直 率性格极不相符的斜视眼光,我总以为这是少女在一位新来乍到的人面前,天真无邪地被他吸引住 时所特有的完全自然的局促不安。不久,当我知道了她的不幸遭遇,我便学会了对那些痛不欲生的 羞辱表现给以比较正确的理解,更何况她在自己哥哥面前也是这样。但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 直满足于第二种实际上是正确的解释,整个克拉托维塞的人都在或同情或愉快地谈论着索菲对我的 爱情,说这位受过惊吓的姑娘仍旧对我很着迷。我用了好几个星期才发现,那白一阵红一阵的脸 颊,那一边颤抖一边克制着的面孔和双手,那沉默寡言,那急急忙忙、滔滔不绝的话语,它们所表 示的是一种有别于羞耻的东西,甚至远远胜过欲求。我不是自命不凡:对于我这样一个蔑视女人的 男人来说,这相当容易,而且,为了更加坚定自己对女人的看法,我还作过选择,只同最坏的女人 来往。所有这些使我很容易对索菲产生误解,更何况,她那既温柔又刺耳的声音,那剪得很短的头 发,那瘦小的衬衫,那双总是沾着硬泥巴的大皮鞋,使她在我的眼里成了孔拉的弟弟。在这个问题 上是我看错了,而我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却是终于有一天,我在这错误中发现了那自己终身难忘 的、实实在在的唯一真情。在此之前,更为糟糕的却是,我对索菲的友情就象一个男人对他并不喜 欢的小伙子那样随随便便。这种态度本来就非常错误,再加上索菲和我出生于同一个星期,运星相 同,她不但不是我的妹妹,反而成了我不幸的姐姐,这就更加危险。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首先和 我进行赌博;她步步为营,简直把命都赌进去了。况且我不可避免地要分心,而她却是精神贯注。 我脑子里有孔拉,有战争,还有一些自己后来才放弃的勃勃野心,而她的脑子里很快就什么都没有 了,只有我一个人,似乎我们周围的整个人类都成了这出悲剧中的小道具。她帮助女仆人做饭、喂 鸡,是为了让我能吃饱饭,而当她同几个情夫在一起,却是为了惹我发怒。我命中注定是要输的, 即便她并不会因此而高兴,而且,我再怎么消极抵抗,也抵挡不住这个任凭自己整个身体向下滑的 人的重量。 与大多数稍有头脑的人相反,我已经没有自卑的习惯,只剩下自尊的心理,我深深感到,人的 每个行为都是完整的、必然的和不可避免的,尽管它早一分钟无法逆料,晚一分钟又时过境迁。我 忙着对一系列事情做出决策,象只动物一样没有时间自寻烦恼。但是,如果说青年时代是个与事物 的自然规律不相适应的时期,那么我一定比自己料想的还要年轻,还要不能适应,因为,发现索菲 那纯朴的爱情之后,我惊呆了,甚至感到丢人。在我当时所处的环境里,感到吃惊,就是处境危 险,而处境危险,就会使人暴跳如雷。我本应该恨索菲,她怎么也没有料到我的长处就是对什么都 无动于衷。但是,任何一个遭到白眼的情人都握有对我们的傲慢进行卑鄙要挟的把柄:人所固有的 尤瑟纳尔:《一弹解千愁》 ·8· 自鸣得意的心理,以及他看到别人对自己的评价终于与他长期以来的愿望相符时所具有的飘飘然的 感觉,所有这些都会促成这一结果,于是他听天由命,扮演起上帝的角色。我必须说一下,索菲的 自负并不象所表现出来的那样荒唐:她经历了那么多苦难,终于找到了一个和她有共同身分、共同 童年的男人,而且,她在十二岁到十八岁之间读的所有小说都告诉她,对哥哥的友情最终都会以对 妹妹的爱情为结局。这种出自本能的朦胧打算是合情合理的,因为我们不能指责她没有考虑到无法 逆料的独特行为。我的出身还算过得去,长相也不错,年轻有为,生来就是为了集中索菲的全部憧 憬于一身。这个年轻姑娘过去一直关在家里,身边只有几个无关紧要的粗人和一个最富有魅力的哥 哥,然而大自然似乎并没有赋予她一丝一毫的乱伦念头。每当我回想起往事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就 是她的兄长,因此乱伦的苦恼便时时萦绕在我的心头。可是当人的手里抓到各种各样的牌时,不赌 一下是不可能的:每次轮到我出牌时,我都放弃了出牌的权利,但这仍旧是赌。很快,在索菲和我 之间形成了一种有如受难者同刽子手一样的密切关系。残酷绝非我的天性;环境要负责任;而且, 很难肯定我在这里就没有乐趣。作兄长的要是糊涂起来同作丈夫的一样,因为孔拉什么也没有察 觉。他这种人天生充满了梦想,能够凭着得天独厚的本能,对现实当中那种令人气愤的扭曲一面不 闻不问,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放在象白天和黑夜一样简单明了的事实上。他对朋友胸怀坦荡,问心 无愧,整个生活不是睡觉、读书,就是拿生命冒险,或是负责电报值班,有时他也在诗笺上信笔涂 鸦,而这些诗却永远只是一颗可爱心灵的平淡无奇的反映。一连几个星期,索菲象那些自以为没有 被人理解的痴情姑娘一样,经历了各种各样的痛苦折磨,并且为自己落到这步田地而恼火,她气呼 呼地以为我是个傻瓜,开始对那种只会使喜欢浪漫想象的人高兴的处境感到厌倦,她不再抱着浪漫 的幻想,完全变成了一把无情的尖刀,她向我作了一些自以为非常全面的表白,而我觉得这些表白 的高尚之处恰恰是它所暗示的那些东西。 “在这儿多好呀!”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和我在园圃的一间小茅屋里坐了下来。这次两人单独 见面的短暂机会,是我们使用了通常只有情人才会想出的诡计设法安排的。她猛地一磕她那乡下女 人的短烟锅,使烟灰散落在自己的周围。 “是的,这儿挺好。”我重复了一句,被这种刚刚体验到的温情陶醉了,就象我的生活中插入 了一段新的音乐主题似的,我笨拙地摸了一下她那双放在园圃桌子上的结实的手臂,我要是抚摸一 只俊犬或是一匹别人送我的马,也许就是这副样子。 “您相信我吗?” “阳光也不如您的心灵纯洁,亲爱的朋友。” “埃里克,”她把下巴沉重地支撑在自己那双交叉在一起的手上,“我真想立刻就告诉您我爱上 了您……只要您愿意,明白吗?即便这不严肃……” “和您在一起总是很严肃的,索菲。” “不对,”她说,“您并不相信我。” 她赌气似地把头向后一仰,摆出一副比任何爰抚都更娇柔的挑战神态: “不过,您可不要以为我对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好。” 我们两个人还都太年轻,非常不随合,再加上索菲那种令人困惑不解的直率性格,我们之间闹 误 尤瑟纳尔:《一弹解千愁》 ·9· 会的机会就更多了。一张散发着树脂气味的杉木桌子把我同这位直截了当找上门来的姑娘分开 了,我一个劲儿地用墨水在一张用旧了的参谋部地图上划着一条越来越不清晰的虚线。为了避免别 人怀疑她是同我合计好了的,她选了一条最旧的连衣裙穿在身上,脸上也没有涂脂抹粉,就连那两 只小木凳和有米歇尔在院子附近劈柴的环境也是她选的。她以为自己已经厚颜无耻到了极点,其实 她当时那副天真的样子完全会使作母亲的心花怒放的。更何况,她的天真质朴使最坏的诡计也变得 那样巧妙,如果说我当时爱上了索菲,那是因为她单刀直入地刺了我一下,我很高兴在她身上发现 了一种与女人有着天壤之别的东西。我随口编造了一些推托之词打退堂鼓,第一次尝到真情实感中 有着一种令人恶心的味道。不言而喻,真情实感中那种令人恶心的东西,恰恰就是我迫于真情不得 不向索尼娅撒谎。从那以后,聪明的办法应该是躲开这位姑娘,但是在我们这种困守的生活里,躲 避可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除此之外,我没过多久也离不开这杯我不愿被它醉倒的烧酒了。我承 认,我的这种自鸣得意只配踩在,脚下,但索菲的爱情却启发了我,使我第一次怀疑自己对生活的 看法是否合情合理,不过她愿把整个身心全部贡献出来的态度,反而增强了我身上那种男人所特有 的自尊心或虚荣心。可笑的是,恰恰是我那些冷漠、拒绝的品质使她爱上了我:在我们最初的几次 见面中,她要是发现我的眼睛闪闪发光,准会非常厌恶地把我赶走,可如今她看不到这种光芒就会 痛不欲生。她象正直的人所常做的那样反省了一通,认为自己之所以失败是由于她大胆暴露了自己 的爱情:殊不知,自尊心同肉欲一样,是会知恩图报的。她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下决心从 此矜持行事,就象一位古代妇女目不斜视地紧拽着自己胸衣的带子一样。她整天在我面前绷着个 脸,把面部肌肉抽得紧紧的,不让它颤抖。她一下子变得同杂技演员和殉难者一样美了。这位姑娘 象是忍着腰疼,登上了爱情的狭窄平台,无所寄托,无所保留,无所需求:可以肯定,她在那里坚 持不了多久。没有什么比勇气更使我激动的了;这样一种牺牲一切的精神值得我给予最完全的信 任。她永远也不会相信我会信任她,因为她想不到我对其他人不信任到了何等地步。别看表面现 象,其实我并不后悔自己曾经尽力把她当作知己;我一眼就看出在她身上有着一种经久不变的本 质,同她在一起,就好比同某种元素在一起一样,我们可以定立一种既危险又稳妥的协定:比如我 们只要了解了火可以把人烧死或烧伤的规律,我们就可以放心使用它了。 我希望我们那段形影不离的生活给索菲留下的记忆同我的一样美好:不过这也没有什么要紧, 因为她死得较早,没有积攒下什么可供回忆的资本。从圣‘米歇尔节起出现了下雪的天气,紧跟着 是雪水融化,然后又是下雪。夜晚,克拉托维塞城堡一片漆黑,好象一艘被人遗弃的船只封冻在浮 冰之中。孔拉独自一人在塔楼里工作;我聚精会神地看那些把我的桌子都堆满了的电报;索菲象盲 人一样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走进了我的房间。她坐在床上,把那踝骨上裹着又厚又暖的羊毛袜子的双 腿晃来晃去。虽然她会象犯了罪似地责备自己没有尊守诺言,但是索菲无法使自己不做女人,就象 玫瑰花无法使自己不做玫瑰花一样。她身上的一切都显示着一种欲求,这不是肉体的欲求,而是比 肉欲强烈千百倍的心灵的渴望。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拖过去了,我们无精打采地谈着话,有时还会 骂上几句;为了不离开我的房间,索菲编造了一个又一个借口,她和我单独在一起,总是有意无意 地寻找那种可以使男人同女人云雨一番的机会。虽然我很生气,可是我还是很喜欢这种如同击剑比 武一般令人筋疲力尽的挑逗,因为我有面罩护脸,而她却暴露无遗。我那冰冷、窒息的房子里混杂 着一股节煤炉子发出的怪味,它现在却成了我们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比武的体操房,我们时时刻刻 尤瑟纳尔:《一弹解千愁》 ·10· 互相戒备着,试图激怒对方搏斗,直到天色破晓。熹微的晨光把孔拉带回到我们身旁,他又疲倦又 高兴,就象一个刚刚从学校里走出来的孩子。几个准备和我们一起出发去前方哨所的伙伴把脑袋探 进那扇半开着的房门,想和我们一同喝一天当中的第一杯烧酒。孔拉坐在索菲身旁,在狂笑声中教 她用口哨吹一首英国歌曲的几个段落,他的手稍一抖动,他便认为这是喝了烧酒的缘故。我常常对 自己说,索菲当初第一次碰到我的拒绝时也许会暗自感到宽慰,而且,在她的主动求爱中有着很大 一部分自我牺牲的精神。她对自己那段唯一的丑恶往事仍旧记忆犹新,所以比起其他的女人来,她 对性爱就更为大胆,也更为惧怕。另外,我的索菲生性腼腆;而这正好可以说明她冲动时的勇气。 她太年轻了,不可能想到,光有骤然而至的冲动和百折不挠的顽强精神还不是生活,生活中还包括 了妥协和忘却。在这个观点上,即使她活到六十岁,也永远是非常幼稚的。但是,索菲很快就度过 了在激情的驱使下情愿献身的时期,开始把以身相许看作是与活着要呼吸同样自然的事情。从些以 后,我成了她为自己寻找的 答案 八年级地理上册填图题岩土工程勘察试题省略号的作用及举例应急救援安全知识车间5s试题及答案 ,而她以前的那些不幸,似乎也因为我的出走而得到了完满的解 释。过去她痛苦,是因为她的生活里还没有升起爱情之光,再加上时运不佳,使她走上了坎坷不平 的道路。如今她恋爱了,她把自己最后的犹豫一层一层地揭去,动作爽直干脆,就象一个冻僵了的 游客在阳光下脱去被雨水淋湿了的衣服,赤裸裸地站在我的面前,任何一个女人也不会象她这样毫 不掩饰地暴露自己。也许她仅仅一下便惊恐骇怖地用尽了自己对男人的全部恐惧和抗拒,她献给自 己初恋者的就只能是一颗甘甜醉人的果实,任凭他放在口中或置于刀下。人有了这种热恋的激情便 会有求必应,并且很容易得到满足;要想使索菲的脸上立刻呈现出那种人们躺在床上才会有的精神 振作的表情,我只须走进她所在的那间屋子里就够了。每当我触摸到她的时候,便会感到她脉管里 的全部血液都变成了蜜一般。可是再好的蜜放久了也会发酵变酸;我没有料到,我将要对自己的每 一过错都付出百倍的代价,并且,索菲为了姑息我的过错而放弃了自己的权力还要单算。爱情使索 菲在我的手中象是一只质料既柔软又坚韧的手套一样,有时我离她而去,几个小时过后,我仍会在 原来的地方找到她,就象一件被人遗忘的物品。我对她有时傲慢无礼,有时温文尔雅,但目的却是 一个,即让她的爱情更加强烈,痛苦更加深重,在她面前,我的虚荣心就象情欲一样败坏了我的名 誉。后来,当她开始在我心中占有重要位置的时候,我便屏除了自己那种温文尔雅的态度。我敢肯 定,索菲不会向任何人袒露自己的痛苦,但我奇怪的却是,她没有把孔拉当作知己谈谈我们不同寻 常的乐事。我们之间大概已经有了一种默契,因为我们两人都把孔拉当作孩子来看待。 光听我说了,好象这些悲剧都是发生在真空里一样:然而,它们却是以各自的背景为条件的。 我们在克拉托维塞苦也好、乐也好,都是有其环境的:那几条走廊,窗子全都堵上了,人走在里面 总是绊脚跌交,那间大厅,布尔什维克只是把里面收藏的那套中国古代兵器运走了,厅里那张女人 的肖像被刺刀捅了个窟窿,她在壁炉的上方望着我们,象是觉得这场劫难很好玩似的;时间在这里 也起过作用,它使我们焦躁地等待进攻,也使我们感到随时都有死去的可能。别的女人可以自得其 乐,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们都能在梳妆台前,在与理发师和女裁缝的悄悄话中,在对着镜子的 梳妆打扮中,过着一种与男人迥然有别的生活,而且,这种生活还不可思议地得到了人们的保护, 而索菲所能得到的,却是在一座已变成兵营的房子里过着一种男女混杂的别扭生活,她不得不当着 我们的面在灯下缝补她那件粉红色的羊毛内衣,她还得用当地出产的肥皂给我们洗衬衣,把两只手 都弄皲了。在这种战战兢兢的生活里常常会发生一些龃龉摩擦,弄得我们焦头烂额、冷酷无情。记 尤瑟纳尔:《一弹解千愁》 ·11· 得有一天晚上,索菲负责为我们把几只骨瘦如柴的小鸡拿来杀掉煺毛:我从来没有在这样一张坚定 的面孔上看到过那种心慈手软的表情。我一根一根地吹去沾到她头发里的绒毛,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味从她的手上油然升起。每当干完这类活,她总是拖着沉重的雪靴,疲惫不堪地走回来,然后把潮 湿的皮袄往什么地方随便一扔,不是拒绝吃饭,就是拿过她执意用变质面粉为我们做的那些令人倒 胃口的薄饼,狼吞虎咽地大嚼一通。这样一种吃饭法使她渐渐变瘦了。 她对我们所有的人都很热情,但她微微一笑就足以使我明白,她其实只是在为我一个人服务。 她大概是个善良的女人,因为她总是放过折磨我的机会。女人从来都不会原谅自己的失败,而索菲 却敢于同失败做斗争,象那些心眼端正、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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