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中的长信
口 迟子建
双雨 :
两板朱红的镂花木门吱嘎一关 , 满屋的烛光就都是
我的了 。刚才木门那暗哑而滞重的吱嘎声响起的时候 , 我
不知怎的眼睛竟有些潮湿 , 仿佛一个世纪随之消失了 。
我来滇西四天了 , 今天宿在远离人烟的庙中 , 算是平
生第一次了 。本来是不想宿在庙里的 , 可车到达这里已是
傍晚 , 我要看 的几处唐代石窟 已经闭门 , 只有 留待明朝
了 。
幽. .
我已经有好久没有领略到这静了 。 静得我
能听见蜡烛燃烧的声音 , 它是支红蜡 , 面 目清瘦
的看馆老人把它交给我时 , 嘱咐我要早些吹熄
它 , 不然蚊子就会依附它而钻入屋中 。烛光会招
来蚊子吗 ? 已经有秋意了 , 我想蚊子也珍贵起来
了 , 全不必把它放在心上了 。而我的打算则是烧
完这只蜡烛 , 写封长长的信给你。
我知道你是一向关心阿媚的 , 在那座大约
有半年时间被白雪笼罩的城市 , 阿媚是我唯一
的可以谈谈天的人 。我来云南的前两天 ,很不幸
因为急性 胃肠炎而病倒 了 , 上吐下泻 , 惨不忍
睹 。 出发前的三小时 , 我用冰凉的手摄着那张毫
无温度的单程车票 , 到楼下的老中医那寻妙药
良方去 。 那是下午的时光 , 天因为微雨而阴气沉
沉 , 中药房里更加昏暗不堪 , 且有一股古怪的味
道扑鼻而来 。老中医坐在木椅上垂头想着什么 ,
我唤了他三声他才抬起迟暮的头 。 他一边给我
号脉一边听我絮叨 自己的病情 , 他平静极了 。 后
来他让我躺在一张黑色的皮床上 , 那床凉极了 ,
他熟练地在我的胸腹部扎上四根银针 。 开始时
我还觉得疼 , 后来便麻木了 , 老中医又坐 回木椅
里 , 我 听着 门外冷冷的雨声 , 觉出了生活的残
酷 。我从诊所 回到住处 , 觉得头脑里不那么混沌
了 , 于是便把那张 已被摸得发潮的车票放进 口
袋 , 踏实地准备旅行了 。 天色愈发昏暗不堪 了 ,
我忽然接到阿媚的电话 , 她问我想不想和她一
起喝酒 , 我说很想 , 可惜没有时间了 , 我马上要
去火车站 。 阿媚说 , 她和 C 终于分手了 , 她这次
下定决心了 。 我冲 口而出 : 好极了 J
关于 C , 下面我要提到他 。
阿媚接着问我要去哪里 , 我说是去云南 , 她
就随 口来了一句 : 你可别遭遇车祸 ! 我说 : 别咒
我 , 阿媚 。 阿媚便抽泣着说 : 那你有机会见到双
雨了 , 见到他代我问候 。 我说一定 。 她又接着低
声说了一句 : 有时想起双雨 , 心里又酸又暖 ,真
的挺想他 。
原谅我 , 双雨 , 阿媚的话今天才转达给你 。
由于多 日不见 ,那天和你在一起 , 真的不愿意谈
起别人的事 , 哪怕是有关阿媚的话题 。 更何况 ,
我连 自己的事都不想说 , 朋友们相聚 ,能够互相
看一看对方的眼神 、服饰 、面色 、头发 , 能够静静
地沉默地坐上一刻 , 该是胜似干言万语 。而我由
于独居 , 疏于人前交往 , 对于说话 已显得有些陌
生了 。
C 是农研所的一名园艺师 。 阿媚是在一个
聚会上与他偶然相识的 。 他很高大 , 一头如你一
样漆黑浓密的头发 , 说话时总是努力使嘴角下
垂 , 我觉得这是一个男人做风度的一种表现 。 C
已有妻室 , 他从不在别人面前谈 起 自己的家庭
甚至好恶 , 总之他给阿媚的第一印象是极其不
错的 : 深沉 、有男子汉的风度 。据阿媚讲 ,聚会之
后 已经彼此快要淡忘的时候 , 有一天她忽然接
到 C 的一个 电话 。 C 说 : 我现在给你打的是长途
电话 , 我在郊县的一个农村 , 这里有一片开花的
果园 , 想来住几天吗 ? 阿媚那一段正被城市的嘈
音 、 熙熙攘攘的人流 、污浊的空气搞得疲 惫不
堪 , 所以她毫不犹豫地接受了 C 的邀请 。据阿媚
事后讲 , 她风尘仆仆坐着破旧的大客车抵达郊
县时 , C 果然立在站牌下等她 。 他见了阿媚首先
将一双崭新的旅游鞋放在地 上 , 让她换下了高
跟皮鞋 。接着 , 他带着她走上了一条通往乡间的
小路 。 春天当然好了 , 尤其是近黄 昏的时候 , 闻
着草香 , 看着翻卷弥漫的暮色 , C 拉住了阿媚的
手 。后来他们走进一片杨树林 , 林中有一幢低矮
的红砖房 , 屋前的偌大院子里果然开满了果树
的花朵 。阿媚说因为天色晚了 ,有些许的风吹拂
着 , 所以她觉得那些花朵像千万只蝴蝶在飞舞 。
进了屋 , 阿媚才明白这里没有主人 , 也没有其他
的客人 ,她忐忑不安地和他同用了一顿晚饭 。饭
后 , C 将崭新的毛巾 、牙刷 、牙膏 、面油一一递给
阿媚 , 让她洗漱之后早些休息 , C 在某些时刻是
个细心温情的男人 。 阿媚说牙膏的泡沫在她 口
中飞旋 的时候 , 她就明白在这个果树开花的夜
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那一夜阿媚和 C 同床了 ,
他们一直到凌晨时才睡去 。 后来一只不谙世事
的公鸡过早地把黎明的消息带给他们 。 他们在
鸡鸣声中互相凝视着 , 这是他们相爱的开始 。
双雨 ,把阿媚的隐私说梦你听 , 也许是我对
阿媚的一种不忠 。 可我是多么希望你能知道阿
媚的事 , 虽然从心里我更希望你更多地知道我 。
可是当我们沉默地坐在一起时 , 当我们那飘忽
不定的眼神挟带出回忆的音讯时 ,我便敏感的
预知 : 我们或许都在想着阿媚 。
不可否认 , 那一年阿媚是快乐的 。 那幢有果
树的乡村别墅是 C 的姑母的 , 老人家的女儿在
苏州 , 那一年她去看女儿 , 就被苏州的小桥流水
迷住了 , 于是托 C 照看她的小屋 。阿媚几乎每个
周末都装扮一新地从副食商店购足吃的东西随
C 到乡下 。 果树开过花便结青果 , 青果在夏日的
热风中一天天膨胀 , 果肉实在起来 , 秋天时该成
熟的果子的表皮都有了红晕 。 阿媚有一个周一
的早晨突然把几颗红红的果子摊在我的办公桌
上 , 果实咕噜噜地转着 , 有的掉到地上 , 被溅出
了香甜的果汁 。阿媚娇羞地告诉我 ,说 C 就要离
婚娶她 。 说到 “娶 ”字 ,她神色庄重 , 仿佛回到了
中世纪 。 我知道 , 阿媚一直想做一个庄庄重重的
新娘 。她不止一次地设想自己身披婚纱的情景 。
看馆老人是对的 ,真的有蚊子飞来了 。不过
只是一只 , 声音倒是很大 , 它勇敢地将触角抵在
蜡烛上 。 小飞虫们倍受光明屠戳却又是如此热
爱光明 , 真使我不忍心拍死它 。 何况 , 这幽深寂
寥的静夜 , 除了烛光的跃动之外 , 又有一只蚊子
嗡嗡相伴 , 也是一件让人温暖的事 。让我喝口茶
吧 , 每每提到阿媚我总是不平静 , 以下的故事我
竟不知如何展开了 。 那么就先聊点轻松的话题 。
这几天在滇西公路上 , 常常能在远离寨子的地
方遇见一些 山民 。 他们背着篓子 , 垂头走在路
上 。 我不禁浮想联翩 : 他们走在路上要去做什
么 ? 奔丧 ? 会情人 ? 赶集 ? 贩卖毒品 ? 购买一袋
食盐或者用山货交换一杆猎枪 ? 山民的装束几
乎是一致的 , 但人的行为却是形形色色的 。我便
想 , 再过半个世纪 , 这些行善或者做恶的走在路
上 的人都会 归隐黄土 , 不会有人再看见我看见
的这些人的影子 , 当然也不会有人再看见我了 。
我便觉得两眼潮湿 。 善和恶的分野在这一刻混
沌起来 。我心下竟萌生了一些做恶的念头 : 烧毁
这人世 间的一间房子 , 让它在黎明前夷为灰烬 ;
和一个窃贼捣毁一段电话线 , 让那些在电话里
柔情蜜意的人和预谋阴谋的人都成为瓮中之
鳖 ;我还想把动物园里那些可怜的老虎 、狮子 、
大象 、狼 、金钱豹一一放 出铁笼 , 让它们越过公
园的铁栅栏 , 冲上人行道 , 阻塞交通 。 那一瞬间 ,
我的心底不知怎的就生出了一股仇恨 : 即然我
们来到人间 , 为什么又要我们离去 ?我想有许多
罪犯是因为不能接受这种无可挽 回的离去而做
孽的 。 我很奇怪 自己不再为这种念头的出现而
感到惶恐和可耻 。 后来汽车临近夜晚时又经过
一座房屋 , 房屋的门和窗都开着 , 门前的一团桔
色火焰前坐着一位手捧瓷碗的老婆婆 , 她神态
安详地吃着饭 。 车子飞速地离她而去 。 她在吃
饭 , 一个老人独 自守着一团火在吃饭 , 她在 活
着 ,我反复对 自己说 。 她可以目不识丁 , 但她经
历过战争 、和平 、疾病 、生离死别 、柔情的相聚 ;
她可能并不懂得欣赏画和音乐 , 但她 的手指是
在触摸流水 、茂盛的植物和风中渐渐衰老的 , 惟
其如此 , 她才有如此平静的衰老 , 她才会有沉着
的死亡 。可能就在我们的车子经过她的那一瞬 ,
她忽然握不住碗 了 , 她 的头一歪 , 于是倒在火
旁 , 带着满肚子的稻米香气沉溺在天 国的气氛
中 。
这种人世间最古老最传统最经久不衰的和
平场景深深感动了我 。
写到这 , 双雨 , 我不知怎么的竟有些伤感起
来 。我想到了远在他乡的城市中的我的小屋 , 去
年我生病的那一段 , 竟鬼使神差地拿起了油画
笔 , 我的两幅油画都和树有关 。一幅是秋 日的白
桦林 , 树 叶全是黄色的 , 本意是想涂上金黄色
的 , 可淌在画布上的颜料竟是褐黄色的 。我还想
画出层层叠叠的落叶 , 结果画面上的落叶却是
混沌一片 ,很肥沃的样子 , 就像泥土一样 。 那幅
稚拙粗疏的画却被我固执地镶在画框里 , 端端
正正地挂在苍白的墙上 。 与它相对的另一幅却
是湖畔一片油绿的树木 , 很浓很浓的绿 , 画完那
幅画我的双手都是绿的了 , 那时病已好转 , 明显
地又感到了活的可爱和生机 。 双雨 , 我是在有树
的地方长大的 , 我呼吸着树呼吸出的气息时才
觉得血液畅流 。在城市里 , 我看到树木 比看到花
朵更亲切 。假若将来我有能力建别墅的话 , 不会
把它建在海滨 , 我要把它建在林中 。这样说是否
有些矫情了 ?
还是接着阿媚的故事吧 。 不然这只已耗去
了三分之一的蜡烛 , 也许不会让我有充分的光
明将她的故事诉说完 。 而我的故事又是取代不
了阿媚的 。
当一个男人说要娶一个女人 , 而这个女人
又情深意笃地想嫁给他时 , 她便会悉心沉静地
筹备婚礼所需用的一切东西 。 那一段阿媚常常
拉我陪她去逛商场 , 她买了被面 、枕套 、 沙发靠
垫 、竹制壁挂 、紫砂茶俱 、地毯 、透 明的窗帘 、檀
香木箱子等等结婚需用的东西 。 那神态真仿佛
一只春燕衔着湿泥一点点地筑巢 。 她沉浸在与
C 共同生活的幻想之中 。 我常常在她极其快乐
国.
的时候敲打她 : 阿媚 , 等 C 离了婚你再置嫁妆也
不迟 。阿媚就一挑眉毛不满地说 : 你在怀疑 C 对
我的感情 ? 他已经和妻子分居好久了 。阿媚对 C
深信不疑 , 我便顺水推舟地说 C 的确极其值得
信赖 。 那年冬天快尽的时候 , C 的姑母突然从苏
州返 回 , C 和阿媚结束了周末去乡间别墅的生
活 。这以后阿媚就不再与我描述果树 、草坡和盘
桓不休的飞鸟了 。他们周末时仍然相聚 , 不过都
是在阿媚的房间里 。 C 每到周末天黑之后就东
张西望地悄悄来到阿媚的住处 , 因为阿媚的房
子恰恰与 C 单位的一位同事相邻 , C 为了不被
人撞见 , 通常是天黑后才忐忑不安地来敲阿媚
的门 。 这时阿媚早已在阳台不知张望他多少次
了 。 他们在一起吃饭 、喝酒 、听音乐 , 甜蜜而又心
京胆颤地同居 。 敲门声总令他们恐惧 , 哪怕是收
包费和查水表的人来 , 那种时刻阿媚连 电话都
不敢接 , 所以周末尽管我很想跟阿媚聊聊天 , 也
不敢贸然打电话去骚扰她 。 阿媚那时便有些憔
悴 , 她说 C 老是在周 日凌晨天色还灰蒙蒙的时
分便离开她 , 而那种时刻她又是多么渴望着他
的温暖 。 我便提醒阿媚 , 让 C 尽早离婚 , 不要再
这种倍受压抑的 日子了 。 阿媚便嘴硬地说 : 其实
这样也不错 。本来阿媚并没有与 C 结婚的打算 ,
是 C 主动提出要离婚娶她 , 而且信誓旦旦的 。这
就使本不抱希望的阿媚抱有了希望 , 而阿媚 又
一向是轻信誓言的 。 C 迟迟没有离婚 。有一次 C
出差了 ,我便有幸提着吃的东西去看阿媚 。 阿媚
与我讲着讲着话突然哭起来 。她指着阳台说 , 有
一次 C 吃完苹果去阳台的垃圾袋丢果核 , 她偶
然看见 C 猫着腰走上阳台 , 鬼鬼祟祟的样子 。阿
媚住在二楼 , C 是怕过往行人会认出他 。 阿媚说
C 的这个举动很令她恶心 , 那天她气急地摔碎
了一只结婚用的花瓶 。结果 C 并没有安慰她 , 而
是早早地离开她 , 走前说阿媚 : 你怎么这样歇斯
底里 ?
阿媚这样跟我说 : 他这人怎么这么委琐 ? 阿
媚又烧毁了一份嫁妆 , 那是只合欢枕 , 粉红色的
缎面 , 上面绣着一片湖水和鸳鸯 。 丝绸如此好
烧 , 它们极妥贴 自然地化为灰烬 。阿媚穿着依旧
干净得体 , 可无论如何抹胭脂 , 双颊的颜色总是
青黄的 , 跟人谈话时常常词不达意 , 我以为这该
是她与 C 分手的时候了 , 然而 C 出差归来后他
们又开始建立周末的情感了 。 我只能听之任之 。
. 我想一个人真正想歇下来 , 完全是在累极了的
时候 , 阿媚或许还没到累得苦不堪言的时候 。 时
间就这么一天一天一天地蹭过去 , 渐渐地 , 逝去
的岁月多了起来 , C 和阿媚在一起整整三年了 。
其实有比以上的叙述更精采的细节可以写
出 C 和阿媚之间的裂痕 。可我不忍心合盘托出 ,
毕竟阿媚是爱过 C 的 , 而我 又是他们情感 中的
局外人 。
我这样说是不是把阿媚置于一个受骗者的
位置了? 其实不然 , 我只是想告诉你阿媚她曾经
感觉过幸福 , 现在也正在尝试承受不幸 。写到这
我的笔有些涩了 , 其实我是多么想把阿媚摈于
我们的谈话之外 。
我生活的那座城市是冷清的 。 尤其到了冬
天的时候 , 人们都被厚重的衣服给裹起来 。 有钱
人穿着闪光的皮裘 , 无钱的人则穿着土布棉衣 。
逢到有雪的时候 ,我便下楼散步 。 走在飞雪弥漫
的街头 , 看着模糊的行人 、车辆 、店铺 , 有时就忍
不住想起 自己的一些朋友 。 想起一些快乐轻松
的时光 , 心底便洋溢着一股暖流 。 我跟 你说过
的 ,我工作之后又有机会进大学的那两年 , 每逢
周末 , 宿舍的走廊就静下来了 。 同学们有的串亲
戚 , 但更多的人是与朋友去了公园 、饭馆 、租赁
在外的隐匿的房屋 。 所以周末我通常是步行到
一家影院去看电影 。 我还记得看阿兰 · 德隆主
演的《推上断头台》时 , 主人公在上断头台时说
的那句话 : 我害怕 。 “我害怕 ” , 这句话深深地嵌
在我的记忆中 。 以后不管是高兴了还是忧愁了 ,
我常常想到这句话 , 它一度还成为了我的 口头
禅 。 我初恋的时候 , 第一次被恋人拥吻的时候 ,
我说的正是这句话 : 我害怕 。 直到如今 , 这句话
还常常从我 口 中冒出 , 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
么 。 总不至于是生性怯懦吧 。 有一个周末 , 我看
完夜场电影归来 , 挤上末班公共汽车 , 影片中那
夏 日的海滨发生的浪漫爱情故事仍使我陶醉 。
公共汽车拥挤而燥热 , 气味难闻 , 人与人摩肩接
踵 , 我陷在几个比我高许多的穿各色衣服的人
中 , 就仿佛是个穿百纳衣的小孩子似的 。待到满
头大汗地下了车 , 清风一吹 , 我闻到从 自己身上
散发出的一股清香的牙膏味 , 原来我新买的一
只牙膏因为拥挤而在衣袋里胀破了 。 这股撩人
的牙膏味从此 以后就经常出现在我的 回忆中 ,
出现在冬天有雪的日子 。 我走在街头 ,被绚烂的
. 峨睡翻
雪花拍打着 , 直到要把头发濡湿 , 直到要冻出青
鼻涕 , 也不舍得放弃在飞雪 中行走的那份逍遥
和迷幻 。通常 ,雪 中漫步后总要给我带来一场感
冒 、发烧 , 双肩 因为咳嗽而抖动 , 于是我面颊赤
红地为 自己烧姜汤 , 看着淡蓝色的火苗一舌头
一舌头地舔着锅底 , 听着水渐渐沸了的声音 , 嗅
着由淡而浓的姜汤味 , 我便忍不住地嗒吧嗒吧
地掉眼泪 。 这种时刻 ,玻璃窗上还存有霜花 , 很
白很白 , 图案很似月光下的一片桦树林 。
双雨 , 阿媚的故事还没讲完 , 可我 已有些累
了 。蜡烛 已失了一半的身子 , 烛苗中央有一点红
色的火花勃勃跳着 , 好像是谁的心脏搁在那 。 人
能在青灯古佛下剃光 自己的头发 , 超凡脱俗 , 便
能获得我们一生一世都难有的平静了 , 一种大
平静 , 彻头彻尾的平静 。 如此说来 , 头发是一种
俗物 了 , 因为它是在七情六欲的滋养下催生出
来的 。可我却是如此热恋这种俗物 , 愿意把手指
陷在喜欢的人的头发深处 , 轻轻撩动着 , 发丝浪
一般起伏又 起伏 , 那时便能听见时光嘀哒嘀哒
流去的声音 。 我只是在自己受感动的时候才觉
出时间的存在 , 其它时候 , 时间对我来说是一摊
烂泥 , 没有任何意义 。 我无法免俗 。 刚才来庙的
路上 , 我登了二十几分钟的石阶 , 一会 向上 , 一
会向下 , 可见周围的地形是复杂的 。看馆老人先
把我让进会客室 , 桌椅都是大理石的 , 客厅中央
有八根朱红的圆柱 , 上面挂着一些 附庸风雅的
字画 。我们说的附庸风雅 , 是因为那字画的落款
多不是真正的文人墨客 , 显得浅陋 , 一些豪言壮
语似的留言大煞这里的清幽气氛 。 好在一杯苦
茶落肚后 , 这种不满也就烟消云散 了 。 当然 , 我
是不能奢望在这里遇见郑板桥 、李叔同的真迹
的 。 那只可爱的小蚊子腻烦了蜡烛 , 而我在光下
微微晃动的身影又使它无从对我下 口 , 吮吸不
到血液 , 它有些兴味索然地飞到窗权上去了 。屋
子的床是硬木板的 ,被褥泛出一股潮气 , 干净的
地板透出木质的本色 , 我甚至能看到一些鱼尾
纹般的花纹 。 树死了 , 可树把年轮留下了 , 就像
人死了 ,人会把生存的年龄刻在墓碑上一样 。
我想出去呼吸一下山间的空气 。
两板朱红的镂花木门吱嘎一关 , 满屋的烛
光又都是我的了 。 刚才我出了门 , 首先看到一口
石钟 ,绕过它 , 在我的屋后 , 是一条蛇形的山谷 ,
月亮悬在山谷间 , 照得屋檐泛出白光 。 明日便是
中秋了 , 那月亮澄澈极了 , 几乎难以形容 。 除了
我的屋子还有光亮 , 其它的房屋都一律 昏暗了 。
没有虫鸣鸟啼 , 没有人影 , 山谷对面坡上的树影
清晰可辨 。 我要看的一处石窟 ,就在山谷对面的
石山中 。 据说那有一处甘露观音 ,是尊被掏空了
心的观音 。 因为别人不信任她 , 她便把心毅然掏
了出来 。 我太想看看一尊无心的观音的面部神
态了 。 我是这样想的 , 心是 自己的 , 为什么要掏
给别人看 ? 尤其是掏给背叛者或馋言不绝的人 ?
你能指望一个不欣赏月亮的人会说出赞美月光
的话么 ?如果今夜甘露观音入我梦中 , 我要好好
与她理论一番 。可惜阿媚的故事还没有完 , 月亮
已经西行 , 我将这封长信写完时 , 梦的机会也就
微乎其微了 。
阿媚 , 阿媚 , 该死的阿媚 , 万里之外 , 我仍要
口 口声声地念着你 。双雨 , 我发誓这次要一气呵
成讲完她的故事 。她退场后 , 我才能从容地讲讲
我的生活 。 我寄居的城市 、滔天的 白雪 以及小
屋 。
阿媚是在一次最无聊的闲逛百货商场的时
候遇见 C 和他的妻子 。阿媚说 , 当时自己正衔着
塑料吸管滋咕滋咕地喝一瓶酸奶 , 她正面对着
楼梯 , 忽然她就看 见 C 挽着一个苗条娴雅的女
人下楼了 。 那女人笑意盈盈的 , C 见到阿媚一点
也不慌乱 , 他厚颜无耻地将妻子介绍给阿媚 , 并
说欢迎她到他们家去做客 。 你是知道阿媚的 , 她
从不给人难堪 , 哪怕是她不喜欢的人 , 尽管当时
她气得差点把塑料吸管吃到肚子里 。那个周末 ,
C 照例在天黑透之后来了 , 阿媚那冷锅冷灶的 。
阿媚质问 C , 为什么要离婚的人还一起甜蜜地
出入百货商场? C 说 :这有什么 。阿媚又说 : 你说
和妻子分居一定是假话 , 我想知道 你们在一 个
屋檐下如何分居 ? C 一撇嘴角说 : 别那么庸俗 。
阿媚吼道 : 你高尚? C 说 : 你得信任我 , 离婚需要
过程和时间 。接着 C 的语气软下来 , 他上来拥抱
泪如雨下的阿媚 , 柔声哀求她 , 说他爱她 , 心底
只想着她 , 他们要相守一生 。 阿媚忧心忡忡地把
这一切讲述给我 , 想听我的意见时 , 我说了一句
下流话 : 下次他再找你 , 你就扒光他的衣报 , 让
他赤身裸体回他的老窝去 。 阿媚为此笑得直哆
嗦 , 将烟蒂掉到地毯上 , 烧 了一个黑洞 , 我直嚷
着让她赔钱 。她嘻嘻笑着 , 仿佛没有什么不开心
的 。 就这样又过了一段 , 阿媚忽然又来找我 , 她
说 C 最近很少去她那里 , 去了老是挑剔她 , 责备
她做爱没有激情 , 问她是不是另有所爱了 ? 阿媚
说她 自己真的被 C 折腾得心灰意懒 , 她常常烦
躁 , 每天至少要 吸半包烟 , C 开 始称她为鸦片
鬼 ,并说他妻子从来烟酒不沾。 阿媚就说 : 那她
是淑女 , 我是荡妇了 ? C 说 : 没那个意思 , 不过人
都会变的 。 阿媚恶狠狠地说 : 说吧 , 你究竟什么
时候离婚 ? C 说 : 既然咱们的感情已经到了这一
步 ,我离婚与否对你又有什么意义呢 ? 阿媚便坚
持道 : 你说过 你要离婚的 , 我希望看到这种结
局 , 如果这个结局不出现 , 我也会采取极端行动
的 。阿媚说她的话的确把 C 吓住了 , 他苍白着脸
连 叫她亲爱的 。
以后阿媚再打 电话谈 C 时 , 我便打断她的
话题 , 我说哪怕谈一只臭虫也比谈 C 好 , 阿媚便
放下电话 。我也在等待一个结局 , 他们分手的结
局 。这个结局终于在我出发前听到了 , 我不知该
为她高兴还是难过 。 我难想象得出阿媚一旦做
出某种决定的神色 , 她会慢慢恢复她的乐观和
自信的 。 这种时候她会穿着漂亮的薄呢裙子走
在街上 , 她长发飘飘 , 她的腿结实而充满弹性 ,
她那丰满的嘴唇还能打 出漂亮的口哨声 。 能够
从一种感情的纠葛中挣脱出来 , 没有 比这个更
令人轻松的了 。 所以我不担心阿媚 , 你也不用担
心她 。你们的初恋虽然没有结果 , 但足以令我嫉
妒不 已了 。 为什么我不是阿媚 ? 为什么 C 不是
你 ? 我的 日子是太平静了 。
关于阿媚这几年的生活 , 草草地说这些吧 。
我总有一种朦胧的预感 , 有一天你会和阿媚重
逢 , 她会轻轻拉着你的衣角说 : 给我买一份双色
冰激凌 。 把话还是 留给阿媚 自己来说吧 。
我吁出一 口长气 , 仿佛刚刚从海底浮出海
面 。真静啊 , 山谷没有风 , 谷底沉满了月光 , 这种
时候你在做什么 ? 入梦乡了 ? 梦中可有美景佳
人 ?蜡烛 已经所剩无几了 , 烛光却是越来越蓬勃
了 。 我还能说什么呢 ? 时间改变着一切 , 几小时
前经过工作的手制造 出的那只红蜡 , 将无声无
息地消失 。 几小时前将屋檐照得泛出亮色的月
亮 , 也许已经摇摇欲坠了 , 就连那只曾经欢欣鼓
舞的蚊子 ,它也不在窗权了 , 它去了哪里 ? 几乎
每时每刻我都能见到物是人非的场景 , 时间在
尽情摧残蹂厢着这一切 。也许就在不知不觉中 ,
我的眼在读报时突然花了 , 头发开始枯干 , 所以
我珍惜每一次的相聚 , 珍惜每一次的旅行 。 今夜
我宿在庙里 , 是我人生中的唯一了 。 因为即使以
后还宿在庙里 , 那已经不是一九九 四年中秋前
夜的庙了 , 那月光也不是一九九四年 中秋前夜
的月光了 , 那人也不会是一九九四年中秋前夜
的写信人了 。 去年隆冬时节 , 我回老家去过春
节 , 登上火车时已是傍晚 。 我换过票 , 便呆呆地
望着车窗外 。 这条通向极北的路我已经不知走
了多少遍 了 。 由于天黑了 ,我看不清外面的树木
和白雪 , 但 我隐约能看出那微微泛 白的是起伏
着的茫茫雪原 。 除了雪还是雪 , 除了寒冷还是寒
冷 , 连房屋也少见 , 这种时候家家炉火正旺 。 我
忽然想到了葬在这片冻土上的祖父和父亲 。 他
们在世 时都喜欢酒和庄稼 , 他们喜欢的这些东
西都在 , 可他们不在了 。 如果说上帝创造了人 ,
人又创造 了酒和种植庄稼 , 那么人是多么脆弱 。
人能创造 出在这世上经久不衰的东西 , 可人却
不能让 自己永世长存 。 我感觉到人世间存在着
一种巨大的欺骗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 , 忽然
听到车厢 内传出一个老女人的哭声 。 那是一个
朴素的山里女 人 , 她大约六十多岁了 , 穿布棉
袄 、条绒棉鞋 、包着一块深蓝色头 巾 。 她的脚畔
放着一只篓子 ,里面装满了杂物 。十几个人都围
着她 , 听她哭诉 。 原来她是进城看闺女的 , 返程
时闺女怕她路途辛苦 , 为她买了卧铺 , 可老太太
从来没有睡过卧铺 , 并不懂得上车换票这一说 。
结果查铺的乘务员便将老太太的铺 当成空铺报
告上去 , 列车长又安排了另外一个人 。那是个满
脸长满粉刺的家伙 , 他约摸三十多岁 , 喝得酒气
熏夭 , 满手油腻 。 他并不在意老太太的哭诉 , 而
是一扬手把包扔在行李架上 , 倒在铺上心安理
得地睡起来 。老太太手里棋着那张车票 , 口 口声
声说要找车长断官司 。 后来车长果真来了 , 车长
说 : “开车前半小时没有换票 , 错误在你 。 ”老太
太说 : “我头一回坐能睡人的车 , 我不懂得 。 ”她
的话使一些常乘车的人发出笑声 。 老太太继而
又指着本属她的铺位说 : “我手里还摸着票 , 他
就来睡我的铺 , 这是哪家王法呀? ”那人居然动
也没动 ,后来他便有蔚声了 。 列车长说 , 因为实
在没有空铺了 , 只好委屈她一夜了 。 车长走后 ,
有些旅客为老太太抱不平 , 但没有一个肯把自
己的铺让给她的 , 我也一样 , 我和他们没什么两
. 国翻
样 。 我睡了一夜 , 第二天醒得很早 。 我从中铺下
来去厕所的时候 , 见那老太太坐在过道 的边座
上 。 篓子像个垃圾筐一样地被摆放在窄窄的茶
桌上 。 老人伏着身 , 头搭着茶桌的边沿 , 两只苍
老的手护着那个篓子 。 她的头发 已经 白了大半
了 。 一夜 ,她就这样握过 了一夜 。 我在朦胧的晨
曦中能看得见窗外的景色了 。树木是如此冷漠 、
单调地排布在雪地上 , 绝少见到房屋和炊烟 , 除
了雪还是雪 , 除了寒冷还是寒冷 。车轮与铁轨相
交发出的“咔嚓咔嚓 ”声是如此沉重 。 我轻轻推
醒了那个老人 , 我让她去 自己的铺位躺一会 , 篓
子我可代她照看 。说这话时我觉得脸热心跳 。她
抬起头 , 眼泡浮肿着 , 她并不看我 , 而是望着窗
外 ,她喃喃说 : “这一宿 已经过来 了 。 都快到家
了 。 ”
她的话使我无言以对 。是的 , 我们都快到家
了 。 我不敢再看这个老人的目光 , 直到下车 , 我
的心情还是郁郁的 。
双雨 , 这便是人世间发生的事 。我之所以有
勇气写给你 , 也许是身居庙中的缘故吧 。
我还想说给你很多话 , 可惜这只蜡烛已是
风烛残年了 。我想说一说那座城市初春的景象 ,
讲讲我楼下那几家我常去的干净的餐馆 , 讲讲
我那常常争吵不休的邻居夫妇 , 讲讲我对面那
幢正施工的楼的故事 。 可惜一种环绕了我几小
时的光明和温暖正准备背离我 、抽身离去 。再过
一刻钟 , 我将陷在 自然界的黑暗中。
让我抓紧时机再说说雪是什么时候降临的
吧 。 通常是在十月二十 日左右 ,人们封了窗 、腌
了酸菜 、储藏好了土豆和萝 卜, 忽然感觉到天色
灰蒙蒙的了 , 没有风 , 那便是初雪的前兆了 。 那
时家家户户都喜欢这时节围着烧炭的火锅 吃捌
羊肉 , 而我远在极北故乡的人则 已经守着火炉
吃酸菜白肉了 。他们比我能更早地接触到雪 。初
雪是存不住的 , 它会很快消融 , 但如果气候不反
常 , 第二场雪很快便随之而来 。 那时候城市的建
筑 、人群 、车辆 、树 、路灯等等都一律被飞雪笼罩
着 。 天终于冷了下来 , 雪如愿以偿地驻足了 。 我
们的冬天便漫长地开始了 。 也许从滇西回去 , 我
的小屋已被白雪掩映了 。
这封长长的信该怎样发出? 去哪里找一家
邮局 ? 也许明天我乘坐的车子在盘山公路上会
永远地飞进云彩中 , 所以我得穿上红色的衣裳 ,
万一有 了意外 , 我想在云中坠落的时候成为它
们当中最绚丽的一朵 。 我想念阿媚 , 也想念你 ,
想念你们的某个眼神 、服饰以及乌黑的头发 。想
念温暖 、友情和爱意 。 想念不久便会朝我而来的
雪 。
烛芯倾斜 了 , 烛泪猩红地软软地流到桌面
上 , 时间对我来说就要失去意义了 。
我是多么感激这根蜡烛 。
如果明天我能在月光下 自由地呼吸 、谈笑 、
吃零食和月饼 ,傍晚的时候 , 你也许会接到我的
一个祝福电话 。 能够祝福别人本身就是件令 自
己温暖的事 。 当然 , 这是也许 。
我的朋友 , 祝你晚安 。 不 ,是早安 。
末末
一九九四年中秋前夜
责任编辑 何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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