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古为徒与娟娟发屋

中华读书报/ 2004年/ 02月/ 04日/ 与古为徒与娟娟发屋 缪哲 少谈汉魏怕徒劳,简椟摩挲未几遭。 岂独甘卑爱唐宋,半生师笔不师刀。 这是启功先生5论书绝句6的第 97首,是启先生学书经验的自道。所谓/汉魏0,自指汉魏的碑 刻, /唐宋0则为帖的代称。/师笔不师刀0者, 是说这半生以来(启先生此诗,大概写于其中年) ,学书 以帖为宗,不师碑刻。这与清以来书法的好尚,是有所不同的。 启先生所称的/师笔0与/师刀0,就是书法中的帖学与碑学。而清初以前的人,学书大都是以帖 为本的;汉魏的碑刻,在玩物者是古董, 在学问家为史证,本与钟鼎彝器齐观,并不作学书者的范本。 /帖0则不仅指名家的墨迹;据这墨迹勾摹、刊刻的印刷品,因逼肖于原作,得墨迹之笔意, 是也可称 为帖的,如宋代的5淳化阁帖6,清的5三希堂法帖6等。帖学的末流,是柔媚,浮滑,陈陈而相因,有千 人一面之憾。所以自清初以来,学书的人,便思有以矫之者。这/矫0的工具,就是汉魏的碑刻了。 碑刻的字, 最初虽由毛笔书于石头,但一经刻工的手, 则笔意往往损于刀意(刻工的手艺越差, 则/损0得越多)。刀意的特点, 是锋棱而钢劲,无柔媚态。加以汉魏的碑刻, 又以隶书为主, 这一种 书体,是沉着而滞重的,与帖的浮滑相异趣。它为清初不满于帖学末流的人所乐见, 也就很自然。 但碑与帖有个绝大的区别。通常所谓的帖,都是书学/精英0的作品,古的如王羲之, 近的如董 其昌等。碑刻则要复杂。为碑书丹的人,固有蔡邕这样的大儒, 但也有康有为所称的/穷乡儿女0。 他们文化低,字也不端整,刻工的手艺又差,于是汉魏的碑刻中,就有了/拙丑0的一流。从章法上, 是忽疏忽密,从结字上,是颠倒忘形。但他们的拙丑, 与我们今天的丑书是不同的:他们是写不好, 我们是不好好写。 学碑虽起于清代,但最初学碑刻的人,还是多选其中的佳刻,比如/曹全碑0, /张迁碑0等。这一 流的碑刻, 都严谨而规整,有精英的雍容气,在精神上,可谓帖的同调。好/拙丑书0的人, 当初或只 有傅山。但他的好拙丑, 只如苏轼、米芾等人提倡文人画那样, 只埋了一根伏线而已; 抽其端、引其 绪的人,其后并不多见。康有为虽以为/魏碑无不佳0, 即便/穷乡儿女的造像0, 也佩服得了不得,但 也似乎只对屠门而空嚼, 我们看他的字,是不见有/丑刻0的遗痕的, ) ) ) 虽然我觉得他的字也很丑。 来抽傅山的伏线,并一抽十丈长,且挽作/反贼0扈三娘的套索,用来和/官家的帖学0斗法的人,则是 上世纪后期的书法家们。他们引为经典的, 是汉魏不知名的碑刻, 和与之同调的敦煌无名氏写经 等,他们的口号,则是/民间精神0。于是就有了上世纪后期的丑字之风。 有了这一点书法史的背景,我们就可以谈白谦慎教授的5与古为徒与娟娟发屋6了。 书的标题很怪, 需要解释一下。/与古为徒0是一块篆书的额匾, 是民国初吴昌硕书给美国波士 顿艺术馆的(现仍悬挂于此) ; /娟娟发屋0则是白谦慎先生 2001 年 6 月在重庆见的一爿发屋的招 牌。前者是精英之书,后者是/穷乡儿女造像0;前者为古,后者为今。由这个古怪的标题,我们或可 以猜到这书的 内容 财务内部控制制度的内容财务内部控制制度的内容人员招聘与配置的内容项目成本控制的内容消防安全演练内容 。全书计 15章,讨论的话题,不出其副题/关于书法经典问题的思考0这一范围。 如我们上面说的,学书的人所奉以为经典者, 古来是帖和碑中的佳刻, /穷乡儿女0的碑刻(以及 后来发现的敦煌经卷等)被人作经典学,只是上世纪后期的事。白先生以为这风气, 是建国后/人民 大众0这一意识形态之晚起的结果,这当然自是的论;但他把这风气的源头,推溯于清初的书法家傅 山,就可谓/发前人未发之覆0了(见此书的第二章5字中之天 ) ) ) 傅山的发现6)。我以为这是近年 来艺术史研究中的最重要的结论之一。(白先生的英文著作5傅山和他的世界6,我还无缘拜读,但 从哈佛大学出版社网站上对这书的介绍看,白先生在这书里,对傅山之为/丑字0之祖,是有更详细 的论述的)。 而傅山虽喜欢/拙丑0的字,但并不势利眼;也没有将之与经典齐观, 或只当作一种开人耳目的 /逸格0。这与当今的书法家们是有所不同的。他推崇的丑拙书,并不是汉魏或唐人的(当时还多没 有出土) , 而是他同时代的/民间字0。他见一个不大会写字的/猛参将0写字,觉得/奇奥不可言0;又 见学童的字,虽/都不成书0,却觉得/忽出奇古,令人不可合,亦不可拆,颠倒疏密, 不可思议0,以为 其中有天趣在, 并感慨自己非醉酒或巧遇, 是无论如何写不出来的(傅山传世的作品中, 有所谓的 /杂书卷0,颇有/颠倒疏密0, /都不成书0之态,白先生推测说傅山或有意模仿这一路的字)。而如今 写丑字的书法家奉为经典的, 虽是/猛参将0或/学童0一流的字, 却仅以古代的为限。至于与之同调 的今人的拙丑书,比如/娟娟发屋0, /此处售水泥0等招牌,或不善书而/妄书0的乡人、儿童的字,虽 无/法0而有/趣0,然而是不学的;不仅不学,还觉得这根本不是/字0。 但白先生对如今的丑字之风, 态度似很暧昧。我一会觉得, 对这丑字, 他是不以为可的;一会又 觉得,他以为丑字里有/意趣0,似有欣赏之意。我揣摩再三,不得其情。这或是白先生久居西方,受 其学术规范的影响,凡事愿摆事实,不愿/宸断0,以示对读者的判断力和趣味的尊重, 是也未可知 的。但他对丑字的态度, 较之他提出的问题, 也并不那么重要。如今奉丑拙的碑刻、经卷为经典的 人,其美学或道德的依据,是所谓的/民间精神0(与帖的精英精神相对立) ;白先生则以其深厚的艺 术史素养论证说,这些丑拙的碑刻与经卷等, 其实就是/娟娟发屋0、/此处售水泥0的同调。这准确、 却有戏剧性的提法, 宛如一柄利刀, 猛然砍掉了丑书的美学或道德基础上覆盖的丛莽,使这基础赤 裸裸于我们眼前。赞成丑书的,因此可看到这基础的不牢, 想来添土,或培基, 也有用力的地方;不 赞成这丑书的人,欲加之以炮火的话,也就不至于射偏了。比如像我这样的不喜欢丑书的人,就可 以冲着它的基础,发出一通质问的炮火: 古代的拙丑书可以学, /娟娟发屋0一流的字, 为什么不能 学? 如果不能学,那什么道理? 古代的/民间书法0有/意趣0,如今的/民间书法0又何尝没有意趣? 古代的穷乡儿女有/平民精神0, 如今的穷乡儿女就没有平民精神? (这也是白先生书里所提的问 题) 全书的十五章文字, 多是围绕这个问题谈的: 即什么是经典? 穷乡儿女的碑刻算不算经典。读 后我感受最深的另一点, 是作者入手的角度,即英语所称的/ approach0(有人译为/进路0)。解决一 个问题,往往取决于怎样提出这问题。比如你想干掉阿基里斯, 你就不能这样问: 是用长矛刺他的 腹好,还是用弓箭射他的胸好? 而应该这么问:他身上哪个部位最薄弱? 这样你才会想到他的脚后 跟。由白先生的书看,他是很讲究/入手艺术0的,如由/娟娟发屋0的招牌, /切入0丑书家们所奉的 经典问题(类似的例子书中还有许多,如从外国人学书法入手,来看如今的丑书) ,故能奏刀嚯然,屡 收庖丁解牛之效。这是做学问应有的巧思,而国内研究艺术史的人, 却多不讲究,因此白先生的书, 意义已不仅在一个/个案0( case) , 更有示人以法的意义。与入手处的选择并重的,是/进入0问题的 方式,或英文所称的 narrat ive(叙事) , 当然在这一点上,是人各有性的,巧者可巧入,勇者可/阑入0, 但无论怎么进, 都应讲究一点才好。白先生的方式, 则颇有戏剧性。因此他提出的问题, 都有趣而 醒目, 直扑人面。最见这一特点的, 是书的第十二章, 5王小二的/普通人书法0 ) ) ) 一个虚构的故 事6。这是个使人哭笑不得的故事,也是这一本论著的故事化总结。它把/民间书法0的理论与实践 之无法/圆融0的可笑处, 活灵活现地在摆在了我们眼前。 对当今的书法创作, 这书也自有重要的意义。盖旧时代的书家, 多是精通文史的人, 对书法史 的源与流,往往了然于心。有历史感,写字就有把持,不至卤莽灭裂。这样的人,是不需要学者或批 评家的。如今写字的人, 除几个灵光岿然的耆宿外,文史的素养已大逊于昔贤, 学者或批评家,就是 必不可少了。而我们读论书法的文字,觉得学者之病,病在于不知今,评论家之病,病在于不知古。 前者僻涩而辽远,后者空疏而无当。于是写字的人, 就茫然不知所归,只好以胡闹为开风气。白谦 慎先生是中国艺术史专家,多年来又用心于国内的书坛,可谓/术兼古今0了。这书里的文字,或可 矫正书学界的僻涩与空疏之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