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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守謙 洛神賦圖:一個傳統的形塑與發展
* 中央研究院 歷史語言研究所 研究員
洛神賦圖:一個傳統的形塑與發展
石守謙*
為什麼是《洛神賦圖》?
在中��藝術的發展歷史中,「傳統」的存在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如果
更仔細一點說,整個中��的藝術歷史根本是由各種門類中的一些「傳統」, 如
書法中的�王傳統、繪畫中的顧愷之傳統等等所組成, 這可一點也不為過。它
們的存在係以一種于時間軸上不斷重複出現的某一「形象」為表徵, 不過,這
個重複出現的「形象」卻在實質內涵上永遠與前一次出現時有所不同, 因此,
【摘要】作為一個長久以來深受喜愛的意象來說,《洛神賦》不僅是曹植的一個詩篇,而且是其
與王獻之書法、顧愷之圖繪這兩個具典範意義的藝術形式之結合。當這個整體形象在後世的傳遞
過程中,三者以一種既整合又各自互動的方式,對觀者與創作者產生各種啟發。因之而創生的作
品,不但意謂著屬於該時代的新詮釋,也成為下一世代再詮釋的對象。
本文首先討論十二世紀時人企圖重現《洛神賦》傳統的努力。宋徽宗不僅將傳為王獻之所書的
《洛神十三行》刻石,並親自書寫,宣示天下。現存三本最古老的《洛神賦圖卷》,雖歸諸顧愷
之之手,實亦出自宋代宮廷之製作。但與《洛神十三行》所表現的文雅不同,圖繪的重建呈現了
一種古老圖象與當代��的�合。以�十二世紀的圖繪為��,十�世紀���與��所�同圖象與當代��的�合。以�十二世紀的圖繪為��,十�世紀���與��所�同象與當代��的�合。以�十二世紀的圖繪為��,十�世紀���與��所�同
形塑的洛神則是另一種聚焦於絕俗女神的新解,這個形象至十六世紀蘇州的高度商業化的社會
中,又再變為仇英筆下的嬌媚美人。十八世紀時乾隆帝在圖卷本身進入其收藏後,不但進行了重
要的改裝工作,也命宮廷畫家丁觀鵬依其旨意修改而作摹本。皇帝的動作不但顯示其重回原來洛
神賦詩書畫合一的企圖,且藉由其理性化的新詮,也明示著一種「御定」的正統觀。
《洛神賦圖》的歷史發展亦可視為「主題傳統」中的範例。相較於「大師傳統」而言,它在中國
畫史中經常扮演著更重要的角色。
關鍵詞:洛神賦圖 顧愷之 曹植 王獻之 宋徽宗 洛神十三行 ��� �� 仇英 乾隆帝
丁觀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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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化」遂被視為某一傳統之得以長時��維繫于不墜的關鍵,也成為「傳統」
中不可或缺的要素。對此「變化」的人與事的瞭解,就研究者而言,有時其重
要性甚至要超過「創始」的部分,尤其是當一個「傳統」具有長時間的生命歷
程之時,更是如此。
但是,並不是每一個「傳統」都可以傳諸百代。我們很自然地會去問:為
什麼它們在生命歷程上會有長短不同的差別?對這個問題的第一個反應是去注
意「傳統」的源頭活水,以為是因為其源頭充滿了無限生機的可能性,故而可
供後來者作各種詮釋與發揮, 保證了一個綿長不絕的生命。這種「傳統」多半
冠之以一個「偉大」的藝術家之名號,如王羲之(及王獻之)、顏真卿、顧愷
之或王維、吳道子等。它雖然行之久遠,且佔著藝術論述的主流地位,導致歷
代論藝文字中產生了喜談「師資傳授」的突出現象。但其所謂「偉大的開創
者」意象中所存有之「建構性」,則在當今學術之批判剖析下,尷尬地暴露了
出來,大大地減損了它的說服力。
我們針對這個困擾時另一個可能的解決方向是去問另一種問題:為什麼不
同時空的人會不約而同地、熱心地對某件稍早事物的形象(而不選擇其他更新
鮮者),覺得有必要、有興趣去提出詮釋?他們難道不會因為前一個(或多
個)詮釋的存在, 而影響到他們投入的熱情?這些問題當然會有各式各樣, 隨
個案及參預者不同而異的可能答案;但是,不論狀況如何,最終總與其「變
化」的具體內容相關。換句話說,吸引一個新人投入某個既有「傳統」的詮釋
行列的真正誘因,很可能不是來自於那個「傳統」之「偉大」,而係因為新詮
釋所構成「變化」本身的意義較有吸引力。它不僅強於去選擇談論另外尚未為
人所熟習的新事物, 而且在與既有詮釋對照之下, 新人除了得到鼓勵之外,也
無形中獲得挑戰的樂趣, 以及得以參加某個既具歷史而又門檻高峻的精英團體
之滿足感。用這個角度來思考「傳統」, 如與前一個取徑作一比較,會有一個
基本的差異,亦即研究者所注意的焦點將從原來的創始部分,轉移至後來時間
延續較長的變化部分。而且,不僅各個「變化」的實質內容須詳加考究,其與
前已出現過之「變化」間的關係,也成為不可忽視的議題。
用這個角度去重新檢視中��藝術中的諸多「傳統」, 我們可以發現一批以
主題作為標示者, 最為適合來彰顯上述的論點。例如「輞川」、「赤壁」、
「孝經」等都是在繪畫史中活躍的要角。它們有些是與上層文化中所崇奉的經
ミュージア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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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或著名的文學作品有關,但也有�間性格較強的,例如「鍾馗」、「搜山」
等也可以形成「傳統」。至於一般社會應酬常見的梅蘭竹菊、福祿壽喜等,其
實也在不同程度上展現著各自具有前後傳承詮釋變化的「傳統」。它的樣貌雖
多,但總結起來,這種「主題傳統」與「大師傳統」的最大不同還在於缺乏一
個明確的起頭部分,而以後續的變化構成「傳統」的主體。換句話說,所有後
世之詮釋是在其開創典範處於一種矇矓狀態下進行的。它有的時候根本沒有一
個開創大師可以歸附,有時即使勉強為之,也在實物無徵之狀況下,被迫須賴
想像予以虛擬。如就此種特質而言,在諸多「主題傳統」之中,《洛神賦圖》
可以算是極具代表性的例子。它的矇矓起頭,正讓其「傳統」在後世的形塑與
發展向觀眾展現著高度吸引力。
《洛神賦圖》作為一個「傳統」的起頭,可說是虛實參半。在西元���
�,詩人曹植創作了傳誦後世的《洛神賦》。這是事實。但是,就形象而言,
這還不能算是此「傳統」的起始。根據這個「傳統」的內部說法,與曹植作賦
相隔大約一百五��後,書家王獻之將之書寫成篇,成為中��書法史的經典名
作之一;畫家顧愷之則將之轉成圖畫,成為繪畫史上少數最有魅力的作品。自
此之後,《洛神賦》就被賦予了可見的形象,而為後人奉之為該「傳統」的初
始。但是,這一部分的真實性卻相當薄弱。雖然如此,這個「傳統」在後來的
發展上卻沒有因之受到拘束,反而更加彰顯它的特色,尤其是在它涵蓋了�種
不同藝術形式的這個特點上。我們可以發現,至遲至��世紀初時,《洛神
賦》對人們而言,就不再只是一篇詩賦, 而且同時是書法、繪畫傳統中的典
範,它們共同結合成一個《洛神賦》的整体形象。當這個形象在後世的傳遞過
程中,其中文學、書法與繪畫的部分,以一種既整合又各自互動的方式,對觀
者與創作者產生各種啟示。因之而創發的作品,在歷史時間的流動中一次又一
次地豐富了這個《洛神賦》的形象,形成了一個飽含生機的傳統,並持續地召
喚著更下一代的創作者與觀眾的投入。
本文之研究即以此認識為基本架構,特別集中考察圖繪《洛神賦》之部
分,以及其與《洛神賦》文學與書法的互動關係,以��顯示各種不同圖繪《洛
神賦》的詮釋變貌,其於各自時代文化脈絡中之不同意涵,以及其不同世代變
化間的關聯性。由於所謂顧愷之作之《洛神賦圖卷》之原本現已無跡可尋,而
且是否真為顧愷之所作,學界長久以來即抱持著懷疑的態度,而其相關之最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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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繪究竟可以上溯到什麼時候,研究者間亦有不同意見,本文不擬討論此圖繪
傳統的最早��階段,而將研究的重點首先置於��世紀,這是現存幾個較古圖
繪《洛神賦》之畫卷實際製作的�代。自��世紀後,本文則選擇了幾件具代
表性的作品,對�四、�六、�八世紀之詮釋進行說明。
��世紀的《洛神賦》想像
《洛神賦》的聲譽固然起於曹植的賦文,但由於在此「傳統」的形塑過程
中產生了王獻之和顧愷之的參與,更有加乘的效果。尤其是後�者,分別在中
��書畫的歷史上佔據著最高典範的位置,最能吸引後人的崇拜,其作品也成為
擁有慾望追逐的對象。可是,令人遺憾的是:這兩位大師是否真正的曾為
《洛神賦》賦予形象,實是不可冒然輕信的傳說。
王獻之的《洛神賦》書寫在書史上傳誦已久,而且較未受到書法史家正式
而嚴肅的質疑,比起他父親王羲之的《蘭亭序》在��世紀中葉所遭受的嚴重
挑戰, 1 可謂�分幸運。可是,這並不意謂此事全然令人無疑。不像《蘭亭
序》之可以根據七世紀唐貞觀�間褚遂良編的《晉右軍王羲之書目》及八世紀
初何延之的《蘭亭記》所述而被公認為流傳有序, 2 王獻之《洛神賦》書法的
早��記錄卻相當模糊。題為《洛神賦》的書跡記錄雖早在六世紀初陶弘景寫給
梁武帝的《論書啟》中出現:「昔于馬澄處見逸少正書目錄一卷,澄云:右軍
勸進、洛神賦諸書�餘首, 皆作今体」, 3 但其書者卻是王羲之。然而,王羲
之所作正書《洛神賦》是否屬實也未必肯定。在褚遂良編《晉右軍王羲之書
目》中,正書部分已無此記錄。 4 至於王獻之的參與,後來論者常引之「子敬
好寫《洛神賦》」的說法,大約只能回溯至九世紀的柳公權之時。�四世紀初
趙孟頫曾在一件他認為係唐臨的王獻之《洛神賦》作跋云:
1 關於《蘭亭序》傳世所見風格是否原屬王羲之的爭端,可見《蘭亭論辨關於《蘭亭序》傳世所見風格是否原屬王羲之的爭端,可見《蘭亭論辨》(北京:文物
出版社,1973)。
2 褚遂良褚遂良,《晉右軍王羲之書目》及何延之,〈蘭亭記〉,收於張彥遠,《法書要錄》,卷3,
見《中��書畫全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冊1,頁48,57-58。
3 〈陶隱居與梁武帝論書啟〉,收於張彥遠,前引書,頁40。
4 褚遂良褚遂良,〈晉右軍王羲之書目〉,收於張彥遠,前引書,頁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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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一本是《宣和書譜》中所收,七璽宛然,是唐人硬黃紙所書,紙略高
一分半,亦同��行�百五�字。筆畫沈著,大乏韻勝,余屢嘗細視,當
是唐人所臨。後卻有柳公權跋,兩行���字云:子敬好寫《洛神賦》,
人間合有數本,此其一焉。寶曆元�(825)正月廿四日起居郎柳公權記。
所以吾不敢以為真跡者,蓋晉唐紙異,亦不可不知者。 5
趙孟頫既認定此本為唐臨,可能也不認為該跋確為柳公權所書。同樣有著柳公
權跋的王獻之《洛神賦》在明末張丑的《清河書畫舫》中也著錄了一件,但是
否即為趙孟頫所見者,仍無法確認。 6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張丑著錄本上另有
北宋周越(子發)于一○一五�的跋,以為是獻之真跡。這讓人想到董逌在
一一○七�所提及的周越藏本。據他的報導:「子發謂:子敬愛書《洛神賦》,
人間宜有數本。」 7 口氣極近所謂的柳公權跋。這到底是周越複述了自藏本中
的柳跋,還是張丑著錄本竟為後人根據董逌與趙孟頫的題記偽造而成,尚無法
判定。然而,無論如何,「子敬愛書《洛神賦》」一事即使不真,至遲到北宋
時也已成為士人間共有的知識了。
不過,北宋人雖相信王獻之有小楷書《洛神賦》,但卻恨不得見其真跡。董
逌報導他曾見四本,但都判為後人所臨, 而且「傳摹失據,更無神明」。 8 稍
早時,黃庭堅也曾經懷疑所見《洛神賦》「非子敬書」,甚至以為是周越輩所
為,已離獻之甚遠。 9 由此我們幾乎可以說,王獻之親書的小楷《洛神賦》到
了北宋時��幾乎已要從世上消失。這不能不視為他們心中的一大憾事。即使稍
後的宋徽宗經過盡力搜訪,也不過得到了原墨跡的一點殘卷,但全文九百一�
字,只剩下不過��行, 共�百五�字, 還不及全部的27.5%。
而所謂顧愷之的《洛神賦圖卷》,其早��歷史更是模糊。從現存唐代著錄
古畫的文獻,包括張彥遠之《歷代名畫記》、裴孝源之《貞觀公私畫史》在內,
都未記錄顧愷之曾有此作。倒是在四世紀初的晉明帝名下,一度出現過這個畫
5 趙孟頫趙孟頫,《松雪齋集》(四部叢刊本,初編),卷10,頁16。
6 張丑張丑,《清河書畫舫》,見《中��書畫全書》,冊4,頁159。
7 董逌董逌,《廣川書跋》,卷6,見《中��書畫全書》,冊1,頁788。
8 同上。同上。
9 黃庭堅黃庭堅,〈題洛神賦後〉,《山谷題跋》,卷4,見《中��書畫全書》,冊1,頁6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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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對於此事,清末學者楊守敬就曾注意。 10 但即使有人要將《洛神賦》的首
度圖繪歸給晉明帝,其實貌恐亦已早不可得。現代學者陳葆真與韋正曾經分別
利用敦煌壁畫以及近�之考古發掘資料,來與現存各種版本的《洛神賦圖卷》
比較,都得到相當一致的結論,以為現今所見雖是宋人所摹,但其原始形像亦
非出自顧愷之,而可能來自於六世紀畫家所為。 11 那麼,顧愷之作為創圖者之
說,畢竟是虛構出來的。其原因或許只是由於他在圖繪文學作品上原有最高的
聲望,例如《女史箴圖》就早被公認為這個領域中的典範,一旦遇有此種類型
的繪畫,便像王獻之寫洛神一樣,全被歸到顧愷之名下。然而,不管作者為
誰,我們就現存北宋較早的文獻杷梳所見,大約可以大膽地推測:約至�一世
紀結束時,此《洛神賦圖卷》的原作應該已不在人間。至於一件顧愷之所作
《洛神賦圖卷》的可能樣貌如何, 任誰也沒見過,至多只能在想像中尋覓。這
對當時的宋人而言, 固是憾事,但也激發他們的思古幽情,甚至想像、重建的
熱誠。
此時的北宋文化確實充滿了崇古、復古的氛圍。 12 王獻之《洛神賦》殘存
的��行進入了內府收藏。在徽宗宣和�間(1119至1125),熱愛藝術並對其
收藏�分自豪的皇帝便命將此��行的《洛神賦》刻石行世,此即後世所盛稱
之「玉版��行」(圖1)。 13 此舉之為當時文化界一大盛事,吾人今日猶不難
想像。我們雖已無法探知徽宗究竟從那裏搜得那��行的殘片,而又根據什麼
來判定它是獻之的真跡,而非唐以來的臨摹本,但由現存北京首都博物館之原
刻石來看,若干筆劃細節確與諸翻版有別而較精,文字且與通行之《文選》
10 楊守敬的意見寫在現存Freer Gallery of Art 的《洛神賦圖》卷後,見Thomas Lawton,楊守敬的意見寫在現存Freer Gallery of Art 的《洛神賦圖》卷後,見Thomas Lawton,
Chinese Figure Painting (Washington D.C.: The Smithsonian Institutions, 1973), pp. 18-29.
11 Pao-chen Chen,Pao-chen Chen, The Goddess of the Lo River: A Study of Early Chinese Narrative Handscrolls
(Ph. D. dissertation, Princeton University, 1987);韋正,〈從考古資料看傳顧愷之《洛神賦
圖》的創作�代〉,《藝術史研究》,第7輯(2005),頁269-279。
12 關於北宋人對「古代」的興趣與研究,參見陳芳妹關於北宋人對「古代」的興趣與研究,參見陳芳妹,〈追�代於鼎彝之間――宋代從
「考古」到「玩古」的轉變〉,《故宮學術季刊》,23卷1��(2005,秋),頁267-332。
13 秦公秦公,〈洛神賦(��行)解說〉,《中��美術全集.書法篆刻編2.魏晉南北朝書法》(北
京:新華書店,1986),圖版說明頁41;王壯弘編著,〈晉王獻之書洛神賦��行〉,《帖
學舉要》(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87),頁127-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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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守謙 洛神賦圖:一個傳統的形塑與發展
中的賦文稍有不同, 其中第��行之「妃」又以似「姚」的古體為之,這些
都讓人覺得確有被斷為「真跡」的條件。 14 當時的書法學者應該也都看到了這
��行的墨跡,並作出了肯定的結論。例如黃伯思在一一一七�寫〈跋草書
洛神賦後〉時,便以確定的口吻說「至洛神小楷則子敬書無疑矣」。 15 這些意
見後來便成為徽宗臣僚在編纂《宣和書譜》(成於1120�)時, 將此《洛神
賦》殘本納入而歸於王獻之名字,並由徽宗進一步下令刻石傳世的根據。
《洛神賦》原跡殘本的出現並得以刻石傳佈, 這對當時的書法、文化界而
言,確有非凡的意義。小楷書本即運用廣泛的正式書體,但能供人作為學習典
範的作品,卻存在著不夠理想的問題。王羲之小楷作品《黃庭經》、《東方朔
畫像贊》與《樂毅論》,在當時都只能由宋太宗時編的《淳化閣帖》中的拓本
來學習。但是,對於《淳化閣帖》是否能忠實地保留王書原來的風貌,北宋的
專家們都一致地表示懷疑。王獻之親書《洛神賦》的出現,正好填補了這個缺
口。它不僅是關於王獻之小楷書的「直接」資料,而且被視為是直接繼承王羲
之小楷書典範的珍貴遺物。《宣和書譜》中寫王獻之傳時便特記:「[王羲
之]嘗書《樂毅論》一篇與獻之學,後題云:賜官奴,即獻之小字。獻之所以盡
得羲之用筆之妙。」 16此賜《樂毅論》事,係取自唐代張懷瓘之《書斷》,原
文作:「子敬五六歲時學書,右軍潛于後掣其筆不脫,乃嘆曰:此兒當有大
名,遂書《樂毅論》與之,學竟,能極小真書,可謂窮微入聖,筋骨緊密,不
減于父。」 17 由此可見《宣和書譜》的編者們確信王獻之的小楷書實得王羲之
的「真傳」,在羲之典範幾乎蕩然無存之際,獻之洛神��行的出現,有如羲
之小楷典範的新出土,這怎能不讓人感到高度的振奮?!徽宗本人當然對此特
有所覺,並在行為上充分作了表達。在宣和四�(1122)�月五日視察秘書省
時,便「宣示」他親書的小楷《洛神賦》予群臣。 18 這不僅意謂著他曾用心地
學習了��行,或許還重現了原書的全貌,並將之作為一種示範,供臣僚觀
摩。他將洛神��行刻石,大概也在這個時候,其目的亦在重建此典範,並
14 見秦公對玉版��行原石的解說。見秦公對玉版��行原石的解說。
15 黃伯思黃伯思,《東觀餘論》,見《中��書畫全書》,冊1,頁883。
16 《宣和書譜》,卷16,見《中��書畫全書》,冊2,頁45。
17 張懷瓘張懷瓘,《書斷》,收在張彥遠,《法書要錄》,卷8,見《中��書畫全書》,冊1,頁89。
18 徐松輯徐松輯,《宋會要》(續修四庫全書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卷1753,頁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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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示」於天下。
至於《洛神賦圖卷》之重建工作,則較王獻之書跡更為困難。今日所存現
分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遼寧省博物館及美��佛利爾美術館的�本圖卷,都是
出自北宋徽宗或稍晚的南宋初��的製作,皆可視為此��宋人企圖重現已失去蹤
影之《洛神賦圖卷》的努力成果。這�本畫卷是當前學界公認現存�代最古老
的本子; 其中北京故宮本被推定為最早,時間應在北宋末��,遼寧本則可賴其
上題書的風格,判斷為南宋初��的作品。 19 後者之題書近似宋高宗書風,可推
知為高宗時宮人所書,傳世多本傳馬和之繪製的《毛詩圖》上也有這種現象,
是當時宮廷產製的表徵。 20 由此推之,北京本或亦為徽宗宮廷之作。高宗對父
親徽宗之行事常顯示有意識之繼承與重複,在藝術上也是如此。他亦秉承了父
親對洛神��行的崇拜,曾在一一四��自言將王獻之此《洛神賦》墨跡「置
之几間,日閱�數過」。 21 研究之餘,亦作臨寫,並如其父般「宣示」臣僚。
後來孝宗還多次將高宗御書《洛神賦》向宰臣展示,或賜予。 22 高宗命其宮廷
畫家摹繪所謂的顧愷之《洛神賦圖卷》,很可能也是跟隨徽宗的腳步而已。不
論實情如何,宮廷的發動對當時重現《洛神賦圖卷》的工作,必定扮演著關鍵
性的角色。今日吾人所見之來自此段時��的�本,其數量乍看之下或許不甚引
起注意,但如果想到這已是經過近千�時間的嚴苛篩濾過程之後的倖存,當時
實際製作的數量,如推測為數倍之多,或許亦可稱合理。南宋紹興初�時,王
銍在其《雪溪集》中提到的「近得顧愷之所畫《洛神賦圖》 本」, 23應該就是
其中之一。果係如此,則這些圖卷複本的傳佈竟有些近似於��行拓本的流
行,由之所示之當時對重現《洛神賦圖卷》所表現的熱潮,實在不得不讓人驚
嘆。然而,熱潮雖在,重建所需的條件其實並未充分具備。在那種原件已失之
不利狀況下,製作者如何想像,進而重繪這件古老而又受人景仰的顧愷之作品,
19 關於北宋本及遼寧本製作時間的推定,見Pao-chen Chen, op. tic., pp.53-109, 258-275.關於北宋本及遼寧本製作時間的推定,見Pao-chen Chen, op. tic., pp.53-109, 258-275.
20 對馬和之《毛詩圖》之研究,參見Julia Murray,對馬和之《毛詩圖》之研究,參見Julia Murray, Ma Hezhi and the Illustration of the Book
of Ode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3).
21 熊克熊克,《中興小記》(四庫全書本),卷31,頁9。
22 其時內至少兩次,分別為乾道七�春及淳熙�一�四月��四日,見王應麟其時內至少兩次,分別為乾道七�春及淳熙�一�四月��四日,見王應麟,《玉海》
(四庫全書本),卷34,頁31-32。
23 王銍王銍,〈題洛神賦圖詩并序〉,《雪溪集》(四庫全書本),卷1,頁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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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面對這�本圖卷時必須要處理的問題。
�本��世紀的《洛神賦圖卷》除了保存的長短有別外,不僅圖象極為相
近,而且全是根據賦文的次序,由第一幕的「邂逅」至第�幕「定情」、第�
幕「情變」、第四幕「分離」而以第五幕「悵歸」作終結,一一加以圖解。 24
初看之下,它們似有一個共同的源頭,可以被視為某件更古本的「摹本」。其
實此點仍值更仔細的分析。�本之間固然存在著緊密的連屬關係,但可能不全
根據一個或可歸之為顧愷之,或者是六朝時代的原作而摹出,卻在一定程度上
加上了北宋人的想像。對此最好的証據出現在最後一幕的「泛舟」一景的奇特
樓船之圖象。姑以北京本為例,此船之奇異處在於華麗的雙船首、講究的雙層
船艙,以及前後蹺起如飛翼的蓬架(圖2)。這個形象很符合賦文本身神秘的傳
奇氣氛,但其結構卻與北宋時最先進的大型河船若合符節,尤其與一件�一世
紀所作的《雪霽江行》 25 (傳郭忠恕畫,臺北��立故宮博物院藏,圖3)最為
接近。無論是船艙、甲板、水平舵及船頭造型,基本上兩者都頗一致,只不過
在《洛神賦圖卷》上畫家另將船頭紋飾予以重複,頂艙特別加大,又將頭尾頂
蓬變形蹺起,因此形成了超乎時人視覺經驗的「怪船」。此船之「古怪」,原
因實非其「古」,而係宋人在「以怪為古」的概念指引下,以他們的現實經驗
為基礎,予以變形想像的結果。
��世紀圖卷中呈現的古老圖象與當代奇想的混合現象,一方面展示著北
宋人想像、重現《洛神賦圖卷》的努力,另一方面也透露著一個值得注意的特
殊詮釋角度。如就《洛神賦》賦文本身來看,它除了有一個陳思王在洛水之濱
遇見女神的敘事架構外,其中最引人注意的的表現有�。其一為對洛神之美的
盡情描述,這在全文一百七�六句中佔了��八句,超過了五分之一。另一則
在其對凡人與神仙兩個世界的對立,進行了重點的處理;文中「分離」、「悵
歸」兩幕即用了���句,表現著兩個世界間的必然斷裂,而其前之「定情」、
「情變」兩幕更以大量的文句,敘寫著神仙世界中迷人的活動,展示其對凡人
24 本文對全賦結構之分析,乃採用陳葆真的研究成果,見陳葆真本文對全賦結構之分析,乃採用陳葆真的研究成果,見陳葆真,〈傳世《洛神賦》故事
畫的表現類型與風格系譜〉,《故宮學術季刊》,23卷1��(2005,秋),頁175-223。
25 陳韻如陳韻如,〈《雪霽江行》解說〉,《大觀――北宋書畫特展》,(臺北:��立故宮博物院,
2006),頁240-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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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誘惑,並強化其後對立之悲劇性。如果說曹植在文中以其餘五分之四的篇幅
在處理「凡人—神仙」關係,亦不為過。吾人考察中這�件��世紀的圖繪,
基本上也呼應著賦文中的這兩個重點,但在比例上作了調整,將「分離」與
「悵歸」擴充至全卷約�分之一的篇幅,約是交待陳思王對神女之美驚豔的兩
倍。而且,很可能是基於圖繪本身性質的斟酌,畫家刻意地避開文字在形容女
性美的優勢,不在女神形象上試與文字競爭,倒在描繪上時時企圖創造文字中
較少形容的神仙相關景物。這些神奇圖象包括了屏翳、女媧、雲車及其下之波
濤中的龍、鯨等怪獸(圖4、5)。換句話說,畫家選擇性地加強了洛神故事中
的奇幻感。陳思王在畫中所乘之奇異有如加了飛翼的怪船,其實正如畫中其他
神怪形象一樣,也是這個奇幻想像之一部分。
《洛神賦圖卷》中的奇幻想像,其實來自於一個相當古老的淵源,而非完
全為宋人新創。《洛神賦》的形象在唐時已有「傳奇」之色彩。這與唐代傳奇
小說中常見之「遇仙」、「遊仙」的主題,可說是緊密地一起發展起來的。九
世紀初��處士蕭曠夜半遇洛浦神女的故事,即是由《洛神賦》衍發而生的新傳
奇。 26 故事中不僅處處談及《洛神賦》之文字,還進一步交待陳思王後來成為
遮須��王的接續發展;故事中並透過與龍女的問答,陳述了許多與龍有關的修
煉、神仙之事。蕭曠傳奇在北宋時應頗為流行,除見於《太平廣記》之〈神〉
部外,曾慥(?至1155)所編之《類說》亦錄其大概。 27��世紀圖卷中所表現
的奇幻色彩,可說與此「通俗性」的傳奇相通,而與王獻之書寫《洛神賦》所
傳達的那種屬於「精緻文化」的文雅形象,顯然非為同類。當徽宗所命刻之
《玉版��行》與《洛神賦圖卷》在��世紀同為世人所見時,它們其實是以
不同的方式,相反而又相輔地形塑著一個洛神賦的早��形象。
�四世紀的詮釋
王獻之所書《洛神賦》之所以得到高度重視,除了書家本人之盛名外,尚
26 李昉等編李昉等編,《太平廣記》(四庫全書本),卷311,頁286-288。
27 曾慥曾慥,《類說》,卷32,收入《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第62冊(北京:書目文獻出
版社,1988),頁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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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守謙 洛神賦圖:一個傳統的形塑與發展
因其風格與賦文內在表現有著巧妙的呼應。那一方面是針對著曹植的文釆,另
一方面則是具體針對文中洛神之美的抒寫。對於講究風雅的文士而言,這種
《洛神賦》的形象,尤其重要。因此,自南宋之後許多作家皆對曹植此賦極盡
贊美,不論是否將之歸因至如屈原的「幽恨莫伸」,總對其形容洛神之舉止情
狀,深為著迷。例如��世紀的劉過便曾借用賦文中洛神形象描寫一個歌舞妓
舞步的曼妙輕盈。其〈沁園春〉中即云:
洛浦淩波,為誰微步,輕塵暗生。
記踏花芳徑,亂紅不損,步苔幽砌,嫩綠無痕。…… 28
南宋末的高似孫甚至摹倣此賦文字別作《水仙賦》, 29 不論其成功與否, 此正
可見《洛神賦》在文雅圈中的魅力。而在圖繪傳統中,�四世紀中��的衛九鼎
所作《洛神圖》(圖6,臺北��立故宮博物院藏)則可視為此種角度的一個代
表。 30
衛九鼎的洛神形象全以白描勾勒以上女神的沈靜清雅,實已與��世紀圖
卷中者有著值得注意的不同。全圖採取立軸形式,且未予設色,加上用線使筆
之含蓄細緻,共同傳達著原卷所無的,極度講究幽微超俗的美感。女神幾乎完
全靜止,而實正在淩波而行的姿態,也是顧愷之本中〈徬徨〉一段圖象(圖7)
的巧妙修改,似是故意以一種「去嫵媚化」的身段來突顯女神的純淨超潔。他
的這個詮釋顯然來自於其右方由無錫高士兼詩人畫家倪瓚于一�六八�所題的
一首七言絕句(圖8):
淩波微步襪生塵,誰是當時窈窕身;
能賦已輸曹子健,善圖惟數衛山人。
倪瓚此詩即針對原賦文第一��、一�四句的「淩波微步, 羅襪生塵」而發,
28 唐圭璋編唐圭璋編,《全宋詞》(北京:中華書局,1965),冊3,頁2146。
29 高似孫高似孫,〈水仙花後賦〉,《御定歷代賦彙》(四庫全書本),卷121,頁560-561。
30 ��立故宮博物院編輯委員會編��立故宮博物院編輯委員會編,《故宮書畫圖錄》,第5冊,(臺北:��立故宮博物院,
1990),頁10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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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刻意地忽略了原來在��世紀時特有興趣之奇幻世界形象的部分。然而,
對《洛神》賦文的這個特定詮釋角度,並非倪瓚的獨創,而恐是元代時普遍流
行於文人間的看法。例如元初之劉秉忠所賦一首《讀洛神賦》便作:
八斗奇才筆力雄,洛神一賦盡為功;
當時羅襪生塵處,猶有波紋起細風。 31
除此之外,與倪瓚時代相近的楊維禎甚至以「淩波仙圖」代稱《洛神賦圖》。
32 這些都意謂著洛神賦形象的轉換,而衛九鼎的圖作正是立於此意象轉換之基
礎而來。在此基礎上,他的女神又別為一層絕俗純靜,正符合著倪瓚素為人知
的具有潔癖之高士形象,在與倪詩相配之下,一起展示了一種超越其前輩的,
對女神理想性的熱切追求。倪瓚對此「近乎合作」的詮釋成果,似乎頗為滿
意,遂在詩中亦以「賦詩已輸曹子健」一句,暗藏了與原賦意象爭勝的心情。
衛九鼎白描洛神與倪瓚詩作的緊密互動,以及其與北京本〈徬徨〉一段的
細緻呼應,也提醒觀者對此�者間關係予以特別的注意。如照此相關聯結來
看,當時很可能在江南有一個雅集之會為這�者之齊聚提供了舞台。它的可能
情境為: 北京本卷元末時應在江南,衛九鼎即在一�六八�某日得觀此畫卷,
與當時亦在場的倪瓚商榷共作詮釋,因之自畫中〈徬徨〉一段以白描變成此
圖。倪瓚並隨後在立軸衛畫洛神右方題寫上他對《洛神賦》的詮釋之詩。
此時的倪瓚正處離家飄泊於五湖�泖之際。一�六八�雖已是朱元璋建立
明朝的�代,極易讓人有天下已趨安定的印象,但對江南地主階級如倪瓚等文
士們來說,那只不過是一個紅巾盜匪的勢力,天下是否因之而得長治久安,似
乎毫無把握。 33 在如此的一個日子裏,《洛神賦圖卷》、倪瓚、衛九鼎�者一
起出現,意謂著某個「雅集」的舉行。它的主人或許是某位善意接待著倪瓚短
��居留的朋友,而雅集的主角則無疑是此北京本的《洛神賦圖卷》。當然,雅
31 劉秉忠劉秉忠,《藏春集》,卷4,收入《御定歷代賦彙》(四庫全書本),頁15。
32 此〈題淩波仙圖〉一詩未見於《東惟子文集》與《鐵崖古樂府》等書,但可見於《御此〈題淩波仙圖〉一詩未見於《東惟子文集》與《鐵崖古樂府》等書,但可見於《御
定歷代題畫詩類》(四庫全書本),卷61,頁15。
33 石守謙石守謙,〈隱逸文人內面世界――元末四大家の生涯と藝術〉,《世界美術大全集.東洋篇.
第七卷.元》(東京:小學館,1999),頁151-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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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守謙 洛神賦圖:一個傳統的形塑與發展
集的參預者對此傳為顧愷之的名作,必定景仰萬分,但他們卻沒有接受那��
世紀的詮釋為唯一的正解,反而集中於他們時代所尚的對於「淩波微步」的興
趣,並進而提出他們的新精解。如此對洛神形象絕俗理想性的追求,正呼應著
身處亂世之他們的孤寂心境,也似乎意謂著他們心靈所希企的暫時避風港。
衛九鼎的白描風格可說是這種心境的最合適載体。它的來源出自約半個世
紀前的趙孟頫。這讓我們不禁要回過頭來注意北京本畫後所接一段款為趙孟頫
于一�九九�所寫的《洛神賦》行楷書全文(圖9-1)。雖然此段趙書並非真
跡,而係臨自現存天津市藝術博物館的同名作品(圖9-2)。 34不過,此卷原在
��世紀末�四世紀初時曾引發趙孟頫的創作,倒可以得到確認。作為整個元
代復古潮流之帶動者,趙孟頫對洛神傳統的理解,不論是書法或繪畫,都�分
深入。他不但看過北京本圖卷,在右下角鈐上了印章, 並取用其形象,創作了
自喻其處境的《幼輿丘壑圖》(Art Museum, Princeton University), 35研究過
王獻之的��行墨跡及諸多摹拓本,進而多次以其集�王書風之大成的風格,
書寫《洛神賦》。 36 他的書寫,當然是有意為之,企圖以其典麗婉約書風重現
王獻之《洛神賦》的全貌並突出其最為高雅的內涵。 37 他對��世紀《洛神賦
圖卷》中的奇幻世界,顯然沒有興趣,注意到的反而是平淡與古意。這完全與
他在以篆書筆法之白描風格,重新詮釋原來充滿神怪形象的《九歌圖》傳統的
情形,如出一轍。 38 衛九鼎的白描女神也奠基於趙孟頫的復古之上,而又賴之
寄託他們的感懷。如果說趙孟頫書寫了當代的洛神��行,那麼倪、衛等人也
34 徐邦達徐邦達,《古書畫偽訛考辨》,上卷(江蘇:江蘇古籍出版社,1984),頁21-27。
35 Shou-chien Shih,“The Mind Landscape of Hsieh Yu-yu by Chao Meng-fu," Wen C. FongShou-chien Shih,“The Mind Landscape of Hsieh Yu-yu by Chao Meng-fu," Wen C. Fong
et. al., Images of the Mind (Princeton: The Art Museum, Princeton University, 1984), pp.
237-254.
36 趙孟頫至少臨過楷書《洛神賦》一次,另以自己風格寫過四次,並於一��趙孟頫至少臨過楷書《洛神賦》一次,另以自己風格寫過四次,並於一��○�得到墨
蹟本。見虞集,《道園學古錄》(四部叢刊本),卷11,頁5-6;及任道斌,《趙孟頫繫�》
(鄭州:河南人�出版社,1984),頁78、92、94-95、206。
37 王連起曾就趙孟頫多次以其行書重寫原為小楷的《洛神賦》全文提出說明,以為存在王連起曾就趙孟頫多次以其行書重寫原為小楷的《洛神賦》全文提出說明,以為存在
著一種「既要翩若驚鴻的婀娜,又要婉若遊龍的矯健。」的藝術追求心理。見王連起,
〈趙孟頫行書《洛神賦》真偽鑒考〉,《文物》,2002�8��,頁78-90。
38 關於白描《九歌圖》的研究,參見Deborth Del Gais Muller關於白描《九歌圖》的研究,參見Deborth Del Gais Muller,“Chang Wu: Study of a
Fourteenth-Century Figure Painter, "Artibus Asiae, Vol. XLVII, No.1 (1986), pp. 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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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供了一個他們時代的洛神賦圖。一切似乎回到了四世紀末王獻之與顧愷之的
情境。藉此,他們也進入了那個偉大的傳統。
從仇英的美人到乾隆帝的《洛神賦圖》
倪瓚與衛九鼎共同完成的�四世紀版洛神賦形象,基本上奠定於賦文對洛
神之美的形容,可說是視之為女性美的理想形象。但是,他們在詮釋時特別側
重於表達其超俗絕塵之上,這讓它減低了洛神形象的可親近性,也距一般�眾
稍遠。如果以之與�六世紀中蘇州職業畫家仇英所作的洛神像(圖10,臺北��
立故宮博物院藏)相比較, 39 兩者雖皆定位於美人之理想性上,但仇英者則明
顯地加強了形象的現實感或俗世感。
故宮此卷仇英作之洛神像,或許是因為其所展現的俗世感,後來甚至被好
事者改裝,標題也成為「美人春思」。此卷確切改裝的時間不詳,不過由卷上
畢沅的鈐印看來,應在�八世紀中入其收藏之前便已經完成。待此卷進入清宮
收藏後,《寶笈�編》的編者立即指出了這個改裝的現象:
謹案是卷所繪乃洛神。獨立嫣然,亭亭雲水,正所謂淩波微步,羅襪生塵
也。引首提美人春思,後幅諸詩,亦均就春思措辭,與圖不合。或者仇英
別有美人春思圖,裝者移題跋置此卷耶?…… 40
《寶笈�編》編者的意見,雖據卷中圖像而作判讀,但現代學者亦曾提出不同
看法,以為該仕女右手撫腮,左手扶帶,不似向來所見洛神形象,而更接近
「閨怨」一型的姿態,故而仍認為「美人春思」之引首及畫後的題詩皆為原配。
41 對於這個爭議,由於畫心上除了清宮藏印外,沒有出現見諸拖尾或引首上的
鈐印,無法立即判別是否原裝,只能由畫中細節來予考慮。正如《寶笈�編》
39 ��立故宮博物院編輯委員會編��立故宮博物院編輯委員會編,《仕女畫之美》,(臺北:��立故宮博物院,1988),頁22。
40 ��立故宮博物院編輯委員會編��立故宮博物院編輯委員會編,《故宮書畫圖錄》,第18冊(臺北:��立故宮博物院,
1999),頁372。
41 Ellen Johnston LaingEllen Johnston Laing,“Erotic Themes and Romantic Heroines Depicted by Ch'iu Ying, "
Archives of Asian Art 49 (1996), pp. 68-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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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守謙 洛神賦圖:一個傳統的形塑與發展
所指出的,此女像最特殊之處在於其站立於大面積白描所勾出之雲朵與淡藍染
出之水波之上,這正是女神的符號,而且呼應著�四世紀衛九鼎《洛神圖》的
處理方式。衛氏之圖繪顯然在�六世紀的蘇州畫壇上頗為人所知,文徵明之
《湘君.湘夫人》(北京故宮博物院藏),以白描作�女神於一大留白之中,
即直接取法衛九鼎的圖式。據文徵明自己的報導,他曾與仇英共同商議此種表
現方式,看來仇英亦應熟知衛九鼎在《洛神圖》上所作的風格安排。
可是,仇英此卷上的洛神為何不作衛九鼎所取之姿勢,卻作了一個易於為
人聯想為「閨怨」的柔媚女像呢?她以右手撫腮,左手扶帶的姿勢,確有嬌
媚,甚至思君之意,與仇英所作之《遠眺圖》(圖11,Museum of Fine Arts,
Boston)確有一些相通之處。如此對洛神的解讀,在明代中��來說,也不算
突兀。賦文中所描寫的陳思王與洛神的故事,至少自南宋時起就常有以愛情悲
劇視之,並抒發對其同情之感嘆者。�五、�六世紀蘇州講究風流的文士中,
也有持此觀點的,其中沈周便提供了一個較早的例子。他在一件顯然也是圖繪
洛神賦的手卷寫了一首詩:
煩馬蕭蕭駐西日,旌旗冉冉曳靈風;
潛川密約殷勤記,流水微辭宛轉通;
珮玉有聲山月小,襪塵無迹浦雲空;
人間離合須臾事,還似高堂一夢中。 42
詩中最後一句便直接將神人之間的愛情悲劇連到「人間離合」的現實。仇英的
洛神像,如果說也帶有點「春思」的情意,應即來自於如沈周的那種塵世同情
者的共鳴。
不過,仇英所為畢竟不只是對洛神愛情的感慨而已。他對洛神姿態的處理
另外顯示了他更積極展現其「豔麗」的企圖。那個被視為具有「春思」之意的
右手姿勢,其實在古本的《洛神賦圖》中出現於「灼若芙蕖出淥波」一段(圖
12),那正是詩人曹植刻意表述洛神「穠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
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
42 《御定歷代題畫詩類《御定歷代題畫詩類》(四庫全書本),卷61,頁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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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Ellen Johnston Laing, “ Notes on Qiu Ying's Figure Paintings," Papers from the SymposiumEllen Johnston Laing, “ Notes on Qiu Ying's Figure Paintings," Papers from the Symposium
on Painting of the Ming Dynasty, Hong Kong (1988.11.30-12.2).
44 徐邦達,前引文。徐邦達,前引文。
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瓖姿艷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
媚於語言。」那種無法言喻之美的時候。相較之下,倪、衛等人所取「淩波微
步,羅襪生塵」兩句作全賦之代表,固在於極言洛神之美,但其出於故事中別
離之際,對仇英而言,或稍有感傷。他之選擇「灼若芙蕖出淥波」一段的文字
意象,則是轉向對女神的盡情讚美,直接而純粹地回到曹植「驚豔」的時刻。
故寫此卷仇英洛神最引人注意者無疑是她臉上鮮紅的點唇,而那正是賦文中
「丹唇外朗」的直接傳譯,由此,吾人實不難確認畫家著力於女神「豔麗」之
企圖。經過如此處理,假如觀眾暫時略去那些本來即未引人注意的,畫在洛神
足下的雲彩波紋不看,女神看來則幾乎近於仇英筆下《漢宮春曉》中極盡嬌美
之能事的宮娥(圖13,��立故宮博物院藏)。仇氏《漢宮春曉》可說是為了項
元汴那種富豪收藏家想像人世華麗之極致的工具。 43 有趣的是:此時仇英的洛
神圖繪,似與王獻之所成之書法典範完全無涉;它的高度世俗化表現,甚至可
以說是為其後來被改裝而冠上「美人春思」這種引人遐思的標題,提供著充分
的條件。
仇英洛神像之現實感意謂著洛神賦圖像傳統中世俗化的一個面相。這個面
相似自�六世紀中葉起,因為江南地區社會商業化的高度發展,頗為流行。它
的流佈也從另外一個角度作用到《洛神賦圖卷》的身上,其結果便是北京本畫
卷的改裝。本卷畫後現存�個元人題書全是明末此時偽造加入的。除上文已及
趙孟頫行書洛神完全摹自他本外,接後的李衎與虞集跋則是同一人所書,其偽
可知,後者的內容還是抄自衛九鼎白描洛神軸上的倪瓚詩,只是將最後的「衛
山人」改成「錫山人」一字之差而已。 44 作此狡詐者企圖為畫卷索取更高價
錢,自不待言;然而值得注意者則在其人確實對此洛神傳統頗有認識。除親見
衛九鼎畫軸及趙孟頫書卷外,他亦對此傳統中書法與繪畫的緊密關係,知所著
墨。一旦有了趙書洛神在後,不僅提供了全部賦文,且意謂著王獻之書洛神故
事在這位後代大師手下的重現,及此「傳統」再生之明證。李衎、虞集與其後
沈度、吳寬假跋的加入,也是打造本作流傳史的陰謀,對這位明末的狡詐畫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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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守謙 洛神賦圖:一個傳統的形塑與發展
而言,那肯定有助於強化顧主對此洛神傳統的認同。 45 他的作偽行為固然可
笑,但也可視為其時社會商業化對此「傳統」的另種詮釋。
仇英所代表之世俗化詮釋至�八世紀乾隆帝宮廷中仍有迴響。不過,乾隆
帝作為天子之尊,雖然承繼了�六世紀以來的部分理解,當他面對整個洛神賦
傳統時,所表現的世俗化詮釋,則別有另一層發展。
乾隆帝可謂是中��有史以來最大的藝術收藏家。傳世多卷洛神賦圖繪,包
括北京本在內,都相繼進入他的收藏。對於此傳統的久遠歷史與牽涉的人物,
他不僅誠懇地表示尊崇,自己也急切地希望能切入其中, 成為此偉大傳統的部
分。在乾隆��一�(1756)�月,他命宮中如意館的裱作進行了兩件有關的
工作,一是為北京本《洛神賦圖卷》作改裝,�則是為當時宮廷畫家丁觀鵬所
作的《洛神賦圖》摹本作新裱。 46雖是一新一舊,兩者卻皆包含著皇帝的積極
介入;除了引首之外,兩卷都增加了乾隆帝親自臨寫王獻之的洛神��行。從
北京本來說,改裝後由於《��行》(圖14)的加入,配合上原有的顧愷之畫
與趙孟頫書《洛神賦》全文,可說是企圖在同一手卷中同時呈現《洛神賦》在
四世紀末時完成的「詩書畫�絕」的典範。 47 詩書畫�絕的文化理想,在中��
由來已久,但如此刻意而形象地將之落實在一件收藏品之上,正透露著乾隆帝
對此理想追求之殷切。他雖不能取得《洛神��行》王獻之的墨跡原件,但由
自己親筆臨摹者代之,並與�王書風之中興宗師趙孟頫的手書賦文匹配,或許
除了些許遺憾之外,還有著一些捨我其誰的自負。
這種心情,在一七四九�發現原來卷後的趙孟頫書跡竟為後人摹本後,
只有變得更加迫切。在乾隆帝與洛神賦傳統的關係中,一七四九�具有特殊
重要的意義。北京本《洛神賦圖卷》上現存最早的乾隆帝題識為一七四一�
45 這也可以視為明末整個對顧愷之概念形塑中的一環。關於此點,可參見尹吉男這也可以視為明末整個對顧愷之概念形塑中的一環。關於此點,可參見尹吉男,〈明代
後��鑒藏家關於六朝繪畫知識的生成與作用――以“顧愷之"的概念為線索〉,收在薛
永�、羅世平主編,《中��美術史論文集――金維諾教授八�華誕暨從教六�週�紀念文
集》(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6),頁223-229。
46 見《各作成活計清檔》,乾隆��一��月,表作,Box No. 101,頁164。此資料由王見《各作成活計清檔》,乾隆��一��月,表作,Box No. 101,頁164。此資料由王
靜靈先生提供,謹此致謝。
47 改裝後的全貌,見故宮博物院藏畫集編輯委員會編改裝後的全貌,見故宮博物院藏畫集編輯委員會編,《中��歷代繪畫.故宮博物院藏畫集》,
I(北京:人�美術出版社,1978),頁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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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史研究集刊 第����� ������������� ���������� ���� ����
的五言詩:
賦本無何有,圖應色即空;
傳神惟夢雨,擬狀若驚鴻;
子建文中俊,長康畫裏雄;
�難今並美,把卷拂靈風。
除此位於前隔水的詩外,其引首上也有皇帝親筆寫的「妙入毫顛」四大字。
當《石渠寶笈初編》在一七四五�完成時,也記錄了皇帝手書題籤,其上除
「乾隆宸翰」一印外,尚有「神品」一璽。這些都意謂著乾隆帝初得北京本時
對其價值的高度肯定。但是,自從公認傳世最重要的顧愷之作品《女史箴》入
宮(其時或在1741至1745間) 48 之後,乾隆帝得到了同時研究這兩件名蹟的
機會。他依據兩者的仔細比較之後,在一七四九�得到了「筆趣殊異」的新
結論。或許由於對圖繪作者的質疑,皇帝對後紙上的趙孟頫行書賦文也進行了
深入的觀察,果然發現它「亦屬後人摹本」。這個鑒定工作的新成果應該就是
促使他臨寫《��行》的特殊動機。于一七四九��底盡力完成了臨寫工作後,
他寫道:「此與�希堂王氏真蹟皆足為石渠寶笈中書畫壓卷,後幅紙極佳,因
背臨子敬《��行》,以志欣賞。」皇帝對於他的鑒定結果與臨寫《��行》
的成就,顯示了高度的自信。他在稍後寫於後隔水絹上的跋語中即明言此�者
可「以示具法眼藏者」。原來的洛神賦傳統中,詩、書、畫�者雖時相互動,
但罕見�者合而為一的處理;乾隆帝之重寫《��行》,並將之置入新裱之中,
此舉可謂刻意地將�絕理想實體化,確實引人注目。
乾隆帝重寫的《��行》位於最近畫作的一幅「宋紙」之上,這又似乎意
謂著欲將洛神賦形象再次引回四世紀末有王獻之參與的盛況。這充分顯示了乾
隆帝對此藝術傳統內涵的深度掌握,此則又提供他試圖介入此傳統時的良好條
48 《女史箴》入宮時間之推測係依:一、一七四一�對《洛神》題詩時似仍不知《女
史箴》。�、一七四五�《女史箴》已入《石渠寶笈初編》。關於乾隆帝與《女史箴》,可
參見Nixi Cura,“A` Cultural Biography o´f the Admonitions Scroll: The Qianlong Reign
(1736-1795)," in Shane McCausland ed., Gu Kaizhi and the Admonitions Scroll (London: The
British Museum Press, 2003), pp. 260-2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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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守謙 洛神賦圖:一個傳統的形塑與發展
件。而從介入的層次來說,對北京本圖卷的改裝則又不如其命丁觀鵬所作新摹
本的深入。丁觀鵬的《洛神賦圖卷》摹本完成於乾隆�九�(1745), 49那也是
在判定北京本圖繪非為顧愷之親筆之後不久的事。該畫作本身之不真,必然也
在一定程度上鼓舞了乾隆帝去對顧愷之原作進行更「正確」的推想。他於是任
命了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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