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间词雨

云间词雨 满眼韶华,东风惯是吹红去。几番烟雾,只有花难护。梦里相思,故国王孙路。春无主!杜鹃啼处,泪染胭脂雨。——《点绛唇》 这是陈子龙的一首小词,题为《春日风雨有感》,写于抗清之日。 明末清初,太湖流域,应该是中国士大夫最后的精神据点了。 文华绝代的华亭松江府,在满人的蹄下,碎影依稀,如破残的水中倩月。夜色云间,萧萧寒水,饮风呜咽“云间三子”,因家国离乱而升沉变幻的遭际。 陈子龙、李雯、宋徵舆,晚明云间词派三巨子,在松江府是“衡宇相望”的邻居,三日总有两日聚饮名园别业。诗词唱和中,有如花美女,随侍左右,谈笑风流里,别有一番“风雨”情结。 有《云间三子诗合稿》传世,才知晚明士人于末世,那心忧易代的沧桑之感。 笙歌艳舞,文人雅集,晚明尤盛。复社、几社是当时士人自由结社的团体。有阳明心学暗渡心性自由的支撑,更有李卓吾个性不羁的宣喻:我有耳目,我物我格;我有心思,我理我穷。破了理学障碍,文人率性而为,对于饮食男女,自然更见真性情了。 流风遗韵至晚明,松江府的文社,上演着《茶花女》之于巴黎社交界的别样风情。 有人说,这叫做“嫖妓不忘忧国,忧国不碍宿娼”。将“嫖妓”与“忧国”并举,色情之中,别有一番忧愤和悲悯。不要小看了青楼女子,她们能诗能文,堪称才女;她们敢爱敢恨,可谓烈女。 国难当头,她们成了书生的红颜知己。要书生来背负天下兴亡,已是国将不国的前兆;要妓女来担待爱国主义,就更是文化出了问题。在晚明世界里,帝王将相忙于自保,内政外交都已无能为力。但在美丽的江南,还有文人和妓女自觉砥柱中流,为保住文化的江山。 谈女人专注于声色,逼着你不得不重弹“肉欲性灵”的老调,尽管董桥先生已经说了《她们陪着忧国爱国》,但那为文人开脱的俏语,仍然未脱俗见的老调重弹。 大抵文人无行而有骨,晚明文人尤其铁骨铮铮,当然,这里包括那些已是文人生活一部分的妓女。文人货于帝王家,又要在媒妁之言的婚姻中修身齐家,只有青楼才是他们精神自由的唯一出口,妓女的精神户籍不在“两家”,相对自由。于是文人常常和妓女相依为命,文雅如诗,情浓似酒,这一份风流,虽有江南富庶托底,可哪堪国忧? 陈子龙21岁,与同郡夏允彝、徐远孚、李雯诸子,在松江成立“几社”,与太仓“复社”遥相呼应。 文社聚议,离不开朝政,文人价值的标竿,如王权投射的日影,长短伸缩,与日影轨迹的盛衰恰成反比,日薄西山之际,恐怕是日影最长之时。王权的衰落,社会的动荡,一般来说,是文人畅伸心志、报君效民的大好时机,此绝非当事人灾祸之愉,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才是他们的不二心曲。 然而,他们献出了头颅,开出的却是王权主义的恶之花,自由之果与中国文人无缘。 几社之“几”,其义深矣,取“绝学有再兴之几”和“知几其神”之大义,颇有几分天命的谶味,亦可见几社文人的志趣。 经世致用,是中国学问的正根,陈子龙幼读时,便不喜章句举文,他选编《皇明经世文编》,五百多卷,洋洋洒洒,多是议兵食、论形势的经世治国大典。当然,几社用世之志,非一本书便能了结,可文人经世,多半始于文字的预谋。诗文是书生的副业,词为诗之余,就更是副业的副业了,治国谈何容易! 若非甲申国变,清兵入关,恐怕几社文人的抱负,依然消磨在松江别业的温柔之乡里。 国变之前,松江府是江南文人的天堂。明代徽商黄汴编纂的《天下水陆路程》载:在苏州府、松江府和嘉兴府之间,有近20条水路往来。而苏州与松江两府之间,竟有“松江府由官塘至苏州府水”、“松江府由太仓至苏州水”、“松江府搭双塔船至苏州府水”、“苏州府由周庄至松江府水”、“松江府由嘉定县三白荡至苏州水”、“苏州由陶家桥至松江府水”等六条水路,真乃迢迢水路通松江。 明代松江府的棉织业,有“衣被天下”的美誉。印花布以兰花为最,每年送往京师10万匹。一匹上好的松江布,价值百两银子,商贾逐利而来,花船画舫日夜流连,环乡绕镇,访购者不必上岸。 在这样的商业文明里,文人与商人辐辏,诗文与商品纷扰,交织着水乡泽国的漫漫锦绣。 想必柳如是,当年弱柳风尘,一桨欸乃,辗转松江、盛泽、常熟一带,在云间,寻觅她不菲的栖处和不俗的依托,秀扇轻扬,也多亏是借了这水路的东风,一路行来,香踪云间,留下情丝几缕? 其实云间之名,缘自西晋名士陆机、陆云两兄弟,华亭还遗有“二陆草堂”,陆云自称“云间陆士龙”,这古地荒山才有了名号。到唐设华亭县时,此地文脉已是荷角才露,风韵初展了;绵延至晚明,春光乍泻,风水已开,才俊名士辈出如春花秋实,别业园林参差似鳞次栉比,依山旁水处,纷纷词雨。 明末士人王沄编《云间第宅志》,记有松江府别业名园二百多家,时人称园林别墅为别业。徐阶之水西园,董其昌之醉白池,陈眉公居东佘,施子野泖上有别业、西佘亦营半间 精舍。还有庄云山庄、东庄、松寮、适园、真率园、孙家园、熙园、啸园、文园、宜园等。云间词派、云间画派、几社的文人雅士,忽东又西,往来雅聚。 在陈眉公生日宴上,当如花似玉的柳如是,第二次见到陈子龙时,便以为如是此生了。 柳如是与“云间三子”往来,均有挥之不去的灵肉遗恨。不过,她与陈子龙在松江别业短暂同居,应该是她才气美色“须尽欢”的温暖时光。陈子龙有首《蝶恋花》,从容地描写佳人: 袅袅花阴罗袜软,无限芳心,初与春消遣。小试娇莺才半啭,海棠枝上东风浅。 一段行云何处翦?掩过雕阑,送影湘裙展。隔着乱红人去远,画楼今夜珠帘卷。 美人香草,乃文人消遣心境的惯用手法。总之,陈子龙当时的心情不错,尽管会试不中,可不妨碍他文史之暇,流连声酒,有佳人唱和,他兴奋的填了不少“春令”小词,宛如悠悠春雨,水气弥漫,凝结如玉,滴出“吴天五月水悠悠”的好诗,还有“画槛芙蓉一夜生,吴城雨过百花明”的好心情。 到李雯唱和时,已是云间的初夏了,“乳燕初飞水簟凉,菖蒲叶满小池塘”,连小家碧玉的惬意,都很随意地泛滥着富庶的文香。据说,李雯的笔墨与董其昌不相上下,而人品气质却傲视其昌。 然而国难将至,阴霾笼罩着温柔乡、繁华地。不久,“满眼韶华”的松江府,转眼便战火泽国半荆棘了,风吹雨打,残花褪红,离乱了“云间三子”的命运,可怜三人,各自飘零,各奔前程。 几社同仁起兵松江,响应太湖流域抗清。然而出师不利,夏允彝先死,可陈子龙还没死。 他上有90岁老祖母在堂,下有黄口小儿嗷嗷待哺,何况史可法还托着大明的希望。 大丈夫不拘小节,陈子龙又前去为史可法谋兵,立了奇功,擢为南明小朝廷兵科给事中。但小朝廷党争不断,他直言不得用,再次心灰,便乞养归乡了。朝廷不可与谋,肉食者不可与谋,他要靠自己来挺文化的江山。他扮作和尚,自行起义,暗地结兵,终致事败而被执。 陈子龙了不起!不光他的诗文撼天动地,他的词亦为当时之宗家,开了“三百年来词学中兴之盛”的局面。更何况兴亡之际,他以一介书生投笔从戎,屡切兵要,乃清人必欲除之的三吴名士魁首。清军得手了,江南不幸矣!河山不幸矣! 他在被送押南京的途中蹈水,终于殉了大明,祖母和母亲都已经过世了,他便义无反顾的豁然解脱,求得忠孝两全了,可以无愧于先己而去的苍凉鬼雄。但不能说没有牵挂,他还有妻儿啊! 这个不惑之年的陈子龙,17世纪的中国士大夫,不能为生民立命,便坦然地选择了死。 李雯最为悲苦,他忠孝的心志,一直被曲折的文火煎熬着。先是在北京为蒙冤的父亲奔走,平反后,李自成进京,父亲刚刚昭雪,就殉了明;还未及料理父亲的后事,清兵已经进了京。他身陷北京,却不能死,因为他必须归葬父亲,完成儿子的孝道。可他身无分文,只好在京泣血行乞,叩头溅血,买棺敛父。 万不得已啊,万不得已。他最后还是在“行入门,泪交颐”的痛苦中,接受了清朝的嗟来之食。 据说,洪承畴劝降史可法的漂亮檄文,便出自他手。人间恨,莫过于士之失节,女之失身。他日日恨,夜夜悔,写了一篇“发责文”,痛责自己薙发。欲忠不能,欲孝不成,他更不敢以不洁之身与朋友往来,孤苦伶仃,日日南望,夜夜长叹,唯在晚暮斜阳中,一个人悄悄地填了不少悲凉好词。 陈子龙是了解李雯的,他在《三子诗合稿》序中说,燕市之旁,狗屠之室,岂无有击筑悲歌,南望而流涕者?李雯知道后,泪如波涌。在滴尽“三春心泪”之后,李雯终于请假奉柩归乡。归葬父亲之后,李雯带着罪感与陈子龙一同尽忠了。这两位同年生的云间才子,又死于不惑的同年,不惑的四十岁。 三子中小十岁的宋徵舆,反而是看破红尘的,这一年,他忙着结婚和举业。入仕了新政权,自有儒学革命理论作他的心理支撑,但寄身于异族篱下为臣,想来他也别有心情,一种烟波各自愁吧。 李雯本一介布衣,按陈子龙的说法,你没有明朝功名,未食官家俸禄,就不必“死君之事”。言外之意,你不是王朝江山里的人,而是文化江山的主人,要活下来保守和传承文化的江山。的确,李雯偏偏是读书人,他殉的不是明,而是天下。明亡后,顾炎武似乎想通了一件事:亡明可以,不能亡天下。而天下就是中国文化,读书人要守住文化的根,作最后的抗争,李雯被剃发,没有守住文化,他便以身殉之。 后来的读书人退而求其次,他们隐居在考据学里,以学问的方式,守住了文化的根。 (原文载经济观察转载请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