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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一条船漫游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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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一条船漫游江南随波逐流 随波逐流 当我决定要坐着船漫游江南的时候,许多人都说那是不大可能的事--内河的客运如今已经基本不存在了,而自己租一艘船听上去简直是天方夜谭。在旅途中我发现:这设想的确有点异想天开。然而我却不由得庆幸起来:这种异想天开的事情,我居然可以让它开始!要不是因为我对航运一窍不通,以及我本人的傻头傻脑,那么一九九九年夏天就什么也不会发生了。   我现在总是觉得这次旅行是一个梦。出发之前,大家对能否成行都有点半信半疑。旅途中间,不论我把自己的意图告诉谁听,他都会不得要领地望着我,满眼迷茫。水乡的居民们挽着裤管站在水桥...

租一条船漫游江南
随波逐流 随波逐流 当我决定要坐着船漫游江南的时候,许多人都说那是不大可能的事--内河的客运如今已经基本不存在了,而自己租一艘船听上去简直是天方夜谭。在旅途中我发现:这设想的确有点异想天开。然而我却不由得庆幸起来:这种异想天开的事情,我居然可以让它开始!要不是因为我对航运一窍不通,以及我本人的傻头傻脑,那么一九九九年夏天就什么也不会发生了。   我现在总是觉得这次旅行是一个梦。出发之前,大家对能否成行都有点半信半疑。旅途中间,不论我把自己的意图告诉谁听,他都会不得要领地望着我,满眼迷茫。水乡的居民们挽着裤管站在水桥上,无法猜透我究竟是干什么的。回来之后,还是有人笑话说我这种行为根本就是异想天开。有一天我在床上醒来,突然记起自己完全不会游泳--一个不会游泳的人能从水路漫游水乡吗?可是一闭上眼睛,那些河道旁郁郁的芦苇就摇摆起来,依依不舍地向后退去;太湖中的水草也在碧清的水面下缓缓舒展,缠住我的魂魄......水面离我是如此的近......曾经有一度,水面与我如此接近......我坐在船沿,把脚伸到水里去--河水的温度、波浪的触摸,当时是那么模糊,现在又是那么清晰。于是我又懒惰起来,不再企图去弄清真相。当你合上眼帘的时候,所有的梦都是真实的。   商榻--梦开始的地方   在跑去商榻借船之前,我并不知道青浦还有商榻这样一个地方。旅行结束之后,我对每一个朋友说起这段经历,总是这样开头:"我们坐船,从商榻出发......"我发现他们也对商榻一无所知。上海这个地方好像河流中的一块小洲,河水挟带着许许多多东西从它身边经过了,然而小洲上的大多数生物对河流毫无常识,虽然他们其实是在河流的包围中。过去我也是这样的一种生物--大概所有大都市里的人都是这样的一种生物。   我跑去商榻的那天,天气晴朗。我躲在汽车里面,有点不知所措地往外看。无数顷的阳光撒在无数顷的田地上,无论怎么看都有点铺张浪费,仿佛大白天开了许许多多日光灯,真是太不应该了。不过,也可能是我自己的感觉有问题--我像所有容易满足的城里人一样,习惯于房间里长方形的阳光,发现搅拌咖啡的小银勺上有个光斑,就会说啊生活是这样奢侈美满。现在叫我在大暑节气里欣赏万顷阳光的壮观景象,植物的绿色看上去辛辣无比,我自然傻掉了。毕竟谁也没有规定说白天不许开日光灯--我想通这点之后,很得意。   汽车经过了大观园。公路不是很宽,完全被树荫遮住了。风有一点,数不清的阳光的小眼睛在树荫中眨来眨去。我还是有一点呆,鬼头鬼脑地欠着身子,穿过树木与树木的空隙,看远处。不知什么时候,天阴了下来,变成一种青壳鸭蛋的颜色。远远的是淀山湖,被青色的天和绿色的地挤成扁扁的一条线,闪烁着明亮匀净的灰白,隐约有湖水静悄悄渗到天空里去,模糊了天地的界限。风静悄悄地吹进车厢来--静悄悄也许是这里的一项作风,我想。正想着,依稀有清凉的湖水渗到心里。在夏天,清凉的东西永远无孔不入。   我找到商榻镇的余藕英镇长,希望她能帮助我联系合适的船。余镇长身段娇小,穿莹莹的宝蓝衣裙,在白腻的肌肤上隐隐笼罩着一抹透明的蓝影子--她是典型的水乡女子,眉目精细而不招摇,虽说看不出有什么惊人姿色,但这样的女子比较不肯老去;我深信在江南腹地居住着许许多多类似余镇长这样相貌的女子,她们的青春纤细而悠长,像水乡细长婉转的河道那样幽静地流淌,从来不曾间断。   我们很快说到了租船的事情。余镇长原先已为我联系了一艘船。一问之下,原来那是一艘快艇。这与我原先的设想有些出入。快艇的空间比较狭小,乘客既不能在上面活动,更不用说吃住都在船上了。然而我非常希望能够完全依靠船来完成这次旅行,乘机领略"枫桥夜泊"的情致。之前设想得太完美了,我实在不忍心为这个设想打下这么大的一个折扣。于是我一再询问余镇长,镇上是否有更具民间风味的船只。而余镇长则认为,不论从安全还是从效率的角度来看,快艇都是更加明智的选择。我有点发蒙:原来有这么多因素是我过去所没有考虑到的--比方说,我以前一直以为河道里的船就是大家很自由地开来开去,没有多大规矩,却原来河流也像公路一样,有交通法规也有巡警管理,甚至也规定什么船不许通过什么河道,简直就像内环线、外环线一样令人头痛。   虽然听余镇长说得头头是道,但我还是贼心不死,再三请求她想办法找一艘民船。末了,她终于同开快艇的船工商量出,陈东村似乎有合乎要求的船。余镇长打电话联系好船主之后,我立刻跑到陈东村大队去,让大队长带我去看那艘被我寄予莫大期望的船。   其时已是下午,然而天色并不晴朗,天空被无数青白的云朵密密实实地遮掩住了。我跟在大队长身后,走过一小段被青草侵蚀着的小路,走上一座普通而又颇见精巧的小石桥,心里不由有些忐忑。大队长一边下桥,一边伸右手指着远处说:"喏,就是那艘船。看见没有?"   我循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桥下碧波荡漾,狭窄的河道两边像摆家家似的种着小块自留地,形成瓜棚豆架的缩微景观,鸭子三三两两意兴阑珊地在水里散步,不时游近水桥上洗东西的人--岸边一棵不知名的大树,绿得很好,树荫罩着那艘红顶白窗的小船。青白的天色衬得任何景物的轮廓都异常鲜明,河水碧绿的,深深闪烁着青白的光道。四下里极其静谧。突然一只不知身在何方的知了放声唱了起来,唱得那么用功而放肆,好像要在刹那之间把它深埋地底七年的嘹亮魂魄蒸发到云端里去--知了都是一些亡命之徒,真的。 我心里有个什么被知了不要命的歌声震得醒了过来。停下脚步,我站在桥上注视着泊于绿水中的小船--现在的情况是,我认识它,而它不认识我。良久,我说:"哦......"   这是一艘挂机水泥船,船主是一位五十多岁姓薛的老伯伯,看上去活脱脱一个精干的庄稼汉。薛伯伯于两三年前对船进行了改造,在船上加出一个铁皮的封闭舱,四面开窗。船舱分为两间:小的一间是张床,大的一间两边做了木椅子,也可以拼成床。船上有液化气罐子,有卫生间,也有低压电供给晚间的照明。水乡的风俗,有婚嫁喜事时要用船去接新娘子,这艘船就经常充做接新娘的船,因而船舱里还放着大红皮鼓和各色彩旗。想象村里有嫁娶的日子,披红盖头的新娘躲在船舱里,红色的船在碧波荡漾中一路悠悠驶过,两岸居民闻声纷纷出门观看,议论着是哪一家的小伙娶哪一家的姑娘,猜测着新娘的眉眼口鼻......而小船依旧喜气洋洋地往前驶去,满载由绿水作证的命中注定。这样的婚姻想来总应该幸福美满才对。   而这艘船更出名的用途,是在每年秋收时节,各个大队里都要请戏班子来演出--到时候,薛伯伯就驾着船,船舱里坐着演员,穿越河道,从一个村到另一个村。听上去有种十分隆重的感觉。我坐在蚊子兴隆的船舱里,环顾四周,扭头看到窗边一面翠绿塑料框的镜子。一晃眼,镜子里照出闹嚷嚷的船舱,抹红了面颊、拖长了鬓角的演员们带些疲惫,人挨人挤来挤去,一双双顾盼流丸的清水眼,不时匆匆而定定地朝镜子一张;水红、水蓝、水绿的酥软长袖飘过,带起一句湿糯糯的念白,笼罩在绿色水波的光影中,有些捉摸不定。   我又在船舱里坐了片刻,被蚊子叮到数口。大家都说,到底要找一艘什么样的船,全看我自己的感觉,只要我感觉对了就成。我抬头,看见舱顶上波光粼粼,闪得我头晕。其实我并不是那么善于决策。当我决定要租这艘船的时候,心里习惯性地慌了一下。我假装很镇定,假装在考虑,探头探脑望望窗外,吃惊地发现一艘小得难以想象的赤黄色木船正打我所在的船身边经过。这艘木船狭而尖,两边高高的,与我们平时在公园里坐的小船完全不同,乍一看仿佛很难在水中保持平衡。一对渔民打扮的老夫妇坐在里面,配合默契地摇着橹。除他俩之外,小木船上堆满了各种渔具--显然这是一艘小渔船。我没想到这么小的一艘船竟然可以划得这样快和稳。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我曾经试着采过一次菱,当时要坐在木盆里面,由我 关于同志近三年现实表现材料材料类招标技术评分表图表与交易pdf视力表打印pdf用图表说话 pdf 姐划到水中央去--那个盆摇晃得非常可怕,以至于我不顾一切地放声大哭,吓得表姐也手忙脚乱。眼前这艘船简直比那个木盆还要小,而它看起来却如此可靠,摇船的那对老夫妇还在对我笑。   我贪婪地注视着渐渐远去的小渔船,接着决定要租薛伯伯这艘船。   回到商榻镇上,谢过了余镇长,同她以及镇政府的其他工作人员告别之后,我乘上巴士到青浦汽车站去。刚在车上坐定,就发现每个座位靠背上都插着一把扇子。我说:"咦,怎么有扇子?"售票员立刻回答说:"扇子么让客人扇风呀。"我就拿了一把,起劲地扇着,说:"你们想得很周到嘛。在别的地方没碰到过。"售票员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看起来一天到晚都懂得自得其乐,因而微微有点发福,胡子大概有几天忘记刮了,面颊上稍微有点乱糟糟。他听见我这么说,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表扬,大声说:"这个么,车子开起来自然风凉了,可是一旦车子停下来--特别是假如堵车的话,那客人就很吃力了,所以嘛,所以嘛......"他得意万分,喋喋不休,同样的话摇头晃脑地说了总有十分钟,车上每个人看着他都微笑了。   售票员住口不一会儿,车子停在一个小站上,看没有人下车,门就关上了。司机刚刚要往前开,突然一个人"哇"地大叫一声,犹如晴天霹雳,把大家都吓得跳了起来。只见一个农民模样的中年妇人从后排挤出来,手里啰啰唆唆地拎着许多包裹,一边走,还一边回头对熟人道别,又忙忙地说:"到哉,到哉!"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告诉售票员的。快乐的售票员大声说:"给你吓死了!亏得车上没有人心脏有毛病。"妇人哈哈笑着,满脸通红,还是说:"到哉,到哉!"快快乐乐地冲下车。她与之聊天聊得忘记下车的那个人坐在车上哈哈大笑。车上的人,连带售票员,看到她们那么开心的样子,都哈哈笑了起来。   我也哈哈笑了很久,无缘无故觉得心情开朗。车窗外的绿色田野又明亮又亲切,看上去都像我自己的,令我心满意足。   几天之后,八月七日,我再一次来到商榻。这一次是和我的旅伴严悦一道,加上背上的许多行李。又是一个盛大的晴天。前一段日子始终是拖泥带水的阴雨天气,然而到了我准备出发的时候,太阳却大方地跑了出来,就像专门留给我的一份馈赠。   小路和小船都是熟悉的。船泊在树荫下面,也是熟悉的。船舱门开着,和几天前见到时不同,已经整理得干干净净。我和严悦走下船舱,把行李放在椅子上。舱顶依旧波光粼粼--我不由想立刻坐下来,在这里不上岸去。于是我坐了下来,往窗外看--灰灰白白的小鸭子百无聊赖地游过视野。几天前看到的那对老夫妇和他们的渔船,现在不知在哪里。他俩当时对我笑,笑容里带着点和善的诧异,随即他们渐行渐远,简直像一对老神仙。他们在一艘小木船里是那么驾轻就熟,他们在狭窄的河道里是那么如鱼得水,他们还在笑--他们那种笑,不是因为觉得什么滑稽或者得了什么利益,而是有一种这样的情形:当人生活得不用再考虑任何突发和额外情况的时候,他通常会毫无理由地笑,笑容与他的生命融为一体,浑然天成。 我坐在船舱里,瞪着舱顶的波光粼粼,很想念很想念那对老夫妇。我现在所在的地方,和我将要漫游的地方,对他俩来说一定具有一种我所不懂得的意义,对此我既失落又好奇。   严悦是第一次看到这艘船。她在船舱里走来走去,兴高采烈地摆动着手脚。她是一个瘦高个子,手长脚长,于是我就看到她细长的手脚在眼前晃来晃去--可惜她只会弹钢琴,不会唱戏。我问:"怎样?"她脸上带着不甘心笑出来的神情,说:"嘿嘿,蛮好,蛮好。"说着坐在了我的对面。   我们两个呆呆地坐着,面面相觑,没有想什么,也说不上不想什么。船舱里待了两个人,看起来就有一点狭小。世界安静得简直过分。粼粼波光在视野中悄悄闪动。   看见舱门口出现了一个小女孩的脑袋时,我也说不清自己这样坐了多久。女孩看上去八九岁大小,天生一张兴高采烈的笑脸,跟所有这种年龄的小女孩一样,她的头发黄而稀薄,扎了两个小辫子,箍上大红的发箍,一看就是个活泼俏皮的农村小女孩。在她身后依稀还可以看到两个小孩的身影。我对他们微笑,假装自己丝毫也不窘迫。女孩注视着我,半晌,说:"你们就是坐船的人吗?"我说:"是啊。"尝试着问她:"你呢?"她说:"这是我大爹的船呀。""大爹"就是"爷爷"的意思。虽然这压根儿说不上是什么巧合,但我还是又惊又喜,马上站起身,请女孩带我们去找她的大爹。话音刚落,薛伯伯就已经跳上船来了。   薛伯伯邀请我们到他家去坐一会儿。我们就把行李撂在船上,跟着他跳下了船。小船和陆地之间隔着两米左右的距离,用一块跳板连接起来。薛伯伯在上面如履平地,然而对我和严悦来说,这却有点小小的困难。刚才上来时就像走钢丝一样,现在下去,又费了一番周折。我从小就是一个在运动方面出奇迟钝的人,走这块跳板的情形假如被人看见,他一定认为颇有值得回味之处。   薛伯伯家离河边非常近,两三步就可以到。他家的房子在当地算是比较旧式的,没有盖楼房。门前一块不大的场地,铺满了青草——听说是为山羊准备的冬天的口粮。进门就是厨房,一角有大灶,看得出日常还一直使用。厨房里靠左手的门通向一条狭窄的走廊,穿过走廊,就是房后的院子。院子一角有羊圈,中央种着几棵我所不能确认的果树。深处开了一条渠,上面搭着木板,充作桥,过桥开辟了挺大的一个鸭舍,新生不久的两百多只小鸭子在竹篱笆里面蹒跚而过,左顾右盼。一只白色大公鸡傲然站在篱笆上面,若有所思。   我们商定,吃过午饭之后就起锚出发。看看时间还早,我就和严悦跑了出去,打算到村子里溜达溜达。   到处都是找船那天我在小桥上看到的瓜棚豆架。而现在我们正置身于这瓜棚豆架的景观中间,一条条硕大的老丝瓜在头顶上方微微摇动。在一个比较大的丝瓜架下,五六只大白鹅围成一圈,伸长了脖子,默默无语。我记得在上海的44路车站上,有一次看见一个农民用竹筐装着两只白鹅,在等车。我兴奋地大喊大叫,企图号召走过的人来看一看这两只鹅,可是没有人理睬我——路人不扭头,农民不吱声,连鹅本身也毫无反应。整个城市当时全都呆呆的,没有活力,令人沮丧。而现在,我看到聚会在丝瓜架下的大白鹅们,绿色映衬下,它们每一个都是深谙世事的模样。从小就听说,鹅是一种凶猛的禽类,会啄人。我相信凶猛的动物都是懂得思考的动物,因为它们常常愤世嫉俗,天真而高贵,一如中国的知识分子。   一群鸭子吵吵嚷嚷地走过鹅的身边,向水桥走去。它们有的是花白,有的是白色,每一只都像住宅条件简陋的人一样怀着满腔怨气,摇摆着屁股。它们前前后后地走下水桥的最后一级阶梯,频繁交换左右脚的重心,有点茫然地注视着河水,摩拳擦掌,好像永远也不可能准备好下水的样子。当有人走下水桥时,它们于无奈之下手忙脚乱地踏入水中。我知道鸭子是一种淫乱的异教徒式水禽,千百年来过着朝不保夕而精彩纷呈的生活,叫人既不齿又羡慕。我欣赏它们在碧水中款款游动的模样——它们划着水,转动出各种各样的水波,一会儿左顾右盼,一会儿埋头看看胸脯,以此可以无休无止地取悦自己。我想动物可爱的地方,在于它们易怒而善忘,平生不懂胸怀大志,十分想得开——我望着鸭子在小河里聚散离合,悠然神往。严悦站在我的身后,默然无语。   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赤脚小男孩。他从桥下面的小路上一路飞奔上桥,光着两只脚丫子。当发现我们在看着他时,他的脚步慢了下来,偷偷摸摸地紧挨桥栏,慢吞吞朝前蹭过来。走到桥中间,他停下脚步。我们对他笑,他瞪着大眼睛打量我们,光脚丫在桥面上画着奇奇怪怪的花样。我们僵持了很久。一个人常常会不带理由地喜欢上什么,比方我喜欢这个光着脚的小男孩。后来,我们又在田埂上撞到了。他带领着一帮看样子比他大的孩子,闹哄哄走过来,发现我时,这帮孩子一下子不响了。他们站在比我站的田埂高一些的路上,低头打量我。我又很笨地对他们笑起来。田边一群群高过他们的野草模糊了他们的脸,风吹野草摆动,他们的脸也在摆动。有几个小孩在左顾右盼,寻找让他们笑或者不笑的信号。而我一举起照相机,他们就"哇"地大叫大笑,蒙住脸四散奔逃,纷纷消失在绿色稻田中。唯有那个赤脚小男孩蹲了下来,黑阴阴的大眼睛,像风吹稻田时微微颤动的水,阴凉地,绿油油一闪,又一闪,对着我。这个小孩子非常通灵地明白 逛累了,我们坐在一条太阳走不进的夹弄里,和一对老夫妇谈天。附近有一条卖西瓜的船,隔几分钟就有人捧着一种极小的西瓜,笑眯眯地走过。一个老爷爷驾着小船靠岸――刚浇完粪,他满身臭烘烘地走过,和老夫妇打招呼。又过一会儿,有个人提着篮子和塑料桶,许多啰里八唆的东西,默默走到水桥上,从桶里捞出黄鳝,开始划鳝丝。严悦捅捅我,说:"看呀,看呀。"那个人划得很慢,很用力,好像不大熟练的样子。又有几个看上去油头粉面的年轻人从桥那边走过来,站在桥头说话,不时瞄我们一眼。世界陷入了我所难以习惯的绝对宁静之中,既没有汽车喇叭声,也没有无线电广播声,既没有说话声,也没有脚步声。这宁静给人一种错觉,仿佛即便有一根钢针掉在地上,也不可能发出声音。老夫妇坐在我对面,捧着大碗,无声地吃饭。划鳝丝的人无声地划鳝丝。年轻人无声地聊天。鸟无声地飞过。鸭子无声地跳下水。几步开外的水桥上,黄鳝在一个不擅长划鳝丝的人手里无声无息地死去,看来心满意足,毫无怨言。穿堂风不时吹过,像黄鳝,又湿又滑,不会说话。   在薛伯伯家吃过午饭,我们登上小船,正式开始我的江南之行。摘下手表之前,我看了一眼:一点十五分。我把手表放进书包。以后的旅行里,时间就融化在碧波荡漾之中了。   在锦溪   我坐在船头。船在河道里穿行,风像河水一样流过来,有种湿凉的阻力。当河道变得窄小的时候,看起来河岸近在咫尺,简直可以一跃而上。常常有其他的船只与我们擦身而过,看得见船上的人肆无忌惮地叉开了两腿,在睡午觉。有的船民刚巧睡醒,揉着眼睛,突然看到我,不由大吃一惊。没有睡觉的船民,也往往注意地打量着我们这条船。他们谁也无法猜透我们是去干什么。   我们现在航行的地方,是人口相当密集的地区。岸上到处是居民的住宅和水桥。鸭子们有时勇敢地跃下水来,在船只的空隙间穿行。有一两次,眼看船头就要撞到鸭子,我叫起来,谁知船开过后回头张望,那只鸭子依旧我行我素地向对岸游去。我想想,别人看到我穿马路的时候,大概也是惊险万状吧。   在比较宽阔的河道里,水面往往被分割成为很多块。渔民们用竹竿和渔网在水里划分了地界,将鱼饲养在一定的地域中间,水面以下用网圈住,防止鱼逃出去。竹竿高出水面近两米,顶端经常可以发现闲置的渔网、破旧的煤油灯、小孩的袜子,甚至一面猎猎飞舞的彩旗。在人口密集的江南,似乎到处都留下了人的踪迹。   航行了约摸一个小时,不知不觉间,船从窄长的河道进入了一个小湖泊。视野中突然出现一条雪白的湖上长堤,看样子显然不久前刚修葺过。长堤后面不远,河边密密麻麻地簇拥着好些房子,一看就是个小镇。我估计这就到锦溪了。   在勾勒旅行路线的过程中,我用的是一张印刷时间比较早的地图。当时看到由商榻往北不远,有一个叫做陈墓的小镇。我不明白为什么在地名中有个"墓"字,听上去总有些不是味道。后来听说,所谓陈墓,其实就是现在的锦溪。我于是想当然地以为"锦溪"是当地人为讨好口彩而新造的名字。又听十几年前到过锦溪(当时还是陈墓)的班马老师说过,由水道进入小镇,可以看见镇边有一大片坟地,他猜想"陈墓"就由此而来。然而我万万没有料到,在我来到这里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条雪白的长堤--我不由疑心起这究竟是不是真正的锦溪来了。   正在疑疑惑惑中间,薛伯伯已将小船开进了这座小镇。如此看来,这是锦溪无疑了。那么十几年前的坟地在哪里呢?我扭头往船舱里看--严悦蜷缩在长椅上,睡得正酣。   长堤的一边有座看似禅院的建筑,刚才在镇外的湖上,可以看见它的内部--靠湖那一边没有筑墙,院内一大片绿草葱茏滑落到湖水中。而靠镇的这一边则被围墙隐藏起来。我与薛伯伯商量,能否把船停靠在这座禅院外的岸边,他依言驾船靠了过去。   眼看离岸越来越近,岸上紧靠禅院的一栋老房子里突然走出一位老伯伯,冲我们喊着什么。我以为他说这里不准停船,或是停船要收费一类的话--既然河道里有治安警察,自然也会有收停船费的事了。只是船已然靠上了岸,来不及再退出去。我站在船头,大叫:"什么?"那位老伯伯以口音浓重的当地话叫:"你们是不是唱戏的?"一边朝我们走近来。   严悦这时刚巧走上船头。听见老伯伯的问话,我俩面面相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认为。我们有什么地方像唱戏的吗?我喊回去:"不是不是,我们是来玩的。"他不由有些诧异,说:"玩啊......那你们上不上来呢?"我笑起来,大声说:"当然上来了。"于是我们就上岸去。   老伯伯名叫徐德仁,是镇上一位著名的画师,专画锦溪风光。他刚才走出来的那栋老房子就是他的德仁画室。他邀请我们到他的画室去坐坐。不大的画室里,四面墙上大大小小挂的都是徐伯伯的作品,墙边也堆得横七竖八,桌子看来是由好几张书桌拼成的,然而桌上里三层外三层地铺着书画以及笔砚,倒也无从窥出真相。我沿着四壁转了一圈,粗粗欣赏了一遍墙上的画作。全部都是风光画,并且画的多是小桥流水人家的景致--黑瓦灰墙、乌棚小船、波光粼粼、桥影重重,掩映于沉甸甸的绿树丛中,天边几缕曼长的灰云,静谧慵懒,好像小镇在天空浮动的倒影。技法上并没有过人之处,然而画面明快而灵动,自有一种意境。我观看的过程中,徐伯伯一直在旁边为我作讲解,告诉我每幅画所描绘的景点,果然所有的画面都取自锦溪镇上。 看完画,我把自己这次漫游江南的计划告诉了徐伯伯。他一听之下,大感兴趣,立刻翻箱倒柜地寻找与锦溪有关的资料给我,还取出他创作的十六米长卷《锦溪八景》给我看,向我滔滔不绝地介绍锦溪的名胜。我邀请他坐到外面船头,细细地把他的经历以及锦溪的来历告诉我听,他欣然应允。   于是我从船舱里搬出一条长凳,同徐伯伯坐在船头,听他娓娓道来。原来他年轻时是个船工,爱好文艺,经常拉拉胡琴、吹吹笛子、唱唱沪剧锡剧。到三十八岁上,他见到别人画肖像,突然开始对美术感兴趣,于是想方设法,拜师学艺,琢磨起绘画来。在学习的过程中,有许多人给了他帮助,加上他自己的痴迷,慢慢也有了些成就。徐伯伯文化水平不高,也没有受过美术方面专业系统的训练,他半道出家,自己摸索,大胆地寻找山水画的突破口。看得出来,他的作品的确算不上一流,但其中充满了民俗风味,质朴明快。以他对锦溪地方的纯熟了解,加上他对把锦溪搬到纸上的执著专注,他用一颗诚恳的心画下了他所爱的家园。   说到高兴处,徐伯伯干脆拿出胡琴,端坐船头,自弹自唱起来。他的表情如此执著如此单纯。从这个老人身上,我看到了一个明亮的人生。他过去一直是工人,病退之后办画室,除去镇上的一些资助,用的大部分是自己的积蓄。他为人慷慨大方,办画室不为盈利,只是为自己对绘画和对故乡的热爱,因而常常把作品无偿赠送。他准备以自己微薄的退休工资实现自己画下锦溪的夙愿。他亲口说,画画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不画画,他是不能生活的。他高唱几十年来唱熟的曲调,沉浸在自己热爱的世界里。所谓恣意,所谓尽兴,就是这样的一种人生吧?在浮躁的城市里,还有多少人能像徐伯伯这样选择自己的人生呢?还有多少人能像徐伯伯这样确信自己所选择的人生呢?而在遇见徐伯伯之前,我从来不曾想到,这种确信竟能让整个人生都亮丽起来。   说到关于锦溪的资料,徐伯伯执意要骑车到镇新华书店去帮我买。跑了一趟,他回来说书店已关门了,不过没关系,他明天买了给我送来。我大惊,忙说不用了,一会儿我们就要到甪 直去。徐伯伯连连摇手,说不要紧,明天他骑车来找我们。百般推托之下,他依旧坚持,我不由感激不已。第二天在甪直,直到午后也不见徐伯伯来,无奈之下,只好启程离开,我心想,也许他没有来吧。谁知等旅行归来之后,再与他联系,才知他那天竟真去了,并且到处问询,花了整整一上午才寻访到,可惜当时我们已经出发,只有当地人告诉他我们在那里泊过船。我又诧异又激动--像徐伯伯这样性情纯正的人,要是不让我亲自遇到,我一定认为是闻所未闻,不可能存在的。   徐伯伯还给我讲了锦溪地名的变迁。锦溪是这里的本名。南宋绍兴后期,金主完颜亮调动大军向南进犯。宋高宗下诏亲征,由当时的皇太子赵玮扈跸同行,并有太子精通武艺的陈、葛二妃请求同往。然而由于金兵的瓜州驻军发生哗变,敌人已自行退去了。太子在战船上摆宴庆贺,不料陈妃因多吃了几只蟹,积寒腹中,阴痛不止,三天后竟病逝了。同时高宗决定内禅,让位于太子,陈妃的灵柩自然不能一起回京。于是太子在平江一带寻找坟地,最后葬陈妃于锦溪五保湖中一个隐藏在浅水中的独圩墩。锦溪在这之后的八百三十年里,就改名作"陈墓",直到一九九二年才恢复原名。这样说来,所谓"陈墓",同我"有一大片坟地"的阴森想法是毫无干系了。   徐伯伯又说起锦溪著名的"三十六桥、七十二窑",说当地的桥是如何灵秀,当地的砖瓦是如何赫赫有名。时间正是下午,阳光露了脸,幸而有微风拂面,倒也不觉得燥热难当。徐伯伯兴致勃勃地说起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锦溪,双手来回翻动飞舞,熟悉自豪之情溢于言表。他对锦溪的熟稔于心,就像锦溪是由他一手带大的一个孩子。而他对锦溪的满腔热爱、对锦溪未来所寄予的期望,又分明渗透着一颗赤子之心。他反反复复地将锦溪与大名鼎鼎的周庄做着比较,就像一个怀揣稀世珍宝却碰不到识货买主的商人,叹息不已。   碧清的湖水中,船影荡漾。听徐伯伯说,泊船的湖就叫五保湖,陈妃水冢就在那条长堤外面--据说水冢不论湖里水涨还是水落,始终隐藏在近尺深的水下,好像会浮沉似的,从未被水淹没过,如有神助。后来,我到画室旁边那座叫做莲池院的禅院,站在植着古树、铺着青砖的岸边空地上,眺望陈妃水冢。只见小洲上一片绿意葱茏,静谧安详,很难想象那里葬着一个什么人。那位不知面目的陈妃假如果真得以葬在这里,也真是死得其所,葬出了一个真正的风华绝代。   几百年来,这个小镇伴随着陈妃的传说浮浮沉沉。好像中国所有的城镇都与此相似,必须在传说情结中浮浮沉沉。其实,不过几十年前,锦溪、周庄,或者是江南的其他小镇,都是如此相似:当地居民临河居住,每天到同一条河里洗衣、洗菜、倒马桶;姑娘们戴着包头布穿街而过,用甜糯的乡音打招呼;老人坐在家门口低矮的竹椅上,姿势几乎是匍匐,"呼噜呼噜"抽着水烟,以这种惊天动地的响声提醒路人他依旧活着;夏天,睡莲懒懒地开出来,不知不觉开了满池,仿佛是睡莲自己的失误......后来--不过十几年前,由于一些我所无法参透的复杂的原因,也或许仅仅出于一个巧合,周庄名声大噪,一夜间成为中国第一水乡,至于为什么是周庄而不是锦溪不是其他小镇,这很难说。 眼前的锦溪显出一丝疲惫和衰老。临河人家在缺乏规划的情况下自由的搭建使小镇看来有些凌乱。然而小镇的水--正如数百年来所称的--依旧清澈透明。一九七六年夏天,沈从文先生曾偕夫人来这里探亲。他在河边流连,把锦溪比作了睡梦中的少女。直到今天,锦溪街头还多数是当地人而鲜有游客,锦溪依旧沉浸在睡梦中。可是,在睡梦中难道真是一件坏事吗?真要为此耿耿于怀吗?当年令沈从文先生沉醉的,不就是锦溪恬美明净的睡态吗?所谓溪,必然细小清静,很难想象一个喧闹繁华的锦溪。只可惜,农业已很难维持一个小镇的发展,水乡似乎必须依靠招人观看才有可能飞黄腾达,否则,锦溪很可能在睡梦中渐渐老去。锦溪已经在老去,伴随着陈妃水冢的优美传说。   如果爱这里,为什么不能仅仅为了这里,而让一切宁静美丽呢?   太阳正往西掉下去。我在锦溪街道上走来走去,东张西望。商店都在准备打烊,从门口看进去,每家商店都差不多,卖的基本上是同样的东西。店堂很深,靠里的角落里黑糊糊的,不由我想起幼时街脚的一爿小店,光线严重不足的柜台后面弥漫着奶油桃板的香味,给人无穷的欲望和遐想。小河跟着人走,到哪里都可以看到。我登上石桥,看一群小孩在湖里戏水。他们别着塑料救生圈,赖在水里相互指着鼻尖,大笑大笑,不肯上岸,好像清凉的湖水是他们真正的家园。除了他们之外,不知还有多少人在以这种最质朴最真诚的方式爱着自己的家乡。也不知道,他们还有几年会像这样,把水乡同最真切最快乐最初的经历联系在一起,让水乡成为他们的精神家园。我突然发现,这些年来,"水乡"这个词中有些东西在改变。我哑然。有只金红色的小哈巴狗走到我脚边,茫然若失地注视我,我摸摸它的头。它没有动。我又摸摸它的头。   太阳一直掉下去。锦溪睡着,安详一如相似的每一天。假如我生在锦溪,假如我爱我的家园,我想我会像这些水里的孩子一样,非常满足。   黄昏临近的时候,我坐着船离开了锦溪。小镇安安静静地睡着,谁来了,谁去了,她都不知晓。真希望来到这里的每个人,都能悄悄来,悄悄去,不要唤醒睡得那么美的地方。   远远看见镇上有户临河人家,在河边开辟了一个花圃,阴郁的绿意在里面挤挤挨挨,一种被压抑得很低沉但是很绵长的生命力徐徐氤氲开来,好像人在睡梦中的呓语。   我知道,有些观念根深蒂固,但在见到一个如此悠长恬美的睡梦之后,我还是要说:你爱脚下的土地,难道就一定要让别人知道她吗?毕竟,除了生长在这里的你,还有谁,还有谁能像你这样深深地爱着她呢?   在甪直   我计划在甪直过夜。   离开锦溪时,天色已经开始转晚。从锦溪到甪直的路比较远,估计到达时天要黑了。薛伯伯过去没有开船去过甪直,刚才问过徐伯伯,他给我们画了详细的路线图。一旦天黑下来,在没有夜航设备的情况下航行就有些危险,因而我暗暗祈祷一切顺利,期望在天完全变黑之前,船可以到达目的地。   薛伯伯说,行船只要不停口地问路,就不怕不认得怎么走。因而一路上,他经常向泊船岸边的船家询问。其时天色正在渐渐地暗下来,许多船民都在吃晚饭。船舱里光线不好,从外面望进去,完全是黑漆漆的一团,所以他们常常是坐在船舱顶上,把菜就地一放,端着碗吃。由于常年生活在船上,他们把船弄得非常干净,人人都光着脚到处走来走去。有一两艘木船的舱顶包着擦得光可鉴人的白铁皮,看得出来船主把这里当作了主要的活动地域,毕竟这里比船舱里要明亮得多,也吹得到风--也许就因为他们一直待在露天,每个人都晒成黧黑,男子的肌肉大多显得修长而不乏结实。我很喜欢看这些男男女女坐在舱顶上,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圈,没有人讲究坐的姿势。他们多数看起来有些沉默,喜欢注视自己和别人的脚,偶尔说句什么,总是皱起眉头很苦闷的模样,说得非常短促,惜字如金,不巧一阵风吹过来,就把他们的话吹没了。   似乎很多船民都喜欢养花。我坐在船头看出去,几乎经过的每艘船都会在舱顶的某个部位放着几盆花。他们全把花草种在破旧的脸盆里--我猜想,行船过程中总会有颠簸,用重心低的脸盆一定比用普通的花盆要保险得多。刚开始,我想当然地认为他们种的一定是葱蒜,看到多了,才发现原来是货真价实的花草,比如太阳花、雏菊,甚至有杜鹃这类东西,还有更多我所不认识的赏叶植物。它们大多呈灰蒙蒙的暗绿色,叶子乱蓬蓬好像数年不修剪的头发,不分东南西北地乱长,真是一些放纵无度的植物,看起来有点像自知被社会放弃了的绝望少年,又丑陋又可爱。同样生长在香喷喷的泥土中,为什么它们和陆地上的植物就如此不同?我突然记起有个老师曾三番两次地说:你们去看吧,所有船民都想下船,你们去看好了。那个老师说得兴致勃勃。我想,他真是一个聪明可爱的老师,我就很崇拜他。   我坐在船沿,脱了鞋袜,把脚伸到水里。水里似乎有许多冰凉的小手,在前前后后,挠得我有些痒。地球上有无数像这河水一样的东西,每时每刻都在运动,然而大多数人都没有觉察,其实,只要很简单地把脚丫伸到水里,就会发现,每个微小的波浪都带着生命,像精灵。  严悦坐在我身后,摊手摊脚,说:“你知道吗?只要有个邪恶的小人在你背上一推,你就掉下去了。哈哈,我就是这个邪恶小人。”她说起话来轻声慢语,还能笑得很精怪,确实有点像邪恶小人。我说:“哎,这倒是的。”她就哈哈,哈哈,哈哈。我想,要是我会游泳,自己就跳下去了,可见不会游泳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船在河道里弯来弯去,河的两边用竹竿拦着,所有水草都聚集在网的周围,看上去好像河里的田埂,绿得千娇百媚,肥肥地泛出油光——这些竹竿和渔网的后面,一定有许多最鲜活的鱼,有逍遥的野黄鳝,河底有沉默的蚌,还有无数螺蛳背着双手在散步--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哈哈。   身后的地平线上造满了小房子,慢慢沦陷在金光里面。天是一种有毒的艳蓝,靠西的一角上爬满了云母片一般半透明的云,夕阳的颜色太复杂,明亮而沉重,慢慢把周围的云片研磨成一种粉状的东西,泛出珠光,好像迟暮美人的眼睑。   黄昏正在来到。   太阳终于沉醉下去之后,天还嫌余味不足似的挣扎着苍白了片刻。我发现自己过去一直把这片刻给忽略掉了。这一片刻既不亮也不暗,颜色单调,好像蛋糕中间不小心夹进去的一张白色纸片,油汪汪但是没有丝毫味道,也没什么重量。远处的房子显得很低矮,泥土里有种淡白的地气蒸腾上来,越过人间,融化在天空里--万灵即将歇息,水乡的泥土深处,有什么正在叹息吧?在这种天光笼罩下,世界退了颜色,像一部黑白的无声电影,再可笑再可笑,也还是那么伤心,那么伤心,那么伤心。   严悦不响。我也不响。真是奇怪,全世界的人都像生病一样地爱着黄昏。   我们的船这时到了一片野外的开阔处,水面很大,远远被水草包围着。天已经开始越来越暗。靠近岸边的水面上,有人用竹子和稻草造了一座水上小屋,用毛竹把屋子从水面上腾空支撑起来,还带着一个粗陋的小门廊,看上去有点像傣族民居。它被岸边的芦苇和水草包围着,以绿色田野作为背景,在银灰的天幕下,依稀在匀静地呼吸吐纳。有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似乎刚刚洗过澡,衣冠不整地从屋里走到门廊上。看见我们的船朝她开过去,她立刻慌里慌张地冲进屋,很快披上件衬衣又转出来。我们问她到甪直还有多少路,她伸手指着前面,大声说:"快了,快了。马上就到!"我们谢过她,继续往前,不久就已离她很远。回头看看,只见她手里拿了一把颜色鲜艳的蓝色塑料梳子,侧头非常狠毒地把长发一梳到底,渐渐梳通之后,动作稍显柔和;突然,她用力甩了甩头,把长发从一边甩到另一边--可以想象晶莹水珠随之飞散。她身段修长苗条,头发很长很黑,面目如夜色般朦胧温柔--站在自家门廊上,看到如此广袤和单纯的野外,大概谁都会以为,全世界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   船又往前开了大约二十分钟,岸边的景致渐渐不那么像野外了。我们估计即将进入甪直镇。薛伯伯驾船继续往里开,河道渐渐变窄,两岸房子鳞次栉比,然而夜色中却给人一种凄凉阴森的印象。这些房子都很老旧,有些甚至到了破败的程度,窗户开得极高,目力所及仅仅是斑驳的墙壁,黑暗中看不分明,不时突然闪出一扇紧闭的小门,褐色木质看来十分酥软,好像长年潮湿,没有干的时候。照理说,这些房子并不高大,但却总给人森森然压下来的感觉。我记起幼时,家在老街上,附近也有一栋类似的房子,从没见人进出过,门上一直上着大铁锁;有一天下午,我发现门竟然开着,就走进去--里面是个院子,院子后头有老屋,我不敢往里走,只站在门口看:院里花草种得非常好,凤仙花像附了什么妖气,一丛丛怒放得很张扬,而院子正中则立着一块墓碑,上面用红字写好了名字。所以我一直害怕猜测这种老式院墙后面会有什么。更何况天已经黑了。   不知是由于光线还是倒影的缘故,暗夜中河水显得有点黑糊糊。船越往里开,河道越是逼仄,最后开到了尽头--河中间用竹片切了开来,过不去。这时的河道已经极其狭窄,并且河两旁停满了小船,隐约可以感到那些船上的人用狼一样的眼光望着我们。   就着微弱的光线,我看出两岸似乎很脏,到处是公共厕所和垃圾箱,靠河有次序地停了许多平板车,从外观和上面装的东西看,应该是收垃圾用的。再看看河道里破陋的船只,我恍然大悟:这里一定是当地收垃圾的人(用上海话说,差不多就是"垃圾瘪三"的意思)聚居的地方。收完垃圾住到船上,倒是一个很好的主意,既省去了房租,又有安身之所,也有地方用来堆放物品。更何况大家都是从事同一行业的人,聚居一处,就像丐帮一样,有组织得很。显然我们在这里是外来人员。我看这里那么脏乱拥挤,蚊子随时忙忙在手臂上撞得晕头转向,不由认为假如夜宿于此,不仅扼杀情调,更重要的是身心安全受到威胁。严悦看来对此也有点惴惴的。我们取得了统一意见,跟薛伯伯商量,还是退出去,泊到甪直镇外吧。   薛伯伯一口答应。只是河道异常狭窄,加上两边泊满了船,已经无法顺利地让船掉头了。他拿一根长篙,试图把船撑出去。船很困难才掉过了头,静静向外驶去。我看泊在这里的船都很凌乱,不像在外面河道上看到的那么井井有条。并且船上没有供电设备,不能开灯,船上的人大概趁天黑之前把什么事都安顿好了,现在大都歪靠在船舱里,有些在睡觉。他们静静目送我们离开,黑暗中一动不动,危险凶猛的样子。船在行进过程中,蚊子扑头盖脸地撞过来。  出了那个拥挤的河道,薛伯伯发动船往镇外开去。开出一百多米的光景,船钻过一座石拱桥。岸边是农田,不远处有江南农村典型的新式二层民居。我们决定就泊在这里。   在开往甪直的路上,我们已经用船上的液化气做好晚饭,现在既然解决了泊船的问题,我们就围坐在一起,草草吃饭。吃完饭,天早就黑了个透,看样子在黑洞里没办法洗碗,我们干脆把碗放在多余的脸盆里,打算明天一早再洗。   我和严悦坐在船头啃西瓜,希望有风吹过来。薛伯伯刚才跟我们聊过一会儿,现在已起身到船后头去了。晚上他睡船舱里小的那一间,我们则睡可以把椅子拼成床铺的那一间。   月亮没有,星星有一点。总的来说,天空很澄明,圆溜溜地罩在高高的头顶上。有种小女孩喜欢的玩具,就是一个玻璃球,里面往往坐着两个小人,把球颠倒一下,就有许多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形成一个完美的童话式恋爱场景。现在坐在这个一无遮拦的夜空下面,感觉就像是玻璃球里的小人--虽然身边是个女孩子,仍然非常满足。所谓"天圆地方",非到这种情境下不能体会到。我想:啊,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空气啊,充满天地之间的那么多空气......真是不可思议。想着,我就很喜欢。   天空底下没有灯光,看来反而非常明亮,是一种透明但不稀薄的宝石蓝。那么大、那么高的天空,是多大的一块宝石,实在难以想象--所以说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就是我们头顶上澄明的天空。我想躺到舱顶上,彻夜地观看这个广袤的穹顶--一个人在这样不可思议的环境中,一定很容易就能学会瑜伽的呼吸吐纳之术吧?所谓自然,就是不可思议的意思,我想。我深深吸口气,体内有个膈被猛烈地冲开了,心胸一下子变得异常开阔,好像我自己从自己身上飞出来,飞到最最高远的地方--那种最最最高远,又难以说清楚的地方,有大风的地方,无声大笑的地方。   严悦在耳边絮絮地说着,说着,弄弄么自己笑了起来。她说话总是这样轻,好像要把力气留着去敲琴键。四面八方,各种各样的小虫像严悦一样地说着,说着,一会儿兴高采烈,一会儿又是无边无际的伤心。我侧耳听了听--主要是油葫芦。所谓油葫芦,是一种长得像蟋蟀,但比蟋蟀大一点的昆虫。小时候每年和爸爸一起去捉蟋蟀,我总是把油葫芦误认作蟋蟀,而油葫芦是不会打架的,不像蟋蟀那么好玩。蟋蟀叫起来嘹亮锐利,像出鞘的宝剑;油葫芦的叫声则清脆一点,有点像大人在给小孩把尿,很温和。我坐在黑暗里,听了很久。比较远的地方,传来一片蛙声,像给虫儿和声。稻田黑糊糊的,中间的水渠反而白亮亮,不仔细看,很容易以为那是小路。水边的草丛中有光亮的萤火虫躲闪着飞舞,一会儿,无依无靠地飞走了。   不远处的人家在看电视,二楼窗口闪着幽微的亮光。他们要是知道我正观察着他们,一定会很生气。不久,他们的房间黑了下来。黑暗远远延伸开去,一层一层,越来越深重。从这边地平线到那边地平线--三百六十度的地平线,统统沉入深睡眠。水面无波,鱼和黄鳝都已睡下。萤火虫带着好梦和噩梦流离失所。严悦还在说。虫子们也在说。天上星星闪闪的,说着,说着,一会儿兴高采烈,一会儿又是无边无际的伤心。我谛听各种诉说,几乎睡去。   在船上的第一天就要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满身疲惫,好像战斗归来。晚上船舱里吹不进风,蚊子却悠然自得。不得已开了船上一个陈旧的小电风扇,没想到这样小的一个电风扇,马达的声音却这样大,贯穿了整晚的睡眠,每次迷糊中醒来,都立刻能想到:我是在船上。虽然涂了好几遍驱蚊水,还是与蚊子共枕而眠了一夜。   我翻个身,原打算再睡,转念一想,这种睡法好像没有什么意义,还是到上面去吹点风,总比闷在船舱里要好些。打定主意,我手脚并用地下了床。严悦在里口,依旧呼呼大睡--她是那种爱吃肉爱睡觉却偏偏胖不出来的体质,真有福气。   原来天还没有亮,东方隐约有一抹红光浮动。起这么早的,大概也只有我和周扒皮。我走上船头,做一次深呼吸,重新打量昨晚没能看清的四周景致。稻田、水渠、沉睡中的民房、河水、石拱桥......全体清凉宁静。我的目光逗留在不远处的石拱桥上。桥很高,桥洞与在水面上的倒影一起形成一个亮晶晶的圆--记得昨天晚上,我在船头上看过去,这个圆也在暗暗放光。桥倒像是古桥,石缝里长出不少青草。我走下船,沿田埂向桥走过去。   其时天色已开始放亮。我来到桥的左近,才发现这座桥基本上已经废弃了。过去这里一定有通南北的路,所以造了桥。只是不知何时起路没有了,我刚才也是沿田埂走过来的。桥周围不怎么干净,旁边还有一个很大的垃圾堆。石阶被半人高的野草占领,这里那里躺着饮料罐,想来是上桥玩的当地小孩留下的纪念品--这显然不是什么旅游景点,不会有游客前来,否则,倒可以收许多卫生罚款。站在船头看的时候,这桥在绿意点缀下显得青葱可爱,真的跑到桥上,却有一种荒圮之感。   我在桥上站了一会儿,看看不远处仍在沉睡中的小船。离出太阳还早,但是天地间笼罩着太阳的淡影子,有种出太阳的气氛--像一个人在大教堂里不停不停地弹奏管风琴,四周空气随之变得稀薄而高尚。 刚想回船上去,我突然发现桥下的一边烟雾腾腾。我不由往那边走下几级台阶,这才看见,岸边距离桥三四米远的地方有一间用红砖草草砌就的小房子。房子基本上可以说只是个毛坯,丝毫没有粉刷过,甚至连门也没有,看来不像能用来住人。然而房子里面却似乎有人影晃动。不一会儿,有个身着白衣的老妪从里面走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中年妇人。定睛一看,她俩居然都是披麻戴孝的装束。   我当然有点害怕,但还是好奇地往下走了走,看她们要做什么。只见她们神情专注,忙忙碌碌的,出来不一会儿就又跑了进去,进去不一会儿却又跑了出来,就这样出出进进,焚起香,点起烛,还烧了纸钱一类的物事。两个人不知是没有看见我,还是不来理会我,反正全神贯注,按照某种条理做了一大套事情,最后走到门外,趴在地上,对着门大磕起头来。   曾经听父母说过,乡下从前在路边有许多小房子,专门供人停放灵柩,所以那时走夜路是相当恐怖的事情,没点胆子不敢的。难道我现在看到的,就是这种小房子吗?我不由毛骨悚然。可是,只听说这种房子用来停灵柩,怎么还可以让亲人来烧香磕头?房子如此简陋,说它是庙宇,却也绝对不像。思来想去,绞尽脑汁,还是觉得这应当是停灵的处所。我不禁往后退了几步。曦微晨光中,红砖小房子在苍白天幕的映衬下显得很突兀。我回头看一眼静静泊在河对岸的小船,想到昨夜自己就睡在离小屋五十米也不到的地方,一刹那间脚步有点乱。   我回到船头坐下来,依旧控制不住要往河对面的小房子看。烟雾仿佛和着尸气从那里冉冉升起。又过一会儿,那两个妇人竟一前一后地上了桥,朝我们泊船的这边岸上走来。我猜测,可能她们住在这一边罢。谁知她们下了桥,竟直接走进又一座红砖小房子去!我目瞪口呆--直到此刻,我才发现,原来桥的这一边,同样的位置,也盖着一座红砖房,不同之处在于,这座房子周围还用红砖砌了一圈矮到没有什么实际功能的围墙。只见她们同样循规蹈矩地忙碌了一番。与此同时,居然又有两个披麻戴孝的妇人向那里走去。我只觉头皮发麻--这究竟算是一种什么仪式呢?   严悦在船舱里,依旧呼呼大睡。   正在我注视那几个人的一举一动,兀自毛骨悚然的时候,薛伯伯走上了船头,精神奕奕的样子。我赶忙把红砖房子指给他看。谁知,他只看了一眼,就"哈哈"笑着,十分肯定地说:"这是土地庙啊。"   土地庙?对我而言,这个只在《西游记》里听说过的词真是匪夷所思。然而薛伯伯看来却习以为常。他粗略地对我解释说,这几年乡下逐渐出现了许多像这样的土地庙,庙里仅仅供着一尊小小的观音像,甚至还有不少比这更简陋的。并且他还说,像我看到的"这一类"事情,总是由女人做的。说完,他就跑到船尾做事去了。我茫然注视不远处的小房子,一直目送那几个妇人离开。薛伯伯说得很不完全,许多问题我还弄不明白。比如,造这些庙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就近的甪直镇上没有庙宇吗?"这一类事"是哪一类事呢?为什么"这一类事"必须由女人来做?在桥的两头分别造庙有什么特殊的意思?这座桥的荒废与庙有没有关系?还有,也是我最关心的:土地庙里会不会停灵柩?   我没有就这些问题继续追问薛伯伯。可能他知道得不多。更有可能,他虽然知道,却不愿意告诉我。大人都不怎么愿意随便谈论这些事,尤其是把这些事告诉一个小姑娘--我从小有这样的感觉。大人们不知为什么,老是吞吞吐吐,似乎这种事永远只能猜,不能问。也难怪,中国人在这方面自古有无师自通的本领。   人已经走了,庙里的香还没有烧尽,烟雾自言自语地蠕动着。天也大亮了。严悦走上船头,打招呼说:"傻人,起那么早干什么?"我说:"傻人,看你自己的样子。"说着松了一口气。   我们本想就地打水洗漱,谁知船泊了一夜,渗出的柴油都流到水里,分明不能用。于是薛伯伯开船往里行了一程,进入镇内。我们刚想吊水,却发现河水比起外面的确实要脏一些--原来昨晚看到河水黑,并不是光线的原因。询问当地人,才知道,江南水乡自古有罱泥的习惯,每年春天,罱泥船从河底罱起河泥,不仅可以澄清水质,更重要的是,河泥用来肥田,是非常好的肥料--随着化肥的使用和镇附近田地的减少,罱泥就少了,河底河泥积的时间一长,自然发黑,于是水就不那么澄清。无奈,我们只好拿着牙刷、端着面盆跳上岸,找到岸上一户开杂货店的人家,简单说明我们的来意,付了五块钱,征得他们的同意,让我们用他们的自来水。   洗漱完之后,我和严悦拎出一桶自来水,蹲在河边,又是洗碗,又是洗衣服,大忙。第一次在河边洗碗洗衣,一切从简,马马虎虎,飞快地洗完了。接下来要找地方晾衣服。船上似乎不行。我们在周围反复查看,最后在河边几根电线杆、弃置不用的竹竿上拉起绳子,把湿答答的衣服一件件甩到上面。看着自己的衣服衬着陌生房屋的背景,水滴滴答答掉到陌生小镇的土地上,有种奇异的游离感。   一切完毕,时间还早得很。(我们醒得实在是太早了!)眼看太阳还根本没来得及上班,我和严悦赶忙整装出发。计划中,我们有一个上午的时间可以用来在甪直四处游荡 我俩走到镇上,过桥穿巷,东张西望,却难看到打开的店门。一大早忙了半天,此刻已经是饥肠辘辘,本想找家饭店,高高兴兴地大吃一顿,不曾想落得这样一个下场。石子铺就的老街上,处处大门紧闭,好像永远不会开门的样子。不时有手提鸟笼的老爷爷擦身而过――也有些老爷爷仅仅提一个布口袋,袋底沉沉地装着什么。至于其他人,就很少了。我和严悦四处搜寻,找不到能填肚皮的地方,严悦不由大发感慨:昨天在锦溪,亲眼看见店家刚过四点就关门,今天在甪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开门的饭店——小镇习惯,大约是下班早,上班晚――多么好的规矩啊!其实这样说并不确切,我们这会儿来找饭店,实在早了一些,不过小镇的安宁却是真的。我们看到叶圣陶先生《多收了三五斗》中写到过的万盛米行——黑瓦白墙,修葺得很好,像一条新船在河边静静泊着。米行门外修着长廊,加出一面侧墙,上边画个大黑圆圈,圈里一个大黑"米"字,触目惊心,然而不知哪里还是透着固执的安宁气,像上好红木,明净阴凉,似乎马上可以生出苔藓来,其实不会。   估计这里是甪直保存的老城区,专门供游客参观,因而看上去相当干净齐整。路边种着矮冬青,房子也修整过,街道似乎拓宽了。我们在一个拐角处发现一家小杂货店,门口挂着一串草编的鞋子。这种鞋子做得又扁又宽,一个鞋肚里简直伸得进两只脚。店主告诉我们,这是莆鞋,专门给农民雨天穿的,这样不容易在田埂上滑倒。不过这些莆鞋做得非常精致,尤其是给孩子穿的小莆鞋,鞋面上编进了各色绒线和丝带,一看就知道是卖给游客的纪念品。看,连纪念品也有了——这里和锦溪不同,和昨夜泊船的野外也不同。   我买了一双小莆鞋,同严悦一起继续寻找饭店。好容易让我们找到一家店开着门,还似乎是百年老店的样子。我们进去要了两碗面,心满意足地坐在靠大门的桌前吃。我们旁边的一张方桌边,挤挤挨挨地坐满了老爷爷,有的有鸟笼,有的没鸟笼,有的有胡子,有的没胡子,也在吃面,看样子大概刚刚锻炼过身体。过去我从没见过这么多清一色的老爷爷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不由觉得有点好玩,多看了几眼。他们每个人都穿得很朴素,不知为何表情严肃。我原以为,既然在一块儿锻炼身体,又在一块儿吃早饭,交情应该很不错才对,那么总该有话说吧?谁知他们只是闷头吃饭,间或说话,也是相邻的两个人鬼鬼祟祟地说几句,桌上没一点热烈气氛,人人都是充满智慧的深沉模样。我打量他们,他们中有几个人也打量我——说不上友好还是敌意,没表情。有个老爷爷首先吃完,坐在椅子上津津有味地用手背擦嘴巴,擦了一遍又一遍,人家不理睬他,继续吃。男人的友情——尤其老男人的友情,真是搞不清楚。   一顿饭吃过,街上的门也一扇接一扇地打开了。有一户人家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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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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