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林文月

丢5一 口 ；，￡c‘ I 77 一 九九一年普林斯顿建 筑出版社刊印的 《海边——建 构美国城镇 (Seaside—— Making a 血 Am哟 ) 一 书，在序文中提及窗之为 用，大别为二类：其一为凝视 之用。譬如你到佛罗里达旅 行，选一个有面海落地窗的旅 邸暂住，透过广阔的视野，你 凝视海景，心中预期着心旷神 怡的景象，以忘却日常营营烦 扰；其二为瞥视之用。譬如一 个家庭主妇，站立厨房操作， 窗无须过太，足够光线射进， 当其洗盘持瓢之际，时则看见 丈夫下班归来，时则看见孩子 嬉戏后院，又时或隔墙瞥见邻 居熟人往来于巷道。那景象是 跳动不可预期的，寻常而温馨 的。 然而，旅居布拉格二月， 觉得该文撰者似乎遗漏了窗 的另一功用；或者从另外一个 角度而言，窗也可咀既是凝视 观 览之用，亦为暂瞥生活之 用。 布拉格的众窗，自其外貌 言之，千奇百怪，配合着形形 色色不同时代、不同流派的建 维普资讯 http://www.cqvip.com 飒而呈现繁简互异的样态。有浮 A， 月：jl5L g 上亡 ， 雕雄伟者，有彩绘斑斓者，亦有架 题材，但我的住处在其背面，故而 框嶙峋者，不一而足，令人目不暇 由此窗望出，所见到的是平常不 给 唯 自窗内望出，若是处身于环 容易见到的塔尖背影。不过，哥特 绕着老城广场(starm~sts k孟 如) 式建筑的提恩教堂尖塔，其实由 的某一定点，自不免预期欣赏到 正面观看或背面观看都一样 那 著名的提恩圣母教堂、旧议会堂 豺黑的塔顶上四面又附载着双层 与其天文钟、圣米格拉须教堂，以 的小尖塔，因而主塔四周共有八 及其他栉比鳞次高潮迭起的一幢 个小尖塔。每个小尖塔均呈太角 幢建筑物，但是，换一个处所，来 形，且各角开一洞户。主塔与附着 到后街窄巷的民房，刊映人眼底 之小塔上方皆升一细柱，柱上各 者，除远处近处的尖塔圆顶外，叉 有一金球，天晴时闪闪发光。由于 可见高高低低的红瓦屋宇，而对 透视效果，并立的双塔，在我的视 面窗帘掀开时，乍见人影，后窗不 野里并不等高，东边的塔尖较西 远处的晾晒衣物随风飘动，则又 边的塔尖高出许多。我所能看见 于不可预期的一瞥之间饶富庶民 的提恩教堂，仅止于双塔的部分， 风味。 黑色的塔顶之下，是土黄色的砖 查理大学东亚系为我租赁的 砌塔楼，但十五世纪建成的教堂， 客台在汀西卡 (Tynska)道十号 经历了数百年的时间，砖块已斑 内一幢楼房的四层楼，正当老城 驳老旧发黑，惟仍然坚毅有力地 广场东北隅提恩圣母教堂背后的 支持着华丽庄严的尖顶。 巷道里。称做四楼，其实乃是三楼 第一次瞥见窗外双塔，是在 之上的阁楼，在附近住宅之中，倒 晚春黄昏。暮霭中，只有黝暗尖耸 是居较高的位置。 的印象。其后客居闲暇时，再三凝 房屋三面有窗。 睇，始注意到有限的视野中竞有 卧室二窗皆向南。从靠书桌 繁复无比的结构，而提笔描绘之 的窗望出去，提恩圣母教堂著名 际，遂进而感知其肃穆的外表，其 的双尖塔正占据着视界的太部分， 实系由完整的均衡与艺术之美所 下方近处则是院落对面的二三红 构成。往 Et读 洛阳伽蓝记》，于 瓦屋顶 一般摄影或绘画写生的 理论虽能够了解杨衔之在记述北 维普资讯 http://www.cqvip.com 魏永宁寺九级浮图时耗费笔墨的 道理，如今临窗凝视提恩圣母教 堂的顶部，古人用心之必要才与 自己深切之体验吻台而真正掌握 其文理了。 提恩双塔的下端，是被隔院 对面的红瓦 屋 顶挡住 。 那种整整齐 齐一丝不苟 甚至略带严 肃的砖瓦排 列，有些像 捷克人的性 格。在红瓦 下的黄墙三 层楼 房内， 不知住着几 户人家?每 个窗户都是 双层，为着 防寒 之用， 一 个没有课的下午，读罢书 不觉慵懒地小睡，醒来想沏一壶 茶，走到客厅兼厨房的一端，从我 自己略启的一窗，竟然撞见斜对 面三楼末端的窗内有男女拥抱 。 两个人的头部和颜面都被窗棂的 乃有此设施。初到时虽是暮春，犹 有几分料峭寒意，各窗都紧闭着。 其后，暖意加速来到，窗也逐一向 内打开。有时走过窗前，无意间瞥 见对面窗户内白色的纱帘在微风 中飘举着，帘内人影晃动，温馨的 感觉中似又羼和了些许神秘的氖 围。 上 方遮着 。 只见男人的 背 后 上 半 身，他穿着 有背带的裤 子。女的一 只手臂环拥 着他的腰背 之问，那仿 佛苗条的身 段裹在深色 的衣裳里 。 我不是爱窥 伺他人隐私 的人，忽焉 的这一瞥令 我睡意全消，遂急逮离开窗口到 炉前烧水，觉得心头有些波浪不 平 。 客厅的这个窗，和卧室那看 得见提恩教堂塔顶的窗在同一方 向。事实上，窗虽不同，窗外景物 却是相连的 好比屏风各摺，其上 所绘景象却联接一体；又好比宽 维普资讯 http://www.cqvip.com 银幕的两端，卧室的窗外见到的 是提恩尖塔及其下靠西的景物， 客厅的窗所见则是塔及其偏东部 分。至于层层叠叠的红瓦黄墙屋 宇，是布拉格民屋的一大特色 自 古以来，布拉格地狭人口稠密，广 场保留给堂皇的教堂寺院和议厅 衙门，但广场背后稍稍转折处，便 是商家民宅所在。而巷道窄窄，数 公尺左右的石板路两侧，楼宇与 楼宇对峙，因此底楼门门相向，其 上窗窗互见，更上则不免于红瓦 连绵各显高低了。 课堂上讲授谢 I诗： 灞诶望 长安，河阳视京县。白日丽飞甍， 参差皆可见。 于典故诠释后，取 两张新近购得的布拉格明信片， 争学生传观，众人立即领略其趣。 有时图片视觉比文字叙写更直截 了当。生活于布拉格的人当然能 体会“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 而客寓布拉格，参差丽甍便在我 俯瞰的眼前窗外 不是明信片，是 活生生的景象。 黑色的提恩尖塔是可以预期 的景象。大小塔顶的金球在白日 里光耀夺目；晚间则洞户之内灯 光四射，照亮夜空，耸立的各塔浮 突玲珑有如童话世界。失眠的夜 晚，掀开帘帷，见上弦月淡淡贴近 众塔一端，似梦如幻，陡添乡愁。 其实添增乡愁的，未限于视觉的 淡月塔影，每隔一刻钟准时响起 的钟声清越，也声声催唤焦虑与 愁思。 夜半钟声到客床 ”张继的 《枫桥夜泊》，易一字即是此情此 景 提恩尖塔是预期凝睇的视野。 然而其下参差拥挤的红瓦，却是 完全不可预期属于瞥见的视野， 譬如那个下午被我撞见的男女拥 抱 那个拥抱是夫妻恩爱吗?或 许竟是情侣偷情?但无论偷情或 恩爱，都是现实生活。欢愁爱恶， 众红瓦屋顶之下，正宜有血有肉 的生活百态进行着。由于有血有 肉的生活百态，所以跳动难以逆 料。不仅影像视野难以逆料，音声 闻传亦复如此。 逐渐习惯 了汀西卡道十号的 客寓生活后，气候已更形温热起 来。我把床头左右的两窗略微开 启睡下。晨早醒时，自两道隙缝传 来妇人的高声交谈。喋喋不休地 饶舌，在我盥洗完毕回到镜台前 梳发时仍未休止。缺乏抑扬顿挫 的捷克语，我一个字也没听懂，传 人耳中只觉得单调乏味。缓缓梳 理着发丝时，才想到今天早晨竟 然没有被钟声敲醒，也不是被鸟 维普资讯 http://www.cqvip.com 鸣催起；大概真的是逐渐习惯布 拉格的生活了。 另一个下午，客厅面东的窗 传来男童与女童的喧哗。声音稚 嫩而急切，始则嬉谑，继而变吵 闹，终为母亲 大声叱 责所 遏止。我从窗 口探身俯视， 发现下面 是 一 个稍小 的 中庭。住屋围 绕，有三面三 层楼房 的窗 开向那个 中 庭。并未看见 那喧哗 的兄 妹和母亲。大 概是兄 妹和 母亲吧?他 们的嬉谑 、吵 闹与叱责，我 也完全 听不 懂，但我明白 院的塔顶竦现。那个圆塔究竟属 哪一个教堂?以我寄寓两个月资 浅的住民而言，要分辨市拉格 “南 朝四百八十寺 的面貌，是颇有困 难的 开向中庭的众窗内都有人在生活 着；种族，语言虽有别，生活的内 容大抵类似。 而这一面窗所对，尽是高低 叠拥的红屋顶，最具庶民趣味，于 其右上角处则又有一小部分某寺 大概 居 住 在 布 拉 格 的 老 城，甚至越 过 查 理桥 的 渥 太河 对岸住家， 要 从 窗 口 望 出 去 而 捕 获 完全 属 于 凝 视 ” 的风 景，或完全 属 于 “瞥 见 的景 象，都是不 可能的，因 为 中 古时 期 来，这 个城市不断在不同王朝 不同宗 教经营之下建构皇宫、衙门和寺 院等等，而老百姓则无论改朝换 代、宗教流别，千百年来持续生活 着 士、农、工、商，悲、欢、哀、 乐 这大概是布拉格其所以呈现 维普资讯 http://www.cqvip.com 如此奇特风貌的道理吧。 化的趣味。看得见晴天晾出的衣 来自世界各地的观光客，在 物，一阵风起雷响转为大雨后，不 广场上举首仰瞻各式建筑物，印 知是主妇外出还是忘了收拾，竹 证着手中所持种种册页的说 明： 竿上的袖端裤角任其风雨中飘摇 或者漫步于两侧有三十尊巨型石 不已。 雕的查理桥 (Karluv Mast)，遥 一 日傍晚，准备淋浴，忽然抬 望巍峨的皇宫而不由得发出札赞 头，看见不知什幺时候搭起的鹰 惊叹。久居于此城市，一不小心抬 架在左方邻屋边，有两个工人在 眼就看到古迹名胜的男女老少， 破旧的屋顶上巡视。接下来的一 则与其他城市的住民一样，忙着 个星期近十天功夫，总是有工人 日日营生，上班下班、上课下课， 在屋顶上蹲着工作 据说共产体 勤练管弦 补墙修路、扫地煮食， 制解散后，捷克国家社会与人民 或嬉笑比画，恩爱偷情⋯⋯，并不 生活都还相当衰疲。其后，布拉格 因感动而稍停作息。他们与查理 等城市获得联台国文教基金会定 弟四、莫扎特、卡夫卡，都是布拉 为 人类文化遗迹 ，编列预算补 格的过客。 助修护，而德、日等先进国亦有资 不过，布拉格的住民生活在 金援助，近年来才逐渐将灰暗残 这样奇特环境的窗内，日日营生 r缺的建筑物整修焕然一新。至于 之际倒是有稍加谨慎的必要，否 民间屋主，也在多年的保养生息 则一不小心隐秘的偷情可能就被 后，贮蓄备款，开始换瓦补墙，所 一 双游移的闲眼撞见。 以到处可见水泥工与油漆匠。一 客寓的北侧是一小问狭长的 个国家能发展到藏富于民是好现 浴室。向北的墙稍高处有一小窗。 象 。不过，投有帘帷的浴室之窗， 窗虽小，却也揽人远近可以凝视 却令我感到十分不方便。躲躲藏 与惊瞥的景物。远处是一高一低 藏沐浴一段时日后，终于有一天 不知名的两个教堂塔顶。高一点 黄昏发现鹰架 已拆卸，工人消失， 的颜色较深，低一点的颜色较淡， 而屋顶红灿灿。我也回复了松弛 造形也各有不同。近处则是纵横 精神的自由享受沐浴之乐，而且 交叠的许多红屋顶 。大概因为后 对着窗外一片红灿灿的布拉格屋 窗对着后窗的缘故，更加有生活 顶。 维普资讯 http://www.cqvip.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