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梦这是一句在那些顶著地中海

人生如梦这是一句在那些顶著地中海 夢 中六甲 李國輝 「夢,人生如夢。」這是一句在那些頂著「地中海」、兼又「腹」胸廣闊、年在桑榆的中年男人圈子里最為熱門的口頭禪之一(中年女性是否也一樣可就不得而知了)。每逢茶餘飯後、橫卧小休之際,就最常听到。 在我離家以前的印象里,老爸就是一個聰明得早已絕了頂的中年大漢。所以那六七年間,我從他的口中聽到這句話不下數十萬次,而且每次說的時候,我留意到他的手上總是拿著一份不是水費單,就是電費單的東西,神情特別地哀傷、特別地憂鬱,跟巷口小教堂里老牧師在胸前畫十字時的神情一模一樣。對於這個行徑的動機,我實在難以理解,只好怪他故作感性。他每听到我的指責,總是一叩天線「獲仔」一般的腦殼,差點沒擦出火花來,瞇著一雙像掛上了兩個嘔吐袋似的眼盠,仰首,徐徐地說,只要等我也像他一樣聰明得絕了頂時,自然就會明白。 許多年後的今天,听著背後的囂躁謐靜,迎著蕭瑟的冷風,雖然我仍然未有聰明得如他那般絕了頂,但終於也明白了這句話的含意。想著,往昔便不其然地在肆虐的黑暗之中鋪展開來…… 依稀記得,孩提時付的我,還有那一班自小光著屁股跑天下的鐵杆兄弟們最愛的就是做夢,每得空閒,總是不約而同地聚在村口那棵大榕樹底下,風雨不改。或枕著樹根,或倚著樹幹,仰首望著婆娑的榕傘,迎著紛飛的雨絲,只見疏條交映,透過茂密的枝葉,一雙雙烏黑的小眼盠望向無邊的蒼穹,望著悠悠的雲朵,彷彿可以望穿沈厚雲層背後的碧空,望見期盼的將來。然後,在誤以為自己已經乘風飛去的同時,我們開始不著邊際地說著各自的夢: 「我要做齊天大聖,七十二變打妖精,」 「我要做超級撒瓦人,用龜波氣功打倒村尾的大牛,讓他不敢再沙塵,」 「呸,全都是小孩子的玩意。我才了不起呢,我要學郭靖,練成降龍十八掌,趕身爸爸身邊的狐狸精,」 …… 說著、說著,大家都笑了,因為那是只要智力正常都知道不可能實現的夢,但在那一段童蒙的歲月裏,我們總是不停地訴說著這些荒誕不經的夢話,樂此不疲,彷彿只要喊出口就會成真一般。 有一次,放學的路上,我們這一群「夢人」竟遇上了恐怕只有在電視劇裏才會發生的情節??調戲良家婦女。也不知是哪一個呆瓜帶的頭,只聽得一聲「龜 1 波氣功」,大伙兒不加思索便一擁而上,與那大壞蛋扭打起來,最後更驚動了警察。事後,我們的身上都不約而同地掛了彩,也捱了雙親的批,但不知怎地,心中總是甜滋滋的。 斗轉星移,往日的幼稚小童搖身一變,已成了毛頭小孩。可養成的習慣卻依然未改,村口的大榕樹下還是烙滿了我們這一群的腳印。聽著樹上不絕的蟬嗚,我們或是蕩著秋千,或是攀著樹枒,抬眼看那些各自托著一束驕陽的綠巴掌,享受著眼前的一片柔和與青綠,清風習習,根幹交叉密織的樹網之下,自有我們的一片天與地。就在這樣一個彷彿絲毫不受外界侵撓的境地之中,我們照樣興致勃勃地呼喊著自己的夢: 「哎,你們有沒有覺得,前陣了上演的那套無奸道真是超好看,將來我也要加入黑社會,一個能夠潛入警隊的黑社會,一仗功成萬骨枯,哈哈,只是聽著也覺……」 「呆子,黑社會可是犯法的,你沒有看八點鐘那套陀槍之姐嗎,等我將來考了警察,就來捉你這個腦袋長在屁股上的黑社會。」 「你們也真是的,未免太暴力了吧,淨想當些打打殺殺的粗魯活兒,這樣怎麼能夠吸引到女班長的注意呢,我啊,要學人心人述中的程眼尾,當一個斯文大方的……護士,」 「娘娘腔,哈哈哈,」 不等說完,大家都笑了,笑聲之中帶著無限希冀,久久地回蕩在成蔭的樹底下。 於是,在往後的一段頗長日子裏,不管任何時候,我們都在尋找機會扮演著心目中的角色,一心一意想將自己塑造成救苦救難的大英雄。一起圍摳「金魚佬」的義舉當然沒有再上演過,可是發著狠勁地日行一善、日以繼夜地追看英雄劇集,滿口盡是男子氣概,私底下還攪甚麼兩脅插刀大聯盟等等現在回想起來都依然會忍俊不禁的臭屁行動。現在想來,那一段水里來、火里去的日子,往後全都一去不返了。 光陰勝箭,嘻笑怒罵間,高考轉眼臨頭。此後,一眾好友各散東西,音訊全無,好些年後的一個中秋,在大榕樹下一間新開張的酒樓里,難得碰上了面。秋草枯黃,落葉飄零,不管酒樓內的節日裝扮何等精緻,燈光設計怎生情調,吊燈掛飾如何華麗,油畫天花怎樣生動,總也掩蓋不住窗外、門前濃重的秋色,望著一地的凋敗,幾個壯實的小伙子都帶著幾分唏噓、些微失落,慣性地談起了各自的夢與想: 「我剛捱過了第一年大學生涯,轉正以後準備投考醫科呢,等到畢業,有機會的話,我希望能當一名擁有自己診所的私家醫生。老爸說了,醫生的收入可多 2 著呢,」 「才不會啦,數當今專業人士,首選當然是會計師,只要手指一按,然後隨便說一個數字,錢就滾滾而來,也不用流汗,更不須操心,實在……」 「看你說得多麼好听,好像真的一樣,一天到晚淨坐在位子上也不知道有多悶。如果當律師可就沒有這樣的煩惱,每天在法庭上唇槍舌劍,你來我往,掙錢多,又有挑戰性,還有名氣呢,同一時間滿足你三個願望,」 …… 璀璨燈光下,大伙越說越起勁,口沫橫飛間,鍍銀的杯面上倒映出一個個雙目燦然有光的影子。甚麼住洋樓、養番狗、併請成龍看門口等等各種各樣的境象接連從眾人口中飄然而出,彷彿已焉胸有成竹,只要伸手就能觸及。緊接著,大伙竟講起了以後如何消遣怎樣度日,浮現出一副副如痴如醉的神情。連酒樓外蕭瑟的秋風也吹不散酒樓內的勃勃憧憬。 打從那晚以後,好友又各奔西東,讀書、工作,各自修行,雖然偶有聯絡,卻多只在電話之中大吐苦水,爾後又是埋首俗務,終日就是過著為了一張嘴,跑斷兩條腿的生活。 白駒過隙,一晃眼又數十年。酒樓一聚已是陳年舊事了,多年少見的好友,近日竟要嫁女,喜宴就設在故鄉大榕樹下的酒樓內。席上,衣香鬢影,羅衣生光,十數張圓桌堆滿佳餚,杯碗碟筷,人人笑臉相迎,卻總是似笑非笑。人群中,幾個已經面目全非,不大認得的玩伴又坐到了同一桌子之上,見面寒喧,闊別敍舊,舊情仍在,可是整個晚上,再沒想到人談論各自的夢了,甚至連各自的想也不敢再提。 「這幾年日子還算過得去,就是悶一點,兒子們硬是不讓工作,說是要我享幾年清福,也不知道終日無所事事多麼受罪。」 「也真虧了你的兒子一片苦心,不如我家那幾個臭小子,全都移民到美國去了,只留下幾橦爛房子讓我這老頭兒去收租。整日里說甚麼工事繁忙,過時過節也難得回來一次。」 「甚麼跟甚麼,我才羨慕你們抱著手不用幹呢,不像我每天都要在交易里所跑進跑出。要是股市爭氣,還能有頓飽飯吃,否則,單靠那丁點兒退休金,還真不知怎麼活啊,」 「好你個老傢伙,當年還听你口口聲聲說甚麼當醫生救萬民,良心換飯吃。後來又喊甚麼成家立業發大財,建房蓋屋錢滿載,金山銀山吃不開。今天怎地說得如此勢利,這般淒苦。 」 「哈哈哈,那些都是少年夢話了。少年不知愁滋味,嚐盡咸苦始傷悲,這些塵封已久的往事,還說來作甚,」 「是啊,的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眨眼之間,朝陽已成遲暮,回首,也不過大夢一場啊,」 3 …… 語畢,一陣沉默,然後主人家連忙催著起筷,大伙也就重新掛上一張笑臉,推杯換盞,談笑風生,狀甚歡愉。可是,喧鬧聲中再不見有往日肆意、開懷卻又滿是憧憬的笑聲,有的只是聲聲發自喉嚨深處、竭斯底里的聲音。躁動之中,頓覺了無生氣、一片靜謐,只壓得人心頭沉重,難以忍受,彷彿與生俱來的一部分被硬生生地割裂了,而後再活生生地暴露於人前,叫人不敢目視。 離開酒樓的一剎,門開處,茫茫一的片雪白綴滿了憔悴乾瘦的榕葉,了無生氣的點點淡綠,深紮地下的虬根亂節透著馥郁的泥土,還有我們多年以來雜亂的腳印,全都被雪花掩蓋起來了,幾無痕跡。在這一片童話似的無暇映襯下,從小為我們遮風擋雨,撐下一片天地的大榕傘反而失卻了一貫的夢幻,顯得衰敗頹唐。頂著花白的幾個老人忍不住駐足觀看,各自出神。身旁不耐煩的孩子為眼前北國風光所染,早打起了雪戰。 「愛美神飛彈,」 「離子死光炮,」 「精靈能量球,」 …… 來回追遂,無視冰凍,稚嫩的喊聲回蕩在霏霏雲宇之下,久久不散。一陣蕭瑟的冷風吹過,挾著來自雪地上的清寒,叫人感到精神一震。來自酒樓內的囂躁謐靜顯得格外地真切,彷如夢魘。倏忽之間,前塵往事盡現眼前,茫茫數十載,猶如水月鏡花,年滾著年,月滾著月,數不清的日與夜交替。一切只是一場無止境的輪迴,在類似的場景中,在同樣的激動下,是荒誕不羈的夢與想驅使我們堆砌新的憧憬,構築通往未知的前路。可是,生活的磨難、歲月的滄桑匯成了永不停歇的紛亂,夢的燈塔早成了海市辰樓,前進的動力已飄然遠去。於是,只能通過一次又一次地翩閱那些由夢想創造的回憶獲得安慰,填補心中的空虛。在不知不覺與夢錯失的境地里,我們的一生也就隨之劃上了句號。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