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变甲壳虫
突变甲壳虫
“…我劝你早点归去，你说你不想归去，只叫我抱着你，悠悠海风轻轻吹，冷却了野火堆。我看见伤心的你，你叫我怎舍得去…”
4月1日晚，深夜12点，我神魂颠倒的独自走进一条破旧的巷子里，这条巷子年久失修，2003年
腐朽不堪，低矮的房子朝一个方向倾斜着，象上千个人侧着身子手牵着手维系着平衡。从房顶掠过几条街道，是霓虹闪烁、灿若星河的步行街。这条巷子有一个鲜明的特色，白天悄无一人，象寡人问津的陈列遗迹。每到傍晚时分，家家户户象蚂蚁一样从狭窄的巢穴里涌出来，汇集在巷子中间，拉出折叠的桌椅，没心没肺的开怀畅饮，象刚刚驱散晦气的日子，世界末日即将来临而及时行乐的短暂消遣。没有孩子，也没有老人。你难道不知道，孩子和老人都应该住在花园里,每当我问起孩子和老人的事，她们便不假思索的如是回答。不难猜测，她们中间不乏高层白领、流浪的自由职业者以及从不抛头露面的艺术家，以往住在窄巷里的人都被她们出高价打发走了。有好几次，几个好事的警察走进巷子质问她们聚众闹腾什么，她们二话不说，一哄而上，把这几个可怜的警察举起来扔进了巷子边的河里，然后若无其事的举杯庆祝。没人知道她们聚在这种地方做什么，有人说，现实压力太大，这里成了她们缓解压力的最佳选择;有人说，她们只不过为了怀旧;也有人说，地球过于庞大，她们无处栖身。世界过于疯狂，她们在释放沉默。这条巷子有一个最大的好处，那就是可以找到张国荣的任何一张照片、唱片和影碟，从小到大的成长照片，出道以来灌制的每一张唱片，甚至没有发行过的、不曾出现在市面上的唱片也可以在这里找到。矮房子的木板墙上贴满了他的巨幅海报。我喜欢他那张45度的侧面照，有一种销魂的感觉。
这天晚上，没有一个人从房子里走出来，只有发光的烟头、银光闪闪的易拉罐象大片的雪花落在巷子中央。我被浓重的烟味、刺鼻的酒气、窒息的雨点、城市上空凝固的腐坏蓝色和膨胀的红色以及压抑的绝望深深包围着。我忽然觉得，我个人的悲伤在这里根本算不上什么。 《风继续吹》放第八遍时，我正好走到巷子的尽头。在低沉忧伤的嗓音里，《霸王别姬》的主题曲《当爱已成往事》“啊”的一声京剧唱腔响起时，所有的男男女女如鬼魅般飘到了巷子里，象无头苍蝇交叉在一起，她们的脸上无一不带着诡异而又决绝的笑容，手中挥舞着特制的狼牙棒。她们欣然接受了彼此礼节性的问候。然后，后一个人毫不留情的举起狼牙棒向前一个人的后脑勺挥去。她们象多米诺骨牌那样从巷子的对面逐一倒下，秩序井然，毫无反抗，笑容凄艳。我惊惧得目瞪口呆，象目睹一场梦的画面。除了哀伤远去的歌声，剩下的竟是对生命的无所留恋、对死亡的无比平静。火炬终于传到了最后一个人手里，他举起狼牙棒，似乎马上要向自己的后脑勺拍去，却半途停顿了下来，面朝倒下去的人群，露出了狰狞的笑容。 “张国荣都死了，你们的记忆应该终止。”
然后他转过身，很迷惑的看着我，我全身象冻住了一般僵硬。
“你是否愿意象她们那样，为了一个死去的人，封存记忆。”他用一种蛊惑的眼神望着我，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实际上，我不正是为了离去的他，灵魂出走，游荡在深夜么,我看到了对方脸上肃杀的气息正慢慢聚拢。
“我愿意。”我并非摄于对方的凶残气焰，而是出于实实在在的失落和无望，对真诚的失却，对爱情的迷惘。我望向张国荣四十五度角侧脸的巨幅海报，他的眼神有摄人心魂的真诚，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真实的艺人。当他留着长发，穿着紧身衣裤，挥泪告别时，他传递给人们的无一不是真诚的绝望。他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是同性恋，为的只是宣告爱情的死亡，他曾经深爱过一个女子。其实不管你认不认为他不是不同性恋，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他无需隐瞒什么，他只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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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自己想表达的，并且不介意用任何极端的方式。 “很好。”他脸部簇成一团的肌肉放松下来，并得意的走向我。
“都是一群傻子。”
在我意识模糊前，他说了这样一句话。就在嵌满灼痛的牙齿印的焦黑烟头以及捏成各种悲伤形状的易拉罐之间，这些人为了留存真实，不惜死亡，何况已是可有可无的记忆。 我是最后一个醒来的，醒来时，倒下的人全都离去了。烟头索然无味的漂浮在水洼上，有深切的唇痕和齿印，易拉罐被雨水冲洗得格外明亮，躺着各种悲伤得难以平复的姿势。挖土机、推土车缓缓开向城市最后一片真诚简单快乐得无所顾忌的巷子。半年时间，这条巷子成了繁华的商业街，最后一个刽子手手握所有的房产契约。报纸上有他醒目的名字，突变甲壳虫。 2003年4月1日，所有有关他的一切告一段落，突变的世界摆出一副阳光无邪的笑容向人们招手。欢快的人群象蝗灾一样涌向凌驾于一切的繁华，丧失的迷惘的空洞的，唯有物质可以弥补。
我醒来后坐在江边，大片大片的白云往南飞。我接连往江面扔了三颗小石头，然后我满意的伸出三个手指头，表示我的记忆仍旧存在，忽然我皱紧眉头问自己，谁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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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扔出去了三个小石头。然后我抓住旁边三个人，一对年青的夫妇和她们三岁的的小孩。 “请问我刚才扔出去几颗石头,”我问男的。
“你神经病吧，谁管你扔了几颗石头,”男的一把甩开我的手。
我把期待的目光转向女的，女的避嫌似的掉转头。
“好吧，那我再扔一次，你见证一下，好吗,”我向男的表示恳切的妥协。 “你真的有病。”男的这次确定无疑的下了结论，本来开始他只是有点迷惑。 “一、二、三，三颗。”三岁小孩一脸认真的掰下白嫩的手指头，然后稚嫩的做出三的手势。 “谢谢你，小朋友。”就在这一刻，我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纯真一旦失去，便不再回来。除非我们退回到纯真的时候，不惜死亡来保全她。 我忽然明白，我，包括所有倒下的人，并没有丧失记忆的能力，只是有些东西已经离我们远去，我们抖落身上的鲜花、树叶、草茎、飞絮以及残雪，将她们掩埋，并永不想再打开，翻出来重读。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我们颓败的身体和灵魂将经不起泪水的侵蚀以及剧烈痛感的来临。
那些倒下去的人到底去了哪里,我反复想。后来，我终于在事务缠身、满脸疲惫、笑容痴呆的人群里逐一找到她们。她们在花园里奉养老人、照顾孩子、敷衍熟悉的陌生人可有可无的提问，对人生的感触淡漠，快乐少得可怜。真，象一个天真的梦飞离整座城市。 和她们庸庸碌碌的人生一样，我整天痴痴傻傻的，开始了了无生趣的大学四年。 出于一种非自然的力量，我不止一次的张开双臂，毫无二致的，怅然若失的发现，我的世界仅限于双臂之间，既不能向过去伸手，也不能向突变的世界索取未来，我持久沉默的站立在自我中央:
地球过于庞大，我们无处栖身;世界过于疯狂，我们需要释放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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