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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远理:殷海光的最后时光
背负着为中国人挣民主、自由、人权的人生重任与理想的殷海光教授于1969年夏,其胃癌再次发作。自称为“五四之子”和“五四后期人物”的殷海光,非但没有享受过“五四”新文化运动启蒙大师们的耀眼声华,反而因为追求民主、自由而屡遭迫害。在20世纪50、60年代的台湾,殷海光几乎是沟通“五四”和青年一代的唯一桥梁,是那个时代台湾青年的偶像和精神导师。正因为如此,他才成为当局的眼中钉、肉中刺,对他的迫害也逐步升级,最后失去了他在台湾大学的教职。正如他的高足、美国威斯康星大学历史系教授林毓生所说,“殷先生一生基于纯真理想的奋斗,所带给他的横逆与痛苦,足使天下有良知的人同声一哭。”
是的,凡是有良知的人无不对他多舛的命运同声一叹,无不对他光风霁月的高洁品质由衷的敬佩。殷海光对我们这个民族最大的贡献,在我看来,与其说是知识上的,不如说是道德的上,与其说是智慧上的,不如说是人格上的。他在那种艰难环境中所成就的知识和智慧、尤其是道德人格,不但使他成为他的学生的楷模,更令我们这些后人高山仰止。林毓生说得好,“他生命中所追求的,所持之不移的,与他一生奋斗的过程,实具有永恒的意义。”正因为如此,殷海光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享受到了他的学生和民众所给予的最无私、最美好、最动人、最温馨的爱。
1969年9月11日,被癌症复发折磨只剩下5天生命的殷海光,躺在自己的家里,他的朋友和学生聚在那里,束手无策。学生们一直
劝说自己心爱的老师住院治疗,但殷海光清楚的知道,自己这一次是不会好了,住院也没有用,况且他也付不起医疗费。他的高足张尚德为宽慰他的心,轻轻的对他说,“老师,钱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你放心吧，”殷海光这才同意住院。其实,张尚德和他的大多数学生一样,都是教书匠,那有多少钱，但为了使他们的老师安心治疗,不得不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这虽然是一个谎言,但后来却变成了真实的一幕。实际上,在殷海光第一次发现癌症的时候,他在宏恩医院的检查费、治疗费就是由他大名鼎鼎的学生李熬掏的。
殷海光经济不太宽裕,请不起特别护士来护理,所以在殷海光住院期间,他的许多护理任务都由他的学生分班轮流承担。殷太太夏君璐女士虽然是毕业于台湾大学的高才生,但她和殷海光一结婚,就做起专职的家庭主妇,没有收入,后来又添了爱女文丽,再加上殷海光嗜书如命,一有钱就买书,所以家里并没有多少节余。平常家里没有事还显不出经济紧张,一有事就捉襟见肘,所以病中的殷海光的护理任务就落在了他的一帮学生身上。还是这位殷门弟子、学者张尚德,在老师病中的时候,不顾自己失业在家,家中还有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天天待在医院里,陪老师说话,帮老师按摩。由于长期的癌症折磨,殷海光已经瘦得皮包骨头,无力翻身,再加上长期卧床的缘故,骨头已经睡得很痛,需要经常按摩,张尚德就这样天天来帮老师按摩。
就在殷海光大病的这一年夏天,殷门的另一位大弟子,美国俄亥俄州州立大学大学教授张灏正好在台湾探望生病的母亲。他得知老师病重的消息后,立即和殷门的其他弟子去看望老师。殷海光见到自己
的高足十分高兴,立即和张灏谈了起来。殷海光和朋友、学生见面,很少扯闲话,他的话题总离不开学术、政治,离不开人类、国家的命运。张灏在台湾的这两个月,也是殷海光生命的最后历程。在这生命的最后两个月里,殷海光没有考虑自己甚至没有考虑家庭,而是国家、民族和人类的命运。有一次,张尚德和陈鼓应,殷海光的另一高足,去看殷海光,殷海光一看到他们,就大哭起来,如同孩子一般,把张尚德和陈鼓应弄得手足无措,殷海光边哭边对他们说,“我不是怕死,实在是我有许多工作要做,我对社会还未完成我的责任,我的思想正在起步,如果有上帝的话,为什么上帝这样不公平。”待老师安静下来,张尚德对殷海光说,“老师,您不要难过,如果病好了的话,当然最好,如果不好的话,您也无需难过,因为您对社会、对国家、对我们苦难的一代已经尽了您所能尽的责任,付出了您所能付出的任何心力,您是内心无愧的。”殷海光听完张尚德的话,马上要陈鼓应记他所说的话。从此陈鼓应和张尚德几乎每天都到医院,一是照顾老师,二是纪录老师的最后话语,这一工作一直进行到殷海光无力说话为止。后来,陈鼓应把殷海光的病中语录整理出版,即《春蚕吐丝》这本书。
殷海光的病情,始终牵动着他的学生们的心,在他的学生看来,照顾好殷海光,让他们最敬爱的老师能够安静走完人生的最后旅程,是他们责无旁贷的责任。因此不但他们尽了最大的努力,连他们的亲人也加入了照顾殷海光的行列。张灏的太太廖融融女士,从心里也把殷海光当作了自己的恩师。从殷海光一住院,这位贤惠的太太就自觉、
自愿的和丈夫一起来照顾殷海光。不仅如此,由于殷师母长期过着焦虑、担忧、恐惧的生活,再加上这两年被殷海光的病所拖累,身体和精神一直不好。廖女士又担负起了照顾和安慰殷师母和师妹的任务。
殷海光学生的朋友也有很多他的崇拜者,他们对殷海光的学识、智慧、道德勇气和人格也非常敬重。在殷海光的最后一个夜晚,值夜的是他的一个不是他的学生的学生——哲学家孟祥森。这最后一夜,他的学生——大胡子胡基峻来了,在医院待了很长时间,那一夜,楼梯上出现一个高高的黑影,那是李敖,他是在子夜去的,在那儿待了半个小时,那一夜,远在台南的孟祥柯也在••••••那一夜,最动人的是陈云瑞来了。陈云瑞,一个殷海光学生的朋友,她竟然在子夜来了。她来了,一看到殷海光,“她的眼泪了就突然像一串串的珠子掉了下来,一直掉一直掉,好像原先收藏了很多,蓄积在眼窝,一古脑统统掉了下来。”“陈云瑞,充满了柔情,充满了心痛地对待这个她从未谋面而濒死的殷海光。也许这是殷海光一生最后得到的痛爱吧,只是不知道他还知不知道。”“陈云瑞,自此帮他按摩,帮他翻身,无微不至,全心全意,一直到第二天早上。”
殷海光的道德文章引起了无数人的景仰,在他病重期间,许多他认识不认识的学生、社会人士都来探望。由于殷海光的身体极度孱弱,无法见这些来客,他的学生们于是在病房门口放一本签名薄。一个在马路旁摆书摊的老板,听说殷海光病了,马上收拾好书摊,买了一束鲜花来到殷海光的病房门前,在门口向殷海光鞠了一个就要离去。殷海光的学生请他签好名再走,他说,“我是小人物,不好意思留下名
字。”我想,殷海光天国有知,他一定会得到些许安慰，
1969年9月16日下午,与癌症搏斗了两年的殷海光教授离开了人世。殷海光的逝世,绝不是仅仅死去了一位名教授,而是中国失去了一位最勇敢的自由、民主斗士,青年人失去了一位精神导师。晚上,殷海光的几位最亲密的学生从太平间把老师送到火葬场火化。火化完老师之后,陈鼓应和两名同学又折返温州街殷海光家去安慰殷师母。那时,天已经漆黑,陈鼓应忍不住内心的悲哀与愁绪,就在老师宅前哀哀痛哭。这是多少天来积攒的泪水,这是伤心欲绝的悲恸,这是与至亲才会有的感情,但殷海光和他的学生却拥有了。
殷海光生前曾经说过,“我不分享这个时代的价值。”殷先生生前确实没有分享他所处时代的价值,但是他死后,他终身追求的民主、自由、宪政却在海峡的另一岸变为现实,这也是殷海光的价值所在。殷海光的高贵之处在于,他既有伟大的目的,同时也意识到他可能看不到这一伟大,因为从事某些事业需要有比个人的生命更长的时间。大概这是所有理想主义者的宿命，
冯远理 发表于 史海泛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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