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间瓦房 2009年第5期
有些恩情像窖藏的陈年老酒，随着时日推移，愈加醇厚悠长;有些恩情像黑夜里耀眼夺目的火把，温暖心灵，照亮人生。
十几年前，我家差不多是桂中南山区最贫穷的人家了。父母木讷老实，六个哥哥有五个连句话都说不顺溜。六个哥哥当中，惟有四哥聪明机灵，也喜欢读书。他高考落榜后，爹娘没让他复读。自己的大学梦破灭了，四哥就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了我身上。我上初二那年的冬天，父母接连生病去世了。当时，心灰意冷的我隐隐感觉到，我也要走四哥的老路了。一天晚上，我正独自擦眼抹泪，四哥悄悄靠近我，一字一顿地说:“小七，别怕，哥供你上高中、考大学，给你娶媳妇!”在那个寒冷的夜里，我猛地听到四哥的声音，忙转过脸，看到面庞清瘦的四哥正目光炯炯地看着我。那两道目光坚定而柔和，让爹娘留下的凄凉老屋里顿时漾满了春意。
从此，每年秋收后，留下生活必需的食粮，他就把剩余的全部卖掉，为我交学费，一直到我大学毕业:每次回家，我都能带上四哥腌泡的咸菜和请邻家婶子帮忙摊的软和煎饼。
1996年夏天，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家乡中学教书。报到那天，看着我走进校门，四哥高兴地蹦了起来，他为我们家有了个正式教师而欣喜若狂。那年，四哥已32岁，早过了结婚的年龄。后来听说，在五年前，就有位本村姑娘相中了他。可那姑娘的父母很现实，说他供我求学负担太重，说我家是个填不满的穷坑、一百年之内难以脱贫，阻挡了那门亲事。
让人尴尬的是，我这个山村教师并没四哥想象的那么风光。我毕业那年已27岁了，个头比潘长江稍高点儿，头顶还有些稀疏，是标准的“绩差股”。起初，我是一心想找个正式教师当媳妇光耀门庭的，可学校里仅有的三名年轻女教师，早就名花有主了。在苦等两年之后，我只好降低了标准。同事孙姐很热心，帮我物色了附近村里的一名乡村医生。相亲之后，孙姐告诉我，女孩儿对我倒挺满意，就是她爹娘提了个硬梆梆的条件:家里要有房子才行，否则，免谈!我一听就愣了，对着孙姐喊:“俺的亲娘，俺六个哥六条光棍，就一个有人看上的。还因为供俺上学打了水漂儿，让您说，我上哪里摸房子去!”孙姐听了哭笑不得，叹了口气。很无奈地说:“兄弟，家里要没房，别说喊娘，喊姥娘也白搭!”
那天晚上，我正躺在床上发呆，同事简苓、德中到我宿舍闲聊，见我愁眉苦脸，便打探消息。我如实奉告后，他俩就打听我家有关房子的情况。我告诉他俩，四哥这几年有了些积蓄，也想成门亲事，从去年开始筹建新房。四哥建房的方式很特别，别人建房，都请建筑队施工，而四哥，一个帮忙的也没找，自己出地槽、夯基础，搬石垒砖。从前一年的秋垒到冬，又从那年的春砌到夏，房子盖了近一年，现在已基本完工，就差作简单装修了。我一说完，简苓就出主意:“七哥，咱动员一下四哥，先把房子让给你行吧。”我当然不赞成简苓的主意，觉得怎么也不能再拖累四哥了。简苓却说:“你这个憨蛋，先把你的媳妇弄到手，咱再给四哥想办法儿呀!’’我仔细一想，也有道理，便默认了，可又觉得实在不好向四哥开口。简苓、德中一嘀咕，自报奋勇去找四哥协商。
第二天下午一放学，我们仨骑上自行车回家找四哥。见面后没说几句话。四哥就抓住一只鸡宰了，热情待客。酒过三巡，当简苓支支吾吾地把那个想法说出来时，四哥惊呆了，继而耷拉下头，默不作声。简苓、德中那一会儿都揪起了心，惟恐四哥拒绝。我见四哥犹豫，忙说硬话:“哥，别听他俩胡扯，我就不信两条腿的姑娘不好找!”听了我的话，四哥白了我一眼。没搭腔。那可怕的沉默足足持续了3分钟以后，四哥突然大声吩咐我:“小七，斟酒!”我倒满酒后，他高举酒杯，猛地一下灌进嘴里，然后长出一口气说:“几个兄弟，干了这酒，小七的婚事就成了!我当年许过的，要供俺兄弟上大学，还要给他娶媳妇!”我在一边木然地看着满面通红、很有几分悲壮色彩的四哥。忽然觉得自己很自私、很狭隘、很渺小、很卑鄙，猛地冲出屋子，扑在院子里的大杨树上嚎啕大哭。
那一幕是永远镌刻在我脑海里了。在爹娘留下的三间老屋里，在昏黄的15瓦的灯泡下，我和我的两名同事坐在低矮的饭桌旁，刹那间把四哥的幸福梦想击得粉碎。在瞬间的抉择之后，四哥却极力掩饰着内心深处难以拂去的落寞和伤感。
我在四哥的五间瓦房里举行了婚礼。每一次凝视那洁白的墙壁、工整的砖缝、灰黑的脊瓦，我就心里发痛、发酸:这房子是四哥用汗水和泥、用血肉垒砌的啊!四哥却把它送给了我，没提任何条件，仅有三分钟的犹豫。后来，妻子专门收拾出一间房子，想让四哥也搬过来住，可四哥很固执，就是不同意，他说一个人过得很清静，不愿打扰我们的生活。
10年后的今天，我已经调到县城工作，还买了新房;四哥在我的帮助下，也娶妻生子了。前几天，我和简苓、德中在家中聚会，大家喝得很高兴。醉意朦胧中，简苓给我要了号码，拨通了四哥的电话。打完电话，他突然冒出一句:“七哥，你这辈子要是忘了四哥，就连条狗也不如!”我使劲点了点头，顷刻间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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