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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火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5 我们那地方管手枪都叫“短火”,管县政府的人习惯叫“挎短 火的人”。“短火”是土话,古已有之;“挎短火的人”系专指称谓, 历史却不长。这有典故。解放初期的湘南山区,残余的土匪蛮子还 很多,他们三两成伙,昼伏夜出,四处窜扰。常常地夜深人静时从县 城背后突然迸出一声冷枪,“砰———叭”,惊扰得老百姓一夜一夜 不敢上床睡觉。为了巩固政权,保卫安全,上级给县政府的工作人 员都配了枪。从县长科长到马夫伙夫通信员,一人一根“短火”挎 起。他们都拦腰束一根皮带,另一根皮带从左肩上斜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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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5 我们那地方管手枪都叫“短火”,管县政府的人习惯叫“挎短 火的人”。“短火”是土话,古已有之;“挎短火的人”系专指称谓, 历史却不长。这有典故。解放初期的湘南山区,残余的土匪蛮子还 很多,他们三两成伙,昼伏夜出,四处窜扰。常常地夜深人静时从县 城背后突然迸出一声冷枪,“砰———叭”,惊扰得老百姓一夜一夜 不敢上床睡觉。为了巩固政权,保卫安全,上级给县政府的工作人 员都配了枪。从县长科长到马夫伙夫通信员,一人一根“短火”挎 起。他们都拦腰束一根皮带,另一根皮带从左肩上斜斜地挂下来, 把“短火”挎住。“短火”都有酱紫色枪套套着,枪把上飘着一缕红 缨子。他们也戴军帽,打绑腿,穿解放鞋。他们也出早操。每天天亮, 他们在县政府门口的空坪上整好队,由县长亲自喊口号:立正——— 稍息———。立正!向左转———齐步走。20多个人列成两路纵队,出 街口,绕义公祠,到东边城门口,再折回头,沿街道南行,一直走到 短 火 肖建国 本文原发刊物 《花城》2009 年第 2 期 肖 建 国 茺 短 火 45 墟坪上,拐弯回到县政府。他们在街道上行走着的时候,一律操正 步,并无喧哗,只是头抬得很高,手臂摆动很大,带动着腰下“短 火”上的红缨子也一荡一荡地,特别撩眼,显得英气勃发,不同凡 响。他们经过的时候,好多小女崽小媳妇都从半开的铺门里探出半 边脸,火辣辣的眼睛紧追着看。看队伍里的小后生,看他们“短火” 上的红缨子。他们常常骑了马在城外的旧城墙上狂奔,踢起一团一 团的烟尘,郁积半空,久久不散。他们也有几次跟随部队出城追剿 土匪,据传都十分枭勇,每次都有斩获。自从县政府的人挎上“短 火”,消灭了几股散匪,镇压了两批恶霸,我们那一带果然清静下 来,太平了。老百姓都可以睡落心觉了。“挎短火的人”在老百姓心 目中成了一种象征,有了至高无上的威势。哪家豪绅隐瞒了财产, “去,喊挎短火的人来!”哪里发生了窃案,“赶紧,报告挎短火的 人!”邻里吵架了,吵得不可开交,“好喽,请挎短火的人来评个公 道!”两口子黑夜里在床上打抱箍子架(这也是我们那地方的土话, 关于书的成语关于读书的排比句社区图书漂流公约怎么写关于读书的小报汉书pdf 面语叫“做爱”),有时候老婆矫情,憋足了劲滚来滚去,抵死不 从。男人便咬牙威胁道:“你要嫌老子的‘短火’不够劲,老子去喊 个挎短火的人来!”老婆顿时软下身子,摊手摊脚地随男人搬弄了。 但有时也会相反,老婆听了那种威胁却更来劲,突然兴奋了,耸着 光身子叫道:“好啊好啊,去叫挎短火的人来啊!———不去叫你是我 的崽!”有一次,南门口小井巷的打卦婆难产,在家里折腾了一天一 夜,接生婆来了几个,神也跳了,香灰水也喝了,艾也炙了,滚水也 熏了,还灌了参汤,打卦婆痛得撕天喊地地嚎,可就是生不下来。家 门口的巷子里站了很多人,听着打卦婆一声高一声低的嚎喊,且声 气渐来渐弱,都在心里想:只怕这人会保不住了。正在这当口,县政 府的伙夫出来挑水路过巷口,一条鲜红的红缨子在大腿和水桶之 间飘扬。小把戏眼尖,一眼看见,就像看到了天神降临,高声叫道: “挎短火的来喽!”人们也都跟着叫起来:“挎短火的来喽!”声音 轰雷一般。接着就听到房子里打卦婆猛然厉叫一声,随后就有一个 接生婆冲出门来报喜道:“生了!生了!———生了个带把的!” 打卦婆给儿子取个名字叫:火生。 从此,“挎短火的人”成了一个神话。 一 火生长到 18岁了。 火生有个诨名:潲桶仔。这诨名也是母亲打卦婆取的。 我们那地方,差不多的人都有个诨名,都是依据形体和特性而 取。比如干牛肉、双下巴、塌屁股、疤眼皮、五仔螳螂、二癞子。火生 的特点是饭量大。特别大。小时候,打卦婆的奶水是很足的,两坨奶 子胀鼓得像猪尿泡,轻轻一点,奶汁就像箭一样射出来。可是还不 够喂毛毛。另外还要加喂一碗米汤。稍长,火生弃奶吃饭,饭量大得 吓人。打卦婆从墟上买回一只粗瓷海碗,给他专用。海碗很大,直径 能有半尺,一碗盛得下半斤米饭。半斤米饭又哪里够?火生三扒两 扒,也不要菜,转眼就没有了。打卦婆就将自己碗里的饭再减些给 他。一边减一边唠叨:“饿痨鬼!这样的吃法,只怕要把一个家都吃 穷去。”光吃点饭,是不至于把一个 家吃穷去的,打卦婆的责骂里其实更 多的是怜爱。他们家不富,但也不是 很穷。那时候她的男人做点小生意, 收入不高,但是稳定。而打卦婆身怀 绝技,会打卦(她的名字就是这样来 的)。说来真是神奇,她只凭一筒米, 一枚铜钱,就能把冥冥中的一些事情 算得清清楚楚。哪家丢失了东西,哪 家走失了小把戏,哪家的老人病了还 能活多少时日,哪家的媳妇偷了什么 样的野老公,请她打一卦,就能算得 出来。(不过最后一种她是不给人算 的。她说,那种事不能做,缺德! )每次 算卦,酬金不少,主家都会塞给她一 个红纸封包。此外她还懂挑疳结。小 把戏闭食,或是整夜啼哭不止,都来 找她。每回人请,不论她是不是正忙, 起身就去。到了,撑开小崽崽的嘴巴, 看看伸出来的舌苔,点点头,从袖子 上拉下一根针(她的衣袖上长年别着 几根针),在火上燎一燎,叫大人把小 崽崽抱紧了,自己攥住了小崽崽左 手,大拇指顶在小崽崽中指第一节的 节环上,使针在指尖上轻轻一点,一 滴血冒出来。那血紫黑。第二天,主家 道谢来了,随手还带点礼物,那礼物 都是很轻的。两只鸡蛋,一筒米,一包 点心,一个嫩南瓜,或是半个猪心。如 此而已。打卦和挑疳结的事不是天天 有,但也隔几天就有一回。于是打卦 婆家的饭桌上,隔三岔五地就会添上 一盘炒鸡蛋,或是一碟火焙鱼。火生 刚刚吃了两年米饭,家里出了点变 故,父亲死了。父亲一死,家里立刻断 了经济来源。那时候打卦婆的绝技已 经不能再干了。政府找她去训了话, 给人算卦属于封建迷信范畴,必须禁 止。如果再干,严惩不贷。打卦婆知 道,“严惩”的意思就是开批判会,戴 高帽子游街。她当然不会去找时背。 可是他们还得生活。她得把儿子养大 成人。打卦婆悲痛是悲痛,却能想得 开。她知道这就是命。人活一世,有时 中 国 中 篇 小 说 排 行 榜 46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5 候是要认命的。她也不打算再嫁人 了,就靠自己的一双手,要把俩娘崽 的生活托起来。天地这样大,她不信 会混不饱两个肚子。鸡都能找到食, 鸟都能找到食,何况她这样一个大活 人哩。打卦婆咬咬牙,把生活的担子 挑起来了。她真是像一只勤快的麻雀 子,到处扑了去找食吃。她槌石头,挑 河沙,背竹子,给人舂米。县城附近的 钟水河,有一段急水,上行的船常常 搁浅,她也去帮忙背纤。她挤在一群 年轻后生里边,一样地斜着身子,躬 腰出力,一样地喊着号子,一声不落。 春天,她上山扯野笋,捡蘑菇,捡地 衣,挖地菜子(她把地菜子和碎米子 粉做成粑粑,香气冲人)。秋天———秋 天真是个收获的季节,她去捡稻穗, 捡棉花, 红薯, 花生。冬天,她踏 着大雪进到十几里路以外的南岭山 上,摘毛栗子。她把毛栗子用文火煮 熟了,晾干。晚上,她在县政府门口的 街边上摆个小摊,卖毛栗子。她跟前 的团箕里,满满一团箕的毛栗子上 面,插了一只小竹筒。一竹筒毛栗子, 卖一分钱。一个小把戏跑过来了,手 里举着一张一分钱的黄票子。打卦婆 抄起一握毛栗子,哗哗地倾进竹筒, 堆得溜尖了,然后,一手接过票子,一 手把毛栗子倒进小把戏两手合起来 的手掌里。打卦婆看着小把戏颠颠地 欢喜地离去,她心里也好欢喜。她还 在猫公岭下开出一块荒地,按季种上 白菜,茼蒿,茄子,大头菜,南瓜,苦 瓜,丝瓜,还有葱、蒜、辣椒。这样,她 家的饭桌上四时都有了新鲜菜蔬。她 照旧给小毛毛挑疳结,还是随叫随 到。但是她不再收受礼物。收钱。三 角钱,五角钱,多少不拘,但得是钱。 偶尔也有人偷偷来找她算卦,她一口 就回绝了。她觉得世道这么好,天地 这么大,只要肯出力气就找得到钱, 何必还去做政府禁止的事情。她也不 想发横财,只求入能敷出,身上穿得 暖和,一日三餐能吃饱肚子,就满足 了。她一门心思,就是要让独伶崽火生吃饱穿暖,赶快长大成人。她 真是把儿子当作了掌上明珠。可是她又不能像人家一样,时时把儿 子在手里捧着。她得每天出门做事,得赚钱。于是每天出门前,她煮 好一鼎锅米饭,舀出来在米筛上摊开晾着(我们那里,很多人家习惯 早晨做好一天的饭,摊放在米筛上———米筛系竹子编就,有密密细 细的洞眼,透气通风,不会馊饭)。米筛在饭桌上摆着,让火生随时可 以取食。一锅米饭,按说俩娘崽一天都够了。可是傍晚打卦婆回到 家,米筛都空了,一家人的饭,让火生两顿就吃光了。后来粮食紧 张,不能每天一锅白米饭了,打卦婆就在米筛旁边再放两个烤红 薯,或是一碗萝卜丝。每次火生仍然吃得精光。连烤焦了的、黑黑 的、硬硬的红薯皮都没有留下。打卦婆觉得这儿子的肚子真是有点 不可思议。有时不免会又爱又怜地唠叨几句:“崽啊,崽啊,你这肚 子哪里装得下那么多东西喽!这真是跟门口的潲桶有得一比啊!” 潲桶仔这个诨名,就叫起来了。 潲桶仔很对得起他的母亲。他的身体,像化肥催着一样,看着 看着长起来了。奇怪的是,他那样能吃,身体却并不胖,只是长高。 十几岁时,就长到一米七几了。身材颀长,四肢匀称,皮肤黝黑,眉 眼清秀,一点不像母亲(打卦婆是一张圆脸,两道粗眉,一坨蒜头 鼻)。潲桶仔七岁发蒙,后来又上了中学。他的学习成绩不好,总是排 在班上最后一名。刚上小学时,他的算术不错,心算尤好。老师说出 两组数字,别的同学还在纸上加减乘除,攒眉计算,他却已经在心 里把答案计算出来了。他对数字天生有一种敏锐。进了初中,一学 代数,他就蠢了。他脑子里就像一团乱草,那些数字和公式怎么也 理不清。读书不如人,他的劳动却是强项。学校里每个星期有两天 下午是劳动课,每学期还有半个月的学农活动。挖土,锄草,种菜, 种烤烟,平整操场,培育棉花钵,打农药……他都一学就会。他常常 还反过来当老师教同学们怎么做。可是劳动好毕竟替代不了学习 成绩。他勉强读完初中,再升不了学,就回家了。 潲桶仔没有考上高中,打卦婆倒也想得开,没有说他一句重 话。她觉得不读书了,回家找点事做,照样过日子。 打卦婆去找了居委会,找了搬运队,找了竹棕社,找了铸造厂, 他们都同意让他去。但不是正式的,是临时工。潲桶仔跑去几个地 方看了。一看之下,大为丧气。搬运队是什么?拉板车。铸造厂做些 扒锅鼎锅,也叫“厂”。竹棕社一色的老头子,看一眼都烦,成天坐 在一起做事,人都会死。再说,他受不了按点上班下班的规矩。他想 着自己正是青春年少,风华正茂得如一枝柳树条,随便插在哪块地 上都能发芽长叶,活得有滋有味,摇曳生津。 他给自己找了个事:挑煤炭。 这是件自由职业,是个体力活。我们那里家家户户都烧煤饼。 可是县城里不产煤,挑煤要到去城十五里的张家煤矿,途中还要过 一趟钟水河。县城里有闲劳力的人家,一般是自己去挑了煤回来, 做成煤饼,自产自烧。但更多的人家是买现成的煤饼。这种煤饼,此 地独有。煤饼的做法也是别处少有的。煤炭先要过筛,把块煤筛出 来,另作他用,然后,在煤粉里掺入黄泥少许,浇上水,赤了脚在上 肖 建 国 茺 短 火 47 面反复踩踏。这也有说法,叫:踩煤炭。我们那里也有专以帮人踩煤 炭为业的。踩煤炭也是要有一点技术的。但更多的是要有韧劲。一 脚跟一脚踩过去,翻转来,再又踩一遍过去。如此七八遍,直到煤泥 不沾脚了,就是和匀了,踩黏了,再把煤泥耙拢到一堆,一个个团成 饭碗大小,拍在墙壁上。是好把式的都会在煤饼上留下清清楚楚的 巴掌印,五指张开,深浅有致。巴在墙上的煤饼,往往要三五天,甚 至七八天,才能风干,才干得透。所以,在县城小巷里的一些砖墙 上,长年巴满了煤饼,形成一道黑乎乎并不太雅观的风景。外地人 到这里,总要驻足观看一阵,捉摸不透那满墙的煤饼是做什么用 的,又是怎样巴上去的。县城里有一帮没有读书的半大孩子,就是 以挑煤炭卖煤饼为生的。潲桶仔经常看到他们挑着一担煤炭,满头 大汗风快地走进城来。经常看到他们打平伙,在丰和墟坪的小摊上 吃馄饨,吃油炸糍粑,偶尔还喝酒,快活得不得了。 潲桶仔这个年纪的人,都向往快活,向往自在。 打卦婆是个开通的人,想想儿子到搬运队铸造厂那些地方做 临时工,实在比挑煤炭好不了多少。虽然那样名义上好听一点,可 是他们这种人家,要这种名义做什么呢?他们要的是实实在在能赚 钱,有饭吃,就行。 她带着潲桶仔到墟上去挑了一担箩筐,一根扁担。 潲桶仔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去挑煤炭的情景。早晨 5点钟,按照 约定的时间,他同伙伴们在城边的义公祠门口会合了。一行人挑着 空箩筐,出城门,过石桥,走过一条石板路,进入山边小道,往张家 煤矿走去。那时候已经是秋天,空气很清凉,天空很高,很蓝。有风 吹过,路边的树叶、庄稼叶,就沙沙沙地响。露水下来了,头发上,脖 颈上都润润地,满含湿意。到了钟水河边,一条木船停在渡口,一个 船工拄着长竹篙坐在船头上。他们一个一个跳上船,把箩筐并拢放 下,坐在架起的扁担上。船工过来找每个人收了过河费,拔下篙,把 船往对岸撑去。船工长得很瘦小,年纪也不小了,身手却很敏捷。船 工在船帮上来回蹦跳着,一根竹篙在他手里提起,又戳下,提起,又 戳下。河水撞击着船身,“哗嚓———哗嚓———”地响。 河水好清亮。 上了一道岭。那岭叫猫公岭。岭上乱石峥嵘,杂树丛生。站在 猫公岭上,就看见了张家煤矿巨大的煤堆。一群人像风一样地刮下 山去。 潲桶仔还清楚地记得卖炭赚到钱时的兴奋。他在墟坪上刚刚 站下,买主就来了。买主是个中年妇女,微胖,穿一件三个口袋的干 部装。过完秤,潲桶仔随口报出一个钱数。中年妇女在心里默了一 阵,点头说:“没错!———你这后生算数好快啊!”就从上衣口袋里 掏出钱来,一张一张数给他。一张一块的。一张五角的。一张一角 的。又一张一角的。又一张一角的。最后是一张五分的。潲桶仔一 张一张地接过钱来。接住一张,心就兴奋地跳一下。以前他都是拿 钱出去买东西,这一次是自己赚钱回来了。他把钱接完了,攥在手 里,心还咚咚咚地跳了好久。他在心里算了算,这一担煤赚到了一 块一角六分钱。 他把赚到的钱给母亲买了一顶 大斗笠。母亲经常风里来雨里去,有 张大斗笠,给她好遮风雨。 潲桶仔挑煤炭挑了快一年了,已 经很熟练,很自如了。初上道时,他只 挑 80斤,很快就能挑一百斤了。他也 跟同伴们一样,学会了一些小小的偷 奸耍猾的技巧。他在煤矿装煤时,会 把块煤先码在箩筐底下,上面再盖煤 粉 (块煤比煤饼的价钱贵很多)。他知 道块煤该怎样码才能躲过检查的铁 钎。过磅秤时,他知道把煤筐放得尽 量靠后,或是用脚尖偷偷地顶在磅秤 后面,这样,一百斤煤往往能多出一 二十斤分量。过渡时,他不再按规矩 交船工五分钱,他会用花言巧语,装 穷叫苦,说得船工只收他三分钱。但 他不坑买主。有的人为了多赚点钱, 故意把煤饼做得又厚又大。厚大的煤 饼很难干透,重量也就不一样。也有 的人的煤饼不是风干的,是晒干的。 晒干的煤饼里头还是潮湿的。还有的 人,干脆就直接在踩煤炭时多掺黄 泥。这类花招,他都不做。打卦婆把新 扁担新箩筐给他时,就嘱咐过,我们 是本分人家,靠出力赚钱,那种事做 了缺德,千万不能做。潲桶仔也觉得 不能做。他年轻,有的是力气,只要多 跑一趟张家煤矿,那点小利就赚回来 了,何必哩!所以,他做的事情都是在 光天化日之下的,清清楚楚。卖煤时, 他会让买主挑出任何一块煤饼敲开 来看。看干没干透,看黄泥掺得是不 是适度。过秤时,他总会让秤杆尾巴 翘得高高的,让买主欢喜满意。 潲桶仔长到 18岁时,居委会主 任把他的名字编进了基干民兵排。基 干民兵是要持枪的。(是真枪哎! )他跟 随民兵们去操练过几次。每次操练, 他把枪扛在肩上,跟着队伍操正步。 “一二———一,一二———一……一、 二、三、四!”大家走,他也走。大家喊, 他也喊。还练卧倒。练瞄准。练突 刺———刺!他觉得很兴奋,神气极了。 中 国 中 篇 小 说 排 行 榜 48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5 可惜每次操练以后,枪都要收回 去。每次他心里都感觉怅怅的。 二 潲桶仔 18岁那年,闹起了文化 大革命。 运动在县城是轰然而至的。一夜 之间,大标语、大字报就贴满了县政 府的门口。潲桶仔平日不读书不看 报,对国家的事情,知道很少。他不知 道文化大革命是怎么回事。他不明白 好多人怎么一下子就疯了,狂了。他 更不清楚街上的大标语、大字报,为 什么火力都是对着当官的。他看到学 生们砸菩萨,砸牌匾,砸石狮子,烧雕 花床,爬上屋顶敲龙头屋檐,感到十 分惊奇。有一段日子,到街上去看游 行的队伍成了每天必修的功课。每天 挑煤回来,洗过澡,换件干净衣服,他 就上街去了。街上从来没有这样热闹 过。巷子口,商铺里头,政府门前,这 里那里,都聚着一堆一堆的人,都等 着看游行的队伍。远远听到锣鼓声、 口号声,人们知道队伍要过来了,都 兴奋起来,倏地转身,朝前张望。游行 的队伍真是威武雄壮,个个抬头挺 胸,意气风发。照例是几十面红旗打 头,然后是一队锣鼓响器,后面才是 大队伍。到了围观人多的地方,锣鼓 声停下,队伍里就呼起了口号。口号 都是有人指挥的。一人领呼,百人呼 应,真如山呼海啸,声震屋瓦。游行的 队伍真多,从早到晚,接连不断;游行 的人精神真好,天天呼喊口号,声音 总是洪亮。潲桶仔常常在学生游行的 队伍中,看到昔日的同学,个个穿着 整齐,左臂佩着红袖章,精神抖擞的 样子,不免神情黯然。有一次看到领 呼口号的竟是初中时的同班同学雷 仁宝,顿时兴奋起来,跟着队伍一直 走到了丰和墟坪。他很难想象这位早 先学习成绩并不怎么样的同学怎么 竟成了学生领袖。 其实人们最喜欢看的还是牛鬼 蛇神游行的队伍。那些人过去都是有头有脸有权有势屁眼里起旋 风的角色,现在一下子成了人下人,动不动就拉出来游街示众,那 神情真是狼狈至极,沮丧至极。那些人一律头戴高帽,胸前挂块白 牌,上书本人名字,名字上用红笔打了叉。名字上打叉是什么意思 呢?潲桶仔以前看过枪毙死刑犯的布告,那些名字上是用红笔打了 叉的。难道这些人都那么坏,都是该死的么?!常常也有例外,胸前 挂的不是白牌,是铁板(怕有三四十斤重吧),是扫把(扫把是特制 的,硕大无比),是痰盂,是犁头,是一串破鞋。有一次一位老头的胸 前挂的是一只尿桶。老头年纪不小了,头发都花白了。尿桶也有不 少年代了,桶底都被尿碱沤得已经泛白。尿桶里不至于还存有残 尿,但气味是浓郁的,不会散的。老头走不几步,就吐了。吐得哇哇 的。一边吐,一边还走。一边走,一边还吐。旁观的人无不掩鼻。看 到这些人走过,路边的人就会指指点点,小声议论:谁谁谁是县长, 谁谁谁是书记,谁谁谁是部长,谁谁谁是局长,谁谁谁是科长,还有 谁谁谁是主任……议论中有惊愕,有惋叹,有幸灾乐祸,有切齿咒 骂。也有人只看,不议论,一言不发。这些人的背后,当然都会有一 段历史,有很多故事。这些人潲桶仔都不认识,很陌生,很遥远。他 只是漠然地看着。天天看。看了还想看。看久了就会抬头看看屋瓦, 看屋瓦上面的天空。他有时也会想象他们在位时会是一种什么样 子。不知为什么,他去想象的时候,心里会泛起一丝淡淡的快感。 潲桶仔没有想到,自己也被卷入运动的漩涡里去了。 那是个傍晚,天还没有黑透。潲桶仔已经吃过晚饭,在门口的 石板上冲了水,竹躺椅也搬出来了,蚊香也点上了(是一种锯末掺硫 磺搓成的蚊香,拇指粗细,状如水蛇,对人、蚊都有很强的杀伤力), 正准备躺下休息,有人急匆匆来通知他:全体基干民兵到义公祠门 口集合。 潲桶仔磨蹭着不太想去。第二天他是要起早床去挑煤炭的,晚 上耽误了瞌睡,找谁要误工费?后来想想,还是起身去了。 潲桶仔踢踢踏踏走到义公祠门口,基干民兵排已经集合完毕, 出发了。他跟在队伍后面,扯着前面的人问了问,才知道,晚上造反 派的人要到县武装部抢枪。他立即明白了,这是要我们去守武器仓 库啊。他感到这件事情很大,很神圣,不觉紧了紧步子,小跑起来。 县武装部在城东,孤零零的一个院子。院子很大,空地很多。三 面是农田,一条马路从门前经过。院子里全部黑了灯,只能凭夜色 勉强分清哪里是办公楼,哪里是家属楼,哪里是仓库。潲桶仔这队 人一进去,大门就在背后关上了。潲桶仔随着队伍,经操坪,绕过办 公楼,走下一片洼地,到了武器库门前。一群人在门前排成了三列 横队,手挽手,摆出了众志成城视死如归的架势。潲桶仔顿时紧张 起来,双手攥拳,瞪大了眼睛望着前方。他感觉身上的汗直涌出来。 四周很静。好静。 天上有星星闪烁。 猛地,他听到前面大门“哐当”一声倒了,接着就有呐喊声轰 起来。不一会,就见黑压压的一大群人像山洪一样从缓坡上冲下 来。看着看着近了。就听有人发一声喊:“赶紧跑啊!”潲桶仔还没 肖 建 国 茺 短 火 49 有反应过来,眨眼工夫,周围的人就撒腿跑了。霎时不见了踪影。 潲桶仔愣在了那里,没有动。 事实上他再想动也动不了了。洪水一样的造反派队伍已经卷 到跟前,将他裹挟住,撞门而进。 一进武器库,造反派们就四散跑开,找枪去了。潲桶仔靠在门 框上,瞪眼喘着气。紧张,害怕,恼怒,各种情绪在他心里交集。有人 摁亮了手电筒,在黑暗中晃来晃去。他听到有撬箱子的声音。有人 低声叫喊:“这里一箱步枪。”“这是什么?———卡宾枪,卡宾枪!” 他看到陆续有人抱着枪跑出门去了。忽然,他听到一个沙嗓子高声 叫骂起来:“捅他娘的,这枪都没有枪栓!”他觉得这沙嗓子好熟 悉,好像是中学同学雷仁宝的声音。他睁大眼睛,想要寻找这个声 音。他觉得在这种场合能有个熟人,多少有点依靠。可是这时候身 边“哗嚓”一响,什么箱子砸破在地下了。有人拿手电筒照了照,兴 奋地叫起来:“哈!短火!一箱子都是短火!”听到叫声,鬼使神差 地,潲桶仔一下子扑在箱子上,嘴里直说:“不能抢!短火不能抢!” 先前那人逼到眼前,揪住他的头发,说一声:“嘿呀!这里还猫了一 个死保皇派!”一用力,把他揪起来,掀翻在旁边。立即过来几个人 将他按住在地上。他听到那人在叫:“找子弹。赶快找子弹!”就有 几个声音说:“没有子弹。什么子弹都没有!”那人转身过来,一脚 踏在潲桶仔的屁股上,咬牙切齿地问:“子弹在哪里?”潲桶仔怎么 知道子弹在哪里?他不知道。那人怒喝一声:“不说?打!”拳头和脚 板下雨一样地打下来,结结实实地砸 在他身上。他痛得在地上打滚,一双 手死死地抱住脑袋。这时他又听到沙 嗓子说话了。沙嗓子远远地说:“还不 说?来点重的,抄东西打!”过一会,就 有一柄枪托重重地砸在手臂上。他只 听到骨头“咔嚓———”一响,忍不住 惨烈地叫出一声。 潲桶仔痛死过去了。 潲桶仔醒过来时,四下里寂静无 声,造反派们早已跑了,无影无踪。潲 桶仔只觉得一身都痛,尤其左手臂痛 得无法忍受。他估计是骨头断了。他 想喊叫,可是不敢出声。他不知道这 武器库里还隐藏着什么危险。他慢慢 坐起来,又站直了身子。黑暗死死地 拥裹着他。他突然生出了一种莫名的 憎恨。他感到好痛,好累。他万没想到 事情会变得这个样子。他想着明天肯 定是不能去挑煤炭了。接下去的一段 日子都挑不了煤炭了。他不知道以后 该怎么办。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他 现在只想着赶快回家,赶快见到母 亲。然后,躺到床上睡一觉。 潲桶仔用右手捂着左手臂,慢慢 走出库门。外面有风。风过处,路旁的 矮树“沙啦沙啦”地响。他感觉轻快 了许多。武装部的院子里仍然没有 电,漆黑一片。他踩着一地的夜色,虚 虚地顺漫坡走上去。他看见了操场上 巨大的白色标语牌:“提高警惕,保卫 祖国。”他看看右边的家属楼,又看看 左边的办公楼。楼房都不高,都黑着 灯。他忽然很想大叫一声:“有鬼 吗?”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出声。 潲桶仔在大门口捡到一把 “短 火”。他出门时踢到一块东西,捡起一 看:一把左轮手枪。他在电影里见过, 有的特务和国民党军队副官用的就 是这种左轮手枪。他心里一阵狂跳, 热血上涌。转头看看后面,仍然不见 人影。他想了想。又想了想。一咬牙, 把短火藏进怀里,紧步出了门。 马路上的路灯都亮着,照在树叶 中 国 中 篇 小 说 排 行 榜 50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5 上,闪闪地反光。路灯光黄蒙蒙的,但 他觉得很晃眼。他真希望一路都没有 灯亮才好。他踩着路边的树影往前 走。低着头,弯着腰,脚步散乱。这时 候他感觉到手臂没有那样痛了。他的 心思都集中在怀里的短火上。他觉得 像揣了一座山。 可是他还是没能避得开人。在东 门口他被一声断喝截住了。抬头一 看,一群红卫兵挡在面前。都戴着红 袖章,手持棍棒扁担,有人肩上还扛 了一支枪。这里的灯光很明亮,照得 他们的脸色很凝重。潲桶仔一时有点 慌乱,答话时结结巴巴。他说自己回 家。 红卫兵问道:“你知不知道现在 几点钟了?” 潲桶仔没有手 关于同志近三年现实表现材料材料类招标技术评分表图表与交易pdf视力表打印pdf用图表说话 pdf ,不知道时间。 他摇了摇头。 “告诉你吧,快 12点了!” 潲桶仔就“哦”了一声。他没想 到这么晚了。 红卫兵突然厉声问道:“你是不 是回家?” 潲桶仔本来可以理直气壮地回 答,就是回家。他也可以以凶对凶厉 声反问,我是不是回家关你们卵事? 可是他今天心虚。他怀里藏了把短 火,那是露不得的。他有天大的火气 也只有忍。他就怯了声说:“当然是回 家。” “你家住哪里?” “小井巷。” “你叫什么名字?” “姓李。李火生。” “你不要骗我们啊!我们会查得 清楚的。” “你们查啊!这条街上,没有不认 识我李火生的。” 潲桶仔到底没能忍住心里的火 气,一边说一边昂起了头。话音落地, 就见黑影里有个人转身走过来。走近 了,潲桶仔忽然高兴地叫一声:“赵— 运—生。” 赵运生跟他是初中同学。他一直不明白,赵运生学习成绩并不 好,表现也一般,却年年担任班干部。同学那几年,他有时看不起赵 运生,有时又很佩服他。 潲桶仔没有想到这时候会碰到他,感到见了救星一样。 赵运生笑笑地说:“真的是你啊,火生。” “不是我是哪个?!”潲桶仔委屈地说:“我要回家,他们拦住我 的路。” 赵运生就对那些红卫兵说:“这是我的同学,人家是贫下中农, 基干民兵哩!” 潲桶仔抬了抬头说:“就是,就是,他们还不相信我。” 赵运生掸了掸手说:“走吧,你赶快走吧。” 赵运生看他走出几步,忽然又叫住他: “哎,你不能走街上。” 潲桶仔疑惑地回头望他。赵运生跟过来,小声说:“前面会要打 仗哩。”原来是造反派抢了武装部的枪,跑到县政府,占领了办公大 楼。保守派组织和四乡的农民包围了县政府,守住各条大街,准备 攻门。现在正街的各个街口都站了岗,闲人免过。———搞不好还会 当作造反派捆起来。 “那怎么办?我不能不回家呀!” “绕点远路吧。走小巷子。———哎,我送你走一段。” 赵运生拿出一个红袖章,给潲桶仔套在手臂上。两人返回原 路,下田埂,从城外绕过去。 潲桶仔忽然问道:“你刚才怎么把我的成分都改了? 我家是手 工业者啊!” 赵运生说:“你蠢啊!手工业者跟贫下中农不是一样的?说你是 贫下中农,省得费口舌解释。” 潲桶仔觉得赵运生真是很精,暗暗佩服。 到了一处巷口,赵运生站住,潲桶仔点点头,顾自走了。 潲桶仔回到家,摸摸怀里的短火,还在。短火早已被汗水浸湿 了。他褪下臂上的红袖章,在黑暗中望着上面的“红卫兵”三个字 发了一阵呆,就把短火包了,塞进煤堆里。 潲桶仔摸着黑爬到床上,放开了四肢躺下。他忽然听到城里枪 声大作,像炒豆子一样好激烈。他想这一定是进城的农民向县政府 里头的造反派发起进攻了。他不知道子弹能不能把县政府大门打 穿。他不知道会不会死人。他暗暗地庆幸,好在自己回到了家里。 他听到母亲打卦婆被吵醒了。打卦婆窸窸窣窣地起了床,开门 出去。好一阵,打卦婆返回来,把门闩死了。打卦婆站在门背后,惊 惶地问:“外面是不是在打仗?是不是在打仗?” 潲桶仔恶声应道:“鬼打架哩!” 他忽然感觉到左手臂钻心地痛起来。好痛。 三 潲桶仔找医生看过,他的手臂被打成骨折了。医生给他敷了 药,上了夹板,撕一条布筋把手臂吊在胸前。伤筋动骨一百天。潲桶 肖 建 国 茺 短 火 51 仔几个月都不能做体力活,不能挑煤炭了。潲桶仔很沮丧,又十分 恼火。他不知道这个账该算在谁的头上,该去找谁。找基干民兵排 长?排长在武斗中被打死了,尸都没有收到。找居委会?居委会主任 早已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天天挂牌游街,诸事不晓。 找县武装部?县武装部认得你是谁。找造反派?那是找死! “那天晚上你看清楚下手打你的人了么?”打卦婆问潲桶仔。 她觉得这个崽真蠢,谁打的他都不清楚。 潲桶仔极力地回忆那晚的情景,抿嘴摇头。天那样黑,人那样 多,他吓都吓晕了,哪里看得清人。 而且,就算知道是谁,他敢去找么? 但他终究是心有不甘。有一天,他忽然很兴奋地问打卦婆:“不 是说你会算卦么?给我打一卦算一算?” 打卦婆淡淡地说:“好多年头不做那个事情了。不会算了,算不 灵了。” 打卦婆到底还是偷偷地算了一卦。那天潲桶仔不在家,她量了 一筒米,用麻线刮平,找出三枚铜钱,算了好久。 吃晚饭的时候,她重提旧事,似乎不经意地问潲桶仔:“在武装 部的那天晚上,硬是没有你认识的人?” “说了好多遍了,没有。” “熟人也没有?朋友也没有?同学也没有?” 潲桶仔想了想,说:“听到有一个像是同学的声音。” “叫什么名字?” “雷仁宝。有个诨名,叫雷牯子。” 打卦婆把手放在桌子底下,掐了一会指头。她的眉头皱拢来, 凝了一会神。豆大的汗珠子纷纷掉在饭桌上。 临了,她抬手拢了拢头发,什么也没有说。她看着只顾埋头吃 饭的潲桶仔,在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从此,她再没提过这件事。 潲桶仔伤了手臂,一段时间都挑不得担子,只能闲在家里。看 着母亲每天早出晚归出外面赚钱,想着自己现在又要让母亲来养, 心里很难受。潲桶仔难受的时候就在家里转圈圈,从外屋走到里 屋,从里屋又走到外屋。走累了,站下来,就以头撞墙。撞得墙壁咚 咚响。 潲桶仔的家很小,只有两间房屋。里屋是睡房。那是间狭长条 的房子,并排横两张床铺,就没有多少空地了。两张床顶头的地方 隔了块纸板,半人来高,算是挡一挡母子二人的生活。没有衣柜。靠 墙摆了张宽条凳,衣服就乱堆在条凳上。门角弯里躲了一只尿桶。 潲桶仔常常在晚上听到打卦婆屙尿时尿桶里溅起的沙沙声,大气 都不敢出。最丰富的是床底下 (两张床铺的床脚都用土砖垫高了, 为的是能多放东西)。鞋子,袜子,纸盒子,铁丝,电线,旧轮胎,烂瓦 罐,烂脸盆,没有戥子的秤杆,只剩半截的锡酒壶,生锈的马钉,什 么都有。还有十几只腌菜坛子。坛子有大号、中号、小号。大的水桶 般大,小的状如拳头。都很旧,很有年头了。坛子里腌着萝卜、酸菜、 豆角、刀豆、大蒜、大头菜、霉豆腐……随季更换,长年不断。里屋四 壁无窗,出大太阳的天气这里也是暗 暗的。所以,睡屋里永远飘浮着一股 尿臊混合了腌菜还有汗臭的有点难 闻的气味。 外屋比里屋明亮。外屋的顶上有 几块亮瓦,可以把外面的光线漏进 来。外屋的功能很多。是杂屋,是厨 房,是饭厅,偶尔来了客人,也坐这 里。外屋最显眼的是三堆煤炭:一堆 煤饼,一堆块煤,一堆碎煤。都码得整 整齐齐,界线分明。他家的灶也很大。 地灶。灶膛有脸盆大小,一次能填进 十多斤煤。墙是砖墙,没有粉刷过,砖 块疙疙瘩瘩地到处龇牙咧嘴。依着墙 缝钉了很多竹钉子,家里的箩筐、水 桶、斗笠、蓑衣、脸盆、脚盆、渔网、渔 篓、蒲扇、火钳、筛子、锄头……一应 物件,悬挂其上,琳琳琅琅,竟都各得 其所。煤堆旁边,迎门处,摆了一张神 台。神台真是小得不能再小了,只有 半张条凳大。神台上供着天地君亲的 神牌,前面摆了一只铜香炉。神台后 面,没有钉竹钉子,没有挂物件,素素 净净。每到初一、十五,打卦婆都要在 香炉上点三炷香,对着神牌拜三拜。 神台上积了好厚一层香灰了。 这家人家最有特点的还是门口 的石门槛。他们家房子小,门小,可是 门槛很宽厚,青石凿成,横约尺许,坐 在上面,夏凉冬暖。小时候潲桶仔就 常常蜷在这里等母亲回家,或是捧了 一海碗饭,坐在上面埋了头猛吃。 潲桶仔一个人在家里,是很难呆 很长时间的。每天的很多时候,他都 是到外面去转悠。 潲桶仔家在小井巷的尾子上。出 门往左,走百来米,过一口四方井,出 巷口就到了正街上。出门往右,转一 个弯,是一排厕所。厕所的门,总是有 关的,有开的,有半关半开的。顺石板 路走到头,有一口大水塘。水塘旁边, 一条溪水静静流淌。溪水的源头在北 门口,一个叫珠泉的地方。珠泉水是 我们那里的八景之一,一口用条石圈 中 国 中 篇 小 说 排 行 榜 52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5 成半圆的很大很大的泉水。水旁盖了 一座凉亭,自然就叫了珠泉亭。泉水 很大,很汹涌,安静时可以看到鸡蛋 大的水泡一串串往上冒。泉水很清 澈,水底的水草、细白卵石、游鱼,清 晰可见。泉水绕着城边流下来,流了 几里路,流到潲桶仔家门前了,还是 清洌洌的。泉水清凌、甘洌、略甜,县 城里面好多人家,南门的、西门的、东 门的,都到那里挑水回家。夏天的傍 晚时分,常有小女崽挑了珠泉水,沿 街叫卖。桶绳上挂一只小竹端,一分 钱一端。喝不够可以再加一端。潲桶 仔很喜欢这条溪水。每天早晨,他都 是在这里洗脸刷牙。夏天的晚上,他 会坐在溪水里泡着,泡很久。沿溪水 上走,约半里地,是义公祠。义公祠门 口好热闹,从早到晚都有人在那里下 军棋,下跳子棋,玩纸蛤蟆(外地叫纸 板),打泥炮,打抱箍子架。义公祠再 过去,走一座石头拱桥,就是野外了。 潲桶仔去张家煤矿挑煤炭,就是从这 座桥出城进城。桥下面有一蔸樟树, 树冠浓密阔大,每次回到这里,他都 会放下担子歇一歇。吹吹凉风,看看 流水,他觉得什么劳累都没有了。 现在潲桶仔每天会逆着溪水走 一趟。正街上仍然有游行的队伍,但 是少了。围观的人也少了。人们都没 了兴趣,疲了。潲桶仔还不只是没有 兴趣,简直有点反感了。他觉得在城 边清静的地方逛一逛更适合自己的 心境。他真的就是闲逛,没有任何目 的,打发时间而已。他的穿着很随便, 套件背心,着条短裤,吊着左手,晃荡 晃荡地赤脚在溪边游走。溪水两旁, 隔不几步就蹲了小女孩,洗菜,洗碗, 洗衣服,偶尔也有就着溪水剖鸡剖鸭 剖鱼的。常常有小女孩眼睛走神,失 手让衣服漂走了,就会夸张地尖叫一 声。听到叫声,潲桶仔站住,看着衣服 漂近,脚一伸,勾了上来。小女孩一路 欢声跑拢来讨要衣服时,他却不给。 他把衣服举高了,说:“叫一声伯 伯!”以他的年纪当然是没有做伯伯的资格的,但他要占人家一点 小便宜。通常地小女孩都会跟他斗几句杂嘴,热闹一番,到底还是 会甜甜地叫一声“伯伯”!于是他把衣服甩几甩,甩掉水滴,给回小 姑娘,大笑着离去。潲桶仔总会在义公祠门口流连很久。他给下军 棋的做做裁判;给打抱箍子架的做拉拉队,喝彩助威;给打纸蛤蟆 的参谋制定规则。什么事他都能搅和进去,但不参与。义公祠的偏 门墙下,有一个租连环画的书摊,常常有小把戏拿银毫子租了书 看,他悄悄跟过去,伸长了脖子凑着看。小把戏看多久,他看多久。 别人回头看他,他会冲着笑一笑,喝声:“看什么?赶快翻书啊!”他 在这里,感觉很自在,很神气。时间长了,难免口渴。这好办。过去 几步就有水井,掬几捧水一喝。想撒尿了,站在河边上,撸起裤子对 着河里哗哗地尿。碰巧了有女人家路过,人家也不回避,只是略略 侧了脸,紧走几步。走过去了,才咯咯咯地笑。一路走,一路笑。 到半下午,肚子饿得叫了,潲桶仔走原路回到家,生火炒饭。县 城里的很多人家,中午都是两碗冷饭就点剩菜,几下几下吃完,很 简单,很快捷。可是潲桶仔生在穷人家,却养了个富贵肚子。他是不 吃冷饭的。他喜欢吃炒饭。他还只用猪油炒饭。他把剩饭转到炒菜 锅里,端到门口的三脚铁架上,点燃柴火(他是挑煤卖的,家里堆了 好多煤炭,但他家很少烧煤。春夏秋三季都是烧柴火,只有到了冬 天才烧煤。所以,他家门口的墙壁被柴烟熏得焦黑),待锅热了,才挖 一坨猪油,擦着锅边慢慢转动。他看着猪油慢慢溶化了,渐渐浸进 米饭里去了,心里好快活。他把柴火退小一点,慢慢地、不断地翻动 米饭。只一阵子,香味飘起来了,半锅米饭油汪汪的,晶莹、清爽、结 实,锅铲都有点撬不动了。潲桶仔把炒饭盛到海碗里,堆得溜尖。他 觉得猪油炒饭真香,真好吃。 吃过饭,潲桶仔从水缸里舀一瓢水喝下去,困意也就上来了。 他一屁股坐到石门槛上,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耸肩垂头,眯起了眼 睛。有风从巷口推过来,抚在身上,感觉十分松爽。他很快睡着了。 他似乎做了个梦,又似乎什么梦也没有做,反正过一阵就醒了。他 睁了睁眼,身体却懒懒的,直不想动。太阳光还很强烈,晃得脑子发 晕,他就又闭上眼睛,想心事。其实他这个年纪的人,会有什么心事 呢?没有。但又好像心事不少,还很重。心事之一:那天晚上县武装 部仓库的枪支既然都没有枪栓没有子弹,为什么还叫他们基干民 兵排去守卫呢?为什么叫他们去了,武装部里自己的人却都跑光了 呢?这个心事,潲桶仔一直在想,想了好多次,总想不明白。那件事 情,就像粒生命力极强的草籽播在他的心里,一遇雨水,就刺刺地 往外长,扎得他心里无比毛躁。 闲逛,吃饭,睡觉。潲桶仔每天这样过,时间真是飞快。夏天结 束了。秋天也过去了,白天开始变短。潲桶仔的胸脯上、大腿上都长 出肉来了。 他的左胳膊好了。 潲桶仔重操旧业,又踏上了去张家煤矿的路途。几个月不干体 力活,身体娇气了。一百多斤的担子压到肩上,腿弯子有点发虚。十 几里的路程,他比往常要多歇两次肩。开头几天,他感到很累,一天 肖 建 国 茺 短 火 53 比一天累。回家躺到床上,骨头发软,浑身酸痛。可是他咬着牙挺过 来了。只要挺过这一关,眼前是海阔天空。他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 体力,百十斤的煤担子,不用太费劲就挑回了家。这时候已经到了 冬天,天气转冷,家家户户烧煤的用量增加,煤炭的生意更好了。于 是潲桶仔也给自己的劳动加了码。他上午挑了一轮煤回来,吃两碗 油炒饭,歇一歇,打个瞌睡,再次出门,到天黑边子又挑回一担煤。 或者干脆一次挑两副箩筐去煤矿,都装了煤,分作两担,轮换着挑 回来———挑一担煤先走出一两里路,放下,扛着扁担原路返回,把 另一担煤再挑到前头去,再又返回。如此几个来回,到吃中午饭时, 两担煤就挑到家了。问他累不累?———不累。还省下五分钱。原来 过渡时,他把两担煤一起搬上船,船工只数人头收钱,让他混过去 了。 潲桶仔真是做得发狠。不到一年时间,挑烂了三副箩筐。做好 的煤饼在家里堆不下,就码在了门口的巷子里,靠墙码成一长溜, 半人多高,上面用石棉瓦盖了。有人来买煤,随时都有。他们家的生 活,有了一些变化。小饭桌上,隔天就有一碗米粉蒸肉,或是一碟辣 椒炒泥鳅。潲桶仔给自己买了双半统套鞋,一到雨天就穿了到处串 门。 这段时间发生了两件事。 一件事情是收缴枪支。文化大革命中最乱的时候,一些枪支流 散到了民间,政府在大街上贴出公告,限期收缴。公告上还措辞严 厉地写道,如果不按期上缴,查出来将严惩不贷。宣传车也上了街, 高音喇叭从早到晚高声喊叫,催促上缴枪支弹药。潲桶仔看到公 告,突然想起自己在家里还藏着一把短火,吓了一跳。潲桶仔急忙 回家,关上门,闩好了。捡回短火的那天晚上,他是随手塞在煤堆里 的,第二天趁打卦婆出门时,他把短火转移到床底下,藏在一只烂 布鞋里。他爬到床底下,把烂布鞋找出来。短火还在,红袖章也还 在。他现在才有心情将这把短火好好地看一看。这是一把真的短 火,通身铁铸。短火真好看。黑晶晶的。沉甸甸的。他在枪管和准 星上轻轻地揉捏,一股细细的电流,就直通心底,不住震颤。他的出 生,跟短火有关。他从小就喜欢短火,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情感。从 小到大,他玩残过好多短火。木头做的,竹子做的,铁丝做的,纸板 做的,泥做的。现在握在手里的,却是一把真正的短火。他在电影上 看到一些高级首长,或是女特务,用的就是这种叫做左轮手枪的短 火。那些人身上的左轮手枪枪套很特别,像一只钱包,只把枪身那 一块块兜住,枪把、枪管都裸在外面。一根宽皮带松松地斜斜地笼 在腰上,把枪挎住。拔枪的姿势才潇洒。“啪!”无名指勾开暗扣,刷 一下拔出短火,扬手指住对方。那个神气,啧!潲桶仔抬高手臂,把 短火平举起来,斜眼瞄着。他一扣扳机,撞针发出轻轻的一声脆响, 转轮飞快地转了一下。这声脆响,让他又想起了在武装部那天晚上 的情景,心里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恶意。他想他是不会把短火交上 去的。那么,把它丢掉?河里,塘里,井里,神不知鬼不晓,一丢了之, 一了百了。 可是潲桶仔跑到外面转了一圈,原样子回来了。他到了四方 井,四方井上挑水的人排成了队。他 到了碧落塘,塘基上坐了一个老者钓 鱼。老者定定地坐着,倒影落在水面 上,一动不动,那架势不知道会要坐 好久。他到义公祠前面的桥头上呆了 一阵。桥左桥右,人来人往,人流不 断。他捡起一块断砖,丢到河里, “嘭”一声,浪花溅起好高,人们纷纷 转过头,看他,也看浪花。潲桶仔跑了 一圈冤枉路,一头汗水,到底没有把 短火丢出去。 潲桶仔返回家里,把短火掏出 来,再又细细地看了几眼,越看越舍 不得。他不管这把短火是不是会给他 带来灾祸,决定留起它,找个鬼都寻 不到的地方藏起来。他为自己的这个 决定感到了一种兴奋,心也定下来。 他走进里屋看了看,再返转到外屋。 抬头看看屋瓦,又低头看看脚下的 地。好像哪里都不安全。后来他一眼 看到神台后面的墙壁,一个主意就打 定了。他在神台后面的墙壁上抠下一 块青砖,挑坨猪油把短火涂抹一遍, 用红袖章包了,再裹上两层塑料薄 膜。他把短火抱在胸前,给菩萨敬了 一炷香,然后,塞进墙洞里,照原样把 砖头合上去。他调了半盆灰浆把砖缝 填好抹平了。一切天衣无缝,滴水不 漏。 一切做好,他忽然感到心里一阵 恐慌,手都没洗,跑出去逛了半天,才 又回家。 第二件事更是吓了潲桶仔一大 跳。那时候文化大革命已经到了后 期,一潭浑水,正在很快沉净。号称造 反派的那些人彻底失势了,听说他们 的头头有的逃走,有的被抓起,还有 的怒而倒戈,写了好多揭发材料,有 的则黯然沉沦,遭遇各是不同。潲桶 仔偶尔听到一点两点传闻。并不在 意。那些人他都不认识,爱走运走运, 爱背时背时,跟他没有痛痒。他只当 茶余饭后听人讲古。 忽然有一天,居委会主任拿着土 中 国 中 篇 小 说 排 行 榜 54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5 喇叭,挨着巷子喊过来(居委会主任 刚刚官复原职,她又神气得不得了 了,穿一件灰咔叽中山装,剪短了头 发,声音很尖),通知每个人第二天上 街看游行。潲桶仔好久没有看过游行 了,突然旧戏重演,不知道会有什么 新花样,便感觉到了好奇。第二天他 起了个黑早,挑一担煤回来,太阳还 刚刚出山不久。吃过饭,换了件干净 衣服,就出门到街上看热闹去了。 街上好热闹。那真是万人空巷, 人头簇簇。街道上空拉起了好多横 幅。横幅的一头拴在这边屋檐上,另 一头拴在那边屋檐上,遮天盖地,气 势轰轰。所有的店铺,大门洞开,铺板 子也都卸下来了。街道两旁,以滴水 檐为界,人挨人都站满了。临街的人 家,都跑上楼去,打开木窗子朝下看。 潲桶仔挤出巷口,在人堆前面刚 刚站稳,游行队伍就过来了。果然气 势不同以往。先是几个手拿电喇叭的 干部模样的人在前面开道,不断地让 人们往两边让一让,再让一让。接着 是三列手举红旗的纵队,几十面大红 旗在空中呼啦啦地飘过。红旗后面是 两队荷枪实弹的民兵。民兵之后,隔 了一小段距离,是八面铜锣。每面铜 锣由两人抬着,旁边一人敲打。八根 锣槌跟着号令,有节奏地一齐猛敲: “ !——— !——— ……”锣声震天。 好多人赶紧捂住了耳朵。跟在铜锣后 面,走着一群造反派头头,一律五花 大绑。这群人脚步凌乱地缓缓地走过 去。潲桶仔漠然地看着,忽然心里一 沉。他在队伍后面看到了一张熟人面 孔。那是他的初中同学雷仁宝,也是 被粗麻绳横一道竖一道地捆着,双手 反剪在背后。他看到雷仁宝嘟着厚嘴 唇,目光散乱,脚步趔趄,他也觉得自 己的腿脚都软了。他没有想到雷仁宝 怎么会这样背时。他的脑子里嗡嗡 响。 后面游行的队伍跟着过来了。过 了好久。 四 潲桶仔再次见到雷仁宝,是一年以后。 这次雷仁宝比游街时更狼狈,更凄惨。 那是个傍晚,下了点雪,天气干冷干冷。潲桶仔给东门外一户 人家送去一担煤饼,挑着空箩筐,顺着马路回去。路上行人很少,听 得到雪粒子打在树干上沙啦沙啦的声音。忽然他看到迎面一个人 走过来。这个人好奇怪。冷得鬼死的天气,他只穿了一件背心,一条 短裤。潲桶仔站下了。他不知道碰到的是人是鬼。没等他想清楚, 那人走到近前了。是人。因为他认识。“雷仁宝?”他疑疑惑惑地叫 了一声。 果然是雷仁宝。同学的时候,大家喜欢叫他的诨名:雷牯子。 雷牯子也站住了,侧过眼睛盯了他一会。潲桶仔听到他的牙齿 嗑嗑地响。冷啊!潲桶仔自己也抖了起来。 “哦———是潲桶仔!” “是的。是我。”他有点激动地说,“你这是怎么搞的?” “说不清。说不清。” “那你现在是到哪里去?” “回家。回石桥。” 潲桶仔知道他家在石桥公社。从县城到那里有 40多里路。 “你就这样子走起回去?” “走!走回去!” “你发梦癫吧。你这样子走得到家?” “回家。一定要走回家!” 潲桶仔一下甩掉箩筐,脱了棉衣,裹在雷牯子身上,说:“走,先 到我家里去。” 雷牯子晃动双肩,想要把棉衣卸掉。他沙着嗓子说:“我哪里都 不去。我只要回家!” “讲蠢话哩!”潲桶仔生气地说。“哪样说我们都是同学。走,去 我家里!” 雷牯子又犟了一会,到底跟着潲桶仔一起走了。 打卦婆在家。她刚刚封好灶火,打算到隔壁人家坐一坐,再回 来睡觉。看到雷牯子的样子,惊得一连“啧”了十几声,赶忙就扒开 灶火,扔一把柴棍烧起来。潲桶仔找出一条夹裤,一件旧卫生衣,给 雷牯子穿了。 打卦婆又打了一盆滚水,让他把两只脚都放进里头,烫脚。 她一边忙这忙那,一边叨叨: “造孽!造孽啊……” 雷牯子的嘴唇上有了血色,眼睛活泛了,头上也开始冒热气。 这时打卦婆才问道:“你是哪个屋里的崽?” 潲桶仔说:“人家是我初中时的同学,叫雷仁宝。” “叫什么名字,你再说一遍。” “雷、仁、宝,诨名叫雷牯子。” 打卦婆就“哦”了一声。她盯着雷牯子看了又看,右手藏在衣 肖 建 国 茺 短 火 55 襟里,拿大拇指和食指掐捏了一阵。 她的脸色一下就黑了。 她扯着潲桶仔的手出到门外。 她急促地问道:“这个人名字是叫雷牯子吗?”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是的。” “你叫他走!” “为什么?” “我也不想说多话。叫他走。即时出去!” 潲桶仔瞪眼说道:“你老人家是吃错药了吧! 怎么说他跟我也 是同学。人家现在背时也背到底了,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啊!这种时 候赶人家走,我还是人吗?” 潲桶仔真是有点生气了。他还没有跟打卦婆说过这样的重话。 打卦婆被噎住了,一时无话可说。潲桶仔的话是对的。他做得 也对。要是碰到任何人,她都会这样做的。可是现在是这个人。有 的事情,只有她心里有数,不好点破。打卦婆默了一会神,叹口气, 默默地回到屋里,又默默地架锅放水,煮了碗面条放在桌子上。 然后,打卦婆就出门到隔壁人家去了。 这时雷牯子才告诉潲桶仔,高中没有读完,他就回了家乡,务 农。这次冬季征兵,他报了名,体检合格,穿上了新军装。谁知他被 人举报了,列数了他参加造反派的种种情况。这天晚点名集合时, 他被当场剥下军装,赶出了新兵队伍。天寒地冻,夜路茫茫,如果不 是碰到潲桶仔,他都不知道能不能够回得到家。 “那些人真是做得出哩!我一个中学生,我家三代贫农,纵有好 大的错,也不至于该死吧!真是太做得出了!” 雷牯子激愤地说着,嗓子更沙了。眼泪流出来。泪珠子溅在汤 面里,哒,哒,哒…… 潲桶仔心里也是酸酸的。无端地他想起了那晚上自己在武装 部挨打的情形,恶从中来,很想顶一句:“你也想想自己做过什么过 分的事情没有呢?” 可是他没有说。他不想做得那么刻薄。 他觉得那些事情好没有意思。 那天晚上,他们就一人一头在潲桶仔的床上睡了。 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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