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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密莉雅 查密莉雅 作者:钦吉斯·艾特玛托夫 这会儿我又一次站在这幅镶着简单画框的小画前面。明天一早我就要 动身回家乡去,因此我久久地、出神地望着这幅小画,好象它能够对我说些 吉祥的临别赠言似的。 这幅画我还从来没在展览会上展出过。别说展出,就是每逢有亲属从 家乡来看我,我都尽量把它藏得远远的。其实,它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 方,可也远不是一幅艺术精品。这幅画很朴素,朴素得就象上面画的那片大 地。 这幅画的远景是暗淡的秋天的天际。在遥远的群山上方,秋风催赶着 片片疾驰的行云。近景是一片赤褐色的长满艾蒿的草原。道...

查密莉雅
查密莉雅 作者:钦吉斯·艾特玛托夫 这会儿我又一次站在这幅镶着简单画框的小画前面。明天一早我就要 动身回家乡去,因此我久久地、出神地望着这幅小画,好象它能够对我说些 吉祥的临别赠言似的。 这幅画我还从来没在展览会上展出过。别说展出,就是每逢有亲属从 家乡来看我,我都尽量把它藏得远远的。其实,它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 方,可也远不是一幅艺术精品。这幅画很朴素,朴素得就象上面画的那片大 地。 这幅画的远景是暗淡的秋天的天际。在遥远的群山上方,秋风催赶着 片片疾驰的行云。近景是一片赤褐色的长满艾蒿的草原。道路黑黝黝的,刚 刚下过雨之后还没有晒干。 路旁是已经干枯的、被踩断的密密丛丛的芨芨草。顺着被冲洗过的车 辙,有两个人的脚印伸向前去。越远,路上的脚印就显得越浅,至于那两个 旅伴:看样子只要再走一步,就会跨到画框外面去了。其中的一位⋯⋯不过, 我这话有点扯远了。 这是我少年时代的事。那是战争的第三个年头。我们的父兄在遥远的 前方,在库尔斯克和奥勒尔附近苦战;我们——当时都还是一些十四、五岁 的少年——在集体农庄里劳动。天天干不完的重活儿,本来都是成年人干的, 如今压在我们还没有长结实的两肩上。我们在收割的时候又偏偏碰上特别酷 热的天气,几个星期不回家,日日夜夜在田野里、打谷场上,或者在往车站 运粮的路上。 在一个酷热的日子,镰刀都好象因为收割磨得发烫了,我从车站坐空 车回来的路上,决定顺便回家去看看。 靠近河滩,街道尽头处的小丘上,有两座围着坚固的土墙的院落。宅 院周围有一排高高的白杨树。这就是我们两家。很久以来,我们两家就毗邻 而居。我是大房的孩子。 我有两个哥哥,他们还没结婚,都上前线去了,已经很久没有他们的 音信了。 我父亲是个老木匠,天一亮就起身做祈祷,然后到工场木工间去。直 到很晚才回家。 家里就剩下母亲和一个妹妹。 旁边的院子里,或者照村里叫法,小房里,住着我们的近亲。不是我 们的曾祖,便是我们的高祖,曾经是亲弟兄;而我称他们近亲,就是因为我 们是一家人。早从游牧时代,从我们的祖先一块儿安扎帐篷、一块儿牧放牛 羊的时候起,我们就兴亲族住在一起。 这种传统还被我们保持下来。在村里实行集体化的时候,我们父亲一 辈就挨在一块儿安了家。而且也不只是我们,贯穿全村的一直通向河滩的整 条阿拉尔街,都是我们同族人,我们都是一个族系的。 实行集体化后不久,小房的家主就去世了。留下了妻子和两个岁数很 小的儿子。当时村里还奉行着世代相传的族法,依照族法的老传统,不能让 携儿带女的寡妇嫁出族外,于是族人便让我的父亲娶了她。他这样做,也是 他对于祖先在天之灵应尽的本分,因为他是死者最近的亲属。 于是我们就有了第二个家。小房 关于同志近三年现实表现材料材料类招标技术评分表图表与交易pdf视力表打印pdf用图表说话 pdf 面上家业独立:有自己的宅院,自 己的牲畜,但实际上我们是一块儿过日子。 小房的两个儿子也参了军。老大萨特克是刚结婚不久就走的。我们还 能收到他们的来信,当然,要隔很久才能收到一封。 小房里剩下婆婆——我唤她婶娘——和儿媳,即萨特克的妻子。她们 俩从早到晚在农庄里干活。我的婶娘是一个善良、温顺、老实的女人,论干 活儿从不落在年轻人后面,不论是挖沟,浇水,样样都行。命运象是褒奖她 的勤劳,又赐给她一个能干的媳妇。查密莉雅和婆婆一模一样,肯操劳,心 灵手巧,就是性格有点不同。 我很喜欢查密莉雅。她也很爱我。我们很合得来,可是我们不敢彼此 称呼名字。我们要不是一家人,我一定叫她查密莉雅。可她是我哥哥的妻子, 我得叫她嫂子。她唤我小兄弟,尽管我并不小,我们在年龄上的差别根本不 大。但这是村里的习惯:嫂子得把丈夫的弟弟唤做小叔或小兄弟。 两房的家务都由我母亲经管。我的小妹帮她一些忙,她还是一个小辫 子上缠着头绳的傻小妞儿。我永远也忘不了在那些困难的日子里,她那样勤 劳地干活。是她把两家的小羊和小牛赶到园外去牧放,是她抬来干牛粪和干 柴,让家里总有东西烧,是她,是我这个翘鼻子小妹妹,为了不让妈妈挂念 沓无音信的儿子,总想尽 办法 鲁班奖评选办法下载鲁班奖评选办法下载鲁班奖评选办法下载企业年金办法下载企业年金办法下载 给妈妈解闷消愁。 我们这一大家人和睦相处,丰衣足食,全是母亲的功劳。她是我们两 家的全权主妇和管家人。她很年轻的时候就进了我们的游牧祖先的家门,她 一直是虔敬地遵循着祖先的遗训,公正无私地掌管两家家务。村里公认她是 最值得尊敬的一位心地好、见识广的贤主妇。家里一切都归她掌管。至于父 亲,说实话,村里人不承认他是一家之主。不止一次听到有人在要办一点什 么事的时候这样说:“唉,你顶好不要去找大师父,——我们此地对手艺人 这样尊称——他就晓得那把斧头是他自己的。他们家里大娘才是一家之主, 你去找她,保准没错地⋯⋯” 应当说,别看我小小年纪,倒还常常参预一些家务事。所以能够这样, 是因为哥哥们都打仗去了。人们把我称做两家的男子汉、护家的和养家的, 这多半最开玩笑,有时却也是正经的。我以此感到骄傲,一种责任感就常常 挂在心上。并且,妈妈对我敢于独当一面也采取鼓励态度。她盼望我成为一 个善经营、能办事的机伶人,不要象父亲那样,一天到晚一声不响地刨木头, 锯木头⋯⋯ 我从车站回来,在宅旁柳荫下停住车子,松了套绳,当我向门口走去 时,看到我们的生产队长奥洛兹马特在院子里。他骑在马上,象往常一样, 一条拐杖系在马鞍上。妈妈站在他旁边。他们正争论着一件事。我走近些, 听见母亲的声音: “不行!别胡闹。哪儿见过女人赶车运粮食?你做做好事,让我的儿媳 妇清静点吧! 她原来干什么,还让她干什么吧!就这样已经搞得我晕头转向了,你 倒来营管两个家看! 幸亏还有个小丫头帮我一把⋯⋯已经有一个星期我连腰都直不起来, 腰简直要断了,就象驮着块千斤石,这不,玉米又干坏了,等着浇水呢!” 她越说越上火,一面不时地把头巾的角往衣领里面塞。她生气的时候,常做 这种动作。 “您这个人可真是的!”奥洛兹马特在马上晃了一下,失望地说,“我要 是有腿,而不是这条拐杖,我会来求您?最好还是象过去一样,我自己来干, 把粮食袋往车上一摔,赶马就走!⋯⋯这不是女人干的活儿,我晓得,可你 到哪里找男人去?⋯⋯所以才决意请女将出马。您不准儿媳妇赶车,可上级 对我们把难听话都说尽了:战士们需要粮食,我们却完不成 计划 项目进度计划表范例计划下载计划下载计划下载课程教学计划下载 。这样下去 怎么行呢?” 我拖着长鞭朝他们走去,队长看见了我,高兴起来,显然他是想出了 什么新点子。 “好啦,您要是担心媳妇的安全,瞧,有她的小叔子保驾,”他高兴地指 着我说,“他决不会让谁靠近她。可以不必犹豫啦!咱们的谢依特是好汉子。 只有这些小伙子,咱们这些养家的,才真解决问题⋯⋯ 妈妈不让队长把话说完: “唉呀,瞧你象个什么样子,简直成了流浪汉!”她数落起来。“瞧你那 头发,毛蓬蓬的,⋯⋯你爸爸也真是好样的,给儿子剃剃头都腾不出工 夫⋯⋯” “就这样好啦,今天就让儿子和老人家亲热亲热,剃剃头,”奥洛兹马特 机伶地接过母亲的话头说,“谢依特,今天你就留在家里,把马喂一喂,明 天一早我就派给查密莉雅一辆车,你们一块儿赶车。要给我记住,你可得负 责她的安全。您就别担心啦,家主娘,谢依特决不让她受欺侮。既是这样的 话,我还再派丹尼亚尔同他们一块儿。您是知道他的,是个很老实的后生,⋯⋯ 就是刚从前方回来的那一个。就这样吧,三个人一块儿往车站运粮食,谁还 敢动一动您的儿媳妇?对吧,谢依特?你觉得怎么样,我们想让查密莉雅赶 车,可你妈妈不同意,你要劝劝她!” 队长的夸奖,以及他竟用对待成年人的态度同我商量问题,使我心里 美滋滋的。另外我立时想象着,能和查密莉雅一块地赶车去车站该有多好。 我于是摆出一到老成的样子,对妈妈说: “保证设事儿,怎么,会有狼来把她吃掉还是怎的?” 我并且摆出老把式的神气,煞有介事地从牙缝里哧了一声,大模大样 地晃着肩膀,拖了鞭子就走。 “唉呀,你可真行!”妈妈做出惊喜的样子,但是她马上气愤地呵斥道, “粮吃不吃她,你怎么知道?就出了你这块聪明材料!” “他不知道,谁知道?他是你们两家的男子汉,很能干,有两下子!”奥 洛兹马特拼命讲我的好话,他一面担心地望着妈妈,怕她又固执下去。 可是妈妈没有反驳他,只不过不知为什么立时重重地叹了口气,缓和 了语气说: “这可算什么男子汉,还是孩子哩,可就这样也得白天黑夜地埋头干 活,⋯⋯我们那些叫人爱不够的男子汉天知道在哪里!家家空荡荡的,就好 比营地上拔掉了帐篷⋯⋯” 我已经走远了,没有听完母亲的话。我一路用鞭子打着屋角,打得灰 尘飞扬,我甚至没有理睬正在院子里用手拍制牛粪块的小妹欢迎的笑脸,神 气活现地走进了井棚。我在里面蹲下来,不慌不忙地从桶里倒水洗净了手。 然后走进房里,喝了一碗酸牛奶,再倒一碗端到窗台上,把面包掰碎泡了吃。 妈妈和奥洛兹马特还留在院子里。只不过他们已经不再争论了,而是 平心静气地低声谈着。他们准是在谈我的哥哥们。妈妈不时用衣袖擦擦红肿 的眼睛,深沉地点着头,表示对正在安慰她的奥洛兹马特的回答,一面用模 糊的泪眼望着绿树葱葱的远方,象是希望看到自己远方的儿子。 妈妈一伤心起来,就什么都不讲了,看样子,她答应了队长的要求。 他达到了日的,很是得意,抽了一下坐骑,马匹跑着轻快的碎步出了院子。 不论是妈妈,不论是我,自然都丝毫没有想到,这一切将会有什么样 的结局。 我一点都没有担心查密莉雅能不能驾驭得了双套的马车。她对马是摸 得透的,因为查密莉雅是巴开尔山庄一位牧马人的姑娘。我家的萨特克也是 牧马人。似乎有一次春天赛马时,他竟赶不上查密莉雅。是不是真的,谁也 不管它,可是大家都在说:赛马之后,恼羞成怒的萨特克就把她抢来了。还 有一些人却偏说,他们是恋爱结婚的。不管怎么说吧,他们共同生活总共只 有四个月。后来战争开始,萨特克便应召参军了。 不晓得该怎么理解,也许由于查密莉雅从小就和爸爸一起赶马群,— —他身边就她一个,又当女儿,又当儿子,——于是她的性格中就出现了一 些男子气概,有点躁烈,有时甚至很粗犷。查密莉雅干起活来一阵风,有男 人气魄。和邻居妇女能处得来,可要是有人没来由惹恼了她,她骂起你来可 不让人,还有几次有人被她揪住了头发。邻里不止一次前来告状; “你们这算什么样的儿媳妇?进门才没几天,一张嘴就这么厉害!一点 不给人面子。” “她就这样才好哩!”妈妈回敬说,“我家媳妇有话就爱当面讲。这比藏 而不露背地咬人强。您家媳妇倒会装温和模样儿,可这种温和媳妇,好比臭 鸡蛋:表面干净光滑,骨子里其臭难闻。” 爸爸和婶娘对待查密莉雅从来不象别的公婆那样厉声厉色,挑鼻子挑 眼儿。他们对她很和善,心疼她,就只希望她一点——希望她对真主虔诚, 对丈夫忠实。 我理解他们的心情。他们把四个儿子送进了军队之后,便把两房唯一 的媳妇查密莉雅当做莫大的安慰,因此对她百般怜惜。我却不理解我的妈妈 是怎么回事儿。她可不是随便就喜欢谁的。我妈妈对人对事要求十分严格。 她过日子有自己一套规矩,从来不肯改变。每年春天一到,她要把我家游牧 用的帐幕投到院子里,用杜松枝熏一熏,这帐幕还是我父亲年轻时制备的。 她教导我们绝对热爱劳动,尊敬长者。她要求家庭中每个成员无条件服从。 查密莉雅自从到我家来,就不象个做媳妇的应有的样儿。不错,她尊 敬长辈,听他们的话,但是在他们面前从来不肯低头弯腰,她可也不象别的 年轻媳妇那样躲到一旁嘁嘁喳喳。总是想什么就直截了当地说什么,也不怕 说出自己的不同见解。妈妈常常支持她,爱听听她的意见,但是决定权往往 仍归自己。我感到,似乎妈妈从查密莉雅的心直口快、大公无私中看出她是 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人,并且暗下打算,有朝一日把她放到自己的位子上,使 她成为一个同样有威望的家主娘,同样的当家人,家业的继承者。 “要感谢真主,我的孩子,”妈妈常教导查密莉雅说,“你是嫁到一家殷 实、有福的人家来了。这是你的福气。做女人的幸福,就是生几个孩子,家 里够吃够用。我们老一辈挣得的家业,谢天谢地,都得给你留下,我们带不 进坟墓。不过,只有那爱惜声名、有良心的人,享福才享得长久。这话你得 记牢,要经常检点自己!⋯⋯” 但是查密莉雅有的地方使两个婆婆感到不以为然;她快活起来太过于 外露了,就象个小孩子一样。有时候,好象无缘无故就笑起来,而且笑得那 么响,那么快活。每当收工回来,不是走,却是一路跳过沟渠,跑进院子。 而且常常毫无来由地一会儿抱住这个婆婆亲亲,一会儿抱住那个婆婆亲亲。 查密莉雅还喜欢唱歌,她总在哼着一点什么,长辈面前也不回避。这 一切自然和村里传统的媳妇持身之道很不相符,但是,两位婆婆用以自慰的 是:查密莉难会慢慢收住的,本来么,年轻时候说起来都是这样的。可对我 来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查密莉雅再好了。我们在一块儿非常快活,我们 可以毫无缘由地哈哈大笑,可以在院子里互相追着玩儿。 查密莉雅长得很美。身材匀称、苗条,头发又密又长,编成两条粗粗 的、沉甸甸的长辫子。她很会结她的白头巾,让它稍稍偏些垂到额头上,这 对她十分配称,把她那端正的脸上的黧色皮肤衬托得很美。查密莉雅笑的时 候,她那黑中透蓝的一双杏眼,闪耀着青春的活力,她要一下子唱起酸溜溜 的山村小调,她那美丽的眼睛里就现出一种热情奔放的光彩。 我时常发现,男子汉们,特别是返乡的战士们,爱用眼睛盯她。查密 莉雅自己也爱玩爱闹,可是她对那些放肆的家伙确也不给好颜色。尽管这样, 我还是常常很恼火。我爱她而嫉妒别人,就象弟弟爱大姐因而嫉妒别人一样, 我要是发现年轻人围在查密莉雅身旁,就要尽量想法子干扰他们。我摆出气 鼓鼓的架子,根恨地望着他们,象要用自己的神情告诉他们:“你们别太得 意了。她是我哥哥的妻子,别以为没有人保护她!” 在这种时候,我常常装出随便的样子,不管是不是地方,插过去谈话, 企图嘲笑追逐她的人,而当这种办法毫不见效时,我就失去自制,气鼓鼓地, 哼鼻子瞪眼睛。 小伙子们就噗哧大笑; “唉呀,你瞧他的样子!看样子她是他的嫂子,真有意思,我们还不知 道的” 我极力撑持着,可是我感到耳朵在发烧,偏是叫我出丑,并且恼得我 眼里进出泪水。 而查密莉雅,我的好嫂子是了解我的。她勉强忍住就要进发出来的笑 声,一本正经地说: “你们以为嫂子是可以随便在大路上捡到的?”他对男子汉们抖直身子 说,“你家嫂子也许是捡来的,我家可不是!快走开,我家小叔儿,哼,就 要你们好看!”查赛热雅在他们面前摆了个威武姿势——傲然昂起头来,挑 战似地挺一挺肩膀,一面不出声地笑着,拉了我一同走开。 我看出这种笑里有气愤有高兴。可能她当时想:“你呀,真是傻孩子! 只要我想随便胡来,谁还能拦得住我?全家一齐来看着我,也看不住我!” 在这种情形下,我总是门声不响,觉得有点对不起她。确实,我因为爱查密 莉雅而嫉妒,我崇拜她;因为她是我的嫂子,因为她的美,她那洒脱的、自 由自在的性格而感到骄傲。我和她是最知心的朋友,有什么事从不彼此隐瞒。 那时候村里男人很少。有的年轻人就抓住这一时机对妇女十分放肆、 十分轻视,说什么,“同她们没什么磨蹭的,把手一招,不管哪个都会跑过 来。” 有一天在割草的时候,我们一个远房族人奥斯芒走来纠缠查密莉雅。 他原也认为没有一个女人禁得住他的引诱。查密莉雅却毫不客气地推开他的 手,从草垛脚下站起来,——她本来在草垛凉荫里休息的。 “别动手动脚的!”她痛苦地说,把身于扭过去,“虽然把你们看成个人 样儿,可是有的人却象畜牧一样!” 奥斯芒躺到草垛脚下,轻蔑地撇一撇舔湿的嘴唇: “吊在高竿上的肉,解不了猫的馋,⋯⋯有什么好装的呀,也许是愿意 守一辈子了,鼻子还翘得老高哩。” 查密莉雅猛地转过身来。 “也许,就愿意守一辈子!我们就碰上这种命么,你混蛋就开心好啦。 我要一百年独身,可对象你这号儿的,连口唾沫都懒得吐——讨厌。我看, 要不是战争,谁又轮到同你 讲话 地质灾害应急演练讲话经济运行调度会讲话志愿服务队成立讲话校长高三动员讲话经济指标调度会讲话 !” “我说的就是这话!战争,没有了男人的管教,你才要怎的就怎的。”奥 斯芒得意地笑道,“哼,你要是我的老婆,保你不唱这个调调儿。” 查密莉雅本想向他扑过去,还想说点什么,但是什么也没说,觉得不 值得同他纠缠。 她朝他久久地、恨恨地望了一眼。然后厌恶地啐口唾沫,从地上抬起 草杈,走了开去。 我站在草垛后面四轮大车上。查密莉雅看到我,急忙转过身去。她了 解我当时的心情。我当时的感觉是:受欺凌的不是她,而是我,正是我受了 侮辱。我怀着痛苦的心情责备她说。 “你干吗理睬这种人?同这种人有什么道理好讲?” 直到晚上,查密莉雅一直阴沉地皱紧眉头,一句话也不同我讲,也不 象平常那样有说有笑。当我把四轮大车赶到她跟前时,她为了不使我提起那 件已被她隐忍在心中的可怕的恼人事,猛力将草权扎进草堆,一下子把草杈 举起在面前,遮住自己的脸。她把草杈猛力甩下,又立刻跑向另一堆。这一 次装车装得很快。有一会儿我走到一旁,回头一望,看到她拄着草杈柄,站 了一两分钟,在想什么事,然后,猛然醒悟过来,又拼命干起活儿。 当我们装好最后一辆四轮大车时,查密莉雅象是忘记了世界上的一切, 久久地望着落日。河那边,在哈萨克草原的边沿上,已经疲乏无力的割草时 候的夕阳,象烧旺的烙饼炉的灶眼一样发着红光。它缓缓地向地平线外游去, 用霞光染红天上柔软的云片,向淡紫色的草原投射着余晖,草原上低洼的地 方已经笼罩起淡淡的、蓝灰色的暮雷。查密莉雅望着落日,流露出内心无比 的喜悦,象是在她面前出现了一个童话世界。她的脸上放射着温柔的光采, 那半张开的嘴唇孩子般柔和地微笑着。这时查密莉雅象是回答我还没有出 口、但眼看要脱口而出的责备,转过身来,用一种好象是我们一直在谈话的 语调说: “你别再去想他了,小兄弟,去他的!这还算个人?⋯⋯”查密莉雅停 了停,目送着正在下坠的半边夕阳,吁一口气,深沉地继续说道:“象奥斯 芒这样的人,他们怎么会懂得一个人的心情?这颗心谁也不懂得,⋯⋯也许 世界上没有这样的男人⋯⋯” 在我掉转马匹的当儿,查密莉雅已经跑到在我们一旁干活儿的女人们 那里去了,并且传来了她们爽朗的快活的谈笑声。真说不请她是怎么囫事, 也许她在眺望落日的时候,心情变开朗了,也许只不过因为活儿干得很好, 就这么高兴起来。我坐在四轮大车上的高高的草堆上,望着查密莉雅。她从 头上扯下白头巾,宽宽地张开两只手臂,在暮霭沉沉的割掉了革的草场上追 逐一个女友。她的衣襟在风中轻轻飘动。我的不快也马上飞走了:不值得为 奥斯芒的胡说八道花费心思! “嗨⋯⋯咱,走啊!”我连甩几鞭,催动了马匹。 那一天,我按队长吩咐,在家等候爸爸,好把头发理一理,同时给萨 特克写封回信。 当时我们有我们一套规矩:哥哥们来信写的名字是爸爸的,村邮递员 却把信交给妈妈,至于读信和回信则是我的义务。我未开始读,早就晓得萨 特克写些什么。他所有的信都是一个模样儿,就象羊群里的羊羔一样。萨特 克永远以“平安家 关于书的成语关于读书的排比句社区图书漂流公约怎么写关于读书的小报汉书pdf ”几个字开始,然后一成不变地写道:“此信烦寄安居 于繁荣昌盛的塔拉斯区的余之阖家:至亲至爱的父亲昭日楚拜⋯⋯”然后是 我的母亲,随后是他的母亲,再后依照严格的长幼顺序写着我们所有的人。 此后一定要问候族长们以及近亲的健康和平安;只是在最末尾,才象仓促想 起似地附笔写道:“并向余妻查密莉雅致意⋯⋯” 当然,在父亲和母亲都活着;村里族长和近亲还健在的时候,开头便 写妻子,尤其指名给她写信,是不恰当,甚至是有失体统的。不仅萨特克这 样认识,每一个自尊的男人都是这样。况且这也没什么道理好讲,当时村里 就兴这样,这不仅无可非议,而且我们简直想都没想过,再说当时也来不及 想这些。要晓得,每一封来信,都是一件久所盼望的、令人振奋的大事。 妈妈总要让我把信反复谈上好几遍,然后深受感动地把信拿到龟裂的 手里,抓得死死的,好象摸着一只鸟儿,怕它要飞走似的。最后她用僵硬的 手指很费力地把信折成三角形。 “唉,我的好孩子们,我们要象护身符一样保存好你们的信,”她含着泪 颤抖地说,“信里还问,父亲、母亲、亲人们怎么样呢,⋯⋯我们又能往哪 里去,我们还不是在自己村里⋯⋯可你们怎么样?哪怕就写一句话,说‘我 活着’,就行了,我们别的也不要⋯⋯” 妈妈还得对着信端详好半天,然后把它收藏到一向放这些信件的皮包 里,再锁进柜里。 要是这时候查密莉雅在家,也把信给她看看。每次她把信拿到手里, 我发现她是多么激动。她默读着,贪婪地、急不可待地用眼睛扫过字里行间。 但是,越接近结尾,她的肩膀垂得越低,脸上的热情渐渐地熄灭。她紧皱起 那倔强的眉头,不等读完末后几行,便把信还给妈妈,神情那么冷淡,象是 交还借用的一件东西。 妈妈显然照自己的心情去理解儿媳的心情,于是竭力勉励她: “你这是怎么啦?”她一面锁着柜子,一面说,“不高兴高兴,反倒难过 起来了! 还是就你一个人的丈夫在军队上?难过的不是你一个,大家都不好受, 大家怎么受,你就怎么受。依你看,舍有人不想念、不挂心自己的丈夫?⋯⋯ 挂心就挂心吧,可不要露出挂心的样子,心里要藏得住!” 查密莉雅没有讲话。但是她那倔强的、忧郁的目光似乎在说:“老人家, 您什么也不懂!” 这一次萨特克的信也是从萨拉托夫来的。他住在那里的野战医院里。 萨特克写着,因为负伤,到秋天,靠上帝的恩典,就要回家了。关于这一点, 他以前也告诉过我们,于是我们十分高兴,因为很快就会见到他了。 那一天我依然没有睡在家里,我驾起车来到打谷场上。平常我总在这 里过夜。我总把马牵到苜蓿地里,绊在那里。主席不允许在苜蓿地里放牲口, 但是为了让我的马能够驾得起载,我常常违犯这条禁令。我知道在低洼处有 一块地方很僻静,况且在夜里,谁也不会发觉。但是这一次,当我把马卸下, 把它们牵去的时候,却已经有人在芷蓿地里放了四匹马。这使我很恼火。因 为我是双马大车的主人,那我就有权利发火。我毫不加考虑,就打算把别人 的马给赶得远远的,好教训教训这个侵犯我的领地的不自爱的家伙。 但是我忽然认出了有两匹马是丹尼亚尔的,他就是白天队长提到的那 个人。我想到从明天起我就要和丹尼亚尔一块儿往车站运粮食,就没有惊动 他的马,仍旧回到打谷场上。 丹尼亚尔原来在这里。他刚结自己的大车轮子擦过油,这会儿正在紧 车轴上的螺丝。 “丹尼克,洼地上的马是你的吧?”我问他。 丹尼亚尔慢慢转过头来。 “有两匹是我的。” “另外两匹呢?” “那是,怎么叫,查密莉雅,对吧,是她的马。她是你的什么人,嫂子, 是吗?” “是的,嫂子。” “是队长亲自放到那儿的,让我照应一下⋯⋯” 幸亏我没有把马赶跑! 夜深了,山间吹来的晚风息了。打谷场上也静了下来。丹尼亚尔靠近 我,在草垛脚下躺下来,但过了不多时又爬起来向河边走去。他快到陡岸的 沿上停了下来,就那么一个劲儿地站着,倒背着手,将头微微偏在肩上。他 背对我站着。他那颀长的、象是用斧头砍削出来的有边有棱的身影,在柔和 的月光中显得清清楚楚。他似乎在细细倾听那大河的流水声,——夜晚,河 水下滩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可闻了。可能,他还在倾听我所听不见的一些夜的 音响和喧嚣。“他又想在河边过夜啦,真是怪人!”我觉得好笑。 丹尼亚尔不久前才来到我们村里。有一天,一个小家伙跑到割草场上 说,村里来了一个伤兵,至于是什么人,谁家的,他却不知道。哈,当时可 热闹啦!村里有那么一股劲头儿:前方战士要是有人回来,不论老人、小孩, 都一齐成群成群地拥去看新来的人,和他握手问好,问他有没有看到自家的 亲人,听听新闻。这会儿便响起一阵无法形容的喊叫声,每个人都在猜想: 也许是我家哥哥回来了,也许是哪一位亲戚?割草的人们全都跑去,瞧瞧是 怎么回事。 原来,丹尼亚尔是我们本地人,本是我们村里的人。老人们说,他在 童年便成了孤儿,过了三四年沿门乞讨的生活,后来跑到卡克马克草原哈萨 克那里去了,——他的母系亲属是哈萨克。要说把这孩子找回来,可就没有 那样近的亲属,就这样大家把他忘记了。别人问他离家以后怎样生活,丹尼 亚尔只回答几句应付应付。可依然能够理解到,他曾经加倍地吞够了生活的 苦果,尝尽了孤儿的辛酸。生活驱赶着丹尼亚尔象风卷球一样到处奔波。有 一段很长的时间,他在卡克马克的土地带牧羊,等长大了,在沙漠里开运河, 在新建的国营棉花农场工作,后来在塔什干附近的安格林矿井里工作,打这 儿进了军队。 丹尼亚尔回到家乡,人们用赞许的态度迎接他。“不管在异地飘泊多 久,现在是回来了,就是说,命定要喝家乡沟里的水。而且还没有忘记自己 的语言,多少带一点哈萨克腔,但仍然说的是地道的家乡话!” “都尔把儿①跑遍天涯也要寻找自己的同群。谁又不觉得自己的家乡、 自己的人民可亲!你回来,是好样的。我们高兴,你祖先的在天之灵也高兴。 感谢真主,但愿打垮德国人,过过太平日子,你也和别人一样,成个家,让 你家烟囱上也冒冒烟!”有一个长辈这么说。 ①神话中的骏马。 提起丹尼亚尔的祖先,他们准确地断定了他是哪一支的。我们村里就 这样出现了一个“新族人”——丹尼亚尔。 于是生产队长奥洛兹马特把这位脊背微微向前弯、瘸左腿的高个子士 兵,领到我们割草场上来了。他把军大衣搭在肩上,急急忙忙地走着,尽力 跟上奥洛兹马特那四一溜小跑着的矮壮的小跳马。至于队长本人,和颀长的 丹尼亚尔在一块儿,他那小个儿,那活泼的姿态,真有点象一只不安生的河 鹬。孩子们甚至都笑了起来。 丹尼亚尔受伤的腿还没有痊愈,膝部还不能打弯儿,因此割草他不行, 就把他派到我们孩子们这儿来,在割草机上工作。说实话,我们不太喜欢他。 首先他那孤僻劲儿,就不合我们的意。丹尼亚尔很少说话,就是说话,也叫 人感觉他这会儿在想些别的不相干的事,他有他的心思;而且叫你难以断定, 他是不是在看着你,虽然他那一双深思还想的眼睛直对你脸上望着。 “可怜的小伙子,看样子,战场上把他搞懵了,还一直没有回过神来!” 大家这样议论他。 但是有趣的是,丹尼亚尔尽管总是这样在想心思,干起话来却又快又 利落,从一旁看去还以为他是一个好交游的开朗的人呢。也许是孤苦伶什的 童年,教会了他掩藏自己的感情和心思,在他身上培养出一种内向的性格? 可能是这样的。 丹尼亚尔的嘴角上带着清晰的纹丝,两片嘴唇总是紧闭着,眼神抑郁、 镇定,只有两道弯弯的、活泼的眉毛给他那副瘦削的、总是显得疲倦的面孔 增添一些生气。有时候他会凝神倾听,象是听到一种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这 时他眉飞色舞,眼里燃烧着一种难以理解的喜悦。然后他不知为什么事微笑 好久,显得十分高兴。这一切我们都感到奇怪。 况且还不止这个,他还有别的一些怪痹。傍晚,我们卸了马,总是凑 在窝棚旁边,等着女厨师给我们煮饭,丹尼亚尔却爬到守望台①上,在那儿 坐到天黑。 ①可以了望四周的一种高地,这一名称是吉尔吉斯族人从游牧战争时 期保留下来的。 “他在上面干什么呀?派他放哨还是怎的?”我们笑着说。 有一次,我出于好奇心,也跟着丹尼亚尔爬上了守望台。这里似乎没 什么特别的。 附近山脚下那一片笼罩在紫丁香般暮色中的草原,辽阔地扩展开去。 黑沉沉、雾霭霭的大地,象是慢慢溶化在静寂之中。 丹尼亚尔对于我的到来甚至全没注意;他抱膝坐着,用沉思然而明亮 的目光望着前方。我于是又感觉他是在聚精会神地倾听我所听不见的一些声 音。有时他侧耳静听,凝神屏息,睁大一双眼睛。有一种东西在激荡着他的 心,我觉得,他马上就要站起来,敞开自己的胸怀,不过不是对我敞开—— 他没有理会我——而是对着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我所看不见的东西。 过一会儿我再望他,他却完全变了;丹尼亚尔沮丧地、无精打采地坐着,就 象工作以后在休息似的。 我们农庄的割草场,分布在库尔库列马河湾的滩地上。库尔库列马河 在离我们不远处冲出了峡谷,变成一条脱缰野马似的、疯狂的急流,奔驰在 平川地上。割草时节,就是山洪暴发的时节。榜晚时分开始涨水,大水混浊 而泡沫翻腾。半夜里我在窝棚里几次被河水强烈的震荡声惊醒。已经澄清下 来的蓝幽幽的夜空,借星星做眼睛窥探着窝棚,冷风阵阵袭来,大地睡熟了, 只有咆哮的河水,好象正气势汹汹地朝我们奔来。虽然我们不是紧靠河边, 夜晚水声却令人感到那样近,以至常常不由地浮起一种恐惧:万一河水冲来, 万一把窝棚冲跑呢?我的伙伴们正睡着那样香甜的、割草季节的好觉,我却 不能入睡,于是走出棚外。 库尔库列马河湾之夜美丽而又可怖。草地上这里那里呈现着被绊住的 马匹的黑影。 马儿饱餐了夜露浸润的青草,这会儿,在半醒不醒地打着盹儿,间或 喷一喷鼻子。就在一旁,库尔库列乌河水冲过水漉漉的、弯下了腰的柳丛, 向河岸奔去,一路上滚动着石块,发出暗哑的声音。不肯片刻安静的河流, 使黑夜充满了狂乱的、恐怖的声音。惊心动魄。可怕极了。 在这样的夜里,我经常想起丹尼亚尔。他平常睡在紧靠河边的草垛里。 难道他不害怕?河水的声音怎会震不坏他的耳朵?他能睡得着吗?为什么他 要一个人在河边过夜?他在这里面能得到什么样的乐趣?怪人,超世派。这 会儿他在哪儿?我四面望望,看不到一个人。河岸象两条倾斜的山岗似地伸 向远方,夜色中露出群山的脊背。在那上游一带,万籁无声,星光灿烂。 似乎丹尼亚尔该在村里结交一些朋友了。但是他依然孤零零的,仿佛 友谊或仇敌,同情或嫉妒,这些观念对他全都格格不久。要晓得,只有那种 能够替自己、也能替别人站出来说话的男子汉,才能在村里出头露面,他们 有力量造福,有时也能为祸,他们能够在喜宴上和丧宴上发令司仪,不亚于 族长们——这样的男子汉也受到女人们的青睐。 如果一个人,就象丹尼亚尔一样,凡事站在一边,不参与村中事务, 那末有些人就干脆不觉得有他这个人,有些人就宽厚地说: “没有人得他的好处,也没有人得他的害处。就这么活着,凑合着捱自 己的岁月,就这么的也好⋯⋯” 这样的人,照例要成为嘲笑和怜悯的对象。我们这些总想表现得比自 己年龄老大些的少年们,为了和真正的男子汉们步调取得一致,若不是当面, 便是常常在我们之间取笑丹尼亚尔。我们甚至笑他自己在河里洗他那件军装 上衣。他洗过后,不等全干就穿上,因为他只有这么一件。 但奇怪的是,丹尼亚尔似乎和气而又老实,可我们却从来不敢和他亲 近。也并不是因为他比我们年长——差个三岁、四岁,有什么了不起,我们 对大几岁的人从不客气,就称“你”——也并不是因为他爱板面孔或者摆架 子——板面孔,摆架子有时能引起一种类似尊敬的东西——不是的,是一种 不可理解的东西隐藏在他那默默不语、忧郁的沉思中,正是这一点,使我们 这些跟谁都打交道的孩子们不敢和他打交道。 很可能,有一件事情算得上我们不敢和他打交道的缘由。我是一个非 常好奇的孩子,常常因为爱刨根问底惹得人讨厌,而向前方战士打听战争情 形,更是我真正热衷的事。 丹尼亚尔来到我们割草场上以后,我一直在寻找适当机会,向这位新 归来的前方战士打听一点什么。 有一次傍晚收工后,吃罢了饭,我们坐在篝火旁安静地休息。 “丹尼克,讲一点战争情形吧,趁大家还没睡,”我请求说。 丹尼亚尔起初没有讲话,甚至似乎很生气。他久久地望着火堆,然后 拍起头来,望着我们。 “你说,讲讲战争?”他问道,接着,象是回答他自己的思路似的,又 声音低沉地说:“不,最好你们还是不要知道战争!” 然后他扭过身去,抓了一把枯草,扔到火里,吹起火来,不管对我们 哪一个都不望一眼。 丹尼亚尔再也不多讲了。但是甚至从他讲的这短短的一句话中可以理 解到:战争可不是讲讲好玩的,这不是童话,讲出来可以叫你们睡觉前解闷 儿。战争在人们心灵深处印下了牢牢的血印,讲战争可并不轻松。我自己感 到惭愧。再也没有向丹尼亚尔问起战争的事。 不过,那个傍晚报快就被忘却了,就象村里对丹尼亚尔本人的兴趣很 快便消失了一样。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丹尼亚尔将马带到打谷场上,这时查密莉雅也来 了。她看到我们,老远就喊: “喂,小兄弟,去,把我的马带来!我的马轭在哪儿?”接着,就象当 了一辈子车把式似的,一本正经地检查车辆,蹬两脚试试轮毂安得好不好。 当我和丹尼亚尔骑马走近时,我们的模样儿她觉得开心死了。丹尼亚 尔两条瘦瘦的长腿搭拉着,穿一双厚油布马靴,靴筒大得要命,眼看着就要 从脚上掉下来。我光着脚儿踢马前进,脚底板僵硬乌黑。 “真是一对儿!”查密莉雅快活地昂起头来。她再不耽搁,对我们发起号 令:“动作快些,好在天热以前赶过草原!” 她抓住马勒,满有把握地把马牵到车前,动手套车。她全是自己套的, 只有一次要我做给她看,怎样调理缰绳。她没有理会丹尼亚尔,仿佛他根本 不在旁边。 查密莉雅的果敢和甚至是逞能似的自信,显然使丹尼亚尔感到惊讶。 他敬而远之地闭紧嘴唇,做出不以为然的样子,同时却又暗暗赞赏地望着她。 当他一声不响地从磅秤上搬起粮食袋,举向车上时,查密莉雅朝他奔去: “这算怎么回事,每个人就这么各使各的冤枉力气?不成,伙计,这么 干不行,快把手给我!喂,小兄弟,发什么呆,到车上去,把袋子摆好!” 查密莉雅自己抓住丹尼亚尔的手,当他们一块儿,手攥手地将粮食袋 朝上摔的时候,他这个可怜人儿,羞得脸都红了。此后,每当他们彼此紧握 住手搬粮袋,两个头几乎碰在一起的时候,我看到丹尼亚尔是多么不自在, 他紧张地咬着嘴唇,极力不去看查密莉雅的脸。查密莉雅却毫不在乎,她在 同女司磅员开着玩笑,好象就不觉得有这个配手似的。后来,当车子装好, 我们把缰绳拿在手里的时候,查密莉雅调皮地眨眨眼睛,带笑说: “呃,你叫什么,丹尼亚尔,是不是?看样子你象是个男子汉,头前开 路!” 丹尼亚尔还是一声不哼地赶动了车子。“瞧你这可怜样儿,怎么搞的 呀,为什么这样喜欢害臊呢?”我想道。 我们要走的路很远:二十公里左右的草原,然后穿过峡谷,走向车站。 好在是,从出发直到目的地,一路都是下坡,马匹不吃力。 我们的库尔库列马村沿河展开,坐落在高山的山坡上,一直伸展到黑 山脚下。只要不走进峡谷,就总能看得见我们的村子和它那葱郁的树丛。 一天的工夫我们只能来回跑一趟。我们早上出发,来到车站已是过午 了。 太阳无情地炙烧着,车站上十分拥挤,水泄不通:平原上各地来的运 粮马车、四轮大车和从辽远的山区农庄来的驮粮食的牛和驴,挤得满满的。 赶牲口的都是孩子和妇女,黑黑的,穿着褪色的衣服,光脚丫被石头碰得到 处是伤,嘴唇因为炎热和尘土干裂得出血。 粮站大门口悬着一条横幅:“将每一颗粮食支援前方!”院子里忙乱、 拥挤,赶车赶牲口的人吵吵嚷嚷。左近,矮墙外面,机车在调车,随着一团 团浓浓的热气,喷吐着煤屑儿。列车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横擦而过。有一些 骆驼,咧着那流诞的大嘴,恶狠狠地济命吼着,很不愿意从地上爬起来。 在验收站,在发烫的铁房顶下面,粮食堆成山。须要把粮袋顺着木板 扛到上面紧靠房顶的地方。浓烈的粮食气味和尘土呛得人端不过气来。 “喂,小伙子,你给我小心点儿!”熬夜熬得眼睛通红的验收员在下面大 声叫着,“往上扛,扛到顶上去I”他用拳头吓唬,气呼呼地驾着。 他可骂什么呀?就不骂我们也晓得往哪里扛,我们会扛上去的。要晓 得,这粮食是我们用双肩一直从地里拉来的,在那里,女人、老头子、小孩 把它一粒粒地培植长成,收割下来,在那里,就这会儿,在这热火朝天的农 忙时节,康拜因手正驾着破烂不堪、早该报废的康拜因在苦战,在那里,女 人们日日夜夜弯腰握着火烫的镰刀,在那里,孩子们的小手珍惜地拉起每一 颗掉下的谷粒儿。 就现在我还记得,我用肩膀扛过的那些粮袋是多么沉重。这类活儿只 适合最强壮的男人干。我朝上走着,在咯吱咯吱响着的、压得一弯一弯的木 板上,好容易才走得稳,用牙死死地咬住袋边儿,好把粮袋封住,不使撤掉。 尘土呛得喉咙发痒,助部压得酸痛,眼前冒着一团团的火星。有多少次,半 路上气力不支,只觉粮袋毫不留情地从背上往下滑,我真想把它摔掉,并且 同它一起滚下去。但是后面有人走着。他们也拉着粮袋,他们和我年龄相仿, 同样是少年,或者是已经有了和我一般大的孩子的妇女。要不是战争,会让 他们扛这样重的东西?不能,当妇女子着和我同样的活儿的时候,我没有权 利摔掉。 瞧,查密莉雅走在前面,她把长衫撩到膝盖以上,我于是看到,她那 黑黑的好看的腿上凸起的肌肉绷得多紧,我看到,粮袋压得她象弹簧似地一 弯一弯的,她用多大的气力才支撑住那柔软的身躯。查密莉雅只不过有时候 停一会儿,她似乎觉得我气力越来越不行了。 “坚持一下,小兄弟,剩不几步了!” 可她自己声音也并不响亮,下气不接上气的。 当我们倒掉粮食,往回走的时候,迎面碰上丹尼亚尔。他微微瘸着腿, 迈着坚强而均匀的步子在木板上走着,家平常一样孤孤零零,一言不发。在 我们走近时,丹尼亚尔向查密莉雅投过忧郁而炽热的一眼,查密莉雅却弯下 累坏了的腰,抻抻撩皱了的衣裙。 丹尼亚尔每次望她,就象头一次看到她似的,查密莉雅却仍然不去理 睬他。 确实,已经成了惯例:查密莉雅要么就嘲笑他,要么就根本不去理睬 他。这要看她的情绪而定。譬如,我们正在路上走着,她忽然灵机一动,对 我喊道:“喂,快走!”于是一面吆喝着,把鞭子举过头顶,打马飞奔。我跟 着她。我们超在丹尼亚尔前头,将他甩在久久不落的浓浓尘雾当中。虽然这 是开玩笑,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忍受得了这样一招儿。可你瞧,丹尼亚尔看样 子就不生气。我们从旁边驰过,他却带着一种抑郁而赞赏的神情,望着站在 车上哈哈大笑的查密莉雅。我回头一望,丹尼亚尔甚至造过尘土在望着她。 在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种善良的、原谅一切的神情,而我还猜度到里面有 一种痴心的、隐在深处的恋情。 不论是查密莉雅的嘲笑,还是百分之百的冷淡,一次也没有惹恼丹尼 亚尔。他象是发下了誓愿忍受一切。起初我很可怜他,有几次我对查密莉雅 说: “嫂子,你干吗老是取笑他,他是那样一个老实人!” “去他的!”查密莉雅把手一挥,笑着说,“我这么的,不过开开玩笑, 对这个孤僻家伙根本没有别的意思!” 后来我也嘲弄取笑起丹尼亚尔来,一点也不比查密莉雅客气。他那奇 怪的、直愣愣的目光,开始使我不安。当她将粮袋扛上肩膀时,他是怎样瞧 她啊!确也是的,在这人声喧嚣、拥拥挤挤、满院子嘈杂声里,在慌张忙乱、 喉咙嘶哑的人们中间,查密莉难是多么显眼,瞧她动作多么老练,多么利落, 步子多么轻快,一切如人无人之境。 真也不能不瞧她。为了从车上卸下粮袋,查密莉雅弯弯地探过身子, 伸出肩膀,将头尽力向后仰,这就露出她那好看的颈子,那被阳光染成棕色 的长辫子几乎就碰到地面。 丹尼亚尔好象无意之间似的,停下步子,用眼睛把她一直送到门口。 想必他认为这样做不被人注意,但我全都注意到了,而且这种行动开始使我 十分不快,甚至似乎我的感情受到了屈辱,因为我认为无论怎样丹尼亚尔都 不配盯查密莉雅。 “你想想,连他都要盯她,就甭说别人了!”把我整个儿恼透了。于是我 那尚未摆脱掉孩子气的自私心,又燃烧起炽烈的妒火。要晓得,孩子们常因 为爱自己的亲人而嫉妒别人。这会儿我对丹尼亚尔不再怜悯,而是怀着深深 的敌意,以至当别人嘲笑他的时候,我就幸灾床锅。 不过,有一块我和查密莉雅玩的把戏,结局可够伤心的。在我们用来 运粮食的粮袋当中,有一只很大的,可装七普特,是用粗羊毛织成的。平常 我们是两个人对付它,一个人是吃不住的。有一天在打谷场上,我们商量好 要跟丹尼亚尔开个玩笑。我们把这只大粮袋放到他的车上,上面压上别的粮 袋。路上我和查密莉雅跑到一个俄罗斯族村子一家果园里,摘了些苹果,一 路上笑着闹着;查密莉雅把苹果摔到丹尼亚尔身上。然后我们象往常一样, 超在他前头,扬起一阵灰尘。过了峡谷,来到铁路过道口,他赶上了我们, 因为过道口正好关着。打这儿我们一块儿走到车站。不晓得怎么搞的,我们 完全忘记了这只七普特重的粮袋,只是在车快卸完的时候才想了起来。查密 莉雅调皮地捅捅我,朝他指指。他站在车上,犯愁地打量着那只粮袋,显然 是在考虑怎么对付它。后来他四下望了望,当发现查密莉雅把肚子都要笑破 时,脸孔变得通红。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把裤子紧一紧,要不,半路上会掉的!”查密莉雅喊道。 丹尼亚尔朝我们没过狠狠的一瞥,我们还没来得及转过念头,他已经 在车上把粮袋挪动,放到车厢沿上,一手扶住粮袋跳下车来,将它向背上一 背就走。起初我们装出没事儿的样子,好象这件事一点儿没什么特别的。别 的人也很久没有在意:一个人背着粮袋走路,大家准不是这样。但是当丹尼 亚尔走到木板跟前时,查密莉雅撵上了他: “把袋子扔下吧,我是开玩笑的!” “走——开!”他斩钉截铁地说,于是登上了木板。 “瞧,他背得动!”她说,好象在证明自己并没有错。 她依然在轻轻笑着,但是她的笑越来越有点不 e然,似乎在勉强自己 笑。 我们发觉丹尼亚尔受伤的那条腿越来越瘸得厉害。我们怎么早没有想 到这一点呢?直到现在,我还不能原谅自己这个愚蠢的玩笑,因为这个花样 是我这个蠢货想出来的! “回来吧!”查密莉雅带着苦笑说。 但是丹尼亚尔已经不能转来了,他后面走着很多人。 底下情形怎样,详情细节我记不清了。我当时看到丹尼亚尔在那只老 大的粮袋底下钢着的身子、压得很低的头和咬紧的嘴唇。他小心翼翼地挪动 着那条受伤的腿,慢慢地走着。看得出,每走一步,他都感到极大的痛楚, 痛得地缩着脑袋,停息片时。他朝上爬得越高,身子朝两边晃得越厉害。粮 袋使他摇来摆去。我当时又害怕又羞愧,急得我嗓子眼儿发干。我吓呆了, 我整个身心都感受着他那粮袋的重压、他那条受伤的腿上的难忍的痛楚。瞧 他又摇晃了,他缩头了,于是我眼睛里一切都在旋转,眼前发黑,大地象要 从脚下溜走。 突然有人重重地抓住我的手,抓得我骨头部病,这时我才从吓呆的状 态中醒过来。 我没有马上认出是查密莉雅。她脸色煞白,张大的眼睛里露出两颗大 大的眸于,嘴唇依然因为刚才的笑颤动着。这时不仅我们,而是所有在场的 人,验收员也在内,都跑到了木板脚下。丹尼亚尔又走了两步,打算将背上 的粮袋摆正一些,——开始慢慢蹲下身去。 查密莉雅双手捂住眼睛。 “扔掉!把粮袋扔掉!”她叫道。 但是丹尼亚尔不知为什么却不扔掉粮袋,尽管早就可以把它朝木板一 旁摔下去,这样是砸不到后面走着的人的。听到查密莉雅的声音,他一挺而 起,把两腿站直,走了一步,又摇晃起来。 “你就快扔掉嘛,狗崽子!”验收员叫起来了。 “扔掉!”人们都叫起来。 丹尼亚尔就这样也没有扔掉。 “他不会扔掉的,”有人很有把握地小声说。 于是,不论走在木板上的,还是站在底下的人,好象都懂了:他是不 会将粮袋扔掉的,除非他自己和粮袋一起摔下来。呈现出一种死一般的寂静。 墙外,机车一阵阵地呜呜叫着。 丹尼亚尔摇晃着身子,就象成了聋子一样,在炙热的铁房顶底下向上 走着,把木板踩得一弯一弯的。每走两步他便因为失掉了平衡停一会儿,然 后鼓起力气再往前走。走在他后面的那些人,尽量凑合着他,也时时停住步 子。这太累人了,大家弄得精疲力尽,可是没有一个人发火,没有一个人骂 他。这些仿佛用无形的绳索系在一起的人们,背着自己的粮袋走着,,就象 是走在一条危险的淄滑的小径上,在这儿,彼此的生命紧密相关。在他们那 一致的静默不语之中,在那一样姿势的摇晃之中,有一种统一的沉重的旋律。 一步,又跟着丹尼亚尔走了一步,又是一步。走在他后面的那个妇女,带着 何等的同情和为他祈祷的心情,咬紧牙关望着他啊!她自己已经步履蹒跚, 但是她在为他祈祷。 已经剩不几步了,带坡度的一段木板很快就要走完了。但是丹尼亚尔 又摇晃起来,受伤的那条腿已经不听他使唤了。要是再不扔掉粮袋,他眼看 就要滚下来。 “快去!从后面帮他托住!”查密莉难对我喊道。她自己则伸出两手,好 象这样可以帮丹尼亚尔托住。 我顺着木板飞快地向上跑去。我挤过人群和粮袋,跑到丹尼亚尔跟前。 他从肘下望了是我。在他那黑糊糊的汗湿的睑上青筋凸出,一双充血的眼睛 带着愤怒,火辣辣地望着我。我想去耗粮袋。 “走开!”丹尼亚尔哑着嗓子厉声说,接着向前走去。 当丹尼亚尔重重地喘着气、一瘸一拐地往下走的时候,他的两条手臂 搭拉着,象两条瓜藤一样。大家都一言不发地给他让路,验收员却忍不住了, 他叫道: “你怎么搞的,小伙子,傻了吗?难道我不是人,难道是我不让你在下 面倒?你干吗要往上背这么重的粮袋?” “这是我的事,”丹尼亚尔小声回答说。 他向旁边唾了一口,便朝马车走来。我们不敢抬眼睛。又羞愧又懊恼, 真没料到丹尼亚尔把我们愚蠢的玩笑看得这么认真。 整个夜晚我们默默地走着。在丹尼亚尔这倒很自然。因此我们就搞不 清,他是在生我们的气呢,还是已经把一切都忘了。 可我们感到非常沉重,良心上十分痛苦。 清早,当我们在打谷场上装车的时候,查密莉雅抓起这条倒霉的粮袋, 用脚狠踩一通,嗤嗤地把它撕烂。 “把你的袋子还你!”她将袋子摔到吃惊的女司磅员的脚下。“告诉队长, 下次不要夹杂这样的袋子!” “你怎么啦?怎么回事?” “没什么!” 第二天一整天,丹尼亚尔一点也没露出生气的样子,他照样心平气和, 不言不语,只不过瘸得比往常厉害了,特别是在扎粮袋的时候。显然昨天伤 口伤害得太厉害了。这情形就使我们时刻忘不掉对他犯下的罪过。他要能笑 一笑,或者开开玩笑,那我们总会轻松些,我们之间的不快也会就此忘掉。 查密莉雅也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十分好强的查密莉难尽管还在 笑着,但是我看出她整天都不自在。 我们很晚才从车站回来。丹尼亚尔走在前头。夜色显得无限美好。谁 又不晓得八月之夜,不晓得八月夜里那若远若近的分外明亮的星星!每一颗 星都清晰在目。瞧,有一颗星,边上象是沾满了霜花,周身发着冷光,带着 天真烂漫的惊讶神情从漆黑的天上望着大地。我们在峡谷里走着,我久久地 瞧着这颗星。马儿称心如意地朝家里小步快跑,碎石子在车轮下面沙沙响着。 轻风从草原上送来正在开花的艾蒿苦涩的花粉,送来熟透了的黑麦那种清淡 的香气,这一切和柏油气味以及汗腥的马具气味混到一起,弄得头脑晕乎乎 的。 路的一旁,高悬着长满野蔷薇的一片凉荫的岩石,另一边,在很远的 下面,在山水柳和野白杨丛中,汹涌奔流着不肯停歇的库尔库列马河。后面 间或有列车带着灌耳的轰隆声飞过铁桥,渐渐远去,过后久久地响着车轮的 轧轧声。 在凉爽时候驾车行路,望着轻轻颤动的马背,倾听八月之夜的音响, 吮吸夜的气息,是最惬意的了。查密莉雅走在我前面。她擦过马绍,四下望 着,轻轻地哼着点儿什么。 我懂得,我们的沉默使她感到沉重。在这样的夜里不能沉默;在这样 的夜里要唱歌! 她于是唱了。她唱,也许还因为,她想恢复我们和丹尼亚尔相处中原 来那种彼此无间的态度,想驱散我们那种对不起他的难受心情。她的歌喉僚 亮而感情充沛,她唱的是普通的山歌,就如:“我挥着绸巾招你来哟”,或者 是“我的亲人儿踏上遥远的征途”。 她会唱很多山歌,而且唱起来真挚动人,因此听她唱歌真是一件快事。 但是她突然止住歌声,朝丹尼亚尔喊道: “喂,丹尼亚尔,随便唱点什么吧!你是个男子汉不是?” “你唱,查密莉雅,你唱!”丹尼亚尔勒住马,不好意思地回答说,“我 在听你唱呢,竖着两个耳朵听!” “怎么,你以为我们就没有耳朵!别来这一套!你要是不愿意唱,就别 唱!”查密莉雅又唱起来。 谁可晓得,她为什么请他唱歌!也许,清唱歌就是请唱歌,也许,是 想引他说话?十有八九是她真想和他谈谈胭为没过多久她又朝他喊道: “你说说,丹尼亚尔,你什么时候恋爱过吗?”她说着笑起来。 丹尼亚尔什么都没有回答。查密莉雅也没有讲话。 “哼,偏偏请他唱歌!”我冷笑着想。 在一条横穿道路的小河旁,马儿用马掌得得地敲打着水漉漉的白玉般 的石子,放慢了步子。我们涉过了浅滩,丹尼亚尔给马加了几鞭,猛不防地 用那束缚已久的、颤抖的嗓音唱了起来: 头戴白帽、身披青衣的高山, 你养育了我世世代代的祖先! 他突然便住了,咳嗽了一下,可是下面两句地就用深沉的胸音放声高 唱了出来,虽然,微微有点嘶哑: 头戴白帽、身被青衣的高山, 你呀,你呀,你是我的摇篮⋯⋯ 唱到这里他又中断了,象是害怕什么似的,又沉默下来。 我完全想象得出丹尼亚尔难为情的神情。但是,甚至在这种羞怯的、 断断续续的歌声中,有着一种特别激动人心的东西,而且他的嗓子,应当说, 是满好的,简直不能相信这是丹尼亚尔在唱。 “你可瞧瞧!”我忍不住说。 查密莉雅甚至惊叫起来: “你这一手以前怎么不露啊?快唱吧,好好喝下去!” 前面现出亮光——出峡谷进平川的出口处到了。平川上吹来了轻风。 丹尼亚尔又唱起来。他一开始依然很羞怯,信心不足,但是渐渐地他的歌声 鼓足气力,灌满峡谷,在很远的悬崖上唤起回声。 最使我惊讶的是,那曲调本身充满何等的炽情,何等的热力。我当时 不晓得这该叫做什么,就是现在也不晓得,准确些说,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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