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沌之死与末世荒城
·Zotown·
宁舜像是一只末世荒城的鹰。当停栖的地方不再如旧，在腐朽的浪潮打翻脚下的浮木之际，他带着殊死的狠劲冲向未知的风雨雷电，在迷离世界中追寻不见的灯塔。
海风中有苍凉的号角声，吟唱决绝的离歌。
第一夜
离开家乡的时候，他是没有想过归期的。每年春节一过，乡里进城打工的人便都走了，只留下一帮天天聚在村头树下散发着渐渐枯朽的生命力的老头老太。今年似乎走的更加干净了。村尾的陈老太已去世，今后连打麻将也凑不成一桌，于是大伙儿商量一下，干脆都跟着儿女出去。
人去楼空以后，小小的村庄更弥漫着一股遮掩不住的萎靡。走过一排排矮小逼仄的房屋，宁舜一连打了几个喷嚏，霉味简直是钻进阳光里。他站在村口的石碑前，深深叩首。
离开吧。宁舜不觉得悲凉，只是站在人生岔路口，有种忍不住的彷徨无措。
他沉默了一会儿，拿走了石碑上的一块小石头，看样子似乎是石碑的一部分，也算是留个念想。
十八岁的宁舜无牵无挂，也无依无靠，一个背包几张卡片一点钱，一块小黑石，蛮凭着一股年少无知的冲劲就这样来到了A市。
十八岁应该干什么？宁舜觉得自己既然从那个闭塞的山沟沟中走出来了，就应该充分发挥这里不同于山沟沟的资源。如果还是做那些枯燥而没有价值的工作，和在村庄里砍柴喂猪又有什么区别？不管怎样，总得去试试吧。宁舜做了一个乡里人从未曾有的决定，继续自己的读书生涯，同时开始自己今后半工半读的生活。摩挲手中的黑石，细腻的触感给了他丝丝抚慰。
其实他的情况也不太糟糕，毕竟他那敬爱而富有的老校长临走前还自己掏钱给全校学生联系好了复读的学校，只是其他人都选择了打工。而没过多久宁舜也在一家网店做了周末和晚上上班的店员。
如同全国无数高四学子，他来到一所装备精良、严厉似监狱的中学，开始自己日复一日的工读生活。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环境比较好，或者是身边的同学都沉浸在高考的失落中，第一次月考，宁舜意外地发现自己是年段第十。
我居然成了学霸哈哈哈哈哈，宁舜感觉自己祖坟上一定在冒青烟。
那块临走前顺手带做纪念的黑石竟也保存了下来，每日放在口袋里，会散发若有若无的凉意，正好驱赶了夏日的燥热。
……
又是一年一度的跳楼考。宁舜是这么称呼的。
高考这种一生走一回的玩意，自己居然经历了两次，宁舜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无奈。尽人事，听天命，宁舜带着一种告别学生生涯的悲壮进了考场。
也许是因为有过一次经验，再加上一年的复习，他并没有多大紧张。
好像走马灯一样，考完了，成绩出乎宁舜的意料。竟然过了之前瞎报的远方某知名大学的录取线。宁舜觉得自己了无牵挂，不如再赌一把，背井离乡，去远方拼个更好的未来。
自己一个乡下人，一次改变，居然让自己的生活在一年内天翻地覆。去Q大的火车上，宁舜突然升起一股不安，也许是最近好事太多了，让自己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他如此安慰自己，无意间触到口袋里温润的黑石。
莫非是这块黑石头给我的好运？毕竟之前那个蘧蘧栩栩度日的宁舜，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过的如此。
宁舜坐在公园的椅子上，思考所谓人生与理想。人们都说踏进Q大的校门，一只脚就迈进了上流社会。可是宁舜，你真的属于这里吗，还是应该与那些破旧的房屋，一起在晕满灰尘的光线惶惶度过一生。宁舜茫然自问，惴惴不安。
他想起来那个混沌之死的寓言，自己就像那个强行改造的混沌，不管攀到多高多远，终究骨子里还是那个慒懂自卑的孤儿。而自己的结局又是怎样？他不知道，只是他明白自己再也不愿回到从前的生活了，不论如何。
第二夜
大学四年宁舜走的如履薄冰，他不是一个懦弱的人，只是害怕自己走错一步就会被打回原形。
然而出乎意料的，事事如意，好像宁舜想干什么都水到渠成，就连最后毕业找工作也比别人简单。
真是这黑石的神力吗？宁舜凝视着手中的小石块，紫中泛黑，摸起来细腻温和。平凡无奇，好似自己。他忽然有种错觉，自己就是一颗黑石，在别人的手中以同样的姿势轻轻摩挲。
呸。瞎想什么呢。回过神来，宁舜觉得自己真是想多了。
……
日子还是照样过着，春去秋又落，夏雨雷震，冬雪纷纷，转眼又是四年。
在某知名公司高层工作的宁舜，小日子过的平稳充裕。那块黑卵石已经被收进了精致的红木盒里，像是一段不能触碰的往事。
直到那一夜夜半惊醒。宁舜明白，迟来的索求终于降临。
第三夜
小楼一夜听风雨。
宁舜似乎陷入了混沌之中，四周是一团浓稠的黑暗，隐隐有压抑的光线从未知的地点细细地穿过身体。耳边响起远古叩击的回音，沉重晦涩，声声敲击在心门，如同灰色的潮水要把他淹没。
他感到莫名的悲伤，思绪又飘回许多年前那个离开家乡的午后。
自己仿佛又变成那个自卑孤僻的男孩，用鹰一样尖锐的双眼冰冷的审视这个世界。
丑小鸭真的会变成天鹅吗？不，她本来就是天鹅。丑小鸭只会长成丑母鸭。
那么宁舜，秃鹫会变成鹰吗？
他想，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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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此生非我有。
连最后一束微光也被人掐断了，宁舜在黑暗中抱着头，低低地哭了。他想，自己此生都走不出这个梦魇了。
……
宁舜一蹶不振。他辞了工作，回到那个破旧的乡村。
他将村口结满蛛网的石碑细细的用布擦拭一遍，然后整理衣冠，跪坐在碑前，恭恭敬敬地将红木盒放在石碑上。
“逆子宁舜，将此神石还给上仙。我愿在此，顺应天命，安度余生。”
话语刚落，天空忽然开始下雨，细细缠绵，像是谁在叹息。
碑上显出两个金字：妄作
宁舜以为这是神对自己的审判，连忙叩首。
第四夜
许多年后，宁舜在风雪中打扫石碑，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他的眉梢发鬓。不多时宁舜已是半个雪人，而面前的黑石碑却片雪未沾。
“真乃神石！”宁舜心生敬畏，连忙伏身跪拜。
突然传来遥远的一声悲鸣。
石碑上莫名开了一道裂缝，迅速蔓延整块石头，缝隙织成一张细密的网。不过转瞬间，石碑便在宁舜惊诧的目光中轰然倒塌，碎裂成如同宁舜最初拿走的小黑石般的，无数颗小黑石。宁舜颤抖着用手捧起一把又一把，又让它们从指尖落下。他呆呆地凝视着面前的一堆一模一样、密密麻麻的小石子，脑中像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不论是多么珍贵的东西，若是将它堆成一座山在你面前，都不算珍宝。因为泛滥，所以平凡。如今宁舜面前的黑石也是一样，原本的稀世奇珍，现在却好像地摊上成堆的塑料玉石，拙劣而可笑。似乎有一把刀在宁舜的脑海中狠狠划过，骨肉撕裂的疼。
他跪伏在雪地里，尖锐的石子划破他的手臂，猩红的血在阳光下狰狞地笑着，一条暗红的蛇在雪地里蜿蜒，吐出恶毒的信子。
他终于明白了妄作二字。
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
连上天都在悲悯，自己却还困在一方执念中。最初的自我，可不是像自以为的那样畏缩啊！混沌之死的故事，分明就是混沌自己的选择，如果混沌不贪念视听食息之趣，早早制止了倏与忽，又哪里会有后来的悲剧。那黑夜中的最后一道微光，正是自己熄灭的啊！
原来此生非我有。宁舜极度悲伤的脸上却浮现了如同初生婴儿般澄澈的笑容，笑容中他却在哭泣。
哭泣声中，有烈艳艳的血混着血水从宁舜的七窍中溢出，他努力睁大眼睛，却看不到一丝光亮。
大雪纷飞，朔风哀嚎，不一会儿，便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真是应了天命。
尾声
秃鹫当然不会变成鹰，因为他不敢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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