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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贞—《梦游书(散文)》+《空灵(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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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贞—《梦游书(散文)》+《空灵(散文)》梦游书 序:雨夜书 世界在你掌中,你在谁掌上?深坑雨夜,嗅不到人味。却仿佛有人在外头唏嘘,从冬季第一场冷雨开始,每晚倚着巷子灯杆,朝我的书房吹气。迟归的车拐弯,溅了洼,他还是干的。就这样养成旧习惯,飘雨的夜,我坐在书房,他站在老地方,偶尔目遇,好像一个在看上辈子,一个在看下辈子。现在,从敞开的落地玻璃门飘来他吞吐的寒息,吹动油纸灯罩上手绘的一朵蓝玫瑰、一朵红玫瑰、一朵黄玫瑰。我已盘坐半个时辰,静静看他吹弄着灯,终于听到落花声了。花瓣落在素净的桌布上,缓缓流血,一摊蓝的,一摊红的,一摊黄的,溶在一块儿变成黑烟。灯...

简贞—《梦游书(散文)》+《空灵(散文)》
梦游书 序:雨夜书 世界在你掌中,你在谁掌上?深坑雨夜,嗅不到人味。却仿佛有人在外头唏嘘,从冬季第一场冷雨开始,每晚倚着巷子灯杆,朝我的书房吹气。迟归的车拐弯,溅了洼,他还是干的。就这样养成旧习惯,飘雨的夜,我坐在书房,他站在老地方,偶尔目遇,好像一个在看上辈子,一个在看下辈子。现在,从敞开的落地玻璃门飘来他吞吐的寒息,吹动油纸灯罩上手绘的一朵蓝玫瑰、一朵红玫瑰、一朵黄玫瑰。我已盘坐半个时辰,静静看他吹弄着灯,终于听到落花声了。花瓣落在素净的桌布上,缓缓流血,一摊蓝的,一摊红的,一摊黄的,溶在一块儿变成黑烟。灯罩的枝桠上只剩两只小凤蝶,一蓝一红,订过亲似地,平日栖息甚远,被他逗弄,惊活了,扑落蝶粉,从我眼前飞走,于书房半空回舞。也许,我应该起身去关门,阻止书房变成半部聊斋。 但这样的时刻非常妖娆,他不算善意也不恶,我不算允许也不拒绝,无须为挣扎而挣扎,目的而目的。他从另一个时空慢慢渗透进来,我所在的凝固时空慢慢被解冻;记忆冲淡、事件消隐、心绪飘渺。仿佛庞大的过往是别人的包袱,替她看管而已;活着也是她的职务,暂时代班而已。我只是一个虚构人物,因包袱需要背负、职位应该填空,才被虚构出来把日子往下过。所以,看起来像一个有血有肉的真人,聚会于上国衣冠座中,穿梭于城都烟云里;人们以贵宾的礼数款待,我渐渐自以为真。却总在星夜的归途中,确定无人跟随了,走回荒原上的鬼瓮。把新识的名字叠手帕一样叠得齐整,放进她的五斗柜;至于退色的帕子,送给野外的饿狼当饼干。新谈的语句,收入珠宝盒;至于锈了的赝品,丢给夏娃当润喉的糖吧!保持一种早已过时的洁癖传统,等待她回来取包裹时,每一件都光鲜亮丽。那袭华服总是挂在树钩,浮出活人身体才有的温雾,而回复虚构的我,六伏天也结冰。月光替古瓮上了银釉,我把它睡黑,然后聆听时间穿着邪门的靴子,的瓮壁踢踏金属步。一天收工了,一年收工了,一桩故事收工了。 这也是终于不去关门的原因,在外头唏嘘的人因被我虚构而成真,我被造化虚构而成真,两个青梅竹马。如果不是他不知节制吹扬稿纸,我愿意在逐渐恢复荒域的时空旅途,用丽鬼的舌头向他叙述雨夜的妩媚。纸张在地板上滑行的声音针灸我的耳,才想到应该写下几个字,铅块一样增加纸的重量。毕竟,做为一个虚构的活人,只剩这件事动了真感情。 “又是一本出轨的集子!”写下这几个字,显然不够重;“不喜欢不受控制的稿纸!”纸角还在拍飞。我想起有一叠命名为“梦游书”的旧稿,也许可能以挖到铅块,遂抱出来摊在地上。恐怕是吮了数年的雨,有些字长出霉芽儿了,掐一掐,够一碗汤。说来可悯,看过去的稿子像在偷阅陌生人的密件,不相信写过那些,可见创作活动里隐含职业性死亡。这也是时间最血腥的刀法,把人按在砧板上,切葱似地大切八段,哪一段喊痛再切八段,直到你习惯了死亡。收了旧脚印,勉勉强强掰出几块铅屑,镇压了雨夜的唏嘘。 这是第八本散文集。除了《水文》、《只缘身在此山中》、《月娘照眠床》循着预定的计谋行进,既完成它们单独的主旨又往前推动另一阶段的思索,以期终有一天,这些集子共同完成一个密闭系统。1987 年,《月娘照眠床》出版后,原应着手此一系统的第四本书,却陷入泥淖里。一方面找不到新声音,已娴熟的技巧显然不能负荷新题材;另一方面,对生命的所思无法高拨,因而不能给自己一套道理去建构书的内涵,以期承续前书,伏笔来者。思想贫瘠比技巧软弱更难堪。 散文这种文体,固然具备宽阔的腹地,去引进其他文体之所长,但也有先天局限。就单纯的时空、事件人物、情感哲理而言,相对于复杂度较高的文体,更能做精致、深潜的描写;但就承受思想体系而言,显出器量了。以至于单篇收拢成书,常有拆散七宝楼阁之感。这不是“散文”的错,从另一角度看,其实并不存在清楚明白的规矩叫“散文”,只在与其他文体并列时才出现相对性的存在“散文”(更多时候,这两个字统称了不能纳入其他文体的文章)。这意味着作者可以在“散文”的大名号下自行决定他所要的面目。在如此自由的气氛下,若还有散乱七宝之感,则是作者的问题了。 我所要的面目,早不以单篇经营为满足。这也牵涉现今以消费倾向为主流的媒体走势,过多的计划性编辑策略或篇幅设定促使作者偏离自己的工程投入零卖市场,就算是依既定理路而行的单篇原则,也因刊载问题,终究有见树不见林之感。这使我把媒体发表视为预告而已,转而要求一本书才是基础归宿。于是,作者显然必须赋予这本书完整的解释了。而宏观整个文学生命,每本书若是一颗星子,它们要共同完成的星系是什么?这已脱离单篇、单书范围,逼视整体思想了。人可以憧憬成熟,无法在一夕之间成熟。我对散文有一个梦,却陷入所预设的困境里;梦愈大,渊谷愈深。然而,不管还要陷溺多少年,耗费多少气力,我愿意等下去。如果,一辈子能等到一个梦,这被虚构的人生才算年拥抱了唯一的真实。 所以,四五年来已结集的作品,都是苦闷中的游戏。这些戏墨,的确带给我秘密欢愉,却是乱臣贼子。由于单篇撰写时皆抱持灭念,使得回头总整理显得困难。四五年来未结集的作品近一百五十多篇(存目),扣除非原创的杂笔,约有一百二十篇,其中,数篇小说,我祝福它们从此消灭不再被记忆;其他的散文,有的缺剪报,有的未登却在编辑台上失踪,有的连登在何处都忘了。原存底稿多在迁徙中消灭,既然当时不在乎,显然非钟爱之作,不必倒追了。所以,留在身边的剩一〇一篇,主要包括为《联合报》缤纷版开的“生活美学”专栏、联副“四块玉”、《中时晚报》副刊“掌中戏”专栏,以及诸如此类原因而写的诸如此类的稿子。 世界在你梦中,你在谁梦里?寒雨的子夜,你用来回忆还是遗忘?你厚了,或更薄?订明日的盛宴还是向昨日赋别? 1991 年早春,于深坑 注:此文为散文集《梦游书》的自序,入选时略有删节。 台北小脸盆   我到台北正好满十五年,其间大搬家十五回,局部播迁三十多次,在一个地址居住最久的不超过四年。搬来搬去,没离开台北这个小脸盆,只不过杠掉一个个住址,像一只骚动的小鸟进行它的内部流浪。   不挑剔地说,我颇喜爱台北;但严格地审视,我到现在还在努力适应台北。   如果有人像我一般,在生命最活泼的前十五年完整地生长在与世无争的平原乡村,听懂天空与自然的密语、窥视山峦与云雾的偷情、熟悉稻原与土地的缱绻、参与海洋与沙岸的幽会、牢记民俗与节庆的仪礼,也学会以叔伯兄嫂一路喊遍全村每一个人……。哪么,没有理由在往后岁月寻求另一处地方当作原乡。贫穷却娟秀的小村赋予我生命的第一度肯定,潜育我的性情、人格与尊严,启蒙我去追求美、爱。尤其爱,一群有爱的朴素农夫共同使秀丽小村变得雄壮,让他们的子弟从小看不到刀光血影的厮杀、狰狞的仇恨或恶意背叛、奸佞的陷害……。只学会一种和平的善意,包容生活中的灾难;也具备一股原始冲动,去接近爱、给予爱。最大的爱产生最大的美,最大的美发动最虔诚的归依。小村教会我这些,使得无论流徙到何种穷山恶水,都能尊贵地活得像自己。   十五年前,来台北的第一天普迷路了,这确是不祥的预兆。当时一个人提着两袋国中课本准备次日参加高中联考,日暮黄昏,在复兴路附近走来走去,亲戚家的巷弄门牌老是找不到(我还没学会打公用电话),最后干脆问路往金华国中试场走,我憨直地认为到学校找间教室睡一晚,天亮爬起来考试,一切解决了。就在再兴 小学 小学生如何制作手抄报课件柳垭小学关于三违自查自纠报告小学英语获奖优质说课课件小学足球课教案全集小学语文新课程标准测试题 附近,一个骑单车、穿制服的外省老先生拦着问:“你是不是姓简?”我吓坏了,否认。“你从宜兰上来考高中对不对?”我点头如捣蒜。他的表情如抓到小匪谍般高兴,原来是亲戚发动左邻右舍及大厦警卫全力缉捕我。她向他们形容:瘦瘦小小、笨笨呆呆的乡下国中毕业生就是她!   由于极度低能,城市生活是高中课程外的黑狱。亲戚住电梯大厦五楼,我却会“晕电梯”,下楼买豆花,才拐几个弯,迷路了,端着一碗豆花不知怎么办?忘记随手关门或缺乏钥匙意识,害亲戚常常喊锁匠;每天通车三小时往返新北投念书(如果没坐错车的话),她在我的书包放一包塑胶袋、白花油、毛巾,郑重警告:“你觉得要吐了,就赶快下车!”每趟车至少发作两回,青白着一张脸赶到教室已第一堂课。亲戚看我天天像垂死病人,建议休学重考。我问:“有不用通车的学校吗?”她答:“台北没有,除非回乡下。”年少自尊心强,不闯出名堂决不返乡。痛下决心跟台北汽油味拚了。书包、口袋放的不是少女最爱的胭脂水粉,是晕车药、万金油、白花油、绿油精、保心安油、酸梅、撒隆巴斯,活活像个西药房,如此抹油、呕吐一年半,有一天,忽然不晕了。   台北仍是异乡。无论如何努力仍被当作乡下土团,渴望有一个朋友,却总在名单之外。我相信不是故意,只是存在彼此之间的差异太根深蒂固,以至于无法交融。人活得孤单,沉默得像一块铁,失去快乐的能力。仿佛过去的桃源小村是一场梦,眼前的鸽笼铁壁才是真的;那群亲切的村妇渔郎都是梦中人,城市的冷脸才是本貌。我在原该欢乐的年纪早熟起来,那是躲入稿纸以后的事。常常虚构不同的人物,在稿纸上排山倒海地向他(或她)倾诉。稿纸活了,我也活了;有时我们跟随文字到无人的海边开始对话,有时攀越高峰,在温暖的小山洞里闲聊……。我不知道这就是想象之翱翔,写作的发轫;只知道它使我省略去寻一个愿意聆听我、我愿意恳谈的现实人物,也避免搭乘令我作呕的车去找寻一处美好和情境,想象解决现实困厄,阻止无枝可栖的少年坠入偏执的怨恨情结。文字书写隐含一种距离,在情感倾诉之后,反过来引导自己去透视事件的虚实、省思人我隔阂的因由,进而宽宥产生隔膜的城乡渊源。由宣泄而沉思而宏观而回到善良的本性去谅解,我遂愿意以更大的诚恳接近城市、关怀城市人。这是重要的一课,使敏感多思的我不至于变成人格扭曲的城市客,也意外地,把我逼成作家   从作家眼光观察台北,是我继续留下来的原因之一。小小的脸盆,莫名其妙掉入一个附带历史使命的包袱,涌入各地来的移民或流浪客(三四十年代的山东人、四川人、湖南人……等政治性移民;五六十年代的台南人、屏东人、宜兰人、花莲人、雅美族人、布农族人……等经济性岛内移民;七十年代的菲律宾人、马来西亚人、大陆客……等兼具政治因素的跨国流浪客)。这些人带着特殊的文化根性来到台北城,原先不打算落籍,却又不小心繁衍出第二代、第三代。由于脸盆太小,这些人及子裔很容易借由通婚、经济活动无形中搅和一起,不断翻出台北的新面目,其速度之快,连定居台北的人若三个月不出门,一样迷路。台北市因着她的特殊命运,展现了迷人的戏剧性格。有戏的地方,就是作者最爱的地方。   就个人的生活线圈而言,我显然已适应类似:中午在娘家公寓参加民俗节日大拜拜,下午到国际级的观光饭店啜饮欧式咖啡;晚上在圆环老招牌的路边摊吃肉羹米粉;购买大陆来的天津栗子、西瓜霜;称一斤南投土产的冻顶乌龙;选几个加州蜜李、日本大苹果或热带榴梿;买纯山东手艺的大馒头,夹港式腊肉当宵夜。回家看NHK小耳朵,独酌苏联伏特加。我习惯了萍水相逢。   台北打破四季,模糊国界,兼蓄最草根的古典与最前卫的现代。勇于善变,拙于处理变化所带来的灾难,终于出现独树一帜的台北市逻辑;以变治乱,用变动解决旧问题,新的问题则用更新的变法,所以,看起来没问题了。   半是乡下人,半是台北市人。也许我将逐渐往回乡和路迁徙,但确定不了台北市这个魔术小脸盆,她收留我的绿色少年,允许我把梦打造成黄金,至少,小脸盆内留下十五处我蜕变的烙印,并且有继续增加的可能。     1991年元月 寂寞像一只蚊子   虽然把纱窗关的死死地,室内一日一回洒扫干净,还是看到文字悠悠打眼前飞过。   通常只有一只。急忙搁下手边的事,随手卷了纸,带上眼镜,四处侦察,发现蚊子停在悬吊的灯叶上,瞪个蹦,挥动纸卷,猴儿样,蚊子悠哉游哉一路飞进厨房,看来不像被我震走的,是它自个儿散心去的,更伤人自尊。卧房里衣橱、书柜、床榻都大剌剌的摊着,也不知道蚊子躲到哪件衣衫裙裾?常爱穿黑,这贼一定钻到黑色里。随手关上卧房的门,算是将它软禁了,回到书桌前,才发现手上的纸卷是正在撰写的一张稿子。墨汁未干,标题与首段文字相印成:“寂寞像死死打只蚊子”,这题目有味儿,耐嚼,可是不宜采用,难道还需要一只蚊子来修改我的标题吗?   我重新铺好稿纸,把能用的字儿给搬过来,那张稿子随手揉成一个小胖梨丢到字纸篓里。我开始思索“寂寞”这个问题,脑海里浮现一连串的画面,有的甚至荒谬怪诞,看来都都不宜落笔。到底寂寞是什么?忽然非常模糊,我居丧起来,想罹患健忘症的人对着镜子却叫不出镜中人的名字!有开始玩起猜谜:寂寞是什么?它可以吃吗?会不会缩水?会不会沸腾?每个人都有吗?它是一种癣吗?它会传染吗?把它放进咖啡,会溶解吗?假如一个寂寞的人跟一个不寂寞的人在一起,是寂寞的人变成不寂寞,还是不寂寞的人变成寂寞?一个人的时候寂寞,还是多数人的时候?它是不是数学名词?寂寞开根号等于多少?寂寞的N次方还会等于寂寞吗?   远古太初,第一个发现寂寞的人是谁?他在什么状态下发现的?也许是在河里猎鱼,没猎着,忽然看见一条雨甜甜地睡在水里,动也不动,他使劲用力一刺——原来被水光浮影欺骗了,刺到一只肥肥的脚板。那种痛到骨头失散的感觉,也许就叫寂寞。(这么说,寂寞带了点痛!)   或者,在旷野上,被一头野兽攻击,他徒手搏兽,一身肌肉乱蹦,龇牙咧嘴,汗水奔窜,好不容易把猛兽治死了,自个的心窝也捣了个穴,血,大碗大碗的流,他仰望美美的蓝空,想一小段心事:“好可惜呦,不能不兽扛回去!生柴火的女人们,眼睛守着莽草路,等待莽草摇啊摇啊摇起来……。”这时,他流了一滴泪,长长的叹出一口最后一声气息:“啊,寂寞……!”(寂寞与绝望孪生,我想。)   也可能是女人发明的。某个燥热与冷酷交流的夜,在栖身的岩穴内,欢爱之后,鼾声把空气吵的更燥。女人睡不着,听到远出传来断断续续的狼嗥,她爬出洞穴,赫然看见一轮惊人的月盘,晶亮的带了杀气,流动的光芒将四野照成覆雪之草坡、银铸树林,也将她爬行的裸体烘烫了。她那无人探测过、莽林一般的内心忽然悸动起来,惊觉到夜半的狼嗥实则是她体内分裂的声音,她艰难的撑起身站起,在银白的月芒之下,骨与骨撞击、血与血冲激,他咬牙忍住体没一万匹饿狼被芒剑意义刺杀的痛楚,直到夜野堆满了银色的狼尸,而她不再是渴血蛮民、嗜血的人兽。岩穴之内,鼾声将蔽体的兽皮与搁首的石枕煮熟了。她俯视熟睡中的男体,幽幽的发声:“无知的兽……啊~寂寞的人啊~”(寂寞是从蛮荒蜕变之后,再也找不到同类的孤独之感。)   我打了冷战,老实说,不喜欢陷入如此惊怖的想象中去推敲“寂寞”的原始字义,并且开始后悔答应写“寂寞”这类跟自己范冲的鬼题目——我正在学习过快乐的生活呢。下决心取消这次邀稿,杂志社那头响了二十几声空铃没人接,白日花花怎么着不上班?都猎犬一样出去搜“寂寞”这只臭袜子了吗?忽然想起今天星期日,他们必定窝在家里过美日子,我吃醋起来,为什么大好天气我得绑在书桌前写“寂寞像一只蚊子”这种乏味文章?   蚊子!   我想起那只蚊子,差点忘了,它是怎么飞进来的?   从早晨到现在,只开过几次门;取两份早报;上市场;中午,下楼取挂号信,大门虚掩了一会,蚊子就近来了?会不会是下午来访的客人留下的?蚊子躲在衣领里偷渡进来,人走了,蚊子忘了走?每种可能都无从查证,蚊子打我眼前飞过是个事实,我真嫌它,但不能找人抱怨:“看你留下什么好礼物——一只蚊子!活的!”这责词不够理直气壮,恐怕对方怀疑我患了都市忧郁症,或是独居太久染上了洁癖。除非生活在真空管里,否则拒绝不了蚊子。可憎的是,把蚊子带进来的客人,通常不会被它叮到。我感到无趣。“寂寞的稿子理不出头绪,蚊子也不知道躲在那里?决定吃晚饭、睡觉,一切明天再说。   半夜,被蚊子的声音吵醒,我确信就是那只蚊子。   正在进行一些梦,随着情节远走高飞,我在梦中尽情的野,抛弃现实之桎梏,甚至不曾记得在现实世界存活过,说真的,这对时常在生活中感到疲倦与反感的我而言,实是美妙的解脱。忽然,细微的嘤嘤声绕耳不去,非常粗鲁的插播到梦境里,梦开始摇摇欲坠,人物与场景失去控制,立刻像战乱中奔窜亡命的人潮。我眼见梦境崩塌,丝毫无力挽救,意识跌入梦与现实的两岸之间颠荡即将溺于险恶的深渊,我开始知道梦已瓦解而现实的崖岸遥不可及,在非梦非现实的罅隙中痛苦万分,我奋力挣扎,使尽全力迎头撞上现实记忆建构而成的铜墙铁壁,终于跌到卧室里,床塌上,进入那具使用了二十多年的瘦弱女体内睁开眼睛;美丽的梦永远消失了!有一种哭泣的感觉充塞胸臆,永远消失了,毁于一只蚊子贪婪的唇齿声!从来不曾像此刻一样,对一只蚊子萌生杀机,带着复仇泄恨的决心。但,室内寂静无声,除了我的呼吸。 捻灯,凌晨两点多,闹钟里,三只针被关在圆形的旷野上互相追杀,也许是头痛的缘故,竟然觉得时间非常残暴。在这种胜负未决的时刻,所有的生灵都应该乖乖的躺在他们的方块积木上假死!我感到有一条血管像鞭子一样正在抽搐我的脑袋,这使我更加认定,活着其实就是一种假死,被关在时间竞技场内观赏时针与分针、秒针的比武,等待终场胜负,鼓掌之后离席。而事实上这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欺蒙之戏,恶意的愚民政策。如果,此刻我是唯一揭穿骗局的人,我的下一步是什么?颠覆非睡即醒,非梦即现实的逻辑吗?抑或,在认清真相之后也难逃这些游戏规则?我不确定醒过来要做什么?我不确定我真的是谁?昏黄的灯光把四周象牙白的墙壁映照的像腐旧的幽冥废墟,我所寄居的这具女体自从罹患严重的散光视障之后,使我看到的景象无视不不在扩散,此刻尤其浮动的厉害,这产生一种错觉,我以为自己正坐在不冒泡的水族箱内!壁上悬挂的空衣架,看来像一个无知的“?”掉入丑陋的“Δ”中不能自拔,这道用来诅咒人生的鬼符使我头痛欲裂。吊在窗钩上,一个布制的小男童宛如悬梁自尽,他背对着我,头部一片空白,像没有脸的小孩,满腹冤屈的对我控诉,仿佛我曾是一个邪恶的母亲,拿毛巾拭他的脸而用力过猛,把他的五官抹的干干净净……,我感到全身布满冷刺,竟开始颤抖,我怀疑自己身在何处?在梦的黏蝇纸上逼视刻意被自己遗忘的前世罪恶?还是在一片叫现实的剃刀边缘预设即将溅身的血腥?我呆滞的凝望一壁堆砌整齐的书册,希望寻获任何一丝温暖的记忆带我脱离恶地。那些不同世纪与国籍的作者曾以文字为灵媒与我亲密的交谈过,我贪婪的再次呼唤他们的名字就像干渴的小鹿寻找溪水,而当我发现镌刻着我的名字的一排书册正冷冷的取笑我时,我再也忍不住哀哭起来:“没有希望了!没有希望了!一座灵骨塔而已!一块块墓碑而已!”   就在或着的自己与死去的自己辩论那一个才是恒真的时候,手臂被吮出一块红肿,蚊子!   一定是蚊子!   那只害我几乎崩溃的蚊子!   我确定自己是完全清醒了,手臂上热辣的痒意比什么理论都真切,在脱离恐怖氛围之后,等着暗杀一只蚊子的念头大大的振奋了我。象牙百的墙壁非常适合观测,我框上眼镜,看见它停在天花板上,又迅速飞绕几圈,企图甩脱我的目光,当然,它万万料想不到,夜半无声,蚊嘤好似一架轰炸机!我坐在床沿,一动也不动,故意捋高两袖,好让体温迅速扩散,以人血的甜腥美味刺激它的感官。果然,它贼贼的朝我飞来,停在被人气烘暖的墙壁上伺机放针,我仍然不动,悄悄的以掌贴地板,消灭手温。慢慢竖掌,移近,屏住呼吸,排壁!移开,百壁上溅出一滩鲜红的血,掌心也染了一颗朱砂痔,它确死无疑,我狞笑起来,一只吸吮我的鲜血为生的蚊子终于死在我的掌心。血迹渗入墙壁,拿抹布使劲擦拭,总算把蚊印灭干净。继续睡。   躺在床上,了无睡意。我真的打死一只会飞的东西名叫“蚊子”吗?既然失眠,干脆回到书房揍扁“寂寞”那篇稿子?如果“寂寞”会飞,会流血,事情就好办多了。这个念头振奋了我,赶快在原稿上续笔:“寂寞像一只蚊子,孽生在自己体内,深更半夜才飞出来报仇……”   我终于没把稿子写完。打算天亮以后,挂电话跟杂志社编辑说: “打死一只蚊子,算是交稿了。” 破灭与完成   存在乃无驾驶无意义的单程列车,春夏秋冬,日居月诸,不断重复,无动于衷。去春欢愉,今春悲戚,是乘客的事。   车厢里帝王将相,贩夫走卒,跟存在本体无关,是乘客在特定时空遇合后捏造出来的特定名目。对这批可计数的乘客而言,就是他们的有限"人生"--相对于无数回合的"人生",他们的仅是某一回合的某一环。从这个角度定位个人生命,幻灭已经着床了。   我们的人生只在某节车厢繁衍。座位虽有软硬之分,窗台有高低之别,驿程风景一样。走了一个皇帝,那座椅马上被另一个皇帝登基,下了个引车卖浆,来了副剃头担子。座位不动,涂涂改改是姓名。每人手上有一张车票,注明起站与终站,起站名称人人识得,终程空栏只盖了个印"静候 通知 关于发布提成方案的通知关于xx通知关于成立公司筹建组的通知关于红头文件的使用公开通知关于计发全勤奖的通知 "--列车本无始终,有始有终是乘客。   由于初旅,无人知晓自己的终站在哪里。既然上了贼车,一时三刻还不用下车,干脆跟同车厢的伙伴耳鬓厮磨起来:谈几场涕泗纵横的恋爱,做几笔尔虞我诈的买卖,唱几首肝胆相照的酒歌,偶尔也面红耳赤隔座喝骂……。时间的刻度不受任何影响地移走,无众生因,无悲喜果;车厢的乘客却在每一寸刻度制造不同的内心风景。无情笑有情。   除了个人小悲喜,同一车厢的这批乘客也必须分担整体任务:考证本车厢每张座椅上的臀印、纪录过去人生的是史家,供应五谷杂粮的是农渔牧;搞教育的教刚上车的乘客认字学规矩;凡有其他车厢恶客企图掠夺本车厢粮草、座位的,动员捍卫战士前去殴斗。那节名叫日本车厢的乘客霸过咱们的座位挺久的,不过,在元朝那个时间刻度,咱们也到别的车厢建帝国。   一切存在,又归于不存在,哪一个叹息最沉重?每名乘客无所逃遁于旅程终极之谜、族群总体命运、个我生命目的。三度风景同时交织不断缠缚,愈活愈听到未曾谋面的神在空中拍掌窃笑,仿佛说:你们当中抬头仰望天空的,去告诉埋头苦干的伙伴吧!我让你们活着,乃为了取乐。   不能说破。只能冷静地寻找"意义",降伏密闭车厢里的那颗骚乱、痛苦的心。给自己活下去的理由,抵抗已窃听到的天机。   时间面无表情地送旧迎新。诞生,不足喜,死,不必惋惜。这岸敲喜庆的锣,彼岸诵亡魂经,听到只是听到;那些被通知已到终站的人难割难舍的挣扎、终程未到却提早跳车者的诀别手势,看到只是看到。情,还是有的,温热地泼出去,但不会变成冷箭流回来,射穿自己的心。   提早下车者,统称"自杀",有的被破灭命中红心而厌弃旅行,有的执行自己的意义到此为止。死亡,没什么好说的,人人躺成一摊冷肉,哀荣备至的厚葬或路边冻骨,都是活人的事,跟死者无关。若有人预期自己的葬礼又以死使葬礼成真,那是以虚妄取代虚妄。譬如悲剧作者企图写一部独步古今的作品,又写不出,干脆把自己逼疯,以为完成悲剧了,其实是可笑的闹剧。因为悲剧作品亘古长存,而以自身为悲剧的作者,很快变成冷肉。   采取自绝行动的,有境界之分:因幻灭而亡,是懦夫,因完成而殉,是勇者;一卑微,一高贵。作家悬梁与村妇饮鸠,面目不同,本质一样,只是作家在本车厢享有盛名,容易引起乘客注目而已。如果,饮鸠的村妇因完成而自绝,作家因破灭而悬梁,则我丝毫不认为作家之死比村妇高贵。作家只不过在整体车厢的社会职能上担任写景一职而已,终究是一名乘客,毫无特权可言。撰写人生风景、论述美思的同时,也必须为自己的旅程找到"意义"。   "意义"是一种绝对理智的擘划,为了向存在宣战,去确定为什么而活?怎么活?活到何种程度就够了?能留下什么战果与其他乘客分享?找不到意义的人,一生只是一则文笔不通顺的笑话。找到意义的,如同死过又复活,精确地把自己带到已预设的战场去,时间未到,结局已心里有数,遂能在活着的岁月,面带微笑,无悔无憾地实践意义的内容。虽然破灭故事的碎片不断在血管流窜,尽人的礼数淌一回泪够了,破灭无法倒戈生命意义。虽然幽黑的隧道令人目盲,仍看得到黑暗里像灯一般闪烁的花盏。活在已抉择的意义内,享有强韧的幸福,千军万马踏蹄,江月何曾皱眉。   当终站来临,可以痛快下车;或自觉人生一趟,仁尽义至了,不能往下看风景,求死得死,也是壮丽的完成。 梦游书   有人活着,为了考古上辈子的一个梦;有人不断在梦簿记下流水帐。我都算,却常常从现实游走出去;虽然很努力找一块恋情的双面胶黏了双脚,发现连脚下的土地也跟着游走了。   所以,已在现实扎营的你,不要怀着多余的歉疚鼓动我找新布告栏,还想叫人用图钉把我钉牢——在你的布告栏已贴满,又无法撕去旧海报的困窘下。让现实的归现实,梦游归梦游。生命不止存在单一世界,梦游者不读现实宪法。 我必须写下一些东西给你,若你忽然想见我,手边有一叠梦游指南。 衔文字结巢   文字是我的瘾,梦游者天堂。它篡改现实,甚至脱离现实管辖。只有在文字书写里,我如涸鱼回到海洋,系网之鸟飞返森林。你一定明白,作为人本身就是一种囚禁,复杂的人世乃复杂的防盗系统。涉世愈深,经验的悲欢故事如一道道锁,加强了囚禁(你身上的锁是我所见过最多的,可以开锁店了)。宗教是古老的开锁行业,但长期幽禁使人产生惯性,渴求自由又不信任自由,就算撬开脚镣,仍以禁铜的姿势走路,镣铐已成为他的安全。人转而对死亡怀抱浪漫幻想,以“终极解脱”之名安慰生者与逝者。死亡是被迫解脱的,与初始被迫囚禁同理,毫无光彩可言。与其期待最后释放不如设法从现世牢房逃狱,文字就是我的自由、我的化身魔术、用来储藏冰砖与烈焰的行宫。文字即叛变。   现实里时间与空间对我们不够友善。你的昼是我的夜,每回谋面,亦如湍流上两艘急舟,忽然船身相近,又翻涛而去,终于只看到壮阔河面上的小闪光,舟中人的喊声也被波澜没收了。不需要跟谁上诉这种冤,众神也有它们不能逾越的法律,我早已缺乏兴趣翻案。如果,斯守意谓能在现世共掌银灯相看,我宁愿重下定义。厮守即超越,在不可能的岩冈上种出艳美花园;在无声无影的现实,犹能灵魂牵手,异地同心。   不给我秩序,我去创一套秩序;不给我天,我去劈一个天,生命用来称帝,不是当奴隶。   你在无计可施时,常有飘渺的唱叹:“上辈子一定是你遗弃我,才有今生等我之苦!"   上辈子已在孟婆汤碗中遗忘了,恩怨不都一笔勾销吗?若依宿业之说,你我各自偿债还愿之后才道途相遇,可见不是今生最迫切的帐。我甚至认为相逢时已成定局最好;稍早,我未从现实律则挣脱,就算你我结庐,难保不会误执性格之剑,一路葬送。我们都已沧海桑田过,磨尽性格内的劣质,正是渴求恒常宁静、布施善美的时刻(有时,我反而感谢你的过去,她们为我做工,磨出钻石)。   如果要遥想前世,宁愿说我们曾是荒野上并肩征战的道义之交,分食战粮,问过生死的。山头某夜,秋空的星点寥落,野风幽冥,你在我怀中垂危,说:“亲兄弟,无法跟了,但愿下辈子再见一面,好多话还没说……”我答应过你,不管多难,一定见面。你看着黑夜中的我,逐渐闭目;我怀抱你,不断复述我们的约定,直到秋晨,亲手埋了你。   今生在初秋山头相逢,纯属意外。当时互通姓名握手,你的脸上布着惊愕,手劲分外沉重。我依照往例远远走避扰攘人群,独自闲逛,那是我离开职务前最后一次尽人事的旅行,人到心未到。你喊了我,我不认为除了虚应工作范围还能与你谈什么内心风景,一向坚持萍水有萍水的礼数。然而,那是多么怪异的一席话!我们宛如旧识;单刀直入触及对方的底弦,借古老的悲剧人物暴露自己的性格伏流,交浅言深了。秋宴散场,我本以为一声道别,各自参商:次日,又鬼使神差见了十分钟的面。回想这些,深切感到在即将分飞的危急时刻有一股冥力撮合我们。如果;我依原定计划缺席不做这趟嚼蜡之旅,你找得到我吗?如果次日,我早半分钟出门赴宴,那通临时托人代他去向你做礼貌性辞行的电话便接不到了,我也不会在槭荫之路寻思:送什么最适合即将赴机场的人呢?一辆发财车停下,小贩搬出几箱水果正要摆摊,遂自作主张选择几个寒伧的水果,送你台湾的滋味吧!这些来得自然简单,一日夜间相识相别也合情合理,我很快转身了。直到你的信如柔软的绳索,辗转套住一匹已扬蹿的野马。那时,我正在悬崖。   回或不回?依往例,不回。你的信躺在案头,看了又收,收了重看。字句中那股诚恳渗透了我,甚至推敲,你一定揉掉数种叙述方式才出现这般流露,一信等于数信。不需要什么理由了,以诚恳回答诚恳。   “不管多难,一定见面!”忽闻空中诺!   你隶属的现实于我全然陌生,我的草根风情你不曾经验:你长我甚多,依世俗辈分,应执弟子礼,却无碍神游。鱼雁往返中有一种熟捻被唤醒,仿佛这人早已论交,曾在大漠狂沙中同步策马,饮过同一条怒江,于折兵断卒的征墟上,向苍茫四野喊过对方的名字……。那么,早殇的你如今回来了,依旧男儿气概;晚逝的我住迸尴尬女身,我们还能兄弟相称吗?   记得第三次见面已是次年,不约而同为对方备礼,又不约而同送了一杖绿印石,当时为这种“印证”而心惊。仲春的风雨山楼,人迹罕至,远处隐约鸡鸣,你我一壶茶对坐,沉默胜过言语;时光两堤中,漫长的流浪与幻灭,都被击窗的雨点说破。是的,说破了一匹骏马蹦蹋于荒烟乱冢,墓中人魂未灭,战袍已朽的滋味;将军飘零,看宝剑被村童执来驱鸡赶鸭的滋味。今年又如何?看人去楼空,一砖一瓦犹回响旧人昵语;看灿烂情关,引路人忽然化为毒蟒噬来,抽刀自断一臂,沿血路而逃……。败将无话可说。沉默里,明白自己是谁,眼中人是谁。兄弟结义也好,今之恋侣也罢,我们只不过借现实面目发挥,实则而言,你是男身的我,我是女貌的你,情感呼应,性格同源。   这样的遇合绝非赊债结帐之类,苦,无从寄生。今世所为何来,说穿了不过是一趟有恩报恩、有愿还愿、有仇化仇之旅。现实给予多少本分,倾力做出分量的极限;不愿偏执残缺而自误,亦不想因人性原欲而磨难他人。任何人不欠我半分,我不负任何人一毫,只有心甘情愿的责任,见义而为的成全。   我们唯一遗憾是无法聚膝,然而这也不算,灵魂遥远才叫人饮憾。现实若圆满无缺,人的光华无从显现。现实的缺口不是用来灭绝人,它给人一个机会,看看人能攀越多高,奔赴多远,坚韧多久?它试探着,能否从兽的野性挣脱为人,从人的禁锢蜕变出来,接近了神。   是的,我遇到最好的你,得了最好的机会,衔文字结巢,与你同眠。   比大地辽阔的是海,比海洋广裹的是天,比苍穹无限的是想象,使想象壮丽的是灵。   我们的草舍不在人间,钥匙藏在文字里。当你撕开封口,有一道浮雕拱门引你进入,看见数张如织花魔毡的信笺上,我来了,喊你:跟你同桌雄辩人事;躲入书斋推敲文章的肌肤,忽然嗅得一股桂花味的寂静,转身对你说了;时而剥理一截关于你的怪梦;或只是感冒,寄几声咳嗽给你;无人的黄昏,陪我漫步,在深山古刹迷路,却撞见一树出墙杏,红得无邪;或肃穆地在茶烟袅袅中对话生命奥秘,引据过往沧桑,印证以贞静的清白通过尘渊,终究完成尊贵的今生……。   使灵魂不坠的是爱,使爱发出烈焰的是冰雪人格。   多年来,捧读你的信札仍然动心。我走进雕门,尾随你看见那株“纯粹以单瓣的语言,尽情为一个薄幸的夏夜而怒放”的木兰树;暮春园径,有一道紫雾在脚下飘浮,我嗅到落英体香了;你仍以旧步伐走入繁重的白昼,为人作嫁衣裳,衣成,看见你的头发多一寸雪意;你说,转身间某个字怎么写,忽而惊觉我不在身边;深夜不寐,行至院落,中天月色姣好,不知身在何处?你说,会不会逃不过宿命的飘零,人面桃花成空?你问哪里才是原乡,捧着名姓写入族谱?你说,不如学古人,长叹后将灯捻熄……。   我藏在你的衬衫口袋,如同你已编入我束发的缎带里。我们分头担负现实责任,不能喊苦;亦不愿图谋一己之乐而扬弃良知——人格裂痕的爱,毫无庄严可言。我们太明白对方要典藏的是什么,故萌生比以往更坚强的力量服现实劳役;你我一生不能只用来求全彼此私情,我们之所以互相珍贵,除了爱的真诚,亦涵摄能否以同等真诚克尽现实责任,实践为人的道义。若缺乏这份奇侠精神,毫无现实底基的交往,早已溃散,不过是诸多缘灭之一,就算生命允许以百千万个面目在百千万次轮回中重来,我也不想再见你一面。缘之深义,归之于人;缘起,暗喻一种未了,去存续遥远前的一顾,或偿清不可细数的债欠,若能善了,虽福分薄,缘馨却未灭,生离恻恻,死别吞声,都能以愿许未来愿,平心静气等待另一度缘起。若缘聚时,我扬善而他人以恶相向,问心无愧后随缘灭去,一了百了。   你我身上各有数桩轻重缓急的缘法,彼此不能取代。若你倾恋我而背离其他,你仍不义;若我执著你而扬弃其他,我亦不义。爱的原力,使我们变成行义的人,以真诚涵摄了现实的人。则不足为奇的恋爱,因容纳而与恒河等长,生命因欢心受苦而与须弥同高。你所完成的尊贵将照射我,我也拿得出同质尊贵荣耀你。两情既已相悦,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   我们学习做出这样子的人。而后在所剩无多的秘密时光,回到空中相会。五年来草舍印心,我才肯轻声对你说:我在的乡就是你的原乡;不管往后我以何种身份与何人了结何法,宿命里永远有你一席坐榻,你可以来,与我相对无言,或品赏你分内的桃花。   让现实的捕快去搜索吧,我们如如不动。就算上回见面是今生的诀别,我亦平心静气,死亡也有管不到的地方。   如我们约定,将来谁先走,把庞大的信札交给对方保管,允诺不流入任何人眼底。我又不免遐想,有那么一天,当我们已知死亡将攫走其中一人,还能有最后一夜,把书信都带来,去找一处宁静的湖泊,偕坐,你把我寄你的信递给我,你当我;我用你的信回你,我换作你。读罢一封,毁一封,说尽你我半生,合成一场,不悲不喜地互道珍重,祝福生之末旅、逝者远途,一路顺风。 如果,连这一也没,最后离开舍的,记得放火。   一只等人的猴子   坐在对街咖啡店看“国父纪念馆”这栋建筑物,真象拿破仑戴的帽子,广场上的游客拳师头虱。   虽然此刻这顶大礼帽四周架起钢架,一群缝纫工企图恢复往日的光荣,可我不如他们乐观,似乎任何水泥平原上窜出来的建筑铜体都引不起我的快乐想象,也许是酷热的暑气令我恍惚,也许是潜意识早已抗拒现代都会制造出来的,那些带着强制意图的神话性建筑,它们被潜伏在每一条街道及拐角,猎犬般对每一个路人狂吠,直到无辜的小百姓成为信徒。   大部分时间,我驯服地成为信徒甲、群众乙,或市民丁。但某些时刻,我依然固执地躲在多肉植物叶里,说着仙人掌语言,象猴子般对敌人丢掷香蕉。来对抗城市的一切。我善于用想象揶揄,朝它们吐舌头,却不知不觉,成为一只剔了半边毛的都市猴子。当我舔理所剩不多的尊贵兽毛时,竟发觉蓝舌头也分岔了。    广场上的头虱们,节庆一般,放起多彩多姿的风筝,对已经失去蓝色操守的天空,人们的放筝行为,在我看来分外难堪,如果,人仍然保留了原民时代对大自然的信任。爱慕及种种舐犊行为,我愿意视放筝是一种远古拾起与众神交谈的遗迹,然而庞大的现代建筑取代了大自然权威,人对已经失势王朝的眷爱,除了增添悲哀,又能挽回什么?   礼帽将恢复华丽的色彩,而人们仍然象头虱一样,放着风筝。我桌上的咖啡已经续过杯了,也很明白等待的人不可能来。我与他都没有错,这个约会的时间地点原不在着家咖啡馆。早上,当我提早赶到约会地点,那家馆子挂出“整修内部,暂停营业”的牌告,我既不愿意枯站街头等人也不肯在精神上做一个失约的人,遂走进这家咖啡馆,心想如果他也发现国父纪念馆象一定拿破仑帽,不难发现我正隔着落地玻璃窗朝这个城市吐舌头。   令我哀伤的是,所有经过窗前的人除了抛来比看一只剥香蕉的猴子稍微温和的眼光之外,不能沿着我的光柱欣赏大礼帽,以及那群快乐的头虱,我有点孤单了。   在戒备森严的水泥叶林里,象我这样失去半边兽毛的猴子,或许应该戒掉丢掷香蕉的坏习惯。我是否该慎重考虑剔去剩余的毛发,向多肉植物告别;然后时间回到今天早上,我乖乖站在“暂停营业”的牌告下等人,象我们常常看到的负责任的市民。   落葵   在最荒废的角落,也可能照见小小的美好,那丛野落葵就是如此。   在最荒废的角落,也可能照见小小的美好。   人总是企求圆满;寻常人情如此,平凡的生活事物也用心营造,期待在众物皆备的情境下,开始释放情感,使人与物相互交融而享有美好。   所以好花需配以好瓶,置于厅堂中最好的位置,又讲究地铺设娟秀的桌巾作为底衬,如此才放心赏花。这固然是人的本性,精心去实践一份美,但牵涉的细节有些非人能控制。小处瓶花如此,扩及人情世故亦是如此,往往可得者十分不及三,美无法圆满地被实现,人也在缺憾中惊心度日了。   或许行年渐晚,深知在劳碌的世间,能完整实践理想中的美,愈来愈不可得,触目所见多是无法拼凑完全的碎片。再要苦苦怨忿世间不提供,徒然跟自己倒戈而已。想开了,反而有一份随兴的心情,走到哪里,赏到哪里。不问从何而来,不贪求更多,也不思索第一次相逢是否最后一次相别。   遇见那丛野落葵就是如此。   去夏台风季节,菜价翻了好几次筋斗。我们决定自力救济,到那块六十多坪的荒地上找去年种的地瓜叶。空地挨着屋舍,平常多余的花籽、树苗随手乱种,长得最好的当然是五节芒、杂草。还好,地瓜命硬,勉勉强强夺了一方土地,叶子又瘦又小,摘不到几回,束手无策了。   后花园鱼池畔,搭着的一面网墙上,落葵任劳任怨爬出半壁江山,由于阳光不足,倒像一队老兵残将,仗还没打完,个个病恹恹地躺在路旁呻吟。我打量了半天,该下山买菜认输呢,还是再撑几天尊严?落葵是民间常见的草药之一,据说有利肠胃亦能降火,抬眼一看,它又像背医箱行吟江湖的大夫,顺着墙根网壁爬,一路悬壶济世。春日结紫珠果时,曾摘了一碗,捏破珠果,滤出紫液用来染素棉纸,倒也淡雅。早知落葵的叶可食,平日太平盛世没机会吃它,不知味道如何?想必比王宝钏苦守寒窑摘食的马齿苋要好吧。   果然香嫩滑口,也可能心理因素,愈是缺菜愈渴望食蔬,吃起来添了珍贵之感。   菜荒解除前,那棵落葵早秃了。恢复菠菜、小白菜、水蕹的日子后,偶尔食箸之际,还想起落葵的救命之恩,它的香嫩是真的滑入记忆了。   没想到还有一次缘。某日上山,原想找一棵去年发现的薏苡,却意外在杂树间看到丰饶的落葵丛,赶紧跑回家叫人手,拿个大篓子去摘落葵。那条路是荒径,虽人迹来往,恐怕认得落葵的人不多,就算看到,也不晓得它是鲜美的野菜。   我们摘到日暮黄昏才歇手,欢愉地像诗经时代的女人背一大篓野菜回家,连续几天,餐餐有一盘快炒蒜爆的葵叶,它特有的嫩液也成为舌瘾了。   吃光最后一把落葵,相约再采。才几天不见,那条荒径已被全部清除,想必是附近那位勤劳的老妇,她常常开垦废地,撒菜籽、搭瓜棚,用红塑胶绳围出一畦畦菜圃。诗经时代人人可采的野菜一下子变成现代老妇的私人田园。她并不知道镰刀扫倒的,除了落葵还有很多可以用来烹茶祛暑的青草。至少,她不知道落葵有多好。   我仍记得那丛丰饶的落葵,野外第一次相逢也是相别,但在记忆里,第一次变成最好的一次。   鹿回头   0   有一个地方,风吹动草野。怀孕的野蕨已经产下孢子,风带着孢子婴儿去旅行。有的落在摘菜妇的发髻上,有的沾在燕子的黑大衣,有的滑入小河流嬉水。河,像一千个吹笛的流浪汉,伴随下了学的小童歌欢。当调皮的孩童把书收顶在黄皮帽上,拎着两只鞋涉河,孢子婴儿会不会从笛孔弹出来,咬住孩童的衣角,终于又回到野蕨妈妈的泥土上?   1   春分的薄暮,我坐在客厅,欣赏你寄来的纸黏土捏画。信封上,你谨慎地写着“阿米姊姊亲自看”,又附字条,希望将它挂在常常看得到的地方。我挂的客厅电源总开关功凹洞里,开始逆溯你的诡计。你捏的两个好朋友,三角扁脸、凸眼歪鼻的那个显然是我,笑得圆都都的师叔叔子当然是你。我不难想象,从你买了纸黏土、构思人像开始,那朵诡计的花苞就惹得你浑身发痒,连睡觉也会无缘无故窃笑,刚刚的电话中,我故作愤怒,“请给我合理的解释!”你象一只满胀的气球禁不住针挑,迸破所有的欢乐,那样清晰的笑声,仿佛你正贴着我的耳朵打鼓:“因为......咯咯咯......因为,黏土咯咯咯不够……”我知道这种说词也是你诡计的一部分,却愿意一路与你争辩,激扬你内心的秘密欢乐。我学着画中人的歪鼻歪脸讲话,你的狐狸尾巴露了:“不对啦,鼻子往左歪才对啦!”   暮色里,微光浮游于我寂寥的内心。两个好朋友在画框内牵着手,仿佛天真的岁月永远不会被时间漂走。我们仍然是两个小朋友,学一千个吹笛流浪汉的唇形口哨,你的声音是十一岁的短笛,我已到沙哑的三十箫。   通常是晚上,有时正在等泡面发软,有时更惨,握着湿淋淋的头发冲出来接电话。“诱拐的‘拐’怎么写7”省去所有提问词,你总是非常肯定话线的另一头是我,仿佛瀑布发声,深渊必会响应。“左边提手旁,右边结它加上另外的‘另’,另外一只手就是‘拐’嘛!”你嘻嘻然的童音及从小呼吸道不良的沉浊呼吸声总是清楚。“先去擦鼻涕!快!”接着听到拖电话的“哐”声,及十一岁小男孩努力用面纸对付鼻腔内的怪物的声音。你的电话除了询问生字、习题,又夹叙漫无天孙的膝盖破皮刚刚粘上OK绷及如何独力拼凑一千片超级战舰,待你的母亲喝止,终于挂了电话,我的泡面像一碗肥蛆,头发也不知什么原因干了。   我有幸目睹你出生时那头濡湿的黑发与小猴似的红脸。当时替你感到绝望,这么丑的小娃,显然是看时辰剖腹的,显然不是达官贵人相。后来,你的母亲拿我化了两三天,普查帝玉将相、诗人雅士名录所拟的几个名字,算命侧选中一个略作修饰以对得起昂贵的命名费,并大力推荐此类拔萃,将来是人户之龙。我也很快习惯在褓抱你的时候,想象你是一条幼龙而不是爱哭的猴崽。   按照年龄,我生得起你,尤其正当繁花灿烂的大学年代,多少带点母性的浪漫冲动,这使我褓抱你的姿态像个老练的未婚妈妈。按照辈分.我只是同辈的表姊。这简直令人难堪,表姊与表弟,如果不是共抢一支麦芽糖而哭闹,就是常常穿错对方的鞋,回了家才发现的一种关系,我以右手的大拇指发誓,我从不把陪你蹲坐小鸭马桶,唱童谣叫出人的小黑屎的画面,归入“表姊”的词意。   0   虽然二十多年后,我才明白当时的孤寂之感乃因为夏日雷雨停歇,混杂在空气中的野姜花味与稻秧的薄香不断充满胸臆而引起一个小女孩初次的爱恋,当恋情比滚雷还响亮,却无法张口吐出闪电时,不得不在午后灰蒙蒙的雨空,孤单起来。   我坐在屋顶上。自从学会以矫健的身手攀着水井、竹丛与鸡舍的对应位置而爬上屋顶,我像是皇帝的独生女,偷愉坐在龙座,提早认领我的天下。无限延伸的稻原,除了点缀几间田寮、一棵孤独的大榕树,我第一次被翠缘的魔毯震慑,想张开双臂用力将它掀起,到底什么样的土地养出这种蛊惑的绿,及在阡陌间默默辛勤的我的乡亲!“土地”,我已经学会这两个字和笔划,却不明白除了国语练习薄上的成绩,它与我的身世有什么关联?雷雨过后,仍有大块黑云游走,金黄的太阳挣扎着,使云边镶了金丝线,绿色的毛毯忽明忽暗。我生怕当我以全部的音量念出“土地”二字时,会有一万头惊慌的要梅花鹿从口中奔蹄而出,飞越绿毯、黑云与唯一骄阳。有一种孤寂使我噤声,而当我看到自忆的母亲系着花巾斗笠织入绿毯,却不知道她的女儿在屋顶上高高地看着这一切时,泪,忽然落下。   虽然二十多年后,我才明白孤寂总是伴随着爱。而且,当时不止的泪可能受了银雪般的野姜花流域,突然飞出一只白鹭鸶的影响。   2   有两种情感在我内心交错,难免在观看你成长的过程时逾越了秭姊的身份。   在你三岁左右,我与你共度一个寒假。你的父母各自上班,偌大的白昼变成我们的秘密王国。有一天,你玩腻了积木,吵着要我陪你戏耍。我正沉溺于一本精彩的小说,恨不得把你变成一张可爱的婴儿海报,贴在墙壁。毫不讲理,我把你抱上沙发,不准动,自个儿跑进房间猛跳猛蹦,出来牵你的小手贴在胸口:“有没有小鹿在跑?跑得很快对不对?你的小鹿鹿有没有在跑?”这招不管用了,你穿着厚外套当然摸不到心跳,我加强语气:“惨罗不得了罗怎么办哦!你的小鹿鹿不跑了!”然后像一个仁慈的神仙姊姊叫你在屋内小跑步以挽救那头小鹿。终于可以回到小说情节,不时叮咛你:“继续跑哦!不然,小鹿鹿死掉我不管哦!”   当然,也有失灵的时候,譬如你心血来潮,器着找妈妈,我以为用最浅的话解释妈妈出差必须天黑才回来,应该不超过三岁小孩的智力。你涎着鼻涕的器相把我惹火了--你的器,等于推翻我自以为欢愉的秘密王国。“好吧!换衣服去找你妈妈。不过,姊姊要煮晚饭不能带你去,这样吧,我请邮差叔叔送你去好不好?”你一脸泪痕孤苦无依地任我为你换衣穿袜。我有点舍不得,益发想要留住你,谎话只好往下编了:“托邮差叔叔送,那要寄包裹罗!好,先称一下你有几公斤,现在,写住址……。”我故意走来走去,翻箱倒柜以拖时间,你亦步亦趋像颗可怜惜的小蛋。“住址写好了,现在贴邮票,嗯,贴在额头上,这样邮差叔叔才知道你是包裹!”你渐渐对过程产后好奇,不闹了,乖乖让我在你的额头点浆糊、贴邮票,我用巴掌拍你的额:“很好,贴紧了,现在寄包裹!你还要载妈妈吗?”“要!”我牵你的小手出门,偷瞄你额上那一张一元国旗邮票很想大笑,可我必须尊重三岁小孩寻母的决心,强作镇定,当作一件很伟大的出征,但适度地称赞家里水果软糖的Q与热可可牛奶的滋味。“你看,邮筒在那里。”我向你解释红绿四个洞口塞:“噫!塞不进去!惨罗,再一次,还是不行!你太胖了啦!”你伸出小胖手小胖脚很努力地往洞口塞,却开始咯咯地笑。我逼真的演技使你忘记寻母的伟大目标而变成一出街头短剧的男主角。最后,你欣然同意,此刻的我们非常需要一杯热可可牛奶,你毫不反抗,让我背着你的小胖包裹回家。我愿意就这么背着你的小胖包裹回家。   我愿意就这么背着你去找那个绮丽的世界--原以为进入成人社会,那扇以花瓣编织的小门已经永远消失。如仿因着你,我沾了你身上的芒光,以感到它在空中浮现。当你颠颠倒倒地走路时,我仿佛看到你背后那双翅膀在空中扇动,使跟在后面的我赶紧回头,看看自己的背后是否抽了翅?当你躺在床上,抱着那条棕花毛毯--你一定要摸它才能入睡;要求一首童谣或故事时,我知道你将乘坐魔毯去绮丽世界嬉游,我柔和的女声只是送行的风,却无法请求你带我去。所以,夜间的故事是我一遍一遍的口信,偷偷系在你的鞋带:   “在遥远、遥远的地方,有一奇异的世界。一群白羽毛的鸽子长在树枝上,它们高兴时,树就飞沫为飞去,有时跑到屋子旁边,有时落在河水上。草原上的百合花都是爱讲话的小喇叭;天气好,她们吹小喇叭;天气不好,更要吹。那里的人们,都用河水缝成衣服穿在身上,如果是夏天涨潮时裁布,穿起来就比较胖;冬天剪的布,就瘦巴巴的了。不过,不管胖瘦,他们的口袋常常跑出一条鱼,有时一大群,鱼妈妈正好生了小鱼宝宝。那里的太阳像个大红蛋。,每天下午从天空掉下来,滚到草丛里睡觉,第二天再弹上去。有一天,太阳不小心掉到河里,它不会游泳,忽然,河变成一条冒烟的汤圆河。百合花看到了,惊慌地吹喇叭。小孩们都高高兴兴地趴在河岸,用汤匙舀小小的红汤圆吃,眼看就要吃光了。有一个好心肠的小男孩想:如果,大家把汤圆吃光,明天就没有太阳了!他吐出一颗小汤圆,不敢吃,其他的小孩撑了肚子,躺在草原上喘息,睡成一条弯弯的小河流,他们口袋里的鱼在上面游来游去,一直打饱嗝。   半夜,小男孩捧着最后一颗红汤圆去找鸽子树:请你们载我到天上,我得把太阳送回去啊!第一只鸽子叫醒第二只,第二只叫醒第三只。终于所有的鸽子都醒了,刮起一阵雪白的风,悄悄地载着小男孩与瘦巴巴的太阳飞上天,虚弱的太阳根本站不住,男孩轵好拉扯天上那匹黑绸布,替他扰个托座,没想到抓破绸布,弄出稀稀疏疏的星空与月洞。他还抽了自已衣服的水线,把太阳紧紧地缝在天上。   第二天,太阳出来了,不再是一颗大红蛋,而是舞动着千千万万条金线的黄金盘。没有人知道半夜的故事,只有小男孩知道,他得到河边,再做一件衣服了。   “阿米姊姊……”   “嗯?”   “阿米姊姊,我要吃汤圆……。”   0   远行的鸽子在黄昏时飞回屋脊,山林里逃猎的小鹿也会频频回头,难舍受伤的母鹿吧!   我被送到楼厦丛立的都市,以躲避每年仲夏的大水。他们把我装扮成都市小孩,除了黝黑的皮肤泄漏村庄的秘密,他们教我新的腔调以便在客人面前对答而不露痕迹。   我拥有一桶金鸡饼干及漂亮的花洋装。可是,每到黄昏,想仿祖母的八脚眠床及蚊帐内的小蚊子。水井边的大桑椹快要变成紫色了,我想用金鸡饼干的铁桶装紫汁桑椹,满满地吃。我的口水在枕边留下唾渍,梦中的桑椹却摘不下来。   他们托人送我回乡,谁也不喜欢哭泣的小孩。妈妈撑着破黑伞,牵我走在雨村的小路上。好提着我的鞋,我们赤裸的脚牵起水脉,一大一小。唉!又要做大水,稻完了!我看到白色的汪洋淹到稻腰,细蒙蒙的稻花一定化了水。不要送我到回不了家的地方,稻子遭了水淹,根还在原地上。   3   我希望慢慢告诉你,买来的玩具永远死的,那是大人们借以赎罪的祭品。只有脑子里的原创活力,才是使一切变得神奇的魔粉。我愿意在我分内的小孩尚未到来或永远不会到来之时,把通往神奇世界的道路指给你。但当我们有机会比邻而居,你已进入明星幼稚园,安了私家轿车保证的围兜标签。我忽然惊醒,不能再提小鹿奔跑、邮寄包裹及鸽子树的往事,怕被你斥为可笑的谎言。   你的童年只剩下bmp、ABC及黄昏的无敌铁金刚,为了防止绑架小孩的恶棍,你连上小公园骑越野车都必须有人陪。唯一不变的,那条棕花毛毯仍是你睡前的最爱,你不准任何人碰触它,但冬天的晚上,若我陪你观赏卡通录影带,你会慷慨地借我遮一下冰冷的脚丫。   某一个夏天,我到你家串门,你的母亲外出购物,央我照顾你以防止大白天的恶贼--自从你家遭了夜偷,还留下白晃晃的刀子在床上,你的母亲再也不准屋内无人。我们吃冰凉的红肉西瓜,方格的白瓷地砖很像棋盘,那时你已会下五子棋。我提议用嘴巴下棋。各捧一碗西瓜对坐客厅两端,算好格数,猜拳,拈一块西瓜吃,咽肉后留下瓜籽,朝对方的格子喷射,以侵占的格数、籽数比输赢。你完全进入游戏规则,笑得人仰骊翻,尤其当我因不准确的嘴形把瓜籽喷在眼镜上时,你乐得猛捶地板,像一头发狂的小兽。你享受你的快乐。忽然,你的妈妈回来,皱眉大叫:“干什么?黏答答的!吃西瓜这样吃的啊!小孩不懂,你也不懂啊!”   我知道该走了,回到姊姊的分内向挨骂的你道歉,也向你面前摆设的教育流水席告别。一切都结束了,只剩下一条不会飞的毛毯。你将永远留在富裕之家享有独生子的呵斥与孤单,那一串千方百计弄来的明星学校与儿童才艺班等着你。当你在某个才艺班的课堂打瞌睡,梦见西瓜棋而发出笑鼾时,你会明白快乐的重量:可你永远不明白,那天出了你家的门,一颗小眼泪的重量。我喜欢摸你的耳朵,揉来揉去。像玩两球棉花,不可置信竟有如此揉软的“哦了朵”──你儿时的发音。“过来,哦了朵借我玩一下!你也非常高兴拥有一对奇妙的软耳。我数度播迁,离你远了,有一天,你摇电话说:“阿米姊姊,我告诉你,我们全班我的哦了朵,各摸一下,再摸一下,又摸一下,多摸几下!”   我们的电话渐渐以课业为主,尤其数学。你有不错的绘画天分,我曾保留你四年多的草图。那颗比月亮还大的星子,你说因为它正在掉下来;一堆人去吃番石榴。他们吃苹果时,换我们啃番石榴,吃错的人会被“毒死”!可是你说,你的爸爸讲,如果你长大当一个画画的,他会一脚把你踢死、黏在墙壁掉不下来。你只在课余画图了,但受了卡通节目的影响,专画超人、铁金刚大战恶魔王。你也知道,保持班上前三名比替无敌铁多刚着色重要。   “阿米秭姊……”你的声音哽咽着,仿佛刚遭受一顿责打。   “唉唉唉,你掉眼泪,我这儿会淹大水哦!”   “妈妈说我耳朵聋了,上课没听老师的话,才会写错……”   “好,把那个可恶的题目报上来!”   “有两个表,甲表每天快一又五分之四秒,乙表每天慢三又五分之一秒,请部两表相差多少分?”   我解释了两遍,你在电话那头一声不发,我仿佛看到你纠着眉头对那串数字发昏,数学已合你恐惧,再也没有比恐惧更恐惧的了。   “这样好了,我们把这题忘掉,我出一题目,听好:甲乙两表,甲快五分钟,乙慢五分钟,假设现在标准时间是十二点,你先画出三个表的时间。”   “画好了,甲表是十二点五分,乙表是十一点五十五分。”   “差几分?”   “十分。”   “怎么来的?”   “相加!”   你用同样的方式对付原题,却回答我:“我得出五,可是解答是十二分之一……”   “看清楚,问的是分还是秒?”   “分,哈哈哈!把五秒变成分就对了!”   我多么愿意在真分数、假分数吓坏你之前,告诉你数学的目的在训练你的思考过程、解析能力,你可以把习题当作亚森罗苹侦探故事,用小脑袋去抽丝剥茧而掀开谜底,不是偷看解答去倒推演算方式。只有源于丰富想象与清晰的理发思考的原创力才能检验别人提供的解答。我们因追求真理而壮大,不是变成华服的侏儒,舔食解答。   0   我要离开绿色小村庄,去广袤的世界寻找属于我的锄头。多黄的稻浪在夏日对我挥手,我把村庄的名字刻在小鹿的额头,挂着身世的护身符走了。   阡陌是我的血脉,井水的清澈就是眸子的颜色。野姜花与红砖瓦,这回不带了。我的身上只有平原赏赐的,成熟的稻谷的肤色。   4   两年后,当你小学毕业,你会变成一个小留学生。你的父母已在美投资置产,也迫切盯紧你的英文班。毕竟,把人中之龙留在贪婪的黑岛,意味着为人父母的不负责任。每年暑假,你的妈妈带你畅游美国,提早适应你未来的国度。你的电话已能使用流利的问候语,欢唱十个印第安小男孩的童谣。   有一个世界,你不会来做客了。虽然,鸽子树倒于邋遢城市,健壮小鹿逃到别人的国度;可是你要相信,你的阿米姊姊永远看顾自已的绿毯子及两个好朋友的纸黏土。孤寂总是伴随着爱,也壮大了爱。   我仍然期望有一天,当你在异国的雪夜,拥着棕花毛毯入睡,忽然梦见秘密的小鹿而惊醒时,请你在小鹿额头贴一张邮票,当作航空包裹寄给我。 只有鹿回头的时候,我的鸽子树才会飞。 空灵 总序:请你做生活诗人 颜昆阳  假如我说:“诗是现代人生活最后的需要”,一定可以得到许多人的同意。   我说说的“诗”,并不仅指那些已被写在纸上的文字作品,而更广泛的指一种心灵的感觉,一种可以不必和吃喝玩乐等官能刺激联在一块儿,更可以不必和金钱、股票、房地产扯在一起的感觉。或许,那只是心里头一些儿对山对水、对夕阳、对朝霞,甚至对生命存在的感受吧!   那么,我说“诗是现代人生活最后的需要”,其实也就是说他们活得非常实在。他们优先需要的是金钱、股票、房地产,以及一切能让人过瘾的吃喝玩乐。至于“诗”嘛!那是不切实际的、无聊的家伙,才会去咀嚼的粮食。   然而,那些赚够、吃够、喝够,一如动物园里的猩猩的现代人们,是不是就真的饱足到可以抚着脂肪过剩的肚皮,毫无苦闷的睡大觉呢?   不;他们时常吵吵闹闹、打打杀杀,或者失眠、闹精神病,仿佛一群被关在笼子中,饥渴、浮躁而接近疯狂的野兽。   他们缺的究竟是什么?是一种可以不必和吃喝玩乐等官能刺激联在一块儿,更可以不必和金钱、股票、房地产扯在一起的感觉。他们真的是那么需要“诗”,但却毫不自知,而且轻蔑它,将它看作生活最后的需要。   他们需要诗;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他们都不要去赚钱,都不要去吃饭,只要拿着笔来作诗。我的意思是说,他们都需要把生活及心灵留些空间,去容纳那种对山对水、对夕阳、对朝霞,甚至对生命存在的感受。   我常想,能将文字拼在一起,形成一首诗的人,就叫他是“纸上诗人”吧!但能用心灵去感受生活中诗意的人,就叫他“生活诗人”。一个“纸上诗人”并不见得是“生活诗人”;因为“诗”对他来说,并不是一种生活中的心灵感受,而是一套文字拼凑的技术而已。   对于大多数的现代人来说,或许做个“生活诗人”会比“纸上诗人”更有趣味得多。当你把自己活得像一首诗,或将在金钱、股票之外,得到另一种心灵的美感。这时候,请你随手翻开任何一本诗集,你将觉得读诗竟是一种轻松、丰盈而美趣的享受。那么,所谓的“诗”,在文字里面,其实就是一些陶渊明有而你也有、李白有而你也有的生活感受罢了。   我敢说,陈幸蕙、简媜、康来新、曹淑娟,她们都是“生活诗人”,能和古代的诗人们去印证生活中的心灵感受。因为,我请她们用自己的心灵体验去读古典诗,陈幸蕙读的是“爱情诗”、简媜读的是“山水诗”、康来新读的是“美人诗”、曹淑娟读的是“存在诗”,而我自己也读了“饮酒诗”。   我们不去分析一首诗的形式格律、章法结构、修辞技巧,那只是一套没有感觉的专业知识,让其他学者去研究吧!我们是用心灵、用生命去读,然后将所读到的感受,用柔软的散文笔调去写出来。   我真心地邀请更多更多的“生活诗人”一起来读,用您的心灵和生命一起去读吧!当然,假如您坚持只对金钱及吃喝有兴趣,而拒绝做个“生活诗人”,就请离开“诗”远一点,或许街头正有一场暴力的戏,等着你去观看或演出哩! 序:牵动一潭星   我不善于守约,使得这书延宕了两年才变成铅字。   写书人,也会在自己的字里行间迷路,这是事实。两年前,本以为摘选心喜的山水诗,做一趟心灵之旅,应是驾轻就熟的;后来,愈走愈远,好比网鱼的人被江面的星辉吸引了,拿网去捉星。   山水诗里那份对人世的沉重悲情,对乾坤的无止境探问,使诗中的一山一水,隐喻了一人一情。   我起初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以为依山走笔,随水流墨便是了。   而后发现山是人的山,水是人的水。不管是幽篁里抚琴的高旷,或烟寺晚钟的清寂,中国的山水诗总是与人世互证。幽州台、黄鹤楼,皆诗人胸中块垒。   所以,我虚构了一个旅人,走过二十七首诗词曲,始于〈空山灵雨〉,止于〈雪夜柴屋〉,追寻他最后的归宿。每首诗,或取其意象,烘托旅人流浪的过程;或取情境,暗合他那驿动的宿命。   山水诗,无时代之隔。王维的空山,张继的夜半钟声,依然在我们心中。诗人不是要我们逆溯到唐朝,去寻访某山某寺,他要百代千年后的我们,去叩访自己的空山,聆听心内的夜半钟声。则这山才是连接唐宋元明至今不灭的山,那钟声也才是永远在时空中轻敲的大音。   山水之所以令人流连,因为我们活在人世,悲喜在人世;山水诗之所以引人长叹,因为它直指内心视野,唐人之心,宋人之心,今人之心。   所以,我的旅人也不刻意落实在某个时代。一方面,生怕着了现代的实相,会干扰原诗之美;再者,旅人本是不分时代的。   与其说,我拨动二十七首诗如二十七弦,不如说,或在唐,或在宋,或在元,那些以山为琴,以水作弦的诗人,老早拨了我。    一九九一,元宵节于深坑 【卷一】空山灵雨   你以为野兽出没的山最险吗?   不,   你记得,空山最险! 《题西林壁》(宋.苏东坡)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天光草舍   我在天光初透的草舍里醒来,不确定今日的晨光将指引我步上哪一条旅路。   昨夜独品的茶,已经冷却,像经过的每一处驿站,都应该离弃,让它们如秋天的黄叶落了,落在记忆的湖泊上。   鸟声如牧笛,催促它所放牧的旅人应该出门。木门前的槐树,此时安静地等候苏醒,它属于春所放牧的。我会记得曾经有一间草舍收容过我疲惫的身躯,曾经木门前有一棵小槐树,与春天订过约的,现在,我要出门了,它忘了跟我道别。   草径淹没我的足印。隔溪岸,早起的村姑娘正在浣衣,我听不见溪水被她们的手指戏弄得怎样喧哗,但我瞧见那更小的姑娘在两棵桃树之间架起竹竿,此时正从浣衣女的手中接过一件衣裳,披在竹竿上像摊开年轻姑娘的心事。那小的一定瞧见我了,她像小蛇钻进草丛一般蹲在姊姊的身旁,耳语,两双眼睛遂哆哆嗦嗦的望我,又假装正在专注的浣衣,以掩饰她们更神秘的耳语。   她们会怎样说起我呢?   “瞧!他多老态哟!大清早赶哪根肠子的路?”   “我打赌他还未喝小米粥就出门的!”   “他上哪儿去?昨晚才进村的,爹爹说来了个客!”   “谁家的客?”   “你问他去。”   “你心急,你问他去。”   “我打赌他会再回来,说不准明儿早,咱们洗衣裳,又瞧见他。”   “哟!看你洗衣裳,你美!”   “他娶亲了吧,这岁数早做爹了!”   “你问他去!他过桥了,嘘,他在瞧我们……”   “我替你问:嘿,哪家的,我家姊姊有话问你……”   “死丫头你!”   她们这样议论我的吧!但我知道,当桃花都开了春,她们会继续议论上哪儿买桃色的绣线针几件春衫;桃花流了水,她们还怕没处密谈吗?赌哪一棵的桃子甜些,那赌输的定会噘着嘴说:“我顶爱酸的,怎样?”   我但愿时光永远以亲昵的姿态流过她们的生命,带引她们安憩于桃花坞的归宿,健壮的神永远聆听天真的姑娘的耳语。   那么,我是不应该走上前去,告诉她们一个旅人的故事,我多么害怕惊扰等待中的花苞啊! 旅人应该往生命的群山走去,探测路的险巇,丈量峰壁上青苔的长度,并继续以剩余的力气叩问山的真面目。 《鹿柴》(唐.王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石径爪痕   我履着野兽的爪痕,登上山的石径。   莫要惊扰了什么,在愈行愈深的山里。   这冬与春正在密谈的季节,连阴晴也不辨了,我单薄的一个凡人,又怎能从山草眠睡的姿态猜测雪的重量,及风的千军万马?那爪痕又该是哪一头兽的?是频频回头的梅花小鹿吗?抑是村牛,歇工的时候踱着步,来到石径上擦它的蹄泥,以为了断当日的红尘,便可以老僧入定。   在忧愁尚未发现我,成天只知道追逐小牛犊取乐的年纪,有一天,星空下,那蓄着白髯的邻翁问我:   “你这双脚将来要走长路的,考考你,打比方说,你现时要上大山,遇到两个人,一个呢也要上大山,另一个呢刚从大山下来,你问谁路呢?”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同,但故意很用力地想,要说个了不得的 答案 八年级地理上册填图题岩土工程勘察试题省略号的作用及举例应急救援安全知识车间5s试题及答案 给他:   “甭问路,爷,我熟!”   “我说别处的大山,你没去过的。”   “爷,我问上山的。”   他似乎有些惊愕,又和气地追问:“怎说?”   “欸,爷,有伴儿嘛!那下山的急急忙忙赶回家喽,有工夫说话吗?上山的一个道儿,咱们一块吃大饼抓猪雏,还喝酒哩!”   他嗯哼地吟哦一会儿,遥望远空的星点,仿佛回想往昔的事件;又像凝眸草丛里的流萤,从幽微的火光中预见了什么?   “如果,你的伴儿落了陷阱,死了呢?”   我不曾提防有此一问,觉得十分无稽,两个牛劲的人,会中什么陷阱?山能有多险,了不得像中猎枪的大黑熊,都倒地了,还看不准几根毫毛吗?我说:   “不会的,爷,我们气力够!”   “若会呢?”   “那……,那我替他堆土馒头,往后捎纸钱。”   我突然感到黯然,仿佛真的死了伴儿。我想明早去敲顺子他家的门,我刚刚拿他当伴儿的,他若死了我舍不得。   “堆了土馒头之后呢?”   “之后,之后我就一个人走了,爷!”   他与我都静默了,好像星光照临的远村近舍,都成了大小的馒头。长叹之后,爷说:   “你要记得,问那下山的!”   “怎说?爷。”   他的银须在月光下丝缕分明,每一根都隐藏一季风霜似地,而此时又安静而完整地成为他脸庞的一部分,再也想像不出银胡之前,那张红润的少年脸。   “下山的,摸清山的脾气,告诉你哪里是崖,哪里是谷?你记到,年轻人仗着膀子硬,自以为抡拳就能扛山了,其实都是空拳,你以为野兽出没的山最险吗?不,你记得,空山最险!”   我如今懂了,爷。   看似平和的山,晨雾刚从山坳缓缓漫散,缭绕于苍翠的众树之间。众树各依脾性,或占据崖岸,或落籍于峰顶,彼此相安无事。同样在时间的流域里推衍各自的情节,以至于一棵猛抽绿叶的小山茶旁边,竟住着行将枯萎的老槐!山茶的嫩叶不能阻止槐叶的飘落,如同槐叶不能启示山茶的未来。山只是静默,荣枯的故事,都在里面了。   爷,我懂您了。在繁华的表象背后,每个人都是孤独者;指路人的话语依然留在耳内,但山已不是他登临时的山。惊险的是,在空寂的山林深处,爷,我看见自己的影子长满青苔。 《鸟鸣涧》(唐.王维)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月在青草榻上   歇宿在垒垒的石岩边,暮色看来像一匹稀薄的鱼网,网住了几颗幽微的远星,及一个游动的人。   蛇藤盘绕于树干间,我采来柔嫩的青草,铺设于地,今夜就结巢于此吧!   白日里拾阶而上,几经蜿蜒,倒也看出这山的走势;山势如一条游龙,峦与峦接合又相互推动,我藏身的这山便被另一座更丰厚的大山所怀抱,形成转弯的姿态。两山之间的空隙就由瀑布来弥补,我必须登临得更高,才能亲闻初瀑的呼啸,此时在我不远之处,只是化身为山涧而已。也许明晨,唤我醒来的,会是涧水那温柔的女声吧!   那么,晨间两位浣衣的姑娘,也与我共饮一条水了。山底的村落已到吹灯时刻,她们已将心事折叠了,连同今日的衣裳放进柜子里吧!村落在我眼下,已被深蓝的夜色拥抱着,偶有孤灯缓缓前进,那该是迟归的夜行者!他以为自己最夜了,怎能测知还有更夜的人正目送他回归?   山的黑夜,让我分外沉静,从来不曾发现在完全的沉静里有一丝甘美,那味道不在舌尖,不在耳畔,也不在眼睛。仿佛从我躺卧的青草茎里漫溢出来的,又像从遥远而又接近的地方,水溅在石岩上传来的一种回音,引起了甘美的想像。但当我刻意去追索,青草与水声又失去原先的甘甜了。   我被自己欺蒙了吧!   沉静之所以可能甘美,是因为我的心与山悄悄结合了;而山何尝停滞过?夜色的浓淡、星空里星子的移动、山涧的流畅、花树的翻覆,以及不知憩息于何处洞穴的兽的鼾声,共同和弦才完成山的笙歌——所有的生灵放弃了他们的武装,才得以如此静好。   我所体会的甘美,便是在无所欲求的心境下,成全了山又分享了山的馨香。   姑娘们窗前的桂花树会在夜间飘落吗?若我的胸臆已经呼吸了远村飘来的桂香,我也要欣然同意,她们也与我分享这一份静美了。   至于迟来的月与惊呼的鸟啼,就让山涧安抚他们吧!山的笙歌不押韵,更能容纳弦外之音。   但那羞愧的月亮似乎为自己的莽撞感到不安,悄声地走了。春山夜静,待我翻身,原来她已睡在我的青草榻上,忘了将灯吹熄。 《人月圆》(元.张可久) 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卷天涯。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 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布衣老人   海涛的繁忙,为了承载帆船。   蜂蝶的繁忙,为了探测花房。   平地里吹起野风,乃为了成全一种空旷。   但是,繁忙的心,你企求着什么?   山中一夜,无梦。却被吹落在脸上的叶子拍醒,天光从蛇藤的臂膀之隙流泻下来,像千万只山灵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   藤条似乎更老皱些,松萝从树干上款款地漫步于藤身,悬垂的丝缕,像遥远的往事,拂起我的记忆。   草榻经过一夜辗转,枯成干黄。我仍记得昨夜沉静中所嗅出的甘美,带着青草的幽香,而现在,这些又都成为过去了。   得到的并不比失去的多,这该是生命里无法求全的难题吧!当时一心想要的,以为要到了就等同幸福,但是得到的同时所失去的东西,却留给后来的自己慢慢去遗憾了。   人,如何能预先成熟呢?在当时当刻就能看穿得失的轻重,选择众人以为是“失”的,而能噤若寒蝉地等候它在未来成为“得”。   或者,寄生的此世,无所谓既定的得与既定的失?两者不断互相牵动、更递,轮流作为“得”,也轮流作为“失”。   涧岸,掬水浣面,一股清凉逼走五内的浊气。啊!若我不曾沉醉于尘世里,此时如何能感念涧水赐给我的冷冽?   忽然,涧岩背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我怀疑是一只睡渴了的小兽,待到眼前,原来是一位布衣老者。   他将一只木桶掷于涧面,自己嚯嚯地喝两口水,汲水,提着木桶走了。   竟不曾发觉我,好像我是一块多长出来的岩石罢了!在深山里乍见人迹,我不知如何启口,想起这几日来,一直禁语着。   “啊——!”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嘴边涌现出来。为了涧水,也为那位老者。   沿着水迹,拨开枝桠横生的茂林,眼前已不见老者,正在迟疑,忽然听得几声咳嗽,从侧边的密林传来,林间回荡着薄薄炊烟,老者已经升火了。   数间茅草搭成的屋舍,安静地在四季里养老。庭前铺着木板路,大约是山中欠石,随手劈了枯木,参差拼着,久而久之,木板与泥土咬合了,走起来倒也稳健。两棵高耸的老松算是院门,去岁的针叶随意散落,也不扫,也不扬,旧针新叶就这么上上下下缝出一小块人间。   我于松间小坐,拿不定主意是否与他招呼?灶房外传来劈柴的声音,间杂着他使力的鼻哼。我应该打扰他吗?还是继续我的旅程?   但是,这格局逍遥的屋舍,又引起我的好奇,数间草舍住的是谁呢?原以为会有稚子奔出,或老妇踱来,却只有晨风牵我衣袖,春阳都已经高挂了。   “老……老伯!”   我站在他背后。   他回头:“啊!……人!”吃惊地嗫嚅着,稀疏的白髯像松萝依附于朽木;眼神炯炯,似那潭山涧,倒叫我不知下文了。   “来,你劈!这块木头咬定斧头咧!”   他突然伶俐起来,豹子似在灶前露身手,不必回头,已闻得粮食的香味了。   “我瞧瞧!……还不错,赏你粥吃!你提醒我骂那砍柴的,少捎这种硬脾气木头给我,十把斧头不够它嚼!咱们吃粥,我饿了!呵,大日头好,我晒死你这块坏木头!吃粥吃粥!”   他摇铃似的一串话,倒让我拘在胸口的那套知书达理、待人接物,全轰了!   竹桌上,一碟花生米,一盘酱瓜,两碗粥喘着白烟。粥气扑在脸上,恍惚间,竟错觉自己是草舍的少主子。   他也不招呼,仿佛什么事都不必吃粥重要,就算皇帝来了,也得等他喝完粥再说。嚼花生米像嚼珠玉,眉也不皱。猛地吐出一句话:   “打哪儿来的,你?”   我朝山外比了比。   “村来的?十八拐的还是三十拐的?”   我一脸狐疑。   “咳!十八拐的我熟,三十拐的不熟。我告诉你,十八拐的好人多,三十拐的肠子弯弯曲曲,专使坏!”   我懂了,从草舍算去,拐十八次路口有个村;三十拐的也有座村。   他嚯嚯喝光两碗粥,忽然吊起一只眼觑我,好像在想极遥远的事。   “啪!”他拍筷,桌上的花生米蹦出碟子。   “难怪眼熟!我那畜生,跟你一个大。太阳出来啰,他打从东边出门,太阳滚到西了,他没回门,你瞧瞧,迷路了,我这么想。这年头,做爹的一个样儿,做儿子的一个样儿;老的迷够了,换少的迷……”   我停箸,等他把话数全,但他挟花生米嚼,仿佛话都在里头了。   “你哑巴啦?不吭气儿!”他提掇我。   “我……我饱了!”   “饱啦!收拾收拾,干活去!”   他又豹子似地窜到另一间屋,提着一顶斗笠,操起一根扁担出门,走了几步,又走回头:   “我上三十拐骂人!你,自个儿管吃管住,洗碗、晒柴、打水、院子画一画,看着办!哦,别动那只鸡,我许人啦!”   还是那身布衣,忽然灭了迹。   山中无岁月,却住着这么个老人,从他健步如飞的鞋法,看不出沾过多少泥沤。   洗碗、晒柴、打水、扫院子,照着办了,老爹。   掩在三两株桃树背后,另一间草舍里,我惊见漫散于地的书卷!   蛛网恣意牵连,山中潮气蒸出书霉。缺页的,想必是翻读过勤断了线,如今道理拢不合了。手批的朱字多已湮灭,遒劲的笔法不难看出少年血气,此时却如黄土岗上的点点鬼火。   一只鸡从书堆里钻出来,兀自朝院心踱去,也不啼。   才看见,鸡所窝藏的角落,蓬头散发着一幅字,鸡羽、尘垢已做了注疏。   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卷天涯。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   下联呢?不见下文了,莫非拿去塞窗棂的潲雨,还是烹茶时的火信子?   我掩门而出,有一股郁闷的冤气从胸内涌上喉间,终于沉沉地“啊——”了出来。   鸡啄松针,扒弄旧泥。似乎暗示我,汉唐风流,都在它的爪隙。   下文呢?在这不欲多言的深山里。   日已西斜,出门的人尚未回门。难道老的等过少的,捉得今日,换少的等老的?   柴房后,莽莽苍苍野林子,那两座书着姓氏名讳的墓,想必听出劈柴的刀法不是你。但是,她比我更早知道,你许了一只鸡给她;而另一个人,他一日不回门,老爹爹,你一日不赏他粥吃。 《竹里馆》(唐.王维)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梦鼾   布衣老人的鼾声拂吹门帘,隔着一道土墙,好似忽远忽近的海潮。   “甭收拾了,呵呵,上床与鞋子道别!”他撂下这话,步法颠荡往房里去,两只鞋儿在桌底走散,一前一后,半梦半醒,左脚不追右脚。   陈年酿的酒,在脸上回春;一股暖意,游走于五内,尖石乱岩般的心垢遂化为一阵散沙。   于是,我走出柴门,看见一轮明月。   好酒需留待好夜,好夜留待好人,知音相逢才斟镁啤?蜕岫 眨 耸弊钅训茫 欢廊松啤⒁骨濉⒕拼迹 沟眉由现 粢牙胂 粑叶雷杂朊髟滦鹁桑 频挠嘣鲜固斓赝 页┗场?BR>   有什么能比拟明月?周而复始逍遥天际,月牙也好,或是此时皎洁银盘,总也不老!亘古以来,滚滚红尘不能沾染她,四季风霜不能埋没她,人的渴慕眼神不能挽留她。   明月照着松林,一针一缕,补缀谁的春衫?是犹然关闭于书斋,形销骨蚀的士子?还是早已无梦无灾,睡时敛目、醒时怒视的布衣老翁?抑是我,忘了名姓的旅人?   酒意让我多情起来,我暗笑自己。板阶上散乱的松叶,似拆衣后的线头;月牙曾拆裂谁的旧衣?于今,明月亲手穿针,缝纫谁的新裳?   合该是我的,旅人的鞋后头沾着旧尘,前头迎着新泥。   深夜里春虫唧唧,说它们的梦话。人费尽唇舌争辩的生命道理,是不是比老人鼾声、虫子梦话更透澈呢?   此时,明月照我,便是只为我而照了。我应该空旷自己的心,像了无兽迹的平滩,让月辉沾染心岸上的每一粒散沙。   告别的话,都是多余的吧!回荡在我耳内的琮琮琴音,那是老翁的密旨,托付松涛传来他的送客曲。 【卷二】大漠孤烟   当他穿过老树枯藤的林子,   他知道那是鸦鹊的路;   若他踏过小桥流水,   他知道那是庄稼人家的路。   他的路在西风的袍袖中,   在夕阳的咽喉里。 《西江月》(宋.辛弃疾)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霜了两鬓   平野恒常,如慈爱的母亲,从不苛责种子萌芽的速度,只为它们呼唤四季雨水,每夜,为它们央求月亮点灯。   此时明月,挂在禽鸟栖息的枝桠后,从我憩坐的地方望去,像一面银镜,镜内勾勒几笔水墨,那是枝子的姿态,在我看来,像书家的醉字,写的莫非是个“静”,月的笔画缺漏,只能从一团银白中意会,少了“月”的静字,在月夜里仍是圆满的吧!   多少世事,必须这么体会!在我掌中,原以为缺漏的情事,是否反而是最好的留白?实相俱全,人只会就实论实;若有所缺漏,人被虚意吸引,于丛丛荆棘路中抚额沉思,在岁月流转中霜了两鬓,当下小坐,突然领悟那留白的意境。虚,把人带到更高的真实,脱离原来情事,坐在更高的位置,用柔软的怀抱抚慰了一切。   夜风不眠,惹出一段鸣蝉;又化为千手,推移月亮,失了银盘承托的枝桠,掉地发出一阵鸟噪。   月华转照稻原,惊起田间蛙鼓,远近鼓点相和,茅舍里传出三两声人的语句。   平原如母,此刻必定含笑听取众生的窃语吧!丰年也好,干旱也罢,都是生命必须阅读的章节;月圆如银盘,月缺如弯刀,也是禽鸟必须辨认的图象。   而我夜行的路上,七八个星相伴也好,两三点雨随行也罢,我何必瞋怨微星、雨点碍了前路?如果没有这些,如何能够更深地体会昨日艳阳的好处,以及银月的柔媚?   如果明日,我的路上只有黄泥飞沙,今夜的星雨一定会在记忆中再次安慰我吧! 《天净沙》(元.马致远)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喝眼前的酒   黄昏,庄稼汉们收拾一身粗细家伙,吆喝牛只,各自分途。有酒虫搔喉的,迳往市集上酒旗招摇的店里钻,狠狠灌一碗再说,这必是个有不平之事的,倒不如那头拴在木墩上仍原地踏步的水牯牛稳重。牛若有不平之事,嚼草反反刍刍,也就咽下了;人的不平事,一碗烈酒灌个七窍生烟,倒头睡去才算摆平了。   赶牛回家,庄子里远远近近狗吠。   隔桌上,那人掌碗仰酒,一脸虬髯,布衣风尘,全不理会适才四面八方沽酒人的粗言细语。仿佛酒店里的人影声浪,都是他过往的短刃长枪,此时在他眼前又搬弄一回罢了!他睁眼与闭目无异,喝酒与饮水相同。那仆仆风沙掩盖着的面目,又与纯然无知的孩童相似,仿佛世事都是多此一同,他喝酒,喝眼前的酒;过去与未来,只是前吞、后咽。   前庭上,拴牛的人嘟嘟囔囔解绳,那牛启动老蹄经过一匹瘦马,马不仰首,仿佛牛只是一道薄风。   掷银出门,头也不回,想必是个异乡客。鞭马,扬尘,想必他的人生只是不断寻找驿站,给马一抱枯草,给自己一碗酒。   牵牛的庄稼汉应该陷入牛栏再次拴牛了吧!土地与庄舍是他一生的疑问与解答;家里的妇人与幼儿,是他一生的烦恼与欢乐。每日嘟囔着新的、旧的是非恩怨,他左耳进右耳出,回几句或什么都甭搭理打个酒嗝,捻灯睡去,也就天下太平。庄稼,总是会从地上长出来的;妇人,总是会在枕边躺下的;幼儿,总是会养大的。   策马的异乡人呢?   哪一间茅屋,是他最后的归宿?哪一位姑娘,是他最后托付的女人?哪一亩田,是他最后的解答?   他是得了又失去的人,还是从来未得,寻找份内的人?   若他得过完好的,却失散了;有什么比无止尽的飘泊更能保存那一份完好呢?   若他未得,有什么比无止尽的流浪更能印证一无所有的清白呢?   当他穿过老树枯藤的林子,他知道那是鸦鹊的路;若他踏过小桥流水,他知道那是庄稼人家的路。   他的路在西风的袍袖中,在夕阳的咽喉里。 《望江南》(宋.苏东坡)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生与逝乃同一棵桃树   青石路,砖瓦小城。好端端是夹山傍谷的一块桃源地。   时光多么奇妙,像千手千眼的观音化身在每一丝季风里,照拂山城的人民,及草、木、鸟、禽。   对与世隔绝的人民而言,这块傍山平野便是全部的世界。他们从垦拓的祖先手里接过来属于他们的农田与季节,便一锄锄地向土地问他们所不懂的问题,土地以丰收回答他们。他们得了答案,感到满足了,又把手上的锄交给下一代。心满意足地收拾包袱,穿上最光鲜的衣饰,住进城门外的墓岗里。   微雨湿了青石路,一树艳艳的桃花开在山岗旁,原以为是谁的深宅大院,那么诗意地叫桃花为他掌伞。才知道桃林后是一座座墓域,躺着城里的乡亲父老。   消逝的故事,在这里看来是件理所当然的事。他们的送葬队伍也像迎娶锣鼓那样顺其自然;一个是潮来,一个潮往。我遇见一位剪手阔步的老人,他以欢愉的神色指给我看他将来的深宅。他有事无事地在桃花岗上溜跶,相好了一块土坡,在春天挖了桃树苗,一锄锄地种下。桃树愈长愈高昂,他的时辰愈来愈短绌。   他已事先观赏烟雨桃花的凄美,也在黄昏时,高高地站在桃树下,看儿孙媳妇如何一一返家。   怎样才能豁达?把生与逝当作同一棵桃树?在枝头嬉闹的,尾随流水的,都是同一语义,不同发音。   烟雨笼罩的家家户户,有他们风细柳斜的心事;而桃林下的青塚内,也有一桌新火新茶。 《敕勒川》(佚名)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苍穹,笼罩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见牛羊。 一株行走的草   我来到广阔的草原上,被细微的声音吸引。   那是自草原底层所发出的,牧草舒络筋骨的声音;也是被风吹袭时,草尖与游云相互拥舞的声音。那是人声交错的世界里听不到的微语,人的眼眸与耳识总是停伫在尘世的荣华上,遗忘了草原上有更深奥的交谈。   我逐渐明了,其实人世的生灭故事早已蕴涵在大自然的荣枯里,默默地对人们展示这一切,预告生生不息,也提挈流水落花。人必须穷尽一生之精神才能彻悟,但对这草原上的每一棵草而言,春萌秋萎,即具足一生。人没有理由夸示自己生命的长度,人不如一株草,无所求地萌发,无所怨悔地凋萎,吮吸一株草该吮吸的水分与阳光,占一株草该占的土地,尽它该尽的责任,而后化泥,成全明年春天将萌生的草芽。   众草皆如此,才有草原。   我不断追寻,哪里能让我更沉稳,哪里可以教我更流畅;在熙扰的世间,却不断失望。才知道我所企盼的,众山众水早已时时对我招引,只是我眼拙了。山的沉稳,成就了水的流畅,水的宽宏大量,哺育了平野人家、草原牛羊。   如果田舍旁的稻花曾经纾解我的心,不仅是勤奋的庄稼人让它们如此,更是平野与流水让它们如此。如果,深山里的松涛曾经安慰我,那是山的胸襟让它如此。如果桃花的开落曾经换来我的咏叹,我必须感恩,是山、水、花、鸟共同完成的伦理,替我解去身上的捆绳。   我不曾看到一座单独的山,山的族群合力镇住大地;也不曾看到一条孤单的河,水的千手千足皆要求会合。不曾有过不调萎的桃花,它们恪守生灭的理则,让四季与土地完成故事。   荣,是本份的;枯,也是本份。   在我眼前的草原,无疑地也是天地伦常的一部分。吸引我的这一幅和谐,乃是天无心地苍茫着,山无心地盘坐着,草原无心地拂动着,牛羊无心地啮食着,而我无心地观照着。   此时的我,既是山里的一块岩,也是天上游动的云;是草的半茎,也是牛羊身上的汗毛。   人不能自外于山水。当我再次启程,我是一株行走的草,替仍旧耽溺在红尘里的我,招魂。 【卷三】轻舟剪水   但愿只熟记现在的名字,   不疑问面目之外的面目。   如果,   在云影天光中浮见自己的容颜,   不要去找船,   船使人迷失,船是背叛岸的。 《下江陵》(唐.李白)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一只翠玉镯山水   我来到群峦怀抱的水乡。杨柳堤岸闲雀三两,飞掠水面而去。原以为春末静好,柳树里忽地传来几声啁啾,垂柳太密以至于发声吗?有何不可,春天的缘故,众树唱歌。   靠水维生,这里的人多了一根柔骨。我见老老少少的女人家,手腕上莫不圈了一只翠玉镯,一惊,山光水色也能变成护身符。   我的护身符是什么?山底村落的子民们,土地教他们流汗、出力,换来米粮与柴薪,这是他们的护身符。水乡的人,撒网捕鱼,江海是他们的守护神。但我呢?从一个客栈到另一个客栈,不曾落籍在山村与水畔的人,什么是我足以祈求的符箓?   也许是青春吧,但它多么短暂,我像一个挖到宝藏的人,用一只疏漏的网袋背负珍珠、金银,却发觉一路愈来愈轻,青春已经散为灰尘。   也许是经卷典籍吧,但满腹经纶岂能重圆手中的破镜?我又该引哪一段经哪一处典故安慰忧伤的妇人,当她向我哭诉新婚的丈夫睡成坟头?   所有的护身符都将变成新坟的覆土,生命原是不可承诺、不可系在手腕上的。   被江河养大的,领取了鱼粮,终要以身做献祭,还给江河。   曾经锄耕的,收获土地赠予的礼物,终要以身做献祭,肥沃泥土。   曾经依恃青春,窃听莺啼燕啭的,终要以身做献祭,回唱一首哀歌。   生命不可承诺,无法依恃,戴着翠玉镯的女人们,是否知她们正系在轻舟上,将摆渡到无人收留的滩头?   两岸猿声不是欢送,是在挽歌。 《暮秋独游曲江》(唐.李商隐)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远方有更美的天国   一塘池水,坐落于河流分脉之处,众水皆欢愉地沿着河道远去,留下孤单的一塘水,摇荡在绿草岸间,似乎疲倦了,想在这里憩息,又好像迟疑着,不断地以波纹探听河道,是否远方有更美的天国。   池塘内外,想必当初只是一泓清波而已。禁不住日月流逝,土岸覆以青草,草间点缀繁花,花上总是有露,或依稀可辨的人、兽痕迹。那是多么漫长的推移,如果曾有一位学步的稚童在此探岸戏水,今日的他是否仍记得那一块土堤?想必也遗忘了。年年春草如丝,淹没了旧辙,负荷新履。草花不善于记忆,一岁一枯荣而已。如果当初的稚童着实强壮了,他眷恋的也不再是堤岸花草,他会临水自照吧,他会渡水摘取池内的芰荷吧!就算不为了赠予,他的心思所系,或许在远方,在未知的境遇。   我忽然感到“期盼”在生命里是多么甜美的一刻。有一个可盼的人,一处可盼的地方,最重要,犹有一颗能盼的心。而这小小的方塘,不知成为多少眼眸中触景伤情之地。   池水清澈,天光云影前来驻足,从镜中看到它们的流浪之路;旧水期待新的河道,新水无意之间涌入旧池,各有盼望,各自去留。   至于伫立池中的荷,孤高地守住自己的红颜,昂首望天,仿佛有一声轻微的喟息流荡在花瓣之隙,不想说破什么,又觉得春秋易逝,光华渐老。偶有绿蛙跃入水中,破了,女荷们耳语之后又矜持着。她们岂不知,蛙鼓来了,秋风也近了。   期盼的甜美,在于初发心的当刻及过程。   期盼把人带到梦幻的国土上,与心所系的人遇合,在那里,共同写就一首小诗。   期盼的终程呢?是否有美丽的天国在远方建筑起来?   去看看水如何落,石如何出吧! 《如梦令》(宋.李清照)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船是背叛岸的   婴儿出离母宫之时,已意识到“我”了吗?   被父亲搂在臂弯里哄时,他知道有人在抱“我”了吗?   当母亲哺乳他,他是否也知道“我”饿了?   当时间以河流的姿势通过他,带来柔软的水草与肥美的鱼鲜,孩子逐渐地明白,的确有一个“我”在了。   孩子不会对“我”起疑。母亲倚着门扉向四野叫唤名字,孩子会匆匆对友伴说:“我娘在叫我了!”   学堂里的老师或许因功课的缘故准备打孩子的手心,孩子会乖乖地接受。“谁叫我太贪玩了!”   那应是甜美的一段年岁,生命背后有一个庞大的靠山,“我”无庸置疑,理直气壮地用自己的名姓,认自个儿的爹娘,保管妥当那些小童玩。打明儿个去揍隔壁村那个阿牛,谁叫他欺侮我的妹子!   如果,终此一生安身于这个现世,也算拥有平实的幸福吧!但,如果不安于现世的网络,苦苦扣问无法探询的天机,又想追溯众世间一切的源头,那么,这孩子终将陷溺于网络之中不能自纾。对旁人而言适足以造就幸福的现实丝缕,将不断勒紧他的额头。他或许比他人更聪颖,但人生的路途上,他势必要跛行。   生的源起是个谜,何以拣选我、安置我于此世间,能观看、能听闻却不能道破?   但愿所有的孩子只熟记现在的名字,不疑问面目之外的面目。   但愿孩子只数算手指头,不要数算星子。   但愿孩子只摘取荷花,不要有片刻的沉静,去临水自照。 如果,不可预料地在云影天光中浮见自己的容颜,不要去找船,船使人迷失,船是背叛岸的。 《滁州西涧》(唐.韦应物)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听舟子说流水   再也不曾发现,像仲春时节蕴含这么多秘密的了。   春日蒸蒸,原野上不断地缭绕一股妩媚的气息,从繁花的花心底处,从柳岸的飞絮中,从行人迟迟的衣袖口。有些秘密是众所皆知的,水塘上衔羽的鸭子可以作证。   也许,因为春日将尽,在繁茂的景象之中,似乎隐藏另一层暧昧;是将离未离、将熄未灭的兴寄。浮云聚散、萍水相逢,本是众所皆知的,然而果真聚合、相逢,又被喜悦所掩饰而以为不再离散;当分道的时刻来临,又得重新经验一次伤感了。   对于春辰,人的犹豫也在这里吧!多么希望留住美好的景象,供心眼日复日地流连忘返;多么希望年华忘了更换,让眷恋的人事永远偕老。   如果,季节与自然是永恒之神笔下的创作活动,它怎不知道生灵对于美的恒常贪恋,但它仍旧坚持小幅创作,在掷笔之时,是否也有一阵不为人知的感叹:美需要等待,刹那的美尤其需要长久的忍耐。   那么,灿烂的花丛底下永远有一滩流水负载落花,也就可以理解了。萍散之后,水塘上的空白也值得体谅。如果不曾静心等候,当美再度来临,人还会感激吗?   仲春的秘密就在于此吧!绚丽的花尚未褪去,但涧岸的幽草已经探步,将行过花开的处所,逐一取代花的颜色。天空中传来的鸟啼,或许代表欢愉吧,但响亮的节奏里似乎又暗示将有一场疾雨。 疾风烈雨之后,春到哪里去了?渡岸摇摆的舟子,指了东西南北。 《浪淘沙》(唐.白居易) 白浪茫茫与海连,平沙浩浩四无边。暮去朝来淘不住,遂令东海变桑田。 栖在窗台的白鹭   清明之后的薄雨天气,水乡居民得了很好的理由不出门。屋瓦上,炊烟如一条游龙,惊动竹林内避雨的谷雀,以为起了雾,走了雨。   我打从街道走过,湿滑的石板拉着我的瘦影。影子浮在石上,有点人在江湖之感。   瓦檐下的民家正在烹煮什么呢?祭祖的牲礼还在,此刻或有巧妇站在灶前,料理今晚的丰宴。清明之后,邀亲族聚坐,说说生的年岁或逝者的轶事。   雨节不适合出游,雨丝湿了衣袖,步履也因吃水益加沉重。   是谁家的窗口飘来一阵药香?闻来像刚起炉的参汤。是害喜的新妇吗?还是久病短了元气的老妪?哪一户正准备迎接未来的喜事,抑或有一段难堪的事故,发生在娇美的少妇身上,服侍她的是当家的壮汉。   雨阵收山了,屋檐滴下水珠。闷慌的孩童纷纷夺门而出,街坊间一阵脆亮的童谣。   未出门的人忙些什么?为一场宴席愉快地躲在庖厨内?为一件远行的袄子,不能停止针线?还是卧榻上响起亲人的咳嗽,撑起她正在拍背?   风雨无私,漂洗众家屋瓦,可又让人担忧,一寸寸洗下去,总有瓦薄的时候。届时,我若回到这里,这些人会在哪里继续他们的故事?   人世不断衍生悲欢故事;欢乐的末节带了钩,钩起悲伤的首章;而悲伤又成为另一篇欢乐故事的楔子。有了这些,使大雨中的人们懂得安份守己,与所系念的人更接近,共同品尝一桌佳肴,举杯祈求今岁平安;也藉着一碗参汤,把无怨无悔的细心和盘托出。   人的有情必须放在无情的沧桑之中,才看出晶亮。   时间,从来不善于保存人情。百年之后,我与这些人都要消逝。那时,也还会有清明的飨宴;会有突然的骤雨打在民家屋顶上,只不过熬药的人换了面孔,雨中游吟的人换了布履。相同的是,仍有无家可归的心,无法根治的宿疾。   就连白鹭鸶也还用旧姿势飞翔,只不过停栖的沙洲已垦为良田,而今日街坊化为茫茫沧海。   我仿佛看见未来的一只白鹭,正好栖息在打帘子、挨着窗台做针线的新妇旁边。 《旅夜书怀》(唐.杜甫)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那人走时,只有星光送他   月光,抚慰乡城的人。   明日的太阳仍会上升,在水声欸乃之中,他们将醒来。   明日的太阳不是我的,我是乡城的异客。   难舍须舍。就连跋涉多年的我也眷恋水乡的风情,几个叫得出名姓的,暗示我已不知不觉成为他们惦记的人,当肥鱼新蔬上桌时,派遣孩童前去邀请的人之一。   他们宽容地与我分享着,不拿我当作外人。水泽的温柔洗去人的棱角,结实得像鹅卵石,就算碰撞,也不会刺伤。   常常,我坐在路边的亭子内,观赏男女老少打我眼前走过。他们比别处的人多一股水香,从衣袂飘动、行履错落中,显露一颗宽容的心。   这也是水的恩赐吧!飘荡是天生的,可是在摇荡中懂得相互体贴,以爱作为锚,像同船的人。   月光,我不禁祈求月光,更柔和地怀抱他们。不祈求无风无灾,但愿多大的灾厄来袭,便有多大的气力撑过来。   明日,他们不会发现我已远离,商家依然开着店门招呼来客,江畔小馆内依然高朋满座。   若有人问起摆渡的,船夫会这样告诉他:   那人走了,沿着鸥鸟的旅路走了。   那人是只水鸟,眷恋水又听倦涛声的。   那人是个迷路的,想要停驻又向往远方的。   那人是个善感的,断不了悲欢离合,又企求无忧梦土的。   那人是个造谜的,猜中谜底又把自己变成谜题的。   那人是找个伴儿的,又害怕守不住约。   那人走时,只有星光送他。 【卷四】野鹿眠山草   他们把生命拭得如此干净,   让人在衣食碌碌之际,   仍听得到天籁。 《采樵作》(唐.孟浩然) 采樵入深山,山深水重叠。桥崩卧槎拥,路险垂藤接。日落伴将稀,山风拂薜衣。长歌负轻策,平野望烟归。 高歌   我向往着浸淫在自然怀抱里的人,尤其当高歌的樵夫背负薪柴打我眼前走过,我愈加欣羡他们单纯的快乐!   亘古以来,似乎都是这样。有一群人拘泥在现实细节里气喘如牛,以猜忌相互招呼,明枪暗箭展开游戏;争夺较大的肉食,以及安稳的座椅。他们的喜怒都在这里,一生过得复杂且忙碌,最后携着华服及丰富的牲食向人世告别。   能够终此一世经营现实的人,也值得感佩。他们使尽气力获得自己的酬劳之时,也帮助他人取得财富,虽然当他们这么做时,也许内心里并不曾发觉。   另外一种人,似乎生来是为了观赏世界的。他们选择人少的行业,辛勤地为这一份工作付出别人认为不等值的力气,他们的收获少得可悯。也因此,保有更宽广的胸怀悠游在人世上、山林间。用一种单纯的语音与人交谈、问候,至于人的争伐、掠夺,他们不是看不懂,通常只是一笑置之,挥手,像挥掉天空里的一片乌云。   他们的心像晴朗的天空,风雨如晦、浮云蔽日,都是短暂的。   我不免深思,什么样的恩赐能使人清静如此?什么样的磨石才能把尘埃、私欲磨得干净?如果,经营世事的人值得感佩;对澄静的人,我愿意从内心里景仰。   前一种人,我感佩他们尽力经营,使多数的人能安稳地守着家园,与妻小分食一日所获;对于后一种人,我景仰他们把生命拭得如此干净,让人在衣食碌碌之际,仍听得到天籁。   深山里伐木丁丁的人,一定猜想不到我正在分享他们的快乐。单纯的快乐。   他们日复一日,大清早赶到山里,替高山掀去雾幔,第一声斤斧叫醒大树时,在我眼前的天空忽然飞出一群山鸟,盘旋、鸣叫,又窜入更深的密林,天空恢复安静,只听得到云移的脚步声。偶尔有一两句欢愉的高音从山腹传来,带着山与山相互抵押的韵脚。我单纯地听着这些,浮升感动,当物欲远离人的耳目时,人可以与高山、与天空、与古树,进行愉快的交谈。山谷不善于对答,但从谷中回应来的人声,清爽得像一阵小雨。   深山里工作的人,无法使用琐碎的语言,当他们想要叫唤不知去路的同伴时,只用简单的音节朝着四周发声:喝——嘿……!大小山峦一起和声,嘿……!声音穿过山涧,涧水把声音交给大树,树叶张耳聆听,派露珠打醒树下贪歇的樵夫。樵夫也用同样的音节回答,树把声音交给水瀑,水把声音丢给山峦,山把声音交给找人的樵夫。   “在哪儿啊?你……”   “在这儿啊?我……”   此时,不免觉得山峦们过于多嘴了,多重回音使两处的人耳朵都沸腾了。   “在这……!”唤人的樵夫们合力摇晃大树,鸟飞的地方、树撼动的地方,那里也是人在的地方。   “看到了……!”那脱队的人只需朝着众声高歌的地方前进,终会找到熟悉的面孔。   山内的险巇,是山鬼故意安排的陷阱,考核入山的人是否虚心。对以山为依靠的樵夫而言,长藤不就是指路的童子,瀑布正是奉茶的仙女。   当日暮西歇,一队歌声像流水一般从山里流出,掀开雾幔的人,替众山挂上黑纱帐,掌着月牙灯,回到人的村落。   樵夫的腰际从来没有过多的粮食,但高歌的人,一身瘦骨比山更青翠,比水更清澄。 《清江引》(元.马致远) 樵夫觉来山月低。钓叟来寻觅。你把柴斧抛,我把鱼船弃。寻取个稳便处闲坐地。 本份   有一段传说是关于樵夫与钓叟的。   那村子里有个以山吃食的人,他的斧头是祖上传下的,交给他时,斧头还重,他仗着年轻力气足,抡起来一点儿也不费力,现在他的斧头轻了,吃倒多少棵大树,斧刃变薄了,可他抡起来总是汗流浃背。   隔村子里有个靠水吃食的,那船也是祖上交代的。他仗着年轻不怕水厄,一叶轻舟归来,满载鱼肥。现在,他的船愈来愈沉,船身补补缀缀都是新的柴板,吃水较稳,可是向晚归来,常常一叶空舟。   两村交界有座小土地公庙,凡是路过这儿的,行客也好、牵骡子赶集的,或是小闺女,总会庙前伫立,合掌道个安,说段心事,祈求好天气。庙前一棵大榕树,总有好多年了,胡须长得可以扫地,这树倒像庙祝,眼也不睁的。   樵夫、钓叟在这儿遇见了,柴薪换鱼,鱼赊柴薪,各随各的便。这日,两人说了段不相干的闲话,樵夫叹了口气:   “老哥哥,还是你轻省,开了船,东南西北撒网,哪像咱们,人再强吧,比不上树干结实,你抡不倒它,只能干瞪眼!”   “兄弟,你躲到山里去,哪知道我们水上飘的阴险?就拿昨天那场鬼雨说吧!你了不得找个树叶密的处所躲一躲就过去了,我们撑船的东南西北都是水,水给我鱼吃,水也吃船的!你倒是想想,树不给你砍,可它还替你挡雨呢!”   两人说得不分输赢,土地公前作了决定:樵夫打明儿起去撑船;钓叟上山,二话不说。   钓叟上了山,使的是樵夫的斧头,他循着山径往深处走,不到中途,踉踉跄跄绊了几次跤,他原以为山路滑特别留神走路,原来不是这回事,他早就习惯水的波浪,身子不知不觉也习惯在起伏中前行,山是不动的,路也不动,树也不动,他自以为该沉沉浮浮走路,当然摔个大叉。临到黄昏,半枝树臂子也没砍,他在水上眼睛只往下瞧,看哪里波纹浮荡哪里鱼多,可是树能不能砍,得仰脖子瞧天的,他一路拿地上看,满眼荒塚杂藤,倒没瞧见一棵树。   他告给樵夫听:   “你那山果真是个空山,还你吧斧头,没长一棵树!”   “哪没树?没树那山会是绿的吗?”   “反正,我没瞧见树!”   “嘿!这倒奇了!我正想说呢,你那条江,没半条鱼!”   “你编派个什么?我是年纪有了,扯不动网,你力气比我足,也网不到鱼吗?”   “老哥哥,不瞒您,我开了您那船,还撑不到江心呢,船就团团转,我想下船走路快些,可不对劲,两脚没地方伸。我们砍柴的,得站稳才能使力,水不成,水不给站!”   两人哈哈取闹一阵,斧头回到砍柴的手上,撑篙交给泛舟的保管。山会认人给树,水也认人给鱼。   樵夫、钓叟各自回村,一个弓着背走路,一个走路好像摇橹。那棵大榕树把这些说给土地公听,老神眼也不睁,撂了句:“什么新鲜的!这故事听过一百遍了。” 【卷五】独钓寒江雪   这世上有多少繁荣的山,   便有多少幻灭之海;   有多少生的贪爱,   便有多少死之恐惧。 《江雪》(唐.柳宗元)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一竿冷   我常想,山比水更深奥吗?抑或水比山更辽阔?   是哪一个参访河山的古人,在踏破芒鞋之后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成了古往今来,登临山水者的箴言。   山之仁,在于容纳参天古木,亦褓抱了任何一株愿意伫足的小草;既允许夜半狼嗥、空穴虎啸,又愿意开放枝叶,招待流浪的蝉嘶、迷路的啼鸟。山愿意合抱,让雨水注成湖泊,也愿意裂身,让瀑布发声。山裸露在天空之下,任凭雷劈暴雨;也忍住干旱季节不知从何而来的火燎。山仍然沉默,像一位仁者在希望与幻灭共生的人世上闭目养神。   水的流动多么像智慧之路。水从来不眷恋过往,流动是它唯一的宿命。水或回旋于礁石,思索如何绕身而过,轻轻地扬弃了河道上的顽石,既不争辩,也无庸和解,只派一匹青苔教导它们水的涵意。至于飘落在水面的柳絮花片,水愿意负载它们,做它们的足,却在流程里教会它们,凡是离乡背井追寻更宽阔天地者必须永远是个孤独者。水不曾允许它们在河面上发芽,遂在中途,慷慨地收留它们腐朽的体肤。就连天光云影,也无法沉淀为水的四肢,智者不宜耽溺,不宜收藏过多的身外之物。水草不断招摇,鱼群愿意繁殖以丰富水的仓廪,但水哉水哉,流动是唯一的命运,纯粹的命运。   水比山深谙随势应变的道理,烈雨只会丰沛它的力量,至于火,从来没有一场火在水面上进行。水只是它自己,千江与万川同一道宿命,朝着真理的海洋奔赴,为了呼应更辽阔的海洋的召唤;为了寻求更深沉的智慧。   两岸桃李,是挥泪的宫女;那河腹的游鱼只是一群企图牵住水袖的童子,水回答它们,这一别就是永远了。   山与水的对话,回响在天地之间。当山以宏钟形的绿意招呼,水回应以短笛。像两位久未谋面却又不曾相忘的故友,一路循声对答。   “为何你总是赶路,难道万顷田地不值得你献身?一塘鱼肥不值得你孕育?你口口声声要与海洋会合?如果千江万川不汇聚为海,这世上的生灵岂不拥有更宽广的土地,锄出他们的家园,种植他们的米粟?”山问。   “我岂能成全短暂的荣华?如果千江万川耽溺于小小的宅舍,在草树鱼粮之中慢慢耗尽血脉,谁来成全沧海?谁显示给生灵,这繁花茂林的土地上有一座无法征服的海洋,像手中的繁华之钥无法开启永生的琉璃门。我多么希望微笑永远停留在子民脸上,但我更愿意海洋启示他们关于不可捉摸、无法猜测的生之奥秘。幻灭是唯一能洗尽他们脸上的油脂,教他们做一个谦卑的人,做一个缄默的人!”水答。   “那么,我是你的反面了。生之短暂是你我都知道的,我担忧狂啸的浪头席卷一切,把短暂生辰里仅有的欢乐吞没。是故,我愿意永远固守在此,至少这世上有一座高山是狂涛追赶不到的,他们可以携带妻儿到我的怀抱里躲避;我预先准备柴薪与蔬果,让他们取火升烟。所有受苦的人看到烟,可以前来分食。如果,你执意以死亡惊吓他们,我亦执意张起绿荫,让他们在此成家、繁衍,以生命连接生命,以人造人,永远抵御你的偷袭!”   “你岂能抵挡无垠之海?如果再有一群愚公,愿意子子孙孙荷锄移山,拿你来填平海洋。就算你镇住了海,而你原来的位置也变成了海。这世上,有多少繁荣的山,便有多少幻灭之海;有多少生的贪爱,便有多少死之恐惧。你我岂是为敌的,我们一动一静,一实一虚,无非为了等待一个真正认识我们的人,他站在你的巅峰吟诵水的歌谣,他坐在我的河畔,默读山的倒影。他能自你的多情中谛听我,从我的无情里注释你啊!”   山仍然盘坐,为了褓抱;水仍然奔赴,为了幻灭。仁者以身为泥,种植希望;智者只是冷冷地观照。当死亡袭击生灵,肉身还给山,而眸底的人泪属于水。   山水的对话在冰封的寒冬里沉默了。却有一名蓑衣戴笠老人,走入山林,劈枝削叶,抖落一树雪花。他削成钓竿,以竿为杖,踏着银白的雪径来到江畔。江面浮着薄冰,仿佛一江冻结的语言。   钓叟朝无垠的江面,抛出不丝之竿,在冥冥的冰雪地,在生与死都无话可说的时刻,他只为了问安,用山的管弦问候水的歌喉。 《渔父》(南唐.李煜) (一)浪花有意千里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 (二)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春风送网   真正的自由是在无所依傍之时,发现无路而处处是路。   路,交错纵横于人世,像川流罗织在大地上。每一条似乎各自源起而不相涉,却无不归皈于海。   有的发源丰沛,一路汇成怒江,拍岸拔树,卷起乱石,以不可抵挡的气势破门而冲入海的殿堂。   有的生来瘦骨,沿路推敲岩石之出处,提防过多汲水的木桶,又不免误入沟渠,困在方寸田地,让饥渴的根须吮吸。侥幸残喘而终于抵达出海口,却缺乏一场天外的沛雨帮助它推移,遂逐渐萎弱,成了蚊蚋滋生的浅洼,被杂草淹没了。   人的命运亦如此。   能得天地人事之助顺溜地过完一生的,几乎不曾听过,过于一帆风顺的人似乎也有他们该抱怨的份儿,太多人急于保护使得他们缺乏机会踏出深宅大院去探测天以外的天、山更远的山;他们走的康庄大道固然平坦,却也失去了奇异花卉的幽径。他们难道不应有怨?   那些睁眼即必须奔波的人,走的是荒烟蔓草之路,内心的凄怆、低徊,日复日结成一枚苦果,既无处倾吐,又难以下咽。然而,绝路必须心转才能逢春,能在一生里见识一场烈雨、邂逅一处险崖,毕竟是难得的眼界。怨嗟路之崎岖,不如收割路的幽深。   人的不能自由出于有贪,贪而生怨,行路之中哪能快活?人习惯在自己的路上觊觎另一条路上的风景,所以自己路上的景色不能愉悦自己,反而变成对照之下难堪的草莽了。如果真能易路而行,恐怕又会旧疤复发,深深怀念起前路的好。   能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人才算得上自由。这不是路的缘故,是心路。   逐浪摆舟的渔人也许最能体悟路的转折。一旦上了船,恩怨欢喜都留在陆地,撒网的人负担不起太多的包袱,船上也无须摆设太多的希望,江湖中的鱼群不可胜数,我只能一网,一网的鱼亦不计其数,我只载满一船。江湖潮汐是路,船是足,一天得一次渔获,给路与足留了余地。明天有明天的潮汐,明天的鱼。   就算惊涛骇浪天气,无法出船,渔人不走水路仍有陆路,屋里牵丝补网,等风雨闹够了脾气再上船。没有一座山永远在崩,没有江泽永远翻浪,它总会安静下来,把路还给人。渔人跟水打交道,也是全凭心路功夫。   万顷波中或莽莽丛林,埋藏在路中的自由是等量的。春风宅心仁厚,给樵夫送凉,给钓叟送网;不同的是,有人行路迟迟,以为离家愈远;有人衷心欢喜,因为距离家园愈来愈近。 《沉醉东风》(元.白朴) 黄芦岸白苹渡口,绿杨堤红蓼滩头。虽无刎颈交,却有忘机友。 点秋江白鹭沙鸥,傲杀人间万户侯。不识字烟波钓叟。 相忘于江湖   夏日江畔,从小酒楼的窗口望去,三山带二水,远的两座小山,被近的那座翠峦掩去半面,倒像丫鬟左右站着,帮小姐梳妆。此时,只见峦影印在江面,孟夏晴朗,那影子也染了一层薄薄的青色,十分可人。四、五船帆,分剪江水,有的是撒网渔郎,或城外客,邀了旧雨新知,游江寄趣的。此地春夏之分不明,虽是孟夏月令,还留了春意。点点日光洒了半江银屑,水波浮荡,十足是一条暖江。江畔地形如一条白蛇,除了渡口、船坞,其余皆是杨柳、芳树;柳丝闲闲地拂扫江面,无风时,又似执帚打个小盹儿,芳树则起了野兴,自摘花盏,掷打树下闲人。   春茶初沏,原想在小酒楼上消磨半日,翻阅古诗卷;光景诱人,此时读诗,未免糟蹋了天地文章。想前代骚人墨客,溶其景入其情,得天地俪文之神髓,才吟出好诗词。我若不赏玩眼前风流,偏向字句里钻,好比千里迢迢寻访美人,开口向她讨图像以睹芳容一样迂腐了。还不如掩卷,暂时做一个不识字的钓叟。   楼下,几张木桌,只开了数座;游人未返,当地的正顾着做营生,所以生意淡淡地。偶有三两句人语传到耳边,随后又尘埃落定。我想这辰光正有助于远眺江面帆踪,回赏酒楼雅致,分外感到可喜。   这也是我每到一城,总先探听当地有些什么茶坊、酒楼、客店的原因了。能得一处风光妩媚的楼阁歇坐,一盅清茶或一壶薄酒,叫小哥送几碟本店知名的吃食,一个人耳根清净地神游半日,有雨观雨,有风听风。或读几页随身带着的诗卷,写几行短笺,遥念故友;笺成,也不寄,水程陆路皆遥,此时此地此景牵念此人,虽然修得几段心情,待友人展信,我早在另一时另一地牵念另一人,故笺成等于心到了,不欲付邮。如此行旅,一卷古诗后面夹了一叠短笺,书愈读愈厚了。   做一名异乡游吟客,深知“忘我”之美。既忘了名姓、乡园、志业,亦忘却经史子集。空旷着一颗心,仿佛从来不曾见识什么悲哀的、忧伤的,也不认得欢喜的,甜馨的。则耽留在此城中,所遇合的风土人物皆是“初滋味”:娇柔的姑娘,是初相见的美人;壮硕的少年郎,是初相见的汉子。铿锵的土腔,是初耳闻的乡音;缱绻的古谣,则是我的初断肠了。   楼下忽然起了喧哗,一位老叟与掌柜的大声说话,谦恭带笑,又争着定夺什么,有熟识他们的客人隔几张卓喊那老叟,见他忙着说道理,自个儿推椅走来了,也是一路喊话的,不像招呼,倒像是他们争论的事儿他都有主意了,气势很盛。酒楼的小哥儿们,不去伺候客官,倒是箭步往门外走,硬把等在外头的一位壮小子给拖拉进来,他粗布衣履,看来是个渔郎,在江面学堂认斗大鱼字的,一张脸黝得发亮,神情腼腆,眉眼间还有梦未醒,打出娘胎,就知道人间有他一份美事的那种梦。此刻,他与老叟被众人拥着,说话没他的份儿,他就光棍着给人左右瞧,摸鼻搔耳,怪难为情的。好打趣的小哥儿拍他膀子,不知什么词,惹得众人大乐。如此撩拨一会儿,我才听懂一老一少是父子,那年轻的有中意的姑娘了。老父特地为这事上酒楼找掌柜的说主意。有个小伙计斟一碗余酒,强要那壮小子喝,众声鼓噪,眼看是非喝不可了。那老叟停了话,以手背扬他儿子胸膛,声音亮如洪钟:   “羞啥?都快讨媳妇儿了,喝!给人瞧瞧咱们家的种!”   仰脖子,气都不顿,一咕噜,还出空碗。大白天一碗快酒,若不是真真地盼到他份内的美事,谁也没这等痛快的。老叟拿眼觑他结结实实的儿子,没别的话,就是打心底信任这人间世的。   父子二人,披网扛篓走了。小酒楼还热呼着,伙计们上楼下梯的脚步勤快起来,带了飞。仿佛老天也给他们备一份厚礼,什么都不必问,信他就成了。   我看绿柳如烟,江鸟飞歌,这天地文章原是要诱人入梦的。   识字的梦不进去,不识字的樵夫钓叟、闺女渔郎梦进去了,成就人间丽句。   楼梯响起脚步声。半日闲坐,虽未抬头,已能分辨小哥儿、客官的步子了。小哥儿的声音里头夹了碗碟味儿,而此时上楼的脚步声很嫩,没干过粗活儿的。   隔几张桌,落座,一人。   寻常布衣,盛年岁数。小伙计招呼过了,下楼。他摇一把字扇,溜一眼楼上陈设,又四下无人般端坐着。是个识字的,不仅懂,也通晓。适才,从我身旁走过,明明白白一阵墨香。   芭蕉窗前,墨砚旁,经年浸润,才能养出骨子里的诗书气质。人虽面貌殊异,行止不同,然而有没有墨华却瞒不了谁。不换名帖,未露谈吐,明眼人照一面,也就心里有数了。   从他品茗风度,虚拳清喉后,以碗盖推出茶汤,端至唇边,吹扬热烟,浅浅地品一口,归放原位,而后徐徐运扇。倒不难看出,赋闲时是文人雅士,应世则能运筹帷幄。   一袭布衣,大约用来避人耳目了。   是访友不遇?这样的人真要访旧,焉有不遇之理。   是为稻粱谋,在外奔波的?他神定气闲,绝非餐风露宿之辈。   是厌倦了锦绣宅第,来杨柳江岸喝一口闲茶的吧!   老叟、渔郎所信任的人间世里,总有不信任的独游客,在茶店、酒楼上。   我不动声色拿捏他,已半晌了。酒楼上只剩他与我二人,他又如何揣测风霜满面的我?   独在异乡为异客,目遇间,已说尽半部人间。我不欲扰人,亦不欲人扰。相见欢,无声胜过千言万语。若萍水相逢中,急急忙忙道扰、问名姓,则落了俗套。此时此景,会在这儿独坐的,都是入世风尘里的出世客。   他起身,飘袂而去,迎上来另一批游客,笑声震动屋瓦,倒也没震走他留下的优雅身影。   晌午时分,吃客如潮涌。我让了座,驿途中总有清淡的民家小馆,赏我一人吧。 掌柜的说,茶钱已经会过了。刚刚摇扇的那位爷,说是与您相熟的。 【卷六】潮打空城   人,   不可能给两个人同一种梦;   也不可能给同一个人两种梦! 《登幽州台歌》(唐.陈子昂)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孤寂   驾车的车夫与随行的汉子,留在山脚村落里,不愿上山了。他们早就听说秋冬之交,这山是飓风的天下,当地人管它叫“食人风”,吃人不吐骨头的。   旅路中,遇着他们,随兴做了伴。我本是意随路走,不确定上哪儿畅怀、寄情,往往五天四夜露宿在外,不见一个人一只牲口,只见忽隐忽明的泥草路上偶有辙痕,有的是今岁的,有的约莫前朝了。   他们算是半个游民,本乡欠粮,年岁不好时,千里迢迢到异乡讨活儿做,卖点营生,看看一年将罄,开始往回走。他们的身上仍有一条红尘丝线,系得紧紧地,总要带点银两、时兴吃食,回老乡过年。不管那条红丝在风吹雨打中染了多少悲哀故事,他们每到秋冬之交,就会被丝线牵引,回老家去团圆,一切吃苦都为了团圆。   这地方离他们二人的本乡还有段路,算是最后一驿了。奇风异俗也是他们说给我的,那鬼风到底多凌厉,他们没亲身体验过,传说这么教,他们这么信。所以,虽然翻过这山是最轻省的路,他们死也不走,甘愿在平野上绕个大圈,回山后的家。我看他们脸上齐布那种死也不干的神情时,心里头是艳羡与敬重的,一个人死也不干某件事时,往往代表内心里有一个比他自己的生命还重要的人藏着,他得为那人活得毫发不伤,他得去跟他团圆。   他们暂时留在村里歇歇牲口,恢复脚力。我与他们订了约,若回得来,两天一夜后自会找上他们,若过了期限没见到人,不用等了,尽管揣着干粮赶路去,把我那份吃了。   这地方枫林甚老,千年百代没人动它,吃了秋霜,一片红海。造化真是弄人,美的都是不能吃的,难怪村童少妇都土瘦。造化也戏人,美景总是布局在险崖上,仿佛,绝美里头蕴涵一道千古不改的宿命,必须以身相殉。   大江南北半遭,酷雪、暴雨、烫沙都在衣上了,倒是没尝过鬼风扼喉的滋味。我一条命飘泊在外,既无乡可归,也无饭说团圆,早是个活着的孤魂野鬼,行到此处,既然鬼风中有红枫,我焉有不去会合的道理。   村子人,听说我要上山,或掩柴扉避听,或呵小儿不让他们听下文,仿佛我是个邪物。   歇一宿,寅时独自上山,他二人仍呼噜着。这时令,开天较迟,眼前身后皆是浓雾,到了山腰,回身已摸不清村落在哪儿了。看来,这雾是锁人肉眼的,故意弄瞎对凡尘世间的依赖,要人孤茕茕地一无所靠,回复七窍未凿的混沌,才把绝美盛到眼前。   风,果然愈来愈厉,起先如游魂,后来露了厉鬼本性。这山不算高拔,没人来动,乔木各自据土为霸,仰不见云天了,倒像一百零八条英雄好汉齐聚梁山泊,群龙无首,全凭鬼风作主。根性强悍的,不服风的旨令,发动六军出征,半空中厮杀甚烈;道行浅的,攲立,倒塌,含冤九泉之貌。   自此上山,寸步难移;肉胎比不上一棵树坚强,风势乱窜,凄厉刺耳,若我此时松开抓住莽草的手,必定腾空,如一片落叶。   人在山川天象的怒吼中,是爬行的、沉默的,连呐喊的意念都灭了。   人在世间的破碎中,却常尖声呐喊;可见人对世间终究有一份预先的信任,也认为可以信任,所以遭难时的呐喊,乃在呼唤那份信任,控诉那份信任,希冀世间不要抛弃他。   而在自然的暴怒里,人自知与野兽、林树、岩石无异,故噤声。呐喊乃为了给另一个人听,期望获救,既然众人皆与林、石无异,喊也是空喊。在狂怒的天象中,一头僵冷的兽、一块裂岩、一具英年壮汉的尸首,与一片枯叶有什么不同呢?   有什么不同呢?   魔风稍歇,我快步转上,往另一座峰前进,风似乎回复游魂,不像适才欲将我五马分尸;虽然仍有扯发裂衫之虑,因为历了前者,反而觉得此时是微风拂脸了。   人常觉得自己所遭逢的是最悲哀的,因为他还没见识那更悲哀的。   我把自己绑在一棵千年大树上,暂时与它合体,待转身,面向山间空谷,奋力张眼,满空红潮,人世有多少生灵,这儿便有多少霜枫,自成空中海域,在风的魔掌中,滚涛,怒舞。忽而如群龙飞天,又如六宫粉黛,一起飘袂嬉游。   美,才是真正的帝王;天、地不过是左右大将军。   在我之前,谁殉于此;在我之后,谁将埋骨于此?   独自面对绝美,才明白,不是鬼风食人,是绝美叫人刎颈。   而像我一样,又拎着肉体凡胎回到世间的,便注定接受绝美诅咒,永远被孤寂缠身了。美,才是内心最严重的相思病。   每当行过春阳高照的市集,或客店不眠的雨夜,或雪季的火盆旁,孤寂总叫我偷偷抹泪,仿佛,我是唯一背叛红潮的那片霜叶。 《黄鹤楼》(唐.崔颢)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眼中人   时光,重叠在一棵树上。   旧枝叶团团如盖,新条从其上引申。时光在树上写史,上古的颜色才读毕,忽然看到当代。总奇怪,嶙峋的老枝怎会抽出嫩条,而又相安无事。   我们隔了一段距离,观赏树的新旧问题,既承认旧枝叶盘出的姿态之美,又欢喜新条带来生机与绿意。则在观赏者眼里,旧与新,往昔与现在,并不是敌对状态时,它们在时光行程中互相辨证,以美为最后依归。   欣赏之所以可能,因为有了适当的距离,以及主、客体分明。距离太近,失其全貌;过远,流于肌理模糊。而主、客不能分,则容易泛滥私情,陷于自伤。   我们能清楚明白地鉴赏一棵树,一座高峰,体贴其旧史、新页;我们能否以同等清楚明白鉴赏自己呢?   能在自身之外拉出另一个自身,以此为主,以彼为客,隔一段距离,白发人看白发,眼中人说眼中事?   在时间的推移中,过去的确永远过去,无法倒提回到人面桃花初相逢之时;可是在人的记忆中,过去的风韵或余伤,却常常回澜拍岸,使现在成为过去风韵或余伤的延长,更行更远还生。   如果,生命是一册事先装帧、编好页码的空白书,过往情事对人的打扰,好比撰写某页时笔力太重,墨痕渗透到后几页,无法磨灭了。   当然不必自毁旧页而后快,如同黄鹤既然已去,何必去毁黄鹤楼;然而,灯下摊开旧史,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却是必要的。   对生命有一完整的拥抱之后,看旧事或新物,都能宽宏大量,给它们应得的位置与意义,它若是美事,看得出从这事儿的芽眼又抽出什么样的枝子;它若是伤心事,也看到有一条嫩枝从阴天出发伸到晴天里来了。   时光,重叠在一个人身上。   他既站在鹤背,俯视亭楼、烟江、茂树与沙洲,为未来的空楼而喟叹。   他也站在日暮的空楼,为前尘往事而叹。 《念奴娇》(宋.苏东坡)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带酒江月   日行月随,哪里是永昼?哪里永夜?   潮来潮往,捧出谁家王朝?崩的又是哪位霸王的天下?   有不朽的龙座,承住一身权贵?   有永恒的律法,保证常胜?   哪里有金雕玉琢的锦箧,函住永远不变的爱?   哪里有净瓶甘露水,守护花容月貌?   时间 证明 住所证明下载场所使用证明下载诊断证明下载住所证明下载爱问住所证明下载爱问 了世间无情,可是,人为何又一代一代地将多情托付在不可托付的情事上?为之痛不欲生,为之哀哀欲绝!   如果,人世是一出永不谢幕的悲剧,那是因为每个人都知其不可而为,把多情勇敢地托付了出去。   人并非不知道江山易改的道理,也熟读沧海桑田的故事;然而,面对繁华似锦的世间,忍不住要去争取、去唱和,人仍然有一丝憧憬,以为江山已改了千万次,不会恰恰好在我身上改动,沧海已换了千万回面目,怎会恰恰好在我身上变成桑田?   人完全浸润在自己的多情里,以至于认为其多情可以更改亘古不变的律则,人信任了自己的多情,忽略时间正在无情地冷眼相看。   那些风流倜傥的才子,焉能想像死后,其呕心诗卷,被卷来当作火引子的滋味?   那些一剑定天下,黄袍加身的英雄,焉能听到逝后,那方记颂其丰功伟业的碑石,被樵夫用来磨刀的霍霍声?   时间,不会对任何一个人用情,为任何一代皇朝效力。   然而,若不是人人把真情托付出去,又如何能够把沧桑说给少年人听,让他在泪光中看到自己,也看到别人呢?如此说来,无情的摧折中,因着人的多情,这无情也带了一点暖意了。 如果,浪涛不曾卷尽千古风流人物,东坡也不会有大江东去之叹了;如果他不曾叹人世如梦,我也不会在江月的篇幅中闻到他洒下的酒香了。 《石头城》(唐.刘禹锡)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深夜还过女墙来。 空城   “你以为野兽出没的山最险吗?不,你记得,空山最险!”   空山之险,在于照见生命的孤独:你欢愉,无人能懂你脸上欢愉的泪光;你冥坐而笑,无人看得到你正神游于十里芰荷中;你痛心垂泪,亦无人能解你的悲歌。   人与人接壤,能述说的仅是片面辰光,一两桩人情世故而已。能说的,都不是最深的孤独。   如果,空山行旅,照见自己的独吟,那么,空城,又该怎么去看它呢?   昔时繁荣,此时荒废无人烟,是空城。   昔时人与我皆是怀梦少年,今日人犹有梦,我离梦而去,不能与之合梦了,再面对昔人旧景,难道不是更荒凉的空城?   第一种空城,只是在时间中沉寂,往昔的风流人物,绮艳野史因改朝更代而变成一段典故,在今人口耳之间传诵。如果,时间够友善,这城墙仍有机会复苏,搬演另一出将帅相逢、英雄美人的戏。城会被修起来,用琉璃瓦铺出它的华丽,也不乏鬼斧神工的巧匠,造出一座座舞榭歌楼,把丝竹管弦引进来,使华城再度发声。人们拥戴繁华登基的魄力,与时间崩塌它的速度,是同等惊人的。则此城虽空,不长空。   第二种空城,是永远空无了。虽然,旧人仍在,昔时城楼仍然完好,却因为梦的遗失而无法成全。等待的人漫无止境地等着那人归来,找回遗失的那桩梦的承诺,与之合符。而寻梦的人离开城门后,再也不敢回来;他自知那桩梦约已随少年心境的消失而消失,虽然仍用旧名姓、旧身世行走,却已不是有梦的少年。他不知道用什么言语对等待的人解释空城?若对方盘问他:“当年,你能给我一个梦,就算那梦已经找不回了;难道,你现在不能给我另一个梦?你仍然是你呀!”   他要如何说明白:人,不可能给两个人同一种梦;也不可能给同一个人两种梦!   当时,春光少年,他与对方缔梦时说过:“再不可能对别人说这话了!”虽然初梦已渺,无法在现世上开花结实;他流徙于江海中,曾有过机会,他人捧着梦要来与他交换,他终于不能再次允诺,基于对年少初梦的尊敬,与对那一位等待者的保护——既然,不能与你合梦,自不会与他人成全了。桃花总是流成水,他在失梦的华光中风尘满面。   等待的人,会继续等下去,基于对年少初梦的敬重。 流落的人,会继续流落下去,基于对年少初梦的敬重。空城,永远空城。 【卷七】雪夜柴屋   你若问我,走的是哪条路?   我说,   是哭过能笑,   记时能忘,   醒后能醉的那条小径。 《枫桥夜泊》(唐.张继)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一口闲钟   空城,是我。   经年行路,风霜中最惦念的是故乡那扇小轩窗,几次梦里潜入芭蕉院,看见少年的她梳出白发。她的夜半孤影总让我不能放心。   无家,可以禀明生死;无兄弟。可以话桑麻;等我的人,我却无梦相赠。   身,已如秋蓬;心,寄托行云流水,我怎能再做春闺梦里人?   故里重回,旧友流散;与我缔结初梦的人也已儿女成行。最后一个牵动心绪的人既已建筑家室,守住了春花秋月,我可以完全放下了。   她不会知道那个出远门的人,枯坐在市集一隅,远远看她提篮牵儿,从眼前走过。   她不会听到,当她与小贩评论斤两时,我幽微的喟叹。   她不会知道,多少次我在梦中重回江亭,折了春柳,放在她打水浣衣的井边。   她不明白,我仍然熟诵当年的誓词,每当与锣鼓花轿错身时,那誓言又绞痛了我的心。   她怎能了解,我山高水长地想遗忘她的容貌,又在异乡庄园寻找似她身影的人。   我仍是一个不告而别的人,毁了她少年春闺的人,辜负她的人。   当她走入另一个屋檐,她的少年空城也归还给我了。   那么,除了遥遥一见,我焉能怀抱两座空城走到她的面前,把残枝败柳的故事又说一遍呢?   让她永远不知道我是生是死,则她可以安然无恙地被守护着;让她永远怨一个名字,则她可以平安地过眼前日子,不会回头找空城。   离开故里的那夜,我是空了的人。   秋霜已经爬满天,江边停泊的旅舟,或踏歌饮酒,或沉沉地眠睡。三两声夜鸟,更添秋夜静寂,水波摇晃舟身,亦摇晃榻上的我,仿佛我与江水、秋霜都是亘古的醒者,靠了岸,又离了岸的。   如果,子夜想歌,有什么比叹息更畅怀?   子夜想醉,有什么比忘川之水更能断愁?   忽有钟声隔江传来,染了秋霜的声音听来分外清寂,仿佛偷听了我的心事后,似有似无地为我说经。   说:空山已被雾境收留了;空城,不妨赠给客船去货运;松树林寺里有一口闲钟,正等着天外客,陪它说梵音。 《寄全椒山中道士》(唐.韦应物)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雪夜柴屋   把父母赐我的名姓,还给故乡。   山川曾经濯我面目,我终究不能以山为冠、以水为带,做一个樵夫钓叟。   此时,我仍是无名姓之人,寻找安身的草舍。天地如此宽宏大量,我终会找到自己的卧榻。   春花锦簇,让给少年、姑娘去采吧!这世间需要年轻的心去合梦,一代代地把关雎的歌谣唱下去。不管江山如何易容,总会有春暖花乱,这是江山的道理,它必须给年轻的心一处可以寄托的梦土,让他们毫不迟疑地拎着梦,去找梦中人。   夏风蛙鼓,让给庄稼夫妇去听吧!柴米油盐的日子总要有人去数算,这世间才会有壮硕的孩童。土地不管如何贫瘠,它总能种出可以果腹的粮食,这是土地的道理。只要还有最后一户庄稼夫妇愿意胼手胝足,石砾土地也能养出健壮儿女的。   秋夜的星月,让给寒窗士子去赏吧!经籍固然白了少年头,那些千古不灭的道理总要有人去说破,这世间才能懂礼数。   腊月的冷冽,让我独尝罢!   我愿意在这方圆百里无村无店的山头,搭一间简陋的柴屋,储存薪木,在门前高高挂起一盏灯,招引雪夜中赶路的人,来与我煮一壶酒。   我是个半盲的人,是尊贵之身是白丁流民,都请进喝酒。   我是个半聋的人,是江湖恩怨是冤家宿仇,既喝酒就不宜多说。   我是个半哑的人,人的故事,山川风月比我更清楚;要听道理,士子僧侣比我更了然;要问路,樵夫钓叟比我更熟知。   你若问我姓名?我说,柴屋、青松、白石、雪暮,随你称呼。   你若问我,走的是哪条路?我说,是哭过能笑,记时能忘,醒后能醉的那条小径。   你还要问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说,是个春天种树,秋天扫落叶的人。   你若要不知趣地往下逼问我想要做什么?我便抽一根木头,给你一棒,说:想打遍天下问我这话的人。 《寻隐者不遇》(唐.贾岛)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谁来谁做主   种几株桃树,当春风招惹它们怒放,山下的牧童会因红雨害起相思病,得用心上人的名字煎药,才能治愈。   养几头梅花小鹿,水边捣衣的姑娘看了鹿蹄,才知道该绣不分飞的鸳鸯,别向往鹿迹。   栽几棵还魂草,失魂落魄人采了吃,会记起红尘里有他的归宿。   写几卷闲诗,用松针钉在虬干上。日头来读,有日头意;月牙来读,有月牙意;蝴蝶来读,有蝴蝶意;人来读,有人世香。   留一间柴屋,叫野雀当童子。   若有人借宿,雀语会告诉他:   山川是不卷收的文章,日月为你掌灯伴读。   你看倦了诗书,你走倦了风物。   你离了家,又忘了旧路。   此时此地一间柴屋,谁进了门,谁做主。 PAGE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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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初中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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