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行健其人
周 冀 南
高行健 。
对于他 , 我是“ 先闻其名 , 后见其人 ”的 。 在中国 , 出名批
乎是件容 易的事 , 特别在文艺界 , 一“批 ” , 就 出 了名 。 谁叫他
写话剧 《车站 》呢 谁叫他写小册子《现代小说技巧初探》呢宁
好 , 他写 了 , 引起 了讨论 ,
一
有 了争议 , 出 了批 判 文 章 。 于 是
乎 , 连外 国也知道 中国有个高行健 了。
那时 , 我是个小说编样 , 偶尔也写喊小说 , 见《现 代 小 说
技巧初探 》谈的是“技巧 ” , 而且谈的是‘现代小说 ” , 当 然 有兴
趣 。 中国人相 当好奇 , 出 了一本书 , 只要一“批 ” , 便一售而空 。
出版家们从 中可悟 出如何畅梢的诀寿 , 我怎 么也买不着“初探、
好不容易借到一本 , 匆匆看 了一遍 , 说实话 , 很受启轰 。 我佩
服作者知识的渊博和见解的独到。 也许书中有偏颇之处 。 但 ,
我们 不是一 向提倡“ 双百方针 ”么 不仿企高行健鸣一鸣 、 放一
放嘛 。 也许我觉悟和水平都甚低 , 反正 , 对那些过头的讨伐高
行健的文章大不以 为然 。 后 来想 了想 , 或许是《车站 》有“ 影升 ”
之嫌 , 我没看《车站 》, 听说 , 是写 一群人在车站等车 , 可车老
不来 , 等车的人有各种议论 、 各种猜浏 , 有人不衬烦 不愿等 了 ,
毅然开动 自己的“ 十一号 ”大 步朝前走去 。 大概是这 么个剧情。
很清楚 , 高行健是受 了法 国贝克特的 荒诞派戏剧 《等 待 戈 多》
的影响 , 从而写 了《车站 》。 大多数 中国人喜欢才子佳人大 团 圆的
戏剧 , 对这个“ 等车 ”的话剧 当然憾 到不顺眼 。 什么玩意 倘提
到政治 高度 , 上纲上线 , 高行健也百 口 难辩 。 “ 等什么 ”“ 车站
象征什么 ’’“ 为什么 不等 了 ”“ 走 了 你 自个儿想走到哪儿去 ”
等等 。 瞧 , 得请一 百名辩护律师 , 得打一辈子官 司 。 我那时很
想同高行健开个小玩笑 , 写封信给他 , 让他把《车站 》的结尾改
一改 车站上等车的人一直等着 , 等着 , 谁也没娜 步 , 眼睁睁
地等 , 手呼冬今件咚万丁, 忽然 , 一辆 装 甲 车 开 过 来 了 ,, 车
止站着“ 四人帮 ” , 等车的人们还没醒悟过来 , 车止的机枪响 了 ,
等车的人 —用各种不 同的优美姿势 —先 后倒 下
。 幕落 。 剧
终 。这么一改 , 兴许皆大欢喜 。 没有争议 。 后来怒 , 这个玩笑还是
姆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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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开 为好 , 这样结 尾行吗 不行 。
一九八三年炎夏 , 我们刊物邀 了一批本
地作者 , 举办一次笔会 , 地点在诱人的北戴
河 。 路过北京时 , 我拜访 了 几 位 北 京 的 作
者 , 其 中有一位认识 高行健 , 便 带我去北京
人艺同高行健见 了一次 面 , 这时我才知道他
是北京人 艺的编剧 。 不知 为什么 , 在我原来
的想家中 , 高行健是既洋 气又有点狂妄的 ,
但 出现在我面前的却是个穿着朴素 、 又黑 又
疾 的 中等人 , 四 十来 岁 , 个 子 不 高 , 很 随
和 , 甚至显 得 有 点 土 气 。 哪 有 半 点“ 现 代
派 ”的 气派 这大 出我意料之外 。 他住在一 间
关上 门便不 通 气的 小房 内 , 房里 只 有一张桌
子 、 一把椅子和 一 张床 , 我 便 坐 在 零 乱 不
堪 、 堆满 书报刊物的床铺上 同他谈话 。 居 然
很谈得来 , 大概是 因 为我们年龄相 仿 , 或者
是 因 为彼此感到对方是“ 不设防 ” 的人物 。 他
高兴地把他受到 非议 的 “ 初探 ”送 了我一册 ,
他还告诉我 , 《人 氏文学 》将在密云水库举办
笔会 , 邀请他去给作者 们介绍一 下 当代外 国
的文学流派 。
也怪我多事 。 我也对他发 出邀请 , 能否
到 北戴河去 一趟 , 给我们武汉的作者们讲一
讲呢 我想 , 这可 以 开阔作者们的 眼界 。 高
行健显得有 点为难 , 后 来一算 , 至 多耽误他三
天时间 , 《人 民文学 》的笔会是可 以赶上的 。
他便答应 了 。 我说 , 我先去 北戴河给领导说
一说 , 安排好 了 , 再给他正式发 出邀请 。 叫
他等我的信 。
这本是一件极其正常的 小 事 , 没有想到
竟然 引起轩然“ 小 波 ” 。
高行健去北戴河“ 讲学 ” 的 事并没有办成
倘办 成 , 那便 成“ 大波 ” 了 , 因 为经我请示
后 , 负责笔会的 同志有些担心 , 认为邀请 高
行健 不安 —为什 么 单单邀请 高行健呢 何况他是个 引人注 目的“ 有争议 的人物 ” , 何况
当时又在批“ 现代派 ” 。 如此一说 , 使我兴味
索然 , 索然得连争辩的 气力都没有 了 , 总算
有 气力 给 高行健写 了封道歉信 , “ 此 处 条件
甚差 , 食宿不便 ”云云 。 他 当然 明 白 我 的 意
忍 。 我想 , 他是 高兴的 阿 弥陀佛 , 却 了一
个须得奔波 的负担 。
又过 了一年 。 一九八四年一个炎热的 夏
夜 , 高行健 突然出现在 我 家 门 口 风 尘 仆
仆 , 满脸汗渍 , 显得更黑 更疚 , 他背着两 只
很大 的 、 鼓嘟嘟的旅行 包 , 脚上的旅游鞋散
发着一股臭气。 他微笑着 , 波惫地望着我 ,
嘴里 大 口 地喘着气 —因 为我住在六楼
。 我
赶 紧让他进屋 , 第一件事 , 便是让他冲个莲
蓬澡 。 这样 , 他 才算喘过 气来 。
原来 , 林业部约他写个主题是保护森林
的话剧 , 为此 , 他几乎跑遍 了南中国 , 对森
林的状况作 了一番考察 , 他刚走 出神农架 ,
路过火炉般的武汉 。
我们坐在凉 台上 , 晚风习 习 , 他对我谈
到他见 到的森林 , 谈到 了他的神农架之行 。
“ 都被破坏 了 都被破坏 了 ”他 咬 牙 切
齿地 、 忿忿地说 , “ 他们想 朦 骗 我 , 说 , 这
就是裸护 区 。 见鬼 什么保护 区 我到 川西
走过 , 那 才是真正的原始森林 苔鲜有一尺
厚 在神农架 , 我没有见 到这种景象 。 他们
把 已经砍伐过的地 区 划为 ‘保护 区 ’ , 把真正
的原始森林划在 ‘保护 区 ’ 以外 , 为什么 米取
这种卑鄙的欺骗手法 好砍伐呀 毫不留情
地砍伐 破坏森林 破坏生态平衡尸
他心 中燃烧着一 团烈火 。 他恨不得把那
些破坏森林 、 滥砍滥伐的坏蛋统统烧死 。
“ 我一定要写 , 非写不可 。 把古 代 和 现
代交叉写 。 要是不 能写 话剧 , 就写小说 。 ”他
说 , 停 了一 下 , “ 我总想呼 吁 一 下 —这
,
也许是 中国知识分子的劣根性 总怒锐 , 总
想管 , 寸又没有用 。 ”他叹 了口 气 , “ 不 管 怎
样 , 我要写个报告 , 托人送上去 , 让 中央领
导人看一看 , 我们 中
一
国的 自然保护 区 只 利下
百分之零点七 了 , 可外 卧呢 有的 占全国面
积的百分之五十 , 有的在百分之五十以上
这数字
表
关于同志近三年现实表现材料材料类招标技术评分表图表与交易pdf视力表打印pdf用图表说话 pdf
明一个 国家的文明程度 再不 管 ,
连这百分之零点七也会被消灭的 ’’
他给我列举 了一些数 字 , 许多吓人的情
况 —
“ 洞健湖实 际上其有地 图上的 三 分 之
一 , 如果不 米取
措施
《全国民用建筑工程设计技术措施》规划•建筑•景观全国民用建筑工程设计技术措施》规划•建筑•景观软件质量保证措施下载工地伤害及预防措施下载关于贯彻落实的具体措施
, 到 了二 年 , 洞
庭湖将从地 图止消失 。 ”他悲愤地说 。
我们都沉默着 , 都悲哀而愤怒 , 可又无
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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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反而劝慰我 “你 不要 管 , 什么 都 不 要
管 , 写 自己想 写的 东西 吧 。 ”他说 , 他很 羡慕
我 , 因 为我没有被人“ 盯住 ” , 而 他 却“ 出 了
名 ”。 “ 出名 ” —他认 为 —对一个 作 家 来说 , 是世界上最最糟糕 的事 。
高行健不想“ 出名 ” 。 我 不 禁想起 了某位
作者 , 自从他的 一篇小 说 获 奖 之 后 , 他 便
“ 出名 ” 了 , 于是 , 他见人便说 “ 伙计 , 我现
在总算尝到 了当一流作家的 滋味 哈哈 , 比
起过去 , 那真是大 不相 同 哆 ’’据 说 , 最 近
又在同他并非“ 一流 ”的 妻 子 闹 离婚 。 这 位
“ 一流作家 ”的状况倒 可从反 面 印证 高行健对
“ 出名 ”的看法 。
我们 谈到创 作方法 。 高 行 健 老 老 实 实
交 待 了他 的创 作经验 “很 简单 , 我写东西 ,
就把 自己 关在 小房里 , 把窗帘拉上 , 不仅不
受外界刺激 , 连时间概念也没 有 了 。 我用 录
音机创 作 , 对着录音机说 , 把讲的全录 下 来 ,
然 后 根据录音 整理 。 当 然 , 事 先 要 大 致 忽
好 , 要有一个提纲 。 还有一 点很重要 , 要 准
备几 盘音 乐磁 带 , 音 乐能影响人的 情绪 。 得
准备挑起不 同情绪 的 不 同的音 乐 。 我用三十
六个小 时写 出 了《绝对信号 》, 一边 ‘ 写 ’ , 一
边 听柴 可夫斯基 的《悲枪 》和德彪 西 的《牲 神
午后 》。 我想达 到 即 兴 创 作 。 ”
他这 么 一说 , 我觉得 自己的创作方式是
既保守又落后 了 。 看来 , 我这辈子无法使用
他的这种极 为先进 的写作方式 。
我小心冀翼地 问他身体如何 。 原 来 , 我
听一位朋友说 , 高行 健 患 有 肺 病 , 而 且 ,
是“ · ⋯肺癌 。 难道真 的如此
“ 去年 , 我经受 了死的 威胁 , ”他 淡 淡 地
笑着说 , “ 去 医院柏 片子 , 发现肺部 有 两 块
元法解释 的 阴 影 。 很 简单 , 肺癌 。 照 说 , 死
是一件可怕 的事 。 一个人就这样从世界上消
失 了。 不知 为什么 , 到 了这时候 , 反倒无所
谓 了 。 我读《易经 》, 这本书过去我一 直没有
时 间读 。 抉着《易经 》上 南 京 的 清 凉 山 , 累
了 , 就躺在石 头上大睡 , 一 睡 就 是 两 个 小
时 , 元所谓 身外 , 也元 所 谓 身 内 , 真 是 超
然 。 ”他笑 了笑 , “ 那时 , 我喜欢听 肖斯 塔 科
维奇的 第 十 一 交 响 乐 , 我 整 个 儿 沉 存 里
边 ·一我就这么 等着
, 准备 离开这个世界 ,
一 点也 不再乎 , 倒是在复查的前一天 , 忽浦
紧张 了 , 晚上做 了个恶 梦 , 出 了一 身冷汗 ,
第二天 , 志 忑 不 安地到 医 院去 , 一检查 , 肺
部的 两块阴影 没有 了 , 我 不相信 , 问 医生 ,
怎么 没有 了 医生 目瞪 口 呆 , 说 ‘怎么 洗
有 了 ’”他格格地 笑起 来 , “ 怪事 , 阴影没有
了 , 莫名其妙地消失 了 任 何 人 都 元 法 解
释 ’’
他大 笑 , 笑得眼泪都涌 出来 了 , 来是给
医院 、 给 医生 、 给 整个 医学界 、 给喜欢他和
讨厌他 的人们 , 开 了个大玩笑 。 他 的 笑声很
有感染力 , 笑得泉个天真 的 、 干 了一次 恶作
剧 的孩子 。
“ 真的无法解释吗 ’’我笑着问 。
“ 无法解释 , 绝对无法 解 释 , 奇 迹尸他
笑着说 。
我们叉大 笑 。
尽管这 两块 笼罩在他生命上方的 阴影消
失 了 , 我还是强迫他在我家休整 了三天 , 因为
他的考察任务还 没 有 完成 , 他还要跑许多地
方 。 白天我止班 , 他在家整理录音 , 晚上便
在一块 穷聊 , 常常聊 到 深 夜 。 我 们 谈 楚文
化 、 谈 肖斯塔科维 奇和他 的《回 忆 录 》、 谈美国
的 影星和现代派音 乐 、 谈梵高 、 谈诗和 文学
的 关 系 ”一他谈到 他 的 身世 因未得 他 的 首
肯 , 故无 可奉告 , 谈到 了他在旅途 中 的 见
闻 苗族的 龙舟赛和 阳具崇拜 , 森严的 下凉
山 和今天葬族 的生 活状无 。 他说 , 他 费了很
大的 力 气才见 到 了一位弃族 的 巫 师 , 还录下
了满满一 盘这位老巫师唱 的弃族情歌 。
我们静静欣赏看这古 老 的 、 咒语般的情
歌 。 它异常之单调 , 然 而 , 在它单调 的 节奏
和音 节里 , 神又 纽含着神秘 而 不 可杭拒的 魔
力 。 “ 我要 写一个戏 , 把它原封 不 动 地 放 在
戏里边 。 ” 高行健说 。
他说得那 么 自信 , 仿佛这个戏 已经 写 出
来 了 , 已经上演 了 。 我想泉着 , 剧院大厅 的
空 间里忽然响起这咒语般的 音响 , 所有观众
都吃惊地 、 木然地 听着 , 似 乎 中 丁魔 法 一
般 。 真有意忍 。 我 笑 了。
“ 笑什么 了”他 问 。
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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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什么 。 ”我说 。
他沉默 了一会 , 忽然又 发 出 这 样 的 感
叹 “ 每次外 出 , 我都感到 烦恼 —中国这么大 , 改 变 它真难 , 太大 了 , 太难改变 了 我
过去也意识 到这一点 , 这 回跑 了这么 一趋 ,
感受就更深切 了 。 ”他苦 笑 了一 下 , “ 有 人 说
我是非 现实主 义 的 , 我倒 觉得我是现实主义
的 , 真正的现实主义 。 我们生活 中荒诞 的事
情太多 了 , 我不过把见 到 的 知 实 写 出 来 罢
了。
他谈到 他在旅途 中遇到 的 一些真实而 荒
诞的 事 , 可 笑而 又可悲 。 果然 , 只要用 中 国
的方块字记录 下来 , 准被人 视 为 荒 诞 派 小
说 。
我们什么也 不说 了 , 继续听老巫师念咒
语般 的情歌 。
他终于告辞 了。 奔赴江 西林 区 。 在 当年
红军 出没 、 打游击 的地方 , 在 当年红军进攻
或退却的 山 道上 , 将 出现一个风 尘仆仆 、 黑
而渡 的 中年人 , 一位 当代 中 国“ 有争议 ,, 分作
家 。 过去 的历史大概没 有预料会 出现这样的
事 。 历史 虽有规律 , 却又 无法 预 测 。 也许这
便是历史 。 走在 山 道上 的 高行健在想些什么
呢 不 知道 。
此后 , 他仅给我来 一 封 恳切 的 、 简单
的惑谢信 , 字迹潦草得我再也不愿 看到 他 的
信 。 我没想到 他的字写得这 么 糟糕 。 大 出我
意料之外 。 他总是 出人意料之外 。
这两年来 , 我偶尔也听到 他 的消 息 。 他
的关于森林的话剧在北京公演 了 他 给 领 导
人写过材料吗 , 据说 写 得 很 自 由 , 表 现
手法机新颖 , 把古代和现代交 又 写 , 里边有
许多出人意料 的 、 五花八 门 的玩意 , 这样 ,
便把某些人士 给惹火 了。 于是乎 , 又有 了争
议 , 分为两派 , 连外 国人也介入 了 , 据说喜
欢这个戏 。 反正 , 煞是热闹 。 可见 , 只要 高
行健 写什么 , 他便不 感 到 寂 寞 只 要 他 不
写 , 他便可得到寂 寞。 我没有看这个戏 , 因
为高行健没有寄票来 , 而这张戏票 , 我想 ,
是不 易买到 的 。
他 的 小说集和戏剧集也先后 出版 了。 只
是他 的《现代小 说技巧初探 》却没 有重版 , 然
而 , 这本小 册子 却在一 些人手里流传着 , 特
别 在一 些爱好文学的年轻人手 中。
关于 高行健 , 我还能 写些什么呢 他 不
过是我的一位友人 , 一位坦诚 的友人 。 我们
的交往 不过如此 。 听一 位朋 友说 , 他 的名 字
已进入外 国一 本什么 “ 名人词 典 ” , 简言之 ,
他 已成 了公认 的“ 名人
一 ” 。
责任编辑 张 倩
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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