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耍得很◇
竹梅的烦恼:
这天上午,一个扁担跟着高脚杯火锅店老板娘,转了半天农贸市
场,把进的货挑回店,老板娘点货时发现少了一根鸭肠,便不给扁担
力钱。于是吵起来。扁担一时气不过也不知好歹,说少了一根鸭肠就
不给我力钱,我这儿有一根,你要不要!?老板娘顿时跳起来煽了扁
担一耳光,说要,并伸手抓扁担的鸭肠,同时说了许多踩不扁、嚼不
烂、小瞧男人的大话。扁担自知说漏嘴,连连认错告饶。老板娘不依
不饶,说今天要定了你这根鸭肠!店里几个正理葱剥蒜的小工,见状,
上前劝解,却连带被一顿臭骂,几个小工便各自退了回去。老板黄鼎
天在厨房添料制汤,闻声丢下手中锅铲,出来问清事由,倒护住了扁
担,且偷偷递五十元钱叫扁担快走。接了钱,扁担跑得飞快,边跑边
说这婆娘比母老虎还厉害!把门外看热闹的人笑惨了。
其实高脚杯火锅店的老板娘,平日不是这性格,也不是母老虎,
只是近来心情不好,很烦。她姓竹,名梅,十几岁来这店帮工,帮了
没多久,便上了老板黄鼎天的床,成了老板娘。可严格说,她又不是
老板娘,因为名不正言不顺,虽说跟老板同床共眠十来年了,却没扯
结婚证,黄鼎天也从未向外说过这是我老婆,更没有请客办酒席。现
在她整天忙得团团转,然而火锅店是黄鼎天一个人的,经济大权他独
掌。晚间关门扎了账,黄鼎天把第二天进货款给竹梅,其利润始终由
他捏着;这么捏了十来年,竹梅不知道每天的亏盈,更不知黄鼎天手
头余钱有多少。竹梅近三十了,如此长久下去,不是一回事,竹梅家
里人给她出主意,要她给黄鼎天生个娃儿,有了娃儿,今后不管啷个
说,这高脚杯火锅店都有你竹梅一股,到时不可能说翻脸就翻脸,把
你这些年的贡献抹杀了。由此竹梅白天仍尽心尽责忙里忙外,夜里便
在这生娃儿上用心思,掐准时间跟黄鼎天亲热。可这几天里,黄鼎天
总是不来劲,顶多要硬不硬,不管竹梅使啥手段,他都萎糜不振。他
好像比竹梅还算得准。竹梅恨他这本事,恨他这控制能力,因为一过
这几天,他又好劲头,有时一夜居然来两三次。竹梅揣度黄鼎天是有
意为之,就是不想让她怀孕生个娃儿。加之近来黄鼎天的前妻来得勤,
前妻来不说,还总带着那个台湾老头。这台湾老头对火锅百吃不厌,
来了,就吃过不停。半月前,黄鼎天和前妻的儿子,被公安捉进戒毒
所,他三天两头往里送吃的穿的,花费相当大。竹梅思量自己帮他赚
钱还陪他睡觉,可他这么不明不白地拖着,压根没有替她想一想的意
思,虽然顾客都叫她老板娘,但说穿了,自己就是个高级小工,充其
量一个领班而已。
更烦心的是,近来附近一小区的小两口,常来,黄鼎天反常,对
那女的特别热情。这女人身材高挑,皮肤白皙,五官小巧,漂亮而秀
气。那男的五短身材,年年轻轻秃顶不说,还比女的矮一截,虽穿名
牌,脖子上系张丝绸方巾,却是不般配的。竹梅曾听到黄鼎天在背后
叹气,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很是惋惜。这十来年,黄鼎天不花
心也还没有乱来过,对此,竹梅心里有数,可眼下黄鼎天对这女人热
情得过分了。小两口来,总带条狗儿。这狗儿跟小两口一样,也是毛
肚鸭肠通通都吃,最先还把烫好的毛肚鸭肠在白开水里洗去辣味,吃
了几次就不洗了;好耍得很,跟人一样,还要吃脆的,不能烫老了,
而且食量极大,比一个人吃得多。黄鼎天给这狗儿专门准备了一个油
碟,一个饭碗。昨天晚上,小两口大意了,把一根烫老了的鸭肠也没
吹一吹冷一冷就给了狗儿,狗儿许是嫌烫老了或是被烫着了,猛地跳
蹦起来,差点把一锅烫掀翻。好在那男的手快,丢下筷子和酒杯,一
把抱住,“乖乖、宝贝”叫着诓着,狗儿才没有动弹。狗儿这一跳蹦,
打碎几个碗和两支酒杯,结账时,黄鼎天不说赔,反而责怪端菜的小
工踩了狗儿的尾巴,还要小工给小两口赔不是。吃晚饭时,黄鼎天批
评端菜小工,说长两个眼睛不盯事,那么大条尾巴你看不见?要他今
后眼睛睁大点,眼睛要盯事!黄鼎天的意思把那狗儿当客人一样对待。
这小工觉得冤,想争辩又不敢,只好一边刨饭一边连连点头,违心表
示老板批得对。竹梅本想帮小工说几句,想了想忍住没说。十一点半,
送走最后一桌客人,扎了账,黄鼎天进厨房把老汤老料处理了,捏着
一迭人民币上楼去了。跟平日一样,竹梅厨房大堂又忙半小时,收拾
妥了方才上楼。
倒床烟已经抽完,但床头柜上烟缸里的烟蒂未熄灭,黄鼎天还未
入睡。竹梅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无事找事说:“我妈叫我回去两天,
说家里有点事。”
“又要回去,啥子事?”黄鼎天半边嘴堵在枕头上,声音含混,
竹梅没听清楚,以为黄鼎天在回应她,就往身上抹香水。这是夫妻间
的信号。
梳妆台旁的窗帘敞着。竹梅想把窗帘拉拢,可她犹豫了一下,伸
出的手缩了回来,让窗帘敞开。窗外是一幅画,山城的夜景。有风。
清凉的江风,隔断了楼下干燥的火锅辣味。还不知黄鼎天作怎样配合,
此刻,竹梅身心轻松,想立马来事。城区半岛的灯火依旧成群成堆,
黄鼎天喜欢这些灯火。节假日,对岸有镭射灯打到这边来,甚至就打
进屋打到床上,一出现这景色,这斑斓起伏的景色,黄鼎天非作爱不
行,而且不断变换姿势,浪声尖叫:“美人,美人,舒服不舒服!?”
今天不是节假日,没有镭射灯打进屋打到床上,竹梅把电视开了。电
视很配合,一对恋人在调情,跟着是上床做爱。她也解衣上床,上床
后用脚去碰黄鼎天,碰两三次,黄鼎天无反应,仍半边嘴堵在枕头上,
好像嘀咕了一句什么,反正没配合。竹梅不死心,用手去拍黄鼎天身
体,拍的同时说:“剥!"还是没反应,竹梅伸手去摸黄鼎天敏感部位,
并把他手拉到自己腋下,腋下有乳罩的扣。她又说了一个“剥!”仍
没有反应,她叫一声“黄大哥”,又重重地说一个“剥!”
十年前她来这店帮工时,才叫他黄大哥,现在都叫他老板。今夜,
她又叫他黄大哥,而且连说三个“剥”。这是在求他了。黄鼎天仍侧
着身子没动,却轻声道:“咦,好耍得很,剥!剥啥子嘛?要剥你自
己剥嘛!”
好耍得很,是黄鼎天口头禅,竹梅觉出此刻的好耍得很,似乎含
讥带讽,便即刻偃旗息鼓,以背相对。当初竹梅来店里帮工,黄鼎天
一眼看出她是个做事的好手,而且相当健康,长得不丑,团团脸,像
那个唱歌的韩红。一天夜里,他叫竹梅进他房间,指着床要她上床。
她说:“剥!”黄鼎天便上前剥了她外衣,她仍说: “剥!”他就剥了
她内衣和内裤,她仍然说“剥!”黄鼎天便笑道:“好耍得很,都剥光
了,还剥啥子!?”一把抱了她,她仍连连说“剥!剥!剥!”
竹梅綦江县人,綦江人说“不”,说成“剥”。有个典故:綦江人
进城作客,正好端午节吃棕子。主人剥棕子给綦江人,见吃完了,主
人问:“还吃不吃?”綦江人说:“剥!”主人又剥一个给他,他只好
又吃。吃完了,主人问还吃不吃?綦江人说:“剥!”主人再剥一个给
他,他只好又吃。如此这般,綦江人老说“剥”,主人剥十来个,綦
江人都吃了。事后主人逢人便讲,綦江人吃棕子了得!其实竹梅早已
不是“剥”的口音了,她挖空心思启用这典故,无非是掐准了时间和
黄鼎天亲热。可黄鼎天老油条,只两句话便敷衍了事。由此种种,竹
梅早晨起来去市场进货,算挑货的这个扁担运气不好,被煸了一个耳
光。
竹梅的心思,黄鼎天懂,可他按既定方针办,我行我素,独自在
厨房忙自己的事,不给竹梅一句安慰话。已经当了十多年火锅店老板,
黄鼎天自有一套管理方法。他高个,寸头,虽烟酒茶三开,却都适度,
从不把愁事放在心上,又讲究穿着,所以年龄长人不见老,按重庆人
说法,是个
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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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老操哥。当初竹梅明明说的不,他装疯卖傻、明知
故犯、强词夺理地把竹梅衣服裤子通通剥了,他这老油条老操哥,怎
会不知綦江人吃棕子这典故!
晚上,小两口带着狗儿又来了,说昨晚因狗儿调皮没吃舒服,又
说隔得老远,狗儿闻到你们火锅味道,就非要拐过来你们这儿!这狗
儿精,懂人情世故,朝黄鼎天摇尾不说,还在他两腿间钻来钻去,用
爪子刨痒痒,弄得黄鼎天呵呵笑着还“幺儿乖、幺儿乖”地叫唤。仍
坐昨天晚上那张桌子。点了菜,安了锅,黄鼎天掏烟给男的,并用打
火机帮点上。男的说:“谢谢黄老板!”女的说:“黄大哥,给我一支!”
黄鼎天笑问:“你也会抽?”男的不阻拦,说:“抽耍耍烟。”黄鼎天
便躬身递烟,又躬身帮她点上。然而她不会抽,吸一口,被呛得满脸
通红,并咳嗽起来。黄鼎天连忙又递茶水又递餐巾纸。她接了,细语
道:“谢谢黄大哥!”黄鼎天很受用,就在旁边打转转替小两口和狗儿
服务。由此他问明白了,女的叫丁慧,在一家广告公司做平面设计,
男的叫张之资,在某软件公司当主管。
正打拥堂之时,黄鼎天的前妻带着台湾老头又来了。来了就要吃
火锅。黄鼎天转身叫竹梅安排位置。安排了,前妻嫌位置不好太吵闹,
要求换位。看见黄鼎天对那小两口过分热心,竹梅心里本就不舒服,
这时觉黄鼎天的前妻在弯酸人,正好有客人叫老板娘,竹梅便各自走
开了,叫个小工去安排。黄鼎天的前妻撇撇嘴,走到黄鼎天面前扯住
他,高声道:“咦,小媳妇熬成婆了嗦!”黄鼎天正忙,猛不知前妻这
话啥意思,以为是自己待慢了他两个,回头嬉嬉笑道:“好耍得很,
你说到哪里去了,都老夫老妻了,还跟我说这些!”前妻急嘴道:“哦,
都老夫老妻了,怪不得开始耍脾气拿架子了!那她啷个不给你生个娃
儿,生个娃儿就可以坐正了嘛!”黄鼎天便知她在说竹梅,于是急转
弯,剀切道:“今天是吃辣,还是吃微辣?”前妻只得回身问台湾老
头,台湾老头回答道:“辣!”
黄鼎天便亲自安排他两个,安排好,坐下来一起吃喝,同时讨论
挽救儿子的事。前妻说儿子是初犯,不能在戒毒所关久了,关久了认
识更多吸毒者,出来反而不好等等,急于要找关系想办法把儿子从戒
毒所弄出来。台湾老头极力反对,说这样做是害了你们的儿子,起码
关六个月或一年才会有效果,断不可提早接出来!此说法正确而有道
理,黄鼎天心里明白,但此时,他坚定地站在了前妻一边,找各种理
由来反对台湾老头。
我的少年情怀:
黄鼎天的前妻翁如丽,也有许多故事。
我年少时,就认得黄鼎天;他不认得我。黄鼎天的家在河街街上,
我家在河街的岔巷子里。河街蛮长。我认得他,主要是他有两个妹妹。
那时,我有事无事爱绕到他家门口前走来走去,无非想瞅他两个妹妹。
一九六七年五月六日,南岸弹子石到朝天门的 108号渡船,在长江与
嘉陵江汇合处翻了,死了一百多人,黄鼎天母亲在其中。跟着动枪炮
武斗了。一天,黄鼎天不知从何处讨得一支烟,舍不得抽,回家递给
了他父亲。他父亲挺高兴,夸奖他几句后点了烟进里屋享受,黄鼎天
在外屋喝稀饭。不一时,里屋啪一声响。黄鼎天以为是江北打来的飞
子,忙撂下碗,跳进去叫江北打来的飞子、江北打来的飞子!意思是
叫父亲快出来到外面躲一躲。孰料,他父亲怒目圆睁,双拳紧握,上
嘴唇老大一血泡,见他后喝道:“鼎天呀鼎天,你龟儿还江北打来的
飞子骗我!”遂上前挥拳,他亦抱头鼠窜。原来那烟里别人装了一小
火炮,乃恶作剧也。此事传得很远。那段时间,我们河街崽儿,没由
来动辄高声叫唤:“江北打来的飞子!”然后哈哈大笑。再后来到农村
当知青。有一年,黄鼎天在母亲祭日,把全生产队社员召集起来开追
悼会,曰:传达最高指示!在念了毛泽东那段有关追悼会的文字后,
他又念:“可恶的 108,万恶的长江水,夺去我亲爱的母亲,让我可
爱的老爸当光棍!”还带领全体社员面朝长江方向:一鞠躬,再鞠躬,
三鞠躬!这事传得更远,传到省里传到北京,他被抓起来坐了五年牢。
刑满出来,世道有些松动和变化,黄鼎天在社会上晃。他做过许
多生意,算改革开放初期的活跃分子。其时法制不健全,他也扭发条。
正所谓双轨制之时,许多人办公司,拿着工商执照到外地去,先把国
营单位头头贿赂了,头头便签字发货,货到重庆三下五除二贱卖了,
公司亦消失,然后再办个新公司,又去外地贿赂国营单位头头。国营
单位头头心知肚明,一般不会追着不放,许多国营单位如是被搞垮。
法制不健全,加上地方保护主义作祟,那时重庆扭发条大行其道。扭
发条,说白了就是诈骗!这期间,翁如丽同黄鼎天走到了一起。
黄鼎天两个妹妹,一个叫大黄豆,一个叫小黄豆,是河街或说我
们这个地区公认的大美人。非常柔美的两个女性。跟黄鼎天一样,鼻
梁清楚,腮线圆润,既洋气又秀丽。翁如丽是大黄豆的同学。那时许
多女孩暗恋黄鼎天,但都怯于与他交往,坐过牢,无单位,只在社会
上晃,好像都知道他早晚还得进监狱。翁如丽是重棉九厂检验工,嘴
急嘴快,在重棉九厂算个人物。那时候,大天鹅火锅刚在解放碑厚兹
街(现在的好吃街)开店,有点小名气。翁如丽嘴馋,也算敢想敢做,
她对大黄豆说: “你哥找了坨坨钱,叫他请我们吃一顿火锅,吃大
天鹅!”黄鼎天得知后,毫不犹豫带她两个去吃大天鹅。吃的过程中,
听见老板娘对厨房粗声喊:“李大厨,快把那条菜花蛇杀了,把汤熬
好!”如此连喊三次,厨房李大厨亦脆生生答应三次:“好的!马上杀
蛇,熬蛇汤!”翁如丽啧啧称奇,说我们吃的还是蛇汤火锅呢!黄鼎
天怀疑道:“是喙头吧,喊给我们听的。”吃了出来,翁如丽坚持说那
汤就有蛇的鲜味,黄鼎天便约她隔天再来吃,进厨房看杀蛇没有?翁
如丽自然同意。隔天再来,同样听到老板娘对厨房李大厨喊:“杀蛇,
熬汤!”只是菜花蛇变成了乌梢蛇,厨房李大厨同样脆生生答应:“好
的,杀蛇,熬汤!”两人不再争论杀蛇之事,却由此走到了一起。有
关这蛇汤火锅之典故,我后面还会讲,因为店开在解放碑,我去吃过,
同样听见杀蛇之声。现今这店为大天鹅火锅集团,其老板讲课讲到中
央党校,给省部级高官讲经营,国内外它开许多分店。
其时我在重棉九厂厂办开吉普车,北京吉普。黄鼎天和翁如丽婚
宴在城里老四川餐厅举行,四十八桌,蛮轰动。婚宴前,翁如丽给厂
里所有科室送了糖和烟,厂办也送了,送得特别多。结婚后,翁如丽
常常旷工,却用烟酒贿赂厂主要头头,她所在科室主任说起她就头痛,
厂主要头头总说翁如丽是个人才,把她调到销售科跑销售。据我所知,
那时他们沆瀣一气,除吃喝外,常常在宾馆开房间通宵打牌赌博,他
两口子输多赢少。那时我相当关注黄鼎天,虽说他两个妹妹已嫁人,
很少回河街,与我压根无交叉点,各是各的,可年少时存下的情根,
很可笑,我甚至大黄豆小黄豆都喜欢,一并想入非非。关注黄鼎天,
实质是关注大黄豆和小黄豆。黄鼎天的好日子很短暂,他翻船了。
案子跟我们厂头头有关连,派出所借车用,厂办主任安排我去跑
一趟。那时法制不健全,一旦被抓就成了犯人,当时无犯罪嫌疑人这
一说,犯了事才会被抓,抓了自然就成了犯人。黄鼎天在派出所黑屋
子里关了一段时间,人已经萎了,只是精神气仿佛尚在,抱着铺盖卷
上车时还跟我打招呼:“兄弟,今天麻烦你了唷!”好像认得我,是熟
人。我想,他最多看我眼熟,知道我是河街的人而已,在前,我跟他
从未说过一句话。同车还有一个犯人,很小,才十五六岁。这小犯人
头次坐小车,带着惊喜表情连连问:“送我们到哪儿去?”显然是新
同学,对程序一无所知。
那时候重庆有个宋山看守所,其功能好像是个专业的关口,派出
所没审出结果或带尾巴的案子,均可移送宋山,宋山按程式过一遍,
记录在案,再交回办案民警自己去处理。当车子过长江大桥驶向沙坪
坝方向时,黄鼎天便知是上宋山。他一只手被铐子连在车体上,他不
争得民警同意,就用那只自由手在后面拍我肩膀,说:“兄弟,找个
馆子停车,我还没有吃早饭。”我偏头看民警,民警稍稍犹豫一下,
点头同意了。已是上午十点左右,找了许久,找到一家还在卖蒸饺的
小店。靠边停车。他把我当熟人了,掏钱叫我帮他买。我下车给他买
了一笼整二十个,小店老板把蒸饺倒在一张旧报纸上,烫得很,我捧
着快步回来从车窗递给他。不怕烫,他把报纸摊在双漆上,用中指和
食指拈,一口一个,绝对的一口一个,不嚼,整吞。须臾吞完,报纸
上几滴油汤汤,他伸舌舔了。停车买蒸饺时,我问小犯人要不要买?
他说不饿。其实他身上无钱。民警给我递眼色,意思是多一事不如少
一事,不要再问。吞完蒸饺,黄鼎天又拍我,要我停车,说要买包烟。
我又偏头看民警,民警不耐烦了,强硬道:“黄鼎天,你还是合适点
啊!”肚里存了二十个蒸饺,似乎血气恢复了,不怕了,黄鼎天居然
硬顶硬回敬道:“啥子合适点、啥子又不合适点?你们把我往宋山送,
就合适了!”民警一时无语。黄鼎天又拍我叫我停车,说要屙尿,同
时把被铐住的手使劲往下拽,拽得车棚砰砰响。我只好又偏头看民警,
民警咬牙瞪眼相当愤恨了,却克制住,没有发着也没有表态。黄鼎天
个头大,闹将起来,肯定麻烦,再说,我暗恋他两个妹妹,我有心帮
助他,便擅自作主把车停在一烟摊旁。他钱,已不够一包烟钱,他掏
出来递向我,说:“兄弟,你先帮我垫上,等我出来,我一定还给你!”
没有接他的钱,我跳下车给他买了一包烟和一盒火柴。烟和火柴到手,
他大哥似的对我浅浅一笑,像表扬我懂事,他甚至还伸手碰碰我肩头,
像知道我心思,我在讨好他。民警问他还屙不屙尿。他说不屙了,夹
泡尿进去才好熬过头三关。他埋下头,就一只手,把烟捏成丝往裤缝
里塞,特别往裤子开口双层缝纫处和内裤松紧缝隙处塞。是个细仔活
儿,虽只有一只手,他手巧,他也有耐心。烟丝塞完,他把火柴棍捏
成短节,也往缝隙里藏。(很多年后,我曾问他带那么点烟丝和火柴
棍进去,能起什么作用?他说作用大了,靠它,前三天才有饭吃。)
过沙坪坝再过西南政法大学,当车子驶上歌乐山,黄鼎天烟丝和
火柴棍塞完了,从后视镜我看见他把最后一支烟点燃,狠吸,吸进去
闷住,鼻孔几乎无烟雾出来。头靠在背垫上,嘴唇紧闭,眼睛眯着,
如要加以形容,此时的他,宛若电影里赴刑场人物:相当深成。他右
手被铐在车棚上,所以,他又像是举手默读誓词的英雄或好汉。抓紧
时间,他在养神,因为他知道既将到来的是什么。
宋山是歌乐山山脉里一座小山,众所周知,1949年前歌乐山曾
经是中美合作所,关押了许多革命志士和英雄。当车子盘旋而上时,
路边密集的松树高大而苍翠,许多院落隐蔽其间。一直被夹坐在中间
位置的小犯人,这时忽左忽右往车窗外瞅,并惊奇道:“咦,上歌乐
山了!”民警问:“你来过?”小犯人道:“来过,上小学五年级时,
过六一儿童节老师带我们来的,来参观白公馆和渣子洞!”这民警好
耍得很,亦有点反动,居然对小犯人说:“那你上宋山后,好好表现
一下,说不定哪天天变了,你也可以成为别人来这儿参观学习的人
物!”小犯人不懂这话含意,他太年轻太嫩,他问:“宋山是做啥子的
嘛?”民警不解释。他又问。黄鼎天便缓缓道:“宋山有四十八味中
药,味味都是治病的良方。”小犯人如坠云雾,更不知所措,自语道:
“吃中药,啷个还要上歌乐山吃!”
我怜悯小犯人,自然而然减慢车速,无由来想让他在车上多呆一
会。上宋山,是重庆老贼们的最怕。上了宋山,据说最难熬是头七天,
熬过头七天,就算熬出头没事了。果不其然。到看守所大门前坝子停
车,民警开铐子,叫他两个各自抱着铺盖卷往里走,民警拿卷宗在后
面跟着。小犯人瘦小,铺盖卷扛在肩头,头被压得低低的。走完坝子,
有三步石阶。石阶上一左一右立着执枪的哨兵。小犯人上了三步石阶,
那哨兵一声不吭,当胸踹他一脚,把他踹翻下来。他丈二摸不着头,
从地上爬起来把滚到一边的铺盖卷抓到手,哆哆嗦嗦地不敢动弹。黄
鼎天已站住,提醒他:“要喊
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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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犯人哆嗦着一边喊报告,一边
又上了石阶。这次他怕了左边那位,往右边走,可右边这位仍一声不
吭,唰地提枪给了他一枪托。又被打翻下来,三魂已去了两魂,完全
不知所措,他不成人形了,就那么筛糠般颤抖不已。黄鼎天站立不动,
又告诉他:“喊了报告,要同意允许了,喊你进去,你才能进去!”小
犯人已经迈不开步子,尿水哒哒地下来了。两个民警上前,一左一右
架他胳膊,把他架上石阶,近乎是拖,把他拖进了那大门。
抱着小犯人和自己的铺盖卷走到石阶前,黄鼎天站得规规矩矩喊
了报告,左右两位哨兵均点头有了明确表示,他才躬身上石阶,用碎
步走进那大门。
这一趟对我而言,记忆不灭。我同黄鼎天说了话算认识了,除此
之外,我长了见识,我提醒和警告自己:宁肯穷点,宁肯受苦受累,
不要与政府作对,更不要做坏事当犯人,这宋山不是我去的地方。我
知道,这还只是下马威见面礼。当黄鼎天越过警戒线走进那大门,我
紧紧盯着他往里瞅,就瞅见里面天井走廊上,一个赤膊大胖子仰面卧
在凉椅里,旁边三四个犯人半跪着,在给大胖子缓缓摇扇。
小犯人偷了川威皮革厂两张牛皮,判三年劳教。黄鼎天没熬过头
七天,全招了,判五年劳改,在长寿县西山劳改农场。送黄鼎天和小
犯人上宋山,我记得是夏天,三伏天,因为我记得里面天井走廊上,
那个卧在凉椅里的大胖子,赤膊,旁边就有犯人半跪着给他摇扇。可
前几天,无意中跟黄鼎天摆龙门阵摆到这个现场,他说不是夏天更不
是三伏天,是秋天,是深秋时节。他说“深秋时节”这个词时,好耍
得很,还带点抒情味道。“肯定是深秋时节。是十月下旬的某一天,
是个星期一,为等这个星期一,我在派出所小黑屋多呆了好几天。至
于那个卧在凉椅里的赤膊大胖子,可能是操劳过度,在喘一口气吧!”
如同前朝旧代的事,他记性比我好,我相信他,现在好多以前的事情,
我都得问他。前不久,在他撮合下,我成了他小妹夫,他成了我舅子。
我心想事成,我和黄鼎天成一家人了。追根溯源,源起重棉九厂厂办
主任那天早晨派了我的车,要我去帮派出所跑一趟宋山,为此留下伏
笔。虽说各自走了老远的路,现走回来,有点黄花菜都凉了之味,可
年少时存下的情根作怪,我固执地认为极其珍贵,不是有句老话:历
久弥新嘛!这是后话,暂不提。
黄小天:
知道台湾老头说得正确而有道理,如果匆忙把儿子从戒毒所接出
来,是害儿子,可黄鼎天坚定地站到翁如丽一边,想办法找关系把儿
子黄小天从戒毒所接了出来。从戒毒所出来,黄小天到高脚杯火锅店
吃饱喝足,猛地趴在桌面上痛哭流涕,说要痛改前非从新做人,然后
抹干眼泪,伸手要钱,钱到手转身走人,说到老妈那边去了。竹梅回
了一趟綦江的家,家里人为她前途忧心忡忡,黄鼎天老样子老油条,
仍不给她机会,也不替她着想。这天夜里一直下雨,天亮,雨停了,
竹梅早起,从黄鼎天手里拿了八千元人民币去市场进干货。下楼离店
时,几个小工已煮好稀饭,叫她吃,她不吃,说早去早回,又说有几
样干货已缺了,中午等着用。她打算到顺路的早餐店吃油条喝豆浆。
路面湿漉漉,空气新鲜,路边坎壁上黄桷树和夹竹桃泛光发亮,仿佛
比平日胖了许多,因为叶尖都挂着一珠或两珠雨水。是石梯坎路。重
庆有无数曲折而古老的石梯坎路,往下总通往江边轮渡码头,往上总
是街道和市场。石梯坎路两边,有早餐店和通宵营业的串串香小店,
小店多是木质吊脚楼。远远的,看见丁慧和张之资弯腰在捡什么,还
相互配合,像做一件细腻活儿。竹梅觉得奇怪,往上走拢一看,他两
个把石梯坎上的蚯蚓一根一根捡起来,放往旁边草地或青苔里。被一
夜雨水冲刷,蚯蚓红红的,透明。丁慧捡蚯蚓递给张之资,张之资双
手捧着放往旁边草地或青苔里。丁慧有个蓝白相间的小包,张之资腋
下夹个黑色皮包,捡蚯蚓和放蚯蚓他两个有点费力,因为要顾及自己
的包。
“你两个好耍得很,捡蚯蚓,帮助蚯蚓回家!”竹梅道。
丁慧闻声抬头见是高脚杯火锅店老板娘,便回说:“我和之之是
重庆南岸区小动物保护协会的会员,蚯蚓是益虫,它们在梯坎上容易
被人踩着。现在人少,等会儿人多了,它们危险!”
蚯蚓总是在石梯坎小凹里前行,人的脚下去,它们自动缩身,仿
佛伤不了它们,然而也有可能刚好在楞角上,人的脚下去,就踩断或
踩死了,这说不清楚,因为没有仔细观察过。他两个赶在上班人流前,
捡蚯蚓回草地,对蚯蚓而言,应该更安全。竹梅在心里笑一下,听丁
慧说得如此正经,无话找话问道:“你们的狗儿哩?”
张之资弯腰放下手中蚯蚓,转身对竹梅说:“上班那能带狗儿,
狗儿在家里做功课。”竹梅笑道:“你两个还要上班嗦,我以为你两个
也是耍耍人,狗儿一天到晚都跟着你两个!”她印象中,只要看见他
两个,那狗儿总跟着;现在就是有很多耍耍人,吃好的、穿好的、耍
好的,却不做事也不上班。
“我们不是耍耍人,我们是上班一族,靠工资吃饭,不上班挣工
资,哪有钱来吃你的火锅!” 丁慧说。看他两个还有许多蚯蚓要捡,
竹梅说:“我走了,我去进货。这一路下去蚯蚓多得很,那里捡得完、
帮得完,我说你两个还是去上班,不要耽误了时间。”丁慧说等会路
上人多了,蚯蚓要遭央,又说反正晚了,就坐下一班渡船。竹梅便提
脚盯着地面往上走,经过他俩身边时,多瞅了丁慧几眼。丁慧眼睛水
灵灵,身体竟散发着水果的香味,其穿着简捷,却气质十足。看张之
资,秃顶不说,其脑袋不周正尤其难看,近乎老头了,很难想象如此
干瘦的他,在床上享受如此漂亮的丁慧。竹梅心里替丁慧不平,又想:
也许这丑男人挣钱多吧!正这时,黄小天从上面一早餐店步出,并迎
竹梅而来。竹梅纳闷:恁早,他来这儿干啥?便抬头主动问:“黄小
天,你……”
咚,听见竹梅在问他,黄小天咚一声坐在石梯坎上,长幺幺叫一
声:“妈——”便呜呜地哭开了。
竹梅吓得不轻,有人叫她妈了,她心慌惨了;她知道有事了,有
大事了!她对黄小天说:“你不要叫我妈,千万叫不得,你也不要哭,
有事你就说!”
说不哭就不哭,黄小天即刻收住,说碰到了事情,现在急需钱。
“碰到事情,如果真需要钱,你赶快去找你老爸拿。”竹梅说。黄小
天不,说今天就是要找你这个当妈的拿。问他碰到啥子事情?他不说,
反正急需钱。竹梅说身上的钱是去进干货的,店里中午等着用,所以
不能给他。黄小天便不再叫她妈,且翻脸耍横了,口出狂言:“你不
就是个綦江来的农伙,一个小工而已,你跟我老爸睡觉,无非是想骗
我老爸的钱,最终占高脚杯火锅店的一股份!” 还威胁道:“你今天
放聪明点,拿也得拿,不拿也得拿!不然你走不脱,也免得我对你这
个哈儿动手动脚!”已有行人驻足观看,丁慧和张之资走上来劝黄小
天:“你这个年轻人,说话要注意点,一会你叫她妈,一会你又骂她
是农伙、是小工、是哈儿,她既然可以当你的妈,你就要有做儿子的
样子,说话要文明!”看有人帮竹梅,黄小天善变地干笑两声道:“好、
好、好,妈,我还没有吃早饭,你给点钱我去吃早饭!妈!”竹梅哭
笑不得,心里难受惨了,可毫无对策,只好从背着的包里把那卷用手
帕裹着的钱掏出。人家既然叫你妈了,她准备抽三四张给他。这当口,
黄小天见了那卷钱,眼睛顿时发亮,跳起来一把抓到手,倏地往下跑。
张之资反应快,先是出脚想绊倒黄小天,黄小天如只跳鼠一蹦而过,
他把皮包递给丁慧要去追,丁慧拉住他,急急劝道:“之之,算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
黄小天眨眼不见了,张之资愤怒骂道:“这是拦路抢劫!这是人
渣所为!”在高脚杯火锅店,他俩见过黄小天同黄鼎天一起吃喝,单
从相貌看,就知是黄老板儿子,至于他该不该喊竹梅为妈,或竹梅该
不该拿钱给他,他俩一时也搞不懂。竹梅一屁股坐在梯坎上哭起来,
并骂道:“这个背时的、挨刀的,八千块,你全抢了去,叫我啷个去
进货,店里中午还等着用!”有所保留,没有骂他是吸毒的,有行人
问,竹梅更没有深说,像顾及面子,又像就是自己不争气的儿子。行
人不好多问,但有点看不懂:这么年轻,就有这么大个人喊她妈!?
知她身上无钱了,张之资掏出手机问竹梅黄老板电话电码,说要通知
黄老板。丁慧说时间不够了,掏四千元给竹梅,叫她去进货,一样少
进点,把今天对付过去再说。竹梅接了钱,问,“你两个无凭无据把
钱给我,你两个放不放心?”张之资收了手机笑道“老板娘,放心的,
你不还钱,我和丁丁天天来吃你的火锅,吃了不埋单,不就扯平了。
如果你真有难处,这钱你不还给我们也没什么。”丁慧也说:“你真有
难处,这钱不还也行,真的!”看他两个说得剀切,竹梅便知他两个
是菩萨心肠。
早饭没吃,竹梅去市场进了货,急急地叫个扁担挑回来。在厨房
卸完货安排好,竹梅拉黄鼎天上楼进了卧室。黄鼎天手捧茶杯,烟叼
在嘴上,进卧室就问:“今天有事?”做了这么多年火锅店老板,其
过筋过脉全在掌控中,只瞅一眼,他就能识假辨真,是买亏了或是买
到了,八千块钱,绝不会只有一挑货!怕楼下小工听见不好,竹梅把
门关了,说:“老板,早晨我遭抢了!”
已坐进床边圈椅,放下茶杯,把叼在嘴上的烟拿到手,黄鼎天不
慌不忙问:“遭抢了好多?”竹梅说:“八千,遭抢完了!”黄鼎天问:
“在哪里?”竹梅说:“在石梯坎路上。”黄鼎天问:“是几个人抢的?”
竹梅说:“一个人。”黄鼎天问:“这人啥样子?”竹梅说:“是个熟人。”
黄鼎天惊愕道:“熟人!?”竹梅说: “是小天!”黄鼎天便把半节烟
摁在了烟灰缸里,问:“哪个小天?”竹梅说:“你儿子!黄小天!”
端茶杯接盖吮一口茶水,黄鼎天缓缓道:“不可能唷,平日给他饭钱
是给够了的,他拿这么多钱,去做啥子?”竹梅正要讲细节,黄鼎天
手机响了,是翁如丽打来的,说有一星期没见儿子了,问是不是在火
锅店?黄鼎天没好气道:“你儿子抢人,连自家人都抢!”翁如丽说:
“你不要乱说,他也是你儿子唷!”又问:“你听谁说的,你要给我说
清楚!”黄鼎天重重地放下茶杯,说:“竹梅早晨去进货的八千块,都
被他抢了。”翁如丽听到茶杯的碰撞声,便换了口气道:“你莫要听这
个骚婆娘乱说,我马上过来!”
竹梅刚讲完经过,翁如丽急风扯火地开车到了高脚杯火锅店,台
湾老头也跟来了。在大堂,竹梅再讲一遍,只是省略了黄小天叫她妈
的情节。翁如丽坚决不相信,说竹梅编些来说,又说按时给够给足了
儿子饭钱和零花钱,而且强调自己的儿子没这么堕落、这么不要脸,
并反问竹梅:“小天拿你那么多钱去做啥子?”竹梅注意到,翁如丽
不说抢而说拿,黄鼎天跟着也改口说拿,于是自然而然她也不说抢而
说拿了。在翁如丽面前,竹梅总占下风。竹梅有点虚她,更怕在大堂
里吵架。近午时,已有客人坐下点菜,还有几拨老顾客正进门。竹梅
强忍住泪水,说:“好、好、好!是我编的,你们的小天是个大好人。”
就各自去招呼顾客了。对店里的事,竹梅从不马虎,也从不撂担子,
就当自己的店,忍辱负重,兢兢业业。儿子吸毒是事实,黄鼎天相信
竹梅。翁如丽却说竹梅想挑拨我们一家人的关系,黄鼎天没好气地回
敬一句:“竹梅人品我了解,她不可能编些来说,都是你娇生惯养,
小天才如此!”翁如丽不管旁边有个台湾老头,尖刻道:“我儿子不行,
那你和那个骚婆娘睡了十多年了,怎么不生个出来?”
“笑话!”冷冷一哼,黄鼎天反问:“你是说我不行了?”继而傲
慢地伸脖仰脸,缓缓道:“不是说的话,就是把我的内裤拿去随便在
那个婆娘的穴上晃三圈,保证下种生个大胖儿子!”噗呲笑了,翁如
丽说:“现在还这么厉害,是不是在吹牛唷!”黄鼎天道:“这你晓得,
明知故问!”翁如丽说:“那就叫她给你生个儿子嘛,免得你整天看小
天不顺眼。”
好耍得很,台湾老头倾身细听他俩的对话,这时伸拇指欣赏道:
“黄老弟幽默,说得形象!”事情明摆着,不再争吵,安排吃饭。翁
如丽问台湾老头中午想吃什么,他说:“当然是吃火锅!”上菜,点火,
黄鼎天拈一片巴掌大的鲜毛肚,在蒸气中晃过去晃过来,就是不下锅
烫,好像对刚才那话作直观的再现。翁如丽说:“这是毛肚,不是内
裤,你晃来晃去也晃不出个儿子。当初一场闪电战,你就做个儿子出
来,今非昔比了吧!”听到当初和闪电战,台湾老头兴趣十足,放下
筷子插话道: “讲一讲你们的当初,讲一讲那场闪电战!”翁如丽便
拿筷子敲打他鼻头,酷似小姑娘撒娇。
“这吸毒戒毒,是世界性难题。小天现在其实很单纯,他只为钱、
只为毒,他是个婴儿,要他戒毒成功,你们待他就得像第二次哺乳期,
起码三五年。” 喝酒吃菜,台湾老头慢条斯理地作分析,懂得很,他
讲了一大堆知识和经验。翁如丽说:“咦,是不是你年轻时也吸过唷!”
台湾老头笑道:“看你说的,那里的事,只是略知一二,因为台湾早
就有这些事了。”他俩在舞厅认识,他要翁如丽帮他开公司办实业,
翁如丽却东说西说,他俩合伙开了洗脚城,入了色情业。喜欢穿浅色
衣服和白色的裤子皮鞋,翁如丽常笑他一身白是嫖客。他不生气,哈
哈一笑就过去了,实际已经七十二,委实难得,跟他接触,无苍桑感,
其心态如同四十来岁的人。听了台湾老头的分析,翁如丽顺梯子下楼,
但带个尾巴,说要见到小天当面问清楚了,才算数。渐渐顾客少了,
瞅个空档,翁如丽起身过去把竹梅拉到一边,又问一遍早晨的事,也
不安慰竹梅,还耍个滑头,说小天是借钱,八千块算我的。话这么说
了,她动手从包里掏出的不是钱,而是两件衣服:黄鼎天一件,竹梅
一件。虽然离婚很久了,黄鼎天穿的都是她买,顺带也给竹梅买。竹
梅买穿的不行,买过几次,难看不说还贵,店里几个小工,要买穿的,
久而久之,都请翁如丽买。这几个小工,是竹梅綦江的亲戚。黄鼎天
在翁如丽眼里,还是个美男子,虽然离了婚,自认不吃亏。台湾老头
对此不介意,还做参谋。
听到丁慧和张之资给钱才把货进回来,翁如丽问:“哪个丁慧?
哪个张之资?他俩对店这么好!”竹梅便讲了黄鼎天的过分热情,翁
如丽觉这里面有文章,就叮嘱竹梅那天指给她看。竹梅自然答应。
我的长寿县之行:
黄鼎天和翁如丽的那场闪电战,我在现场,不算目睹,却听到水
响。因扭发条,黄鼎天判五年,在长寿县西山劳改农场才呆一年,翁
如丽坚决要与他离婚。实质是,翁如丽同厂主要头头有了肮脏的一腿,
打着关心职工利益的幌子,头头指示厂保卫科出面,找区分局开了介
绍信上山给黄鼎天请假,并接他回来办理离婚手续。这次是长途,厂
办主任派我的车,因为北京吉普是当时唯一的越野车。
在长寿县西山劳改农场办好手续,黄鼎天从里面长长甬道走来,
走到门口站住,大喊:“报告!”管教点了头,他才抬脚跨出铁栅门走
进接待室。管教冷冰冰交待了归队时间,转身走了。黄鼎天秃头,皮
肤比一年前黑,似乎更键壮;时值年尾,穿得单薄,他仿佛不惧怕寒
冷,腰挺背直,活像美国西部片里角色。在农场大门,哨兵拦住,反
复看证件并验明证身,当车子驶过那道粗粗的警戒线之时,黄鼎天吐
出一口长气,缓慢道:“哦,下山了!”
“只一天半时间,你还得上山。”说这话的干事也姓黄,他国字
脸,对自己所干工作相当热爱。厂保卫科常常用我的车,我跟他们熟
悉。黄鼎天不管黄干事的提醒,在后面拍我肩头,说:“咦,兄弟,
又是你开车,你我两个有缘唷!”黄干事掏烟,帮黄鼎天点上,东拉
西扯问山上生活。黄鼎天说山上果树多,水果一年到头吃不完,又说
他在汽修组当修理工,不劳累,跟一个高级工程师当徒弟学到不少技
术。他把脚抬起来,让我们看他脚上皮鞋,说是高级工程师送给他的,
进口货。棕色,大头,翻毛,恍眼看粗糙,实质却是双值得炫耀的皮
鞋。他蛮自鸣得意,活像在山上当老大,吃香的喝辣的。这对我来说,
甚感意外,我原以为会看到一个被关得呆头呆脑丧失元气的黄鼎天。
怕他脱逃,黄干事一会马脸交待纪律,并把从区分局借来的五四式手
枪亮给他看,一会又嬉嬉笑着称兄道弟,要他好好配合,不要添麻烦。
东拉西扯好一阵,黄干事才问:“黄鼎天,我们这次上山接你下山,
你晓得为啥子?”
“晓得,我老婆偷人!”他说:“我不是你们重棉九厂的人,你们
专门开小车上山来接我,无非是办离婚,要我签字。”他猜得很准。
从长寿西山农场到重庆要翻越铁山和张关山,需五六小时。过了
江北县城,黄鼎天喊肚子饿,在后面一年前那样拍我肩头,要我找馆
子吃饭。两个干事想尽快赶回去,不同意。其时钱是稀罕物,每月一
百多块工资,出差能报销几块钱,都想补贴家用;当时吃馆饭,对我
等工薪阶层而言,是奢侈之事。黄鼎天懂。他说:“我请客。”黄干事
问:“你请客,你有钱?”他说:“你们先借给我,明天我还给你们!”
两个干事均不吭声,他就找我借。我说行。在江北人和场,我停车一
路边豆花店。这顿简单,四个人,九块八角钱,我出的钱,算我借给
黄鼎天的钱。黄鼎天连吃三大碗干饭,吃得极其快。豆花店老板少见
多怪地在厨房指指点点,好像对自己老婆说,这个光头肯定是从长寿
西山改劳农场下来的犯人,吃抢饭。吃毕出店,天色已暗,有风,行
道树左右摇晃全无声响,路上行人稀少。我几步上车点燃引擎,黄鼎
天却在豆花店门口磨蹭,黄干事以为他要脱逃,拔枪做张威之势,大
喊:“黄鼎天!”黄鼎天应声而答:“到!”黄干事厉声道:“上车!”黄
鼎天说:“莫要慌嘛,让我眼晴开开荤!”同时慢腾腾上了车。原来路
边有个长发女人,臀部与腰像脱了节,走路扭得厉害,高跟鞋哒哒的
磕着地面很是悦耳。这女人走到车子前面去了,车子经过她时,黄鼎
天亢奋地猛拍车窗尖叫:“小妹,耍一回!”这女人见惯不惊,回头骂
道:“流氓,找死呀!”却是个相貌丑陋极老女人。两个干事哈哈大笑,
笑黄鼎天上山才一年,就把母猪当刁婵!黄鼎天也笑,说看走眼了。
他讲上山一年多,只见过两次女人。一次是场长夫人上山吃柚子,派
他去果林帮夫人摘。这夫人山东人,五十多岁,大盘子脸,脸上坑坑
洼洼活像一块刚刚浇了大粪的田地。另一次一工厂的消防车来大修,
车上坐了个女人,他们在消防车旁转悠,那女人害怕了,身体往下缩,
缩得只看见几根头发,他们就练原地跳高,结果几个犯人崴了脚。管
教见状,怕出事,立马叫消防车开走。
过长江大桥回到南岸已夜深人静,黄鼎天要求回家看一看,两个
干事怕他脱逃,坚决不同意,叫我直接开回重棉九厂保卫科。保卫科
隔壁是厂消防队,找了铺盖,叫黄鼎天睡消防队值班室的木条椅,由
消防队员轮流看守;通宵看守,上厕所也得由两名以上消防队员跟着。
第二天一早,厂办主任安排我去城里接翁如丽,顺路到区法院接一个
人,所以这天我又围着黄鼎天转。这时的翁如丽很风光,厂头头把城
里几个销售点交她经营,她手下有几十号人,销售科长管不了她,她
俨然像个副厂长。在消防队值班室,见到黄鼎天,翁如丽动了感情,
叫一声:“鼎天……”便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还掉几滴泪水。早有准
备,她给黄鼎天一大包四季换洗的衣裤,其中内裤内衣和袜子特别多,
还有一条烟。她一边抹眼泪,一边把包裹里内容翻给黄鼎天看,连连
问还缺不缺什么?如缺,她马上叫人去买。黄鼎天不看包裹一眼,说
够了够了,毫不客气收下了。法院的人问黄鼎天,也问翁如丽,程式
简单,之后拿出离婚
协议
离婚协议模板下载合伙人协议 下载渠道分销协议免费下载敬业协议下载授课协议下载
书要黄鼎天签字。黄鼎天接了
协议书
婚内约定的财产协议书家庭养老协议书pdf意向性划转协议书商业银行关联方授信摔伤一次性补偿协议书
,不签,
说要跟翁如丽单独谈一谈。法院的人给他十分钟。这法院的人来这种
地方整这种干瘪瘪的事情,顶不耐烦,我去接他时,他就不想来,来
了,就想双方签字了事,所以再三嘱咐我不要走,随时开车送他回去。
十分钟,成就了黄鼎天和翁如丽的闪电战——黄鼎天过后曾比喻
为火线入党。当时,消防队几十号年轻人在值班室外走来走去,蛮嘈
杂。消防队值班室隔壁是保卫科办公室,隔墙是老式的板壁,值班室
里说话声稍大隔壁听得到。我们出来,黄鼎天关门,但值班室窗子不
能关,因为窗子下有部值班电话。值班室靠门处有个看不见的死角。
黄鼎天的声音蛮大,翁如丽话声突然细小了,黄鼎天说话时还用手拍
墙壁,似在质问什么,翁如丽被问着了,间或听到翁如丽的喘气声,
黄鼎天好像在欺负她,可他也有了喘气声。感觉怪怪的,应该就听见
了奇异的水响。我们议论道:吵也好、打也好、动手动脚也好,就这
么个地方,看他两个能搞出什么名堂!?最多黄鼎天在翁如丽身上摸
几下揉几下,过过干瘾而已,这还得看翁如丽干不干哩。这期间,那
部电话响过一次,有消防队员站在窗外接听电话。法院的人一直盯着
手表,十分钟一到,我们就走过去撞门。
两个贴墙站立。翁如丽身上有墙壁的白灰,仿佛沉浸在某种情绪
之中,一绺头发滑到她瘦削的脸上,她也没整理。黄鼎天神态自如,
嘴角挂着一丝不想掩饰的得意。这叫人狐疑不已,短短十分钟,一分
不多,大冬天的,就是要干事,预热也得十来分钟嘛,又不是麻雀或
蜻蜓,更莫说简陋值班室外,还有几十号躁动不已的消防队员。总而
言之,黄鼎天欺负过翁如丽,翁如丽却心甘情愿。黄鼎天的鞋头,留
有明显被踩踏过的泥土,像垫脚增高。自己不可能垫脚增高,那么是
翁如丽。为什么要垫脚增高?费心思呀,又不得要领。所以他俩表情
既不好形容,又看不出大的破绽,只能说他俩有种默契。法院的人问
他两个谈好没有?黄鼎天说没谈好。翁如丽说:“谈好了,他答应签
字。”
法院的人说既然已经谈好了,就签字。黄鼎天接了协议书,不签,
说:“签字可以,她得给我八千块钱。”一听这话,翁如丽跳起来,锐
声道:“你刚才没说要八千块,你已经答应签字,你骗我,你这个劳
改犯!”黄鼎天慢条斯理道;“你跳啥子跳!骗也骗最后一回,你自愿
被骗的嘛!再说犯人也有犯人的权利,我就是要八千块才签字。你现
在有钱,何必跟我计较这小钱!”翁如丽少有的满脸通红,跺着脚恨
不得上前咬黄鼎天几口。可这当口,她 BB机响了,她一边叫嚷这个
婚老娘不离了,一边摔门而去。她去找头头商量。
隔半小时翁如丽回来,说给四千块,黄鼎天坚持八千,一分不能
少。正是 BB机起头的时代,翁如丽 BB机又响,她又出门去了,隔
一刻钟回来,说给六千,黄鼎天坚持八千。翁如丽 BB机又响,她出
去再次返回,就把八千块给了法院的人。法院的人递给黄鼎天。钱到
手,黄鼎天签字。翁如丽丢下一句话:“你是犯人,你凶!你狠!”头
一甩,走了。
我送了法院的人回来,黄鼎天坚持要回河街的家一趟。两个干事
还是不同意,我帮黄鼎天说话,说难得的机会,不然他这一上山,好
几年,让他回家看一看,未必不可以。两个干事顾及我面子,勉强同
意。出自私心,我无非想去他家看他两个妹妹,大黄豆和小黄豆,可
他两个妹妹不在家,由此我感到十分遗憾。他父亲见面就说翁如丽好
久没回家了。黄鼎天告诉老人,这次下山已经签字办了离婚。他问两
个妹妹近况,之后把八千块钱给父亲,父亲叫他带上山用。儿子是第
二次坐牢,老人熟悉山上情况。黄鼎天要留下四千块,说给两个妹妹
一人两千块。父亲老泪纵横,说这是你卖老婆的钱,自己带上山慢慢
用,两个妹妹知道了绝不会用你一分钱。这场面挺伤感,老人一直目
不转睛地盯着黄鼎天,黄鼎天镇定,目光躲避着,始终不与老人对眼,
只叫父亲多保重,并要他转告两个妹妹不要上山来探望,说从长寿县
城到西山无班车,走路上山相当危险。在他家呆了二十分钟,我们便
往长寿西山赶。黄鼎天必须在晚十点前归队,只能提前不能晚一分一
秒,这是那管教反复交待的,不然算脱逃,要加刑。
车过江北县城,翻越张关山和铁山,进入长寿县境内,看看时间
够了,两个干事便开始说吃晚饭的事,一唱一和,说这两天为了你黄
鼎天,我们起早摸黑好辛苦,要吃点好的补补才对头。黄鼎天干脆,
说反正有卖老婆的钱,要吃就吃火锅!火锅还未普及,店少,在长寿
县城边,好不容易找到一仍有光亮的火锅店,可店门已虚闭,正打烊。
我们停车推门进去,看炭火未熄,锅里的汤冒着余泡,架子上荤菜素
菜都还有些,便跟老板说今夜这火锅我们吃定了。老板先怕麻烦,转
念又像做善事,或觉这关门的业务也可以做,于是捅火加煤球,上油
碟,并且把里屋已经上床睡觉的妻子唤起来为我们服务。其时重庆火
锅的菜品完全不能跟当下相提并论,荤菜无非毛肚鸭肠鳝片老三样,
素菜以豆芽血旺莲白为主,汤用牛油熬制,天冷时,筷子稍不勤快筷
头会变粗。这顿火锅我们吃得酣畅淋漓。黄鼎天会吃,比我们会吃,
净吃荤菜,每筷子都把烫好的菜刨到锅边浮油里漂一漂,再推油碟挨
锅沿,快速拖菜进油碟,他油碟里的油越吃越多(其时,重庆火锅店
老板最怕这种吃客);吃鸭肠如同吃小面,用筷子挑进锅,在沸汤里
绞两绞就顺锅边浮油捞进油碟,呼呼的一大群宛若赶小鸭进嘴,一份
鸭肠他两筷子便没有了。吃了七八筷子,黄鼎天喊:“老板,上酒!”
另个干事怕出事,不允许,黄干事说,差几步路便上山交差了,少喝
点无妨。经我居中调解,最后举得一致,每人只喝二两。我要开车,
我的二两酒,我尝个味道,便递给了黄干事。黄干事好酒,有了酒,
话多,荤的素的龙门阵急急地排队而出。他一吃辣就冒汗,大颗大颗
汗珠在额头和鼻梁上滚动,连头发上都有汗珠立着,他不管不顾,一
手酒杯,一手筷子,嘴巴不是吃就是说,忙得不可开交。他说:“我
这个人,优点多得数不胜数,缺点就是一吃辣,尤其是吃火锅,就要
冒汗,不好意思,得罪各位啦!”他有点吓人,大汗淋漓,似有病,
却舍命吃火锅!黄鼎天遵循吃饭无语原则,吃得专注而投入,许是喝
了酒,或见黄干事话太多,便寻个黄干事吞咽的间隙,对黄干事道:
“家门,反正是吃我卖老婆的钱,要吃就吃个痛快,你不要有顾虑,
要吃饱、吃好、吃舒服,才对得起我黄鼎天唷!”——此话,点到为
止,绝不应该展开讨论或作进一步阐述。黄干事却迭声答道:“晓得、
晓得!”又说:“我肯定无顾虑,就看他们二位了。说来你卖老婆的钱,
带上山能吃火锅?肯定吃不到,是不是!所以说大家一定要放开了吃,
吃痛快;尤其是你黄鼎天,更应该放开吃,吃个痛快、吃个底朝天!”
黄干事就此说了一大萝篼的话,颠三倒四解释卖老婆的钱 算是
白得的,不吃白不吃,吃一顿算一顿等等市侩之理,乃至反转劝黄鼎
天要往大处想,要想得通。我几次想截断他的话,均未成功,他夸夸
其谈,连说带吃,嘴巴肚皮两不亏。黄鼎天无以反驳,默然一笑,权
当无稽之谈。酒喝完了黄鼎天要了米饭和泡菜,说吃火锅要吃米饭才
吃得饱,吃得彻底的饱,不假饱。我吃火锅也是要吃米饭,只有吃了
米饭才如同黄鼎天说的吃得彻底的饱,不假饱。甑子饭不粑不硬很疏
松,泡菜脆、回甜,地道的胭脂红。老板在旁边介绍:“甑子饭和泡
菜,是我老婆手艺,吃火锅,一定要有这两样硬东西一左一右相配,
才吃得香,才吃得肚皮吃饱了都还想吃!”那女人听男人在夸奖她,
有点不好意思,躲在男人身后抿嘴而笑。
此火锅店简陋,三张桌子三口锅,店堂显然属违章建筑,私自搭
的一间偏房,无名,用红油漆在门板上胡乱写了“火锅”二字;凳子
是条凳,一支发黄的白炽灯悬在黑油油的梁下,煤气很重,可记忆中
光明无限,围着炭火,我们埋头在一口热腾腾的锅里捞来捞去,大吃
特吃,肚皮吃得胀鼓鼓了,筷子嘴巴仍不停息。回味这顿火锅,许是
其时年轻,许是第一次放开肚皮吃火锅,真是意味深长呀。结账时,
老板问:“这位大哥,是吃卖老婆的钱?”“是怎讲,不是又怎讲?”
黄鼎天反问。老板道:“倘若真是吃卖老婆的钱,我半价优惠!”于是
我讲了他下午才同老婆签字离婚。老板听后憨憨一笑,说:“看来这
位大哥还有几年背运走。我才从山上下来,在山上三年,我老婆就开
了这个店,在这儿等我。”我们将信将疑,可这老板确是初涉经营,
对江湖的认知显然优于生意经,真的半价结账。他妻子也好耍得很,
从热被窝里爬起来忙乎了一个多小时,竟随和了男人无半点怨言。我
们出店在车上两相比较,便嗟叹黄鼎天命运不济。黄鼎天大度地回应
道:“命中注定,从情理上讲,翁如丽应该去奔她自己的前程。”
不是拍电影:
三天后,丁慧张之资带着狗儿来高脚杯火锅店,黄鼎天迎上前抱
拳表示感谢,小两口说小事一桩,应该的。黄鼎天把四千元还了,说
今天我请二位。至此,小两口来得更频繁。虽然台湾老头对黄小天现
状作了深入分析,终是当事者迷,过了六天,黄小天钱用完,又现身
时,矢口否认抢钱,说是说清楚了带女朋友去海南七日游,找竹梅这
个当妈的借的,八千块不够,中途离团返回重庆了,等等。“我儿晓
得耍女朋友了,我儿懂事了!”翁如丽即刻眉飞色舞表态,支持儿子
耍女朋友,说: “我是说嘛,我儿子不可能有那么坏,抢钱!你早
点给妈说,妈给你。”黄鼎天附和翁如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