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明杨著：混合语理论的重大突破—读意西微萨·阿错著《倒话研究》

中国语文2006年第2期(总第311期) 混合语理论的重大突破 — — 读意西微萨 ·阿错著《倒话研究》 胡 明 扬 两种不同的独立的语言在深度接触的条件下，也就是当相关的民族生活在一个共同的社 会中的条件下能不能混合或融合成为第三种具备全部社会交际功能的，既不同于原来的两种 语言的任何一种；又跟原来的两种语言都有密切关系的独立的语言，也就是长期以来国内外有 争议的所谓“混合语”，一直是一个语言学界没有解决的重大的理论问题和实际问题。 人类历史进入近代时期，西方国家向亚非拉不发达国家和地区实行贸易和军事侵略，在一 些殖民主义最先到达的贸易港口，出于口头交际的需要，西方殖民者和当地人民使用了一种后 来称为“洋泾浜”的临时性的交际用语。“洋泾浜”原来是旧上海英租界和法租界交界处，也就 是旧上海的爱多亚路，现在的延安东路的最东边连接黄浦江的一条河浜的名字，由于最早的贸 易大都是在那里进行的，所以就把那种跟外国人，主要是英国人进行贸易时说的话叫“洋泾 浜”，后来也叫“洋泾浜英语”。旧上海有不少教说“洋泾浜英语”的口诀和小册子，例如“‘来’ 叫come‘去’叫go，‘廿四’叫做twenty—four”，“外国轮船”steamboat；还有一些近似开玩笑的说 法，如“墙浪一只clock，I上去拨一拨，红漆bench勃楞腾，蓝布长衫 broke”，那是为了好玩好 学。随着外国殖民者势力的扩张，崇洋思想的滋长，结果在不是跟外国人做：买卖的所谓上层社 会的人和知识分子中间也出现了一些“洋泾浜”用语，如“黑漆板凳”(husband丈夫)”，“那摩 温(number one领班)”，“圈底温(扑克牌‘21点’打法)”，“开派对(party)”等等。在广州出 现了“pidgin English”，过去也译为“洋泾浜英语”，近来为了区分，译为“皮钦语”，那是当年广 州人把英语的business读成英国人听起来像“pidgin”的声音，所以就把这种话叫pidgin。西方 殖民主义国家在其他地方跟当地人民交际时使用的临时性的交际语言也就称为“洋泾浜语”。 洋泾浜语显然不是一种正常的语言，一般使用处于强势地位的殖民主义国家的语言的词汇，但 是语法和具体发音则都是处于劣势的当地语言的语法和发音。洋泾浜语也不是哪一个国家或 民族使用的正常语言，词汇和语法都十分贫乏，无法满足正常的社会生活的需要，只是一种在 互相无法通话的情况下，不得已而为之的临时凑合的产物，并且也不是任何人生下来就使用的 母语，因此说不上是一种正式的具有完备的交际功能的独立的语言。殖民者还把殖民地的人 民掳略贩卖到殖民国家当奴隶，这些被当作奴隶的殖民地人民在当地只得使用他们的洋泾浜 语跟他们的主人进行交际，而他们生下来的孩子从小也就只能学习大人使用的洋泾浜语，这样 老一辈的洋泾浜语就成为这些新一代的奴隶的母语，西方语言学家就把这种母语化了的洋泾 浜语称为克里奥耳语。克里奥耳语是一种殖民主义宗主国语言的不完全的变体，有点像殖民 主义宗主国的语言，但是又不完全像，因此西方殖民主义国家有些人认为这是一种没有学好而 糟蹋变形了的欧洲语言。真正的混合语应该不是两种不同语言中的任何一种，而是第三种具 有完备的社会交际功能的独立的语言，而且这种第三种语言既跟原有的两种语言都有密切关 系，又不同于原有两种语言中的任何一种语言。洋泾浜语和克里奥耳语显然都不符合这样的 2OO6年第2期 ·187· 维普资讯 http://www.cqvip.com 条件，因此尽管西方语言学界从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就对所谓混合语进行了调查研究，但是 一 直认为两种语言的混合不可能产生第三种语言，因为不论是洋泾浜语，还是克里奥耳语都不 是真正的混合语，甚至算不上真正的正规的名副其实的独立的语言。事实上在西方世界，包括 前苏联，因为不存在真正的民族平等和自然的融合，所以都没有发现真正意义上的混合语，因 此西方语言学家关于混合语的理论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根据的。前苏联是在沙皇帝国的范围 内建立起来的，各民族之间，各民族语言之间还没有建立起真正意义上的平等关系，在那种情 况下，斯大林在1953年发表的《马克思主义和语言学问题》中也就断言：“如果认为两种语言 融合的结果，能得出一种新的第三种语言，不像这两种语言中的任何一种，并在本质上与其中 任何一种都有区别的话，这种想法是完全不正确的。实际上，在两种语言融合的时候通常都是 有其中某一种成为胜利者，保存自己的文法构造和基本词汇，并继续按其内部发展的规律发展 着，另一种语言就逐渐失去自己的本质，而逐渐衰亡。可见两种语言融合并不产生什么新的第 三种语言，而是其中一种语言保存起来，保存它的文法构造和基本词汇，并使它能按其内部发 展规律继续发展着。对的，在这种情况下，胜利的语言因从失败的语言中取得一些词而使自己 的词汇丰富起来，但这一点并不削弱它，相反地，而是加强它。例如，俄罗斯语言便是这样的， 它在历史发展过程中，曾与好几个民族的语言融合，并且它总是成了胜利者。”(斯大林，1953 中译本，27—28页)语言是跟社会和使用这种语言的民族和社会分不开的，在一个民族不平等 和存在民族压迫的社会中语言之间通常也是不平等的，因此也只可能是一种语言战胜另一种 语言而不可能产生真正的混合语。这就是为什么西方世界根本不可能存在混合语的事实，因 此在理论上也就否定混合语的可能性。 但是，在中国，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陆陆续续发现了不少无可置疑的真正意义上的 混合语，如新疆的艾努语(赵相如、阿西木，1982)，青海的五屯话(陈乃雄，1982)，海南岛的回 族回辉语(郑贻青，1981；欧阳觉亚、郑贻青，1983)，四川西部原西康地区的倒话(意西微萨· 阿错，2004)等等d这些语言都是当地有关民族使用的独立的语言，同时，这些语言的词汇系 统和语法系统却显示出明显的异源现象，也就是词汇来自一种语言，语法则来自另一种语言。 例如新疆的艾努语，基本词汇有不少源自伊朗语族的词语，而语法则明显跟维吾尔语一致，五 屯话的词汇源自汉语，可是语法是藏语语法。倒话形成的历史有明确的文献记载，是渡口的汉 族驻军跟当地藏族妇女通婚的后代在当地逐步形成的，词汇是汉语的，可是语法明显是藏语的 语法。在自古以来多民族和平共处的华夏大地上出现这么多的混合语当然不是偶然的，因为 在华夏大地上作为主体民族的汉族本身就是一个混合民族，汉语本身就是一种混合语，而且汉 民族自古以来的传统文化就强调“和为贵”、“以德服人”。混合语的客观存在为作者提供了充 分的语言事实依据，而作者独具慧眼的理论意识，终于促成了混合语理论新的突破。“如今使 用倒话的人，分布于四川省雅江县的河口镇、八角楼乡、呷拉乡三乡镇的八个村寨，共 304户 2685人(1995年)。倒话使用区周边的语言环境，主要是藏语，属于藏语康方言。由于倒话区 与雅江县城相接，因而又与县城汉族干部职工使用的夯语四川方言社区相邻。”(6页)“将倒 话作为母语使用的居民，从血缘上讲有藏汉两个民族的血缘成分。有史可查最早进入这个地 区的汉族人可上溯到两百年以前。”⋯⋯清廷为了平定准噶尔之乱，先后两次派兵入藏。在第 一 次出兵失败之后，于康熙五十八年(1719年)再次分新疆、青海、四川三路大规模进军西藏， 并于次年(1720年)夺取拉萨，平定西藏。 “地处川藏要道与雅砻江天险交口的中渡河口(即今甘孜藏族自治州雅江县政府所在地 · 188· 中 国 语 文 维普资讯 http://www.cqvip.com 河El镇，倒话主要使用区)是fl J~1人藏的咽喉。康熙五十八年(1720年)清军为人藏平准，曾在 此设渡El派兵镇守⋯⋯其后一直驻兵镇守，并鼓励驻兵与当地人联姻，⋯⋯后又从内地征集了 大量船夫经营渡El，汉地船夫驻河El经营渡El一直延续到清末。清末治康藏，进一步‘招致内 地中户农民，由官资迁⋯⋯迅速前往开垦’(吴丰培，1984，第46页)。深入康藏腹地的这批汉 族军人和船夫世代居住下来(还有后来又通过各种途径进入这里的零星汉族人)，并与当地人 联姻，逐渐繁衍成为如今使用倒话的居民。”(5—6页)“倒话的基本词汇主要来自汉语，句法 上则与藏语有高度的同构关系；倒话在语音结构上和汉语高度对应，在语音要素格局上则又与 藏语基本一致：倒话是一种SOV型‘作格型’语言，基本上是一种粘着性的语言。”(6—7页) “倒话在语音、语义、词汇、语法等等整个语言系统的方方面面，都表现为来自藏汉两种语 言系统异质成分的全面的、有机有序的整合；倒话是一种混合语，是一种藏语 一汉语混合语。” (7页)倒话，作为一种具有母语功能的语言，拥有丰富的词汇和系统完善的语音语法结构，提 供了一种实实在在的混合语言的宝贵材料；同时，倒话作为两种语言深度接触全面整合的产 物，非常完整有序地保存了语言系统中复杂有序的内在混合层次，这就为考察两种语言混合形 成新语言的面貌和机制提供了非常难得的机会。作者详细描写了倒话的语音、词汇和语法结 构，用语言事实明确无误地阐明了倒话的混合语身份。 阿错的贡献还在于他 总结 初级经济法重点总结下载党员个人总结TXt高中句型全总结.doc高中句型全总结.doc理论力学知识点总结pdf 出了混合语的一般性理论。他首先给“混合语”的概念作出科 学的界定：“本文从结构和功能两相结合的角度对混合语的界定提出四条基本 标准 excel标准偏差excel标准偏差函数exl标准差函数国标检验抽样标准表免费下载红头文件格式标准下载 ：1)源语言 必须各自都是独立的语言，不能互为对方的方言，这是一个基本的前提。2)从结构上说，是深 度的结构异源(第五章具体探讨结构异源及其定义)。在共时层面的反映是不同语言结构的 交错混合，从历时层面反映出的就是来自不同语言的异源性。3)从功能上说，必须是一个语 言社团的母语或者母语性的语言。4)从结构功能上，和任何自然语言一样，混合语拥有一个 独立语言的所有特质和全部功能。由于结构上的深度异源性，使得无法将这种语言划归源语 言中的任何一方，和源语言之间是互不隶属的独立语言一样，新的混合语也不隶属于源语言中 的任何一方，也是一个独立的语言；同时为了担当起作为特定语言共同体的第一交际语和孩子 们学习的母语的功能，新产生的混合语也就必然地拥有了适应交际需要的相当丰富的词汇、完 备严密的语音语法体系。”(7页)他进一步指出：混合语通常保存强势语言的词汇和弱势语言 的语法；保存强势语言词语的语音结构，但是语音要素却是弱势语言的，词语的语音结构形式 是强势语言的，相应的语义却是弱势语言的。这一发现完全符合诸如洋泾浜语、克里奥耳语的 现实，也完全符合学习外语没有学好时的情况。我国的洋泾浜英语就是这种情况，词汇是英语 的，语法是汉语的，词语的语音结构是英语的，发音要素是汉语的，词语的外形是英语的，语义 内容则是汉语的。 作者把混合语中词汇和语法来自不同的语言这种现象称为结构异源，相关的结构就是异 源结构，把结构上跟某种语言相似但未经确证该语言是源语言的现象称为结构异向，相关的结 构就是异向结构。作者发现藏语的语法结构，乃至个别形态的语音形式和阿尔泰语一致，但是 藏语和阿尔泰语的词汇却没有相似之处，那么藏语或阿尔泰语会不会是混合语呢?这个问题 值得进一步探索。汉藏语系的问题一直有争议，因为尽管汉语和藏语有不少同源词，但是汉语 和藏语的语法系统大相异趣，因此不少人对汉藏同源持保留态度，而主张汉藏同源的人只得说 语法问题是类型学问题，跟发生学无关。 作者根据国内大量存在的混合语的资料大胆向历史比较语言学的传统观点，即新语言产 2OO6年第2期 ·189· 维普资讯 http://www.cqvip.com 生的唯分化论提出挑战。历史比较语言学的传统观点认为新语言的产生只有通过原始语言的 分化这样一条途径，也就是语言发展的历史只有分化而没有融合或混合，因此从理论上否定了 混合语的存在。就西方世界的语言现实而言，这样的理论并不是完全没有事实根据的，但是中 国发现的大量混合语的现实显然足以弥补这种理论的片面性。实际上，斯大林已经接触到了 这个问题的实质，他正确地指出，“语言是属于社会现象之列的，从有社会存在的时候起，就有 语言存在。语言是随着社会的产生而产生，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发展，语言也将是随昔社会的死 亡而死亡的，社会以外，无所谓语言。”(斯大林，1953中译本，20页)根据这一断言，应该顺理 成章地得出“语言随社会的分化而分化，随社会的统一而统一”的结论。社会有分化也有统一 或所谓融合，而和社会共命运的语言怎么可能只有分化而没有混合或统一呢?这不仅在理论 上说不通，而且也和语言的实际不符。 作者还指出截然区分发生学和类型学的观点是有缺陷的，是不符合语言的实际情况的。 不能说类型学现象和发生学完全无关，问题是不论是同源词对应还是语法结构的类型对应都 只是在一定条件下才能证明同源关系，都不是无条件的。语言的各个子系统，如语音、词汇、语 法，究竟哪个子系统更为稳固也是有条件的，说语法系统最稳固或基本词汇最稳固都有反例， 像倒话这样的混合语是在两三百年相对较短的历史时期内形成的，就汉语和藏语两种源语言 而言，基本词汇和语法系统都发生了巨大变化，因此这方面的理论也需要再探索。 作者提出的有关混合语的理论不仅是对以往有关混合语理论的重大突破，而且对不少语 言研究领域都具有启示作用。长期以来关于汉藏语系的发生学研究碰到难以解决的困难，因 为过去的历史比较语言学的理论从原则上不承认语言的融合或混合有可能产生新的第三种语 言。如果承认语言融合可以诞生新的语言，而且这种新的混合语通常在词汇和语法子系统方 面会呈现异源结构的现象，那么汉语就可以确认为一种典型的混合语，词汇来自原始羌藏语， 语法来自古百越语言，而这就和中国古代史记载的操原始羌藏语的黄帝族和操原始百越语的 东夷族和蚩尤族、炎帝族融合而成华夏族或后世的汉族的历史事实一致了。当然，这仅仅提供 了一种可能性，细节和更多的历史和考古证据还有待进一步探索。至于作者的混合语理论对 外语学习和教学的启示作用更是不言而喻的，初学外语的人通常总是先学会词汇而语法还是 母语的语法；先学会外语词语的语音结构模式，而具体发音还是母语的发音；即使学会了外语 词汇的发音，有关的语义内容仍然是母语的。针对这种情况，外语教学应该研究相应的对策。 我国语言学界长期受乾嘉朴学的影响，重语言材料，重描写，强调务实，这本来是一种优良 的学风和传统，但是片面强调过了头，就不重视理论探索，甚至否定理论探讨的价值和必要，那 可就是一种偏向和缺陷。如果我们永远只会引进国外的语言理论和方法而没有自己的理论和 方法，那么中国语言学就没有前途，就只能永远是西方语言学的附庸。从这样的角度来看问 题，阿错的成就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榜样，值得大家重视和学习。 参考文献 陈乃雄 1982 《五屯话初探》，《民族语文》第1期。 欧阳觉亚 郑贻青 1983 《海南岛崖县回族的回辉话》，《民族语文》第 1期。 石定栩 1995 《洋泾浜及克里奥耳语研究的历史和现状》，《国外语言学》第4期。 意西微萨 ·阿错 2004 《倒话研究》，民族出版社。 赵相如 阿西木 1981 《艾努语的数词——兼论艾努语的性质》，《民族语文》第2期。 (胡明扬 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 100872) ‘ 190· 中 国 语 文 维普资讯 http://www.cqvip.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