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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与人文_吴国盛 技术与人文 吴国盛    一、人文 : 自由的理想 人文学科 ( Humanities) 字面上自然首 先是一种学术分科 , 以别于自然科学和社会 科学 , 但人文学科又不只是一种学术分科 ———如果那样的话 , 它就可以简单地归入社 会科学的行列 , 就像中国目前的学术管理体 制所做的那样 ———而且首先不是一种学术分 科。人文学科首先着眼的是对于“人”的 “培养”, 是对于“理想的人”、“完全的人”、 “最具人性的人”, 一句话 , “自由的人”的 “培养”, 这样的人 (性) 被称为 Humanita...

技术与人文_吴国盛
技术与人文 吴国盛    一、人文 : 自由的理想 人文学科 ( Humanities) 字面上自然首 先是一种学术分科 , 以别于自然科学和社会 科学 , 但人文学科又不只是一种学术分科 ———如果那样的话 , 它就可以简单地归入社 会科学的行列 , 就像中国目前的学术管理体 制所做的那样 ———而且首先不是一种学术分 科。人文学科首先着眼的是对于“人”的 “培养”, 是对于“理想的人”、“完全的人”、 “最具人性的人”, 一句话 , “自由的人”的 “培养”, 这样的人 (性) 被称为 Humanitas , 对这样的人的培养希腊时代称为 Paedeia (英文教育学 Pedagogics 和 Pedagogy 一词来源 于此) 。从 Paedeia 到 Humanitas 再到 Humani2 ties , 其间贯穿的是理想人性的观念 , 即人 的理念。所以 , 人文学科的精神实质是树立 和培育人的理念 , 至于通过什么途径 , 学习 什么知识内容 , 还在其次。或者说 , 学习什 么知识内容、通过什么方式来学习 , 都取决 于有什么样的“人的理念”。 如果说“人文学科”的内容取决于“人 的理念”, 那么“人的理念”又如何规定和 选取 ? 一般来说 , 应该做什么样的人、什么 样的人是理想的人 , 看法很多 , 似乎具有某 种相对性和多样性。是否基于不同的人文理 念可以造成不同的人文学科呢 ? 如果我们准 备把人培养成听话合用的工具 , 培养成大工 业流水线上的螺丝钉或者有专长和技艺的专 家 , 那么也存在一个相应的人文学科吗 ? 事 实当然不是这样。 人文学科具有某种历史的延续性 , 关于 理想人性的概念也存在着历史的继承性。在 这里 , 多样性总是服务于统一性。教养和文 化、智慧和德性、理解力和批判力这些一般 认同的理想人性 , 总是与语言的理解和运 用、古老文化传统的认同、以及审美能力和 理性反思能力的培养联系在一起 , 语言、文 学、艺术、逻辑、历史、哲学总是被看成是 人文学科的基本学科。今天 , 人文学科总是 能够相对的与自然科学或社会科学区分开 来。 这同时也意味着 , 关于人的理念有着历 史的连续性和统一性。在这种连续性和统一 性中 , 希腊人的“自由人”概念贯穿始终。 理想的人是自由的人 , 或者说 , “自由”是 人之所以为人所最后持守的东西。一切人的 价值、尊严、理想、美德 , 都建立在人的自 由之上。 自由不是人特有的一种能力 , 而就是人 的存在方式本身。自由的存在方式是“为自 己”的存在方式。亚里士多德在谈到哲学时 说 ,“正如我们把一个为自己、并不为他人 而存在的人称为自由人一样 , 在各种科学中 唯有这种科学才是自由的 , 只有它才仅是为 了自身而存在。” (《形而上学》982b26) 什 么是自己呢 ? 如何达到自己 ? 人身上的许多 “东西”, 也许一切“东西”都不是自己的 , 其物质组成属于这个古老的宇宙 , 其社会行 为受制于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若是把人当 —09— 作一件物进行分析 , 那就确实找不到什么独 特的“自己”。要达到自己 , 首先要具有一 种悬搁的能力。自由正是这样一种悬搁。人 作为人的存在方式就是对一切外在事物的悬 搁 , 向着“无” (它) 回归。 向着“无”回归 , 便同时是向着无限的 可能性展开 ———向着无限的可能性展开与向 着无回归是一件事情的两个方面 , 或者说是 一回事。这是人的基本存在方式。对无的持 守是人的本质 , 也是人的“无”本质 , 因为 人确实没有本质。对无的持守也就是永远保 持一种超越的姿态 , 不限定在任何既有的格 局之中 , 向着过去、现在和未来开放。 向着无穷的可能性展开、向着过去和未 来伸展 , 这正是时间性的根源。自由就是时 间性。正像只有人才是自由的 , 只有人才拥 有时间 , 只有自由的人才会有历史。反之 , 人也只有在他的历史性中持守着自己的自 由。这就是为什么一切人文学科本质上都是 历史学科的根本原因。 二、技术 : 人的本质构成 人没有自己的本质。并不存在一个永恒 不变的人性 , 这是人的基本的悖论 : 人的本 性就在于它没有本性。人文学科的目的就在 于唤醒人们身上的这个最原始的本性 , 即回 归“无”的本性。人的无本质包含着两层意 思 : 第一 , 它没有固定的本质 ———人是一种 未完成的存在 , 一直处在流动变化之中 ; 第 二 , 它的本质的构成是一种向着“无”的、 受着“无”的规定的构成 , 这里的“无”是 “无它”, 即它是自己创造自己。 一方面是无固定的本质 , 另一方面是自 己创造自己 , 这种关于人的起源的思想早在 希腊神话中就已经出现 , 这就是艾比米修斯 ( Epimetheus ) 神 话 和 普 罗 米 修 斯 (Promethus) 神话。柏拉图在《普罗塔哥拉 篇》中讲述了这个神话故事。大意是说 , 从 前有一个时候只有神没有生物 , 神们用土和 火这两种元素的混合物来塑造各种各样的生 物 , 并赋予每一种生物物种特有的品质。艾 比米修斯和普罗米修斯两位神界兄弟负责分 配事务 , 前者管分配 , 后者管检查。结果爱 比米修斯给有些生物配上了强大的体力但没 有给予敏捷 , 有些柔弱的生物则配给了敏 捷。身体小的配上翅膀 , 身体庞大的则配上 各种保护装置。总之都是采用取长补短的办 法 , 以防止每一种类陷入灭亡的境地。“艾 比米修斯如此一一作了安排 , 可是由于他不 够聪明 , 竟忘记自己已经把应当分配的性质 全都给了野兽之类了 ———他走到人的面前 , 人还一点装备都没有呢 , 于是他就大感窘困 了。正当他无法可施之际 , 普罗米修斯前来 检查分配的情况 , 他见到别的动物全都配备 适当 , 唯有人还是赤脚裸体 , 既没有窝巢 , 也没有防身的武器。轮到人从地下出世的规 定时刻即将来到了 ; 普罗米修斯不知道怎样 施行援救才好 , 就偷了赫斐斯特 (司火和冶 炼技术的神) 和雅典娜 (司智慧、战争、农 业和各种生产技术的女神) 的制造技术 , 同 时又偷了火 (没有火是不能取得和使用这些 技术的) , 送给了人。⋯⋯这一来人就具备 了维持生命的手段了。可是普罗米修斯据说 就由于艾比米修斯的过失后来被控犯了盗窃 罪。” (《普罗塔哥拉篇》320D 一 322A) ① 艾比米修斯的过失使得人一无所长 , 这 象征了人的“无”本质 ———人不是那种靠先 天禀承的“本质”特性而能够稳定生存下去 的生物 , 普罗米修斯的盗火义举则把人的本 质构成与“技术”紧密的联系在一起了。人 之所是、人的存在 , 是由人自己通过技术造 就的。技术是人之本质构成的基本要素。当 代法国哲学家贝尔纳·斯蒂格勒 (Bernard —19— 技术与人文 Stiegler) 在他的《技术与时间》一书中充分 揭示了人与技术的这种关系。这样的思路对 一切简单的反技术主义者是当头一棒 : 卢梭 所谓的技术对于原始人性的背离只是一个形 而上学的神话 , 这样的原始人性只是一个抽 象。理性也好 , 主体也好 , 时间也好 , 都只 能从技术中找到根据。 如果人的本质是人通过技术自己构成 的 , 如果说技术就是人的 (无) 本质 , 那 么 , 技术必然存在着两面性。一方面 , 是它 把自由由潜能带向现实 , 自由只有依靠技术 才可能表达出来 , 因为正是技术展开了人的 可能性空间 : 有什么样的技术 , 就有什么样 的可能性空间 , 因而也就有什么样的自由。 另一方面 , 技术所展开的每一种可能性空 间 , 都必然会遮蔽和遗忘了更多的可能性 , 使丰富的可能性扁平化、单一化。当代技术 为着合用和效率所展开的工业世界 , 确实更 多的表现了技术的后一方面。技术既是去 蔽 , 又是遮蔽 , 既成就时间 , 又遗忘时间 , 既使记忆成为可能 , 又导致记忆的丧失。对 整个人类而言 , 技术既是主体彰显自我的力 量的象征 , 也是自我毁灭的力量。这是技术 根深蒂固的二元性。 三、技术与人文的原始 关联 (一) : 语言   在技术为人挣得自己本质过程中 , 第一 步是为人建立了一个“家”, 一个天然的 “处所”。从人类学的角度看 , 这个“处所”、 “居所”是城市、村庄、墓地、房舍。但从 哲学上讲 , 这个“处所”首先是语言。海德 格尔因而有言 :“语言是存在的家”。 语言是否是人通过技术挣得的 ? 如何挣 得的 ? 这里所要求的并不是人类学的证据。 因为这里所谓的技术并不能归结为考古中发 掘出来的工具。各式各样的工具、器皿可以 看成是技术的某种形式 , 人类的集体劳动 , 有预见性的有规模的生产 , 都可以看作是技 术的某种形式 , 但技术不能归结为它们。事 实上正好相反 , 它们被称为技术的东西 , 是 因为技术已经以某种方式先行驻留。这种方 式就是语言。在类人猿的集体捕食成为人类 的劳动生产之前 , 在动物的代具成为人的工 具之前 , 语言已经先行在发生作用。正是语 言使劳动成为人的劳动 , 使工具成为人的工 具。因此 , 语言应该正确的看成是技术的原 初形态。 语言的基本功能是“汇聚”。我们都知 道 , 任何一个最基本的名词都指的不只是一 个特定的东西 , “桌子”一词指的并不是某 一个桌子 , 而是所有的桌子。在“桌子”这 个词里 , 汇聚了所有的桌子。命名并不能简 单地解释成给出一个与物相对应的符号 , 因 为是否对应 , 用什么符号来对应 , 都是问 题。相反 , 命名应该恰当的理解成为某一类 物的聚合提供了一个“公开场”, 因为有了 这个公开场 , 所有这类物突现出来成其所 是 , 并共同分有这个名字。所以 , 语言的功 能不是给出一个与物相对应、相符合的符 号 , 而是展开一个物以类聚、物成其是的 “场所”, 从而物分有这个名字。因此 , 命名 的过程不是一个被动的反映过程 , 而是一个 创造世界的惊天动地的壮举。命名即是开辟 一片天地 , 让那些被命名的物显出来。正是 在这个意义上 , 语言是存在的家 , 因为一切 存在者都必定“住” (驻留) 在语言之屋里。 被今人理解成“理性”的希腊词 logos 本作“说话”解 , 所谓人是理性的动物原本 应该理解成“人是说话的动物”。但什么又 是“说话”呢 ? 其实 , logos 更原始的含义 是“采聚”、收集、汇聚。把事物收拢来 , 使其结成一体 , 这是使物成其所是的过程。 —29— 北京社会科学  2001 年第 2 期 古希腊人阿那克西米尼论世界的本原是 “气”的时候 , 曾经留下了这样的残篇 :“我 们的灵魂是气 , 将我们结合起来并支配着我 们”, 这种结合的力量是灵魂的本质。Logos 也是这种意义上的“灵魂”。这里 , 词源上 的关联是不言而喻的 : 因为说话本来就是一 个汇聚过程。真正意义上的说话首先是一种 召唤 , 把被召唤者聚拢前来。 技术思想家芒福德正确的意识到 , 人首 先不是工具的制造者 , 而是意义的创造者 ; 语言的进化比武器和工具的进化更原始更具 先导作用 , 一切工具的进化都以特定的语言 进化为前提。工具并不是人类特有的 , 许多 昆虫、鸟类和猩猩都在人类出现之前做出了 大量的工具意义上的技术发明。看看它们复 杂的巢窝 : 海狸做的坝、蜜蜂几何状的蜂 窝、城市般的蚁丘和白蚁窝 , 都是令人叹为 观止的发明。但是人类首先是说话的动物 , 或者说是“听”得懂话从而能够说话的动 物。听得懂话意味着进入了一个相互展开又 相互连结的领域 , 从而制造和使用工具的双 手的活动就不只是“单纯”为了达成某种目 的的工具 , 它意味着更多的东西 , 并且把这 些东西相互联结起来 : 它产生有意义的手 势 , 它在舞蹈中表达强烈的感情 , 它抚摸爱 人的身体 , 等等。从发生学角度看 , 手语以 及身体语言可能是最原始的语言 , 而最原始 的技术都是身体方面的技术。最原始的语言 与最原始的技术同一。 把语言只是理解成一种传递信息的工 具 , 与现代人对技术的工具性理解偏差直接 相关。为着实现外在目的而起作用的工具 , 只是技术的一种堕落形态。工具性的语言也 是本真语言的一种堕落 , 它是语言之召唤和 汇聚能力的一种遗忘和丧失。 四、技术与人文的原始 关联 (二) : 时间   时间作为存在自身开显的领域 , 应该看 成是技术的一个必然结果。时间性的出现要 求未来对于现在的先行和过去向现在的驻留 , 也就是说 , 在现在中聚集着现在、过去与未 来三种形态。差异是它们的先决条件 , 因此 , 德里达恰当的把时间性称之为相关差异 (différance) 。但是 , 在人的“无”本质中并 不存在差异 , 是技术带来了这种相关差异。 人是有时间意识的动物 , 意思是说人是 有死亡意识的动物。死亡的“先行”或者向 死而生是时间性的基本原则 , 技术在什么意 义上提供了这种“先行”呢 ? 一切技术都含 有预测的因素 , 因而都预示着未来 , 是向未 来的先行。前面说过 , 技术是把自由由潜在 化成现实 , 技术也就是现实性本身。因而也 可以说 , 技术是那种实现了的时间。 普罗米修斯的原则 (先行) 和爱比米修 斯 (遗忘) 的原则共同构成了技术的原则 , 而技术的原则也是时间的原则。普罗米修斯 所盗取的火种是一个“先行”的因素 , 它在 一片无差异的“黑暗”之中引入了差异 ——— 在火光之下 , “他物”渐次出现 ; 光明带来 希望 , 因为它开启了未来。但是普罗米修斯 所盗得的火种如何保存 ? 如果没有语言 , 就 不会有知识的传播 , 因而也就没有对火这种 最原初的开启者的维护。毋庸置疑的是 , 语 言作为最原始的技术形态 , 包含着对过去和 未来的揭示 , 以及对这种揭示的维持。 爱比米修斯的遗忘原则也是技术的原 则 , 这意味着技术在实现“开启”作用的同 时也起遗忘作用。遗忘是时间性的一个内在 因素。从语言到文字的技术进化 , 就曾被柏 拉图敏锐的意识到是一种遗忘过程。在《斐 —39— 技术与人文 德罗篇》中 , 他先讲述了一个关于文字的古 代传说。传说埃及的塞乌司发明了文字 , 以 此可以使埃及人增长记忆、变得聪明 , 但国 王萨玛斯却持相反的看法 , 他认为文字只会 使人们容易依赖外在的书写符号 , 而慢慢丢 弃其内在的记忆力 , 所以反而使人们容易忘 记。柏拉图发挥说 , 文字只提供死的图象 , 而丧失了活泼泼的生命 , 既不能对话 , 也易 遭误解。(274C一 275E) 自从人类有了文字 的历史 , 鲜活的历史就成了被遗忘的历史。 计算技术也是如此。计算从另一个方面 构造了时间 , 并掌握了人们通常所具有的时 间意识。我在《时间的观念》一书中把这种 时间称为测度时间 , 其要害在于计算。但是 计算带来的是遗忘。我们可以注意到 , 严格 的说 , 钟表并不指示过去和未来 , 它永远只 指示现在。它在描绘一个线性的数字系列 时 , 悄悄地褪除了时间性 , 把时间还原成了 一个非时间性的系列。当计时器械沿着计算 的路线进一步前行的时候 , 所得到的只是某 种“遗忘”的时间。柏拉图在《蒂迈欧篇》 里把时间说成是对永恒的一种摹仿 , 而且是 以数的方式进行的摹仿。亚里士多德进一步 把时间规定成运动的数目。他们都强调了时 间的数的方面 , 计算的方面 , 从而把“遗 忘”的动机深深的注进了西方思想的血脉之 中。 五、技艺与人文 : 匠心 按照上面的分析 , 从存在论的层面上 看 , 技术与人文 (人之本质) , 根本就是一 回事 : 技术构成了人文学科的诸核心学科如 语言学和历史学的哲学基础。然而 , 我们也 表明 , 作为人文之哲学基础的技术是两面 的 : 一面是时间性的实现 , 一面是对时间的 遗忘 ; 一面是人的潜能的自我实现 , 一面是 人性的自我毁灭。今天我们使用技术一词 , 更多的指的技术的后一方面 , 它的计算、预 测和控制的方面。技术 (technology) 指的是 一个片面发展了的计算型的工具系统 , 因而 常常听到人们谈论技术与人文的对立。事实 上 , 技术的更早的形态是技艺 ( technics) , 而技艺又被认为合乎人文法度。技术与人文 的这种双重关系 , 可以在庄子那里找到很好 的表述。 通常认为庄子是一个反技术主义者 , 其 著名的反技术主义篇章是《庄子·天地篇》: “子贡游于楚 , 反于晋 , 过汉阴。见一丈人 方为圃畦。凿隧而入井 , 抱瓮而出灌。滑滑 然 , 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 : ‘有械于 此 , 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 不欲乎 ?’圃者仰而视之 , 曰 :‘奈何 ?’曰 : ‘凿木为机 , 后重前轻 , 挈水若抽 , 数如跌 汤 , 其名为槔。’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 : ‘吾闻之吾师 , 为机械者 , 必有机事 ; 有机 事者 , 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 , 则纯白不 备。纯白不备 , 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 , 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 , 羞而不为也。’” 与这里对“投机取巧”的不屑相反的是 , 庄 子十分推崇庖丁解牛一类的巧夺天工的精湛 技艺 , 认为它们“游刃有余”、“合于桑林之 舞 , 乃中经道之会”。他在《天地篇》里还 说 : “通于天地者德也 , 行于万物者道也 , 上治人者事也 , 能有所艺者技也。技兼于 事 , 事兼于义 , 义兼于德 , 德兼于道 , 道兼 于天。”技与道可以相通 , 这对于今天陷于 技术与人文对立之泥坑的现代技术而言 , 是 一个得救的福音。为了达成技术与人文之间 的沟通 , 我们需要回溯技术的技艺的层面 , 打破现代社会所赋予技术的狭义化和低级化 局面。 匠人和匠心今天没有获得应有的尊敬 , 现代技术的恶名也殃及了传统的技艺。高超 的技艺出神入化、炉火纯青 , 其结果是达到 —49— 北京社会科学  2001 年第 2 期 一个高超的“境界”。在这个境界里 , 真正 获得的是自由 , 所谓随心所欲不逾矩就是这 种自由的境界。在这种有境界追求的技艺 里 , 技术并没有片面化为达成某一单个目的 的工具 , 而是一种全身心的修炼过程。他们 所生产的技术产品毋宁说是附产品 , 而他们 的工艺活动成了他们的存在方式 , 在制作过 程中 , 他们领悟到存在的意义和自由的真 谛。因此 , 古代的许多工匠、艺人 , 其所操 持的手艺并非单单为养家糊口 , 而乃性命所 系、生命的意义之所系。 “文化”一词印证了技艺与人文的同一 性。英文的文化 (culture) 一词来自拉丁文 耕作 (colore) , 是原始的农业技术 ; 而在中 文中 , “文”来自“纹”, 是“装饰”, “文” 又通“艺”, 艺则本来指农事稼穑之技。可 见 , 技术在原始意义上是与文化、艺术同一 的。它们都起“揭示”作用 : 一方面把世界 带出来 , 一方面把人带出来。技术正是一个 “人文化成”的过程。 六、现代技术与人文 : 异化 下面要进入对现代技术与人文关系的分 析。与传统技术 (technics , craft) 相比 , 现 代技术 (technology) 有两个特征 : 第一是规 模宏大、形成体系和建制 , 特别体现在工业 制造业 (manufacture) 和商业运行方面 ; 第 二是现代科学高度的渗透 , 使得现代技术看 起来像是现代科学的一个应用部门。现代技 术支配着今日人们对“技术”的理解 , 今天 的技术与人文话题 , 也更多的是从现代技术 对人文的背离这个方面切入的。因此 , 我们 需要讨论现代技术对人文都有哪些背离 ? 为 什么会有这样的背离 ? 技术时代人的自我拯 救有哪些可能的路径 ? 现代技术以其单一化、片面化和系统化 特征 , 而成为人文的一种巨大的异化力量。 前面我们已经提过 , 人性的核心是自由 , 技 术从根本上是成就和实现自由 , 使自由成为 一种现实的力量。但是 , 技术在成就自由的 同时又可能构成对自由的威胁 , 这个两面性 是基本的 , 因此技术对这种基本张力的维持 也属于技术的本质。所谓匠心就是维持这种 基本的张力。但是现代技术打破了这种基本 的张力 , 片面地放大了“成就”的方面 , 而 掩盖了对自由的“威胁”这一方面。 “成就”的片面放大集中体现在 , 渗透 着“权力意志”的“效率”概念成为核心的 形而上学概念 , 今天 , “效率就是生命”。 “效率”概念里蕴涵着新的“目的”概念 , 新的“工具”概念 , 新的“时间”概念 , 理 性和计算从此上升为占支配地位的存在论构 成原则。 目的因在希腊哲学中一直是一个内在的 东西 , 对于处处充满着生命的希腊人的世界 而言 , 目的因也是变化的动因 , 因为目的以 一种榜样的力量 , 唤发事物内部的动力。事 物朝着目的的运动和变化 , 是一种自然的事 情。种子总要长成植物 , 一棵树的种子目的 是长成参天的大树 , 但不可“拔苗助长”, 因为其生长的速度都有着内在的根据。但 是 , 在渗透着“权力意志”的“效率”概念 里所蕴涵的“目的”不是内在的目的因 , 而 是外在的目标。内在的目的肯定可以达到 , 而且应该达到 , 但必定是在自身规定的时间 内以自身特有的方式达到。外在的目的可能 达到 , 也可能达不到 , 而且达到目的的方式 并无一定之规 , 因此才会有“不达目的誓不 罢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样的说法。 目的成了目标 , 外在性的目标只是人类“权 力意志”的一种外在指向 , 因而是不确定 的。重要的是目标的“实现”, 也即权力意 志的实现 , 而非目标本身。而“实现”要求 一种单纯的手段 , 于是出现了对纯粹手段的 —59— 技术与人文 偏好。 对手段和工具的重视古已有之 , 类似的 格言比如“工欲善其事 , 必先利其器”、“磨 刀不误砍柴工”等我们耳熟能详。但是 , 我 们今天对这些关于“器”的格言做了过分的 强调 , 而有意无意地忘记了那些关于“道” 的格言。对器的重视甚至片面强调 , 来源于 目的的外在化和意志化。随着目的本身的淡 化和退隐 , “手段”成了“效率”中一个引 人注目的因素 , 因此我们到处都能听到对 “方法”的崇拜和颂扬②。技术时代的人们 特别渴望的是一种普遍的方法 , 一种到处适 用的点石成金术 , 掌握了这种方法 , 就保证 了“效率”。现代技术在自觉地充当这种意 义上的“方法”, 流水线生产、标准化作业 都是这种意义上的“方法”。但是能够发挥 作用的每一种“器”都必得在“道”的指引 下 , 受制于道 , 才可能发挥它的“带出”和 “去蔽”作用。今天“器”脱离“道”的单 纯的、独立的片面发展 , 事实上使得“技 术”那种原初的创造的能力和活力逐步丧 失。传统上 , 每一项技术都是在它的特定目 的和 方案 气瓶 现场处置方案 .pdf气瓶 现场处置方案 .doc见习基地管理方案.doc关于群访事件的化解方案建筑工地扬尘治理专项方案下载 被制定出来之后发展出来的 , 这种 发展本身是受制于方案和目的的。今天 , 由 于找到了一般方法 , 人们便不再有提出新鲜 目标的能力。所以 , 现代技术造就了工人以 及全体消费者的“傻瓜化”, 在流水线上、 在标准化作业中以及在日用品的使用中 , 大 家全都千篇一律的傻瓜化操作。 对普遍方法论的追求、技术的工具化 , 与自然的数学化、科学的数学化相辅相成 , 计算成为对世界进行筹划的主要方式。数学 化的基本原则是把质的特异性、多样性还原 成量的普遍性和纯一性 , 一切经过数学化的 事物都在某种意义上成为已知的 , 而未经数 学化的东西则被排除在认识的可能性范围之 外。数学化的世界是一个单纯而片面的世 界 , 但有利于实现那种普遍的“控制”和 “预测”。现代技术作为现代科学的一种应 用 , 整体上坠落为普遍合用的工具 , 丧失了 “技以载道”的功能 , 传统技术所包含着的 独特而又丰富的人性内容被扁平化、虚化。 技术被广泛的认同为“中性的”工具 , 据说 可以为善也可以为恶 , 就看什么人使用 , 如 何使用。技术成了人类实现其“权力意志” 的驯服的工具。 与技术的工具化相适应的是 , 语言也被 理解为一种工具 , 即交流的工具。现代人将 语言与它的思想内容剥离开来 , 把语言降格 为一种单纯的传递思想内容的工具 , 而思想 据说也可以最终还原成信息 , 因此 , 语言不 过是信息传递、转换、加工的工具。今天热 火朝天的人工智能研究 , 就是以语言的工具 化为前提的。专家们想把语言的内容与其形 式剥离开来 , 发展一种形式化的语言 , 并最 终把一切语言还原为这种最基本的形式化语 言。这里最大的失误在于放弃了语言与人性 的最根本的关联之处 : 语言不是用来传递什 么的单纯的工具 , 它本身就是创造的力量 , 是构造实在的能力 , 是意义的来源。如果说 语言是传递信息的工具 , 那么“为什么要传 递信息、为什么要使用这种工具”的问题也 得由语言本身来说明和解释。语言和语言的 意义是交织在一起的。任何形式化都不可能 把语言框定 , 语言总是能够逃脱形式化的限 定 , 相反 , 形式化的结构本身不是自主的。 语言的计算机化之所以停滞不前 , 问题就在 这里。 语言的工具化是技术与人文相分裂的一 个比较突出的表现 , 另一个同样突出的表现 是时间的钟表化。效率的规定性首先来自时 间的可计量化 : 一切效率均可以定义成单位 时间的最大利用 , 而“时间单位”必须事先 被规定出来。计时是技术 , 而且是最原始的 —69— 北京社会科学  2001 年第 2 期 技术 , 但这种最原始的技术是内在于生活世 界的。日出月落、斗转星移是时间的计量尺 度 , 沧海桑田是时间的尺度 , 花开花落、万 物的生长盛衰 , 也是时间的尺度 , 对于农民 而言 , 母猪下崽 , 稻子结穗 , 也都是时间的 尺度。前现代时期 , 正像文化保持多样性一 样 , 时间的尺度也保持其多样性。然而 , 时 间的钟表化使得时间被独立出来成为一个纯 粹的计量体系。时间开始从生活世界中剥离 出来。“能够持续不断工作的机械钟的出现 , 改变了白天黑夜分别计时的传统 , 使一昼夜 均等 24 小时的计时制得以推行。这一计时 体制的出现 , 是时间观念史上的一件大事。 一种终年不变的、各地统一的普适的时间体 系 , 开始取代从前当下的、临时性、局域性 的计时体系。时间正在脱离人们日常的、具 体的生活的象征和制约 , 成为一个独立的我 行我素的客体。”③时间的钟表化是现代技术 的核心因素 , 曼福德一语道破天机 : “现代 工业时代的关键机械 (key2machine) 不是蒸 汽引擎 , 而是钟表。”④钟表是一切机器之 母 , 而借助钟表 , 现代技术得以全方位的占 据着统治地位。在钟表的指挥下 , 现代人疲 于奔命 , 受制于技术的律令。技术的异化通 过时间的暴政表现出来。 现代技术所代表的一方面是人类“权力 意志”的无限膨胀 , 另一方面是技术理性的 无所不在。权力意志表面看来是人的自由的 一种实现 , 其实是“自由”的一种堕落。自 由意志 (free will) 变成了权力意志 (will to power) , 自由就得屈从于权力了 , 这正是技 术时代技术理性一统天下的真相。今天的权 力不是由恐惧和威胁来维持 , 而是由理性和 逻辑来支撑着。理性和逻辑是一张无缝之网 , 把一切都纳入自己的瓮中。海德格尔称这样 的瓮为“座架” ( Gestell , enframing) 。作为座 架的现代技术把一切都归入了一个无“差异” 之中 , 从而使现代技术彻底成为一种“非技 术”的东西 , 原始技术那种保持“差异”于 “缝隙”之中的微妙精神全然丧失。 技术、语言和时间在现代遭遇着同一命 运。我们前面已经分析过 , 技术与人文 (自 由) 处在一种原始的矛盾之中 : 既成就它又 毁灭它。任何一个已经实现了的自由 , 或者 成为实现新的自由的条件 , 或者成为扼制新 的自由的条件 , 今天 , 现代技术开始对人的 自由构成全面的威胁 , 通过发展和改进现代 技术本身 , 并不能使人类从这种困境中解脱 出来。相反 , 反对一切技术也是一种幻想 , 因为人的 (无) 本质正是由技术建构起来 的。 得救的希望在于重温原始技术 , 回忆我 们作为人的所是 (存在) 。这里不仅包括对 工匠手艺、艺术家的作品的重温 , 也包括对 语言和时间的重温。20 世纪的哲学相继把 思想的焦点会聚在“时间”和“语言”问题 上 , 实际上是在为技术时代的救赎准备条 件。也许通过语言的运用 , 通过对“天时地 利”的领悟 , 通过生活技术的恢复 , 人们可 以从现代技术的魔力下解放出来。 注释 :   ①译文引自戴子钦译《柏拉图对话七篇》, 辽 宁教育出版社 1998 年版 , 第 79 —80 页。 ②我在《现代化之忧思》 (三联书店 1999 年版) 中把方法称为“技术时代的旗帜”, 参见该书 第 116 页。 ③《现代化之忧思》第 128 页。 ④Lewis Mumford , Technics and Civilization , New York , 1934 , p. 14. (作者单位 : 北京大学哲学系  100871) (责任编辑 : 金启平) —79— 技术与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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