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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龙之变九州缥缈录 第二卷 云龙之变 楔子 “你叫什么名字?” “项空月。” “从哪里来。” “很远的地方。” “为何不辞长路?” “望能持箕帚,侍奉先生。” “侍奉于我又如何?” “望能从先生学屠龙之术。” “那,你回去吧。” 头顶的松枝咯喇喇一阵低响,忽的一振,大片的积雪在空中散成雪霰,在簌簌的寒风中飘零莫测,洒落在少年人凌乱的长发中。他立在古松下,一身破蔽的白衣上沾满了雪泥的细点,默然的像是冰雪雕成。严冬十二月,山顶的风刮面如刀,像是随时都能如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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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 第二卷 云龙之变 楔子 “你叫什么名字?” “项空月。” “从哪里来。” “很远的地方。” “为何不辞长路?” “望能持箕帚,侍奉先生。” “侍奉于我又如何?” “望能从先生学屠龙之术。” “那,你回去吧。” 头顶的松枝咯喇喇一阵低响,忽的一振,大片的积雪在空中散成雪霰,在簌簌的寒风中飘零莫测,洒落在少年人凌乱的长发中。他立在古松下,一身破蔽的白衣上沾满了雪泥的细点,默然的像是冰雪雕成。严冬十二月,山顶的风刮面如刀,像是随时都能如掀起一张枯叶般卷起他略显纤弱的身子,将他葬送在面前的千丈深谷中。可是他已经在那里站了一日一夜,并无离去的意思,也看不出任何的畏惧。 峭壁深谷上架了一座简陋的悬桥,在风势中摇摇欲坠。悬桥的对面,雪峰的背风处,是独门独户的茅舍院子,木门半敞,门前坐了一个老人,老人的头顶撑开一张巨大的油伞。他坐在厚实的毡毯上,面前置一张小条桌,条桌上有温好的酒。 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老人举杯饮尽了锡杯中的剩酒,转过身去。他没有起身,是以双臂撑起身子转身的,谁都可以看出那双虚软的双腿已经断了。院子里黑巾覆面的下人们踏雪而出,他们的步伐轻飘,踏在雪上无声无息。两个下人以扛轿托起了老人,第三人收起油伞和条桌。院门嘭的闭合,自始至终没有人再看少年人一眼,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 过了许久,他抬起头看了一眼悬桥对面那扇透风的门,而后坐下来从怀里摸出了冷硬的面饼嚼了一口。他拾起脚下的坛子,里面的水已经封冻,静了片刻,他拾起身边的一块石头,一下一下砸在坛口的封冰上,直到砸开了一个裂缝。他凑在那个裂缝上饮了一口冰水,把面饼的渣子灌了下去,胸口透寒,像是血都冷了。 他这样嚼了几口,灌了几口水,又站了起来,默默的面对着那道悬桥。 从门缝里看去,他纤弱的身影仿佛要融在那渐黑的暮色中,雪又下了起来,绵绵密密没有尽头。 “今夜的雪,会下得更大吧?”老人喃喃的说着回头。 侍从们默默的跪立在他的身后没有出声,一身黑衣像是夜色中的枭鸟。老人也没有期望他们回答,他知道这些人都没有舌头。 “你怎么还未回去?” “我等着先生回心转意。” “我为何要回心转意?你和我素不相识,你折磨自己候在冰雪中,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有诚心。” “世上有诚心的不只你一个。” “我比他们都有诚心。” 老人笑了笑,仍旧坐在油伞下饮酒。第三天的早晨,雪停了,悬桥前的一树老梅静悄悄的开放,在垲垲的银白中红得令人惊心动魄。老人就坐在悬桥的对面饮酒,遥遥的赏着梅花,看着风里偶尔细琐的轻红飘落,落在雪地上红得如血。比梅花更红的是少年人的血,他垂手立在那里,手上裹着布条,血迹渗出来把白布染得通红。风寒冷而干燥,他的手先是肿胀,再是裂开,满是斑斑的血污。他清秀的面孔也肿胀起来,看着有些滑稽。只是那股神色还没有变,他修长的眉宇上沾满雪粉,斜斜的飞扬着。 侍从们又抬着老人回去了,他从怀里掏出剩下的面饼,还有两张。 “一天吃一张还能撑两天,一天吃半张就是四天,”他的声音嘶哑得连自己也难以分辨,就这样他还扯着干裂的嘴唇,笑了起来。 早已没有水了,他用满是血污的手捧起积雪,合着面饼一起吞了下去。他用力的咀嚼着,麻木的嘴唇分不清面饼和冰雪,都像是些细小的刀片。 他又站了起来,默默的对着悬桥,天渐渐的黑了。 “你真是固执。” “求先生传我以屠龙之术。” “你怎么知道我有屠龙之术?” “我听过先生的事情,先生的行迹,我已经找了很久。” “你知道什么是屠龙之术?” “知道。” “那你以为我会教你?” “我可以等。” “你就要死了。” 老人扬了扬手,侍从们悄无声息的抬着扛轿出来。这次老人没有在门口设油伞小桌和温酒,天气愈发的寒了,狂烈的大风中深谷里面急速的穿过,像是北方大山中夸父巨人的吼叫,而后倒卷起来。那株红梅已经都零落了,花瓣被一层又一层的积雪覆盖,只剩下残枝横在那里,乌森森的有如鬼爪。 最后半块面饼吃完了,腹中像是被刀子寸寸的切着。少年人坐在冰雪中使劲的揉着自己的腿和胳膊,他现在不敢站着不动,总是不停的揉着自己的手脚。他知道不揉的话也许手脚就冻掉了,他不想成为一个没手没脚的人,他将来还要走很长的路。 他努力的想要再笑一下鼓励自己,但是他忽然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了,他的面孔痉挛着,面颊的肌肉在寒风中已经僵死。 老人扬手,黑衣侍从们把扛轿止在屋檐下。 “一个孩子,居然知道怎么多,是自速其祸,”老人抬起头,仅剩的一只眼睛里带着刺人的寒光,“杀了他!” 没有人回答他,黑衣侍从们默默的扛着轿子进了茅舍。 大海的声音回到了耳边,他再次听见潮潮的海浪卷了上来,像是很远处的雷鸣。 他努力的伸出手去,要触摸温暖的海潮,海水从指间流过,温暖而舒适。他侧过头去就枕上了沙滩,寄居蟹被海浪冲来的寄居蟹在他背上吐着泡泡,有人抚摩着他的头顶。熟悉的笑声如此的遥远而又清晰,他抬起头来要去辨认方向。 一切忽然都黑了,银一样冷得凄寒的圆月挂在老梅树的梢头,他半身埋在雪里,没有笑声,只有风声,没有海水,只有周身刺寒的雪。自己竟然睡了过去,少年人惊恐起来,他知道自己睡了就会死去。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是全身都已经僵死,只有心底的热气似乎还剩那么意思,他仰面躺在那里,看见夜空中漆黑的大鸟掠过,似乎是看中了他这份僵死的食物。 “如果那样死,也好啊,”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为什么又要醒来?” 笑声响起,他惊讶的侧过耳朵去。确实是笑声,但是并不是梦里那个熟悉的声音,而像是夜风穿过树林,或者笑的是枭鸟。那种怪异的笑声像是某个人从胸腔里发出来的,忽东忽西,辨不清方向。起初似乎很远的笑声最后汇集在他的周围,他努力扭头去看,却看不见人。恐惧爆发出来,他觉得自己像是被看不见的恶鬼围住了,他们要拉扯自己的灵魂,然后把自己分开吞噬。 “还不能死!还不能死!”他对自己说,他拼命的要动,身体里又有种疲惫让他想永远的躺下。 几道银色的弧光忽然在他眼前掠过,他心里一动,终于看见了人。是那些黑衣的侍从们,此刻他们都蜷伏在低下,如同食腐的豺狗,所以不易发现。他们只露出两只眼睛,眼睛里却不是白天忠诚默然的模样,满是对于杀人的喜悦。那根本就不算是人的眼睛,三个侍从蜷伏着身子,手持邪异的刀在他身上比划,像是要将他分切成碎片吃掉。 少年忽然明白了自己的错误,他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这些秘密透露出去,震动的不只是这个深山的小镇,而是东陆,或者整个九州。如果老人不收他为徒,那么就只能杀掉他。 而老人已经做了决定。 黑衣的侍从们胸腔里发出的低笑忽然消失,不约而同的,他们抢身上前,高高举起手中的邪刀! 静悄悄的峰顶忽然被一个声音填满了,侍从们手中的刀也为之一顿。 那是少年的吼叫,将死前他用他已经僵硬的喉咙吼出来的话: “我叫项空月!”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 “我想侍从先生箕帚,从先生学屠龙之术!” “我还有很多心愿!” 没人敢想像这个僵死的人还能发出这样的声音,那简直是咆哮,谁也不知道这个少年人最后说这些到底是想表达什么,他根本无视于那些邪刀,而只是瞪大眼睛看着天空,眼泪从两边的面颊滑落。 寂静。 侍从们交换着眼神,名叫项空月的少年已经失去了声音。那扇漏风的柴扉被人大力的推开,吱呀吱呀乱响,老人静静的坐在门背后。 “你叫什么名字?” “项空月。” “从哪里来。” “很远的地方。” “为何不辞长路?” “望能持箕帚,侍奉先生。” “侍奉于我又如何?” “望能从先生学屠龙之术。” “那,跟我来吧!” 当黑衣侍从们以扛轿抬着项空月走进那扇门的时候,老人默默的看了他一眼,项空月只有对以眼神,他已经说不出话来。 “我那时确实是想杀了你,不过你说得对,你确实是比别人都有诚心。那么你就是我要等的人,我已经等了你许多年!” 歌行者 胤喜帝九年,帝都汴梁笼罩在十数年罕见的漫天飞雪中。   胤朝立国之初,分封十四诸侯,渐渐演化成了后来的东陆十六国。而除了诸侯的领地,天子还独自拥有一片浩大的“王域”。帝都汴梁就坐落在锁河山的天然屏障后,乃是禁宫所在,整个大胤帝国权力的中心,诸侯和扬州商会都按时来朝贡。而民间金钱和资货的流通也难以计算,是足以和扬州十镇相比的繁华城市。   而自从去年秋天离国诸侯嬴无翳以五千雷骑军突破锁河山屏障,奇迹般的控制汴梁后,大臣们都知道东陆的江山事实上已经换了主人。离公嬴无翳以霸主之姿一揽大权,进而在锁河山汇聚重兵击溃了十五国的勤王联军,天子在他眼里不过是个保管国玺的人而已。在嬴无翳需要的时候,胤喜帝只需要即时的盖下国玺就足够了。   胤朝皇室本身并不掌握强大的军力,皇室大臣多是只善于玩弄权术的文臣。当日嬴无翳带剑入宫,在太清阁下昂然不跪,文臣们就知道新的霸者绝不会屈尊和他们合作。所以事实上,当夜离公的公侯府中就堆满了皇室大臣送来的 关于书的成语关于读书的排比句社区图书漂流公约怎么写关于读书的小报汉书pdf 信和名刺,无不是表示效忠于汴梁新的主人。而嬴无翳也只冷笑一声,令随军长史记下信封上的名字,而后把这些东西都付之一炬。   写信的大臣中,就有胤朝三公之首,太傅谢奇微。   太傅谢奇微本来也是军旅出生,虽然不通武术,可是谋略过人,一生随先帝征战十五年,北略蛮族两次,算得上战功卓著。不过老年以后,谢奇微彻底失了雄心,只会在官场上逢迎,在天穹殿与皇帝和满朝臣子议事的时候,他竟然从来不说一个不字,总是“有理有理”。结果一次蛮族渡海骚扰边境,大臣争论派谁出兵,双方争得面红耳赤,谢奇微却依然低头不动,只说“有理有理”。喜帝性格激烈,不满他的平庸,于是亲自下殿推了他一把。谁知道谢奇微当场倒地,竟然一直是在打磕睡。喜帝大怒之余,本来要削去谢奇微的官职,可是谢奇微的学生竟然有一半的皇室重臣。所有人合力劝谏下,喜帝也不敢独行。后来鉴于谢奇微打磕睡也能说“有理有理”,私下里诸侯都称他为“有理太傅”。   对于谢奇微,嬴无翳也要借助他在皇室大臣中的势力,所以嬴无翳对他还算倚重。靠着这如山岳一般的东陆霸主,谢奇微更有皇室大臣第一人的姿态。 十二月中,谢奇微五十岁生日,太傅府邸宾客如云。   光是散给汴梁的乞丐,谢奇微就抛出了不下五万金铢,价值相当于一千户汴梁平民一年的开销。不过谢奇微并不在乎,仅仅当天宾客奉送的礼金就不下五十万金铢,甚至傲慢如离公嬴无翳,也派人送来了一对纯银打造的短斧作为贺礼。   整整一天的喧嚣过后,入夜了筵席依然不断,不过只剩下内堂中的四十余人。数十盏大红色的纱灯在周围点燃,谢府的“熏风堂”里一片光明。也不再设桌椅,宾客们都屈膝跪坐在厚软的羊毛地毯上,诺大的地毯布满整间熏风堂,上面编织有巨大的谢氏的家徽——狮子。   胤帝国除了十六国诸侯多半是家世显赫的贵族,此外又有所谓七大氏族。其中包括:   帝王白氏,以火蔷薇为家徽;   下唐国主为首的百里氏,以金色菊为家徽;   离公嬴无翳为首的嬴氏,以雷烈之花为家徽;   扬州商会的巨富家族江氏,以神鸟大风为家徽;   彭国国主为首的息氏,以百合为家徽;   云中叶氏,以下弦月为家徽;   而最后则是已经没落的姬氏,最后一支姬氏子孙因为牵涉了喜帝即位的夺嗣之乱,所以被拥力喜帝的一众大臣所忌,被削去了爵位不准再进入王域。   所以事实上仅有六大氏族剩下,而其中五大都在东陆拥有无于伦比的实力,唯有云中叶氏,以出名将而闻名朝野,所谓“名将之血”的世家,却并不以权势著称。   谢奇微的谢氏本来不过是一个下等的贵族,现在他一个人的生日却召集了六大世家的人来祝贺,谢奇微大喜中特意在熏风堂安排北陆蛮族的全羊大宴,并且一直端坐在银帘后殷勤的举杯,和他并坐的是喜帝的幼弟建王,一个沉默谨慎的少年。其他人则都在银帘外,在焦香的烤羊前谈笑,欣赏中央绝色舞女的表演。曲乐国手风临晚竟然亲自在一旁操琴,只是一张清艳绝伦的面孔上毫无表情。 另一个毫无表情的人则是陪坐在末座的一个红衣女子,与风临晚的美丽不同,她一张脸明丽照人,宛如珠玉,两道清翠的眉宇间却有一股英气。   云中叶氏的女儿叶雍容,她并不喜欢这种酒宴。可是云中叶氏自从她父亲病重瘫痪以后,家族中竟然已经没有男子剩下,十余代名将之血的家族,那些倾世的名将们却都把鲜血洒在了战场上。叶氏的人口越来越单薄。为了叶氏的威名,叶雍容不得不以女子的身份入皇室唯一的强兵——千山龙旗军,成为龙旗军幕府的一员。   而她那年十八岁,本应该在花圃前看着清清的月光……   心里想着,叶雍容手中的银匕首却没有停下,刀刀削在羊腿上,精妙的小刀刀术把羊腿切成细条。可是在一盘喷香的肉条前,叶雍容只轻轻皱了皱眉。她不适应这种公卿酒宴的喧闹,叶氏的女儿也一样流着名将的血,不怕千里黄沙,却不是逸乐中的人。   “叶小姐难道不喜欢蛮族粗糙的食物么?”嬴无翳的长子竟然离开了上首的贵客席,亲自来看末座的叶雍容。   “不敢称小姐,”叶雍容正色道,“我是龙旗军幕府军师,军旅中吃得极其简陋,我已经习惯了。何况蛮族的食物也并不粗糙。”   嬴无翳一代枭雄,长公子嬴真却没有乃父的勇武,反而喜欢各国的美女,府中蓄养的各国美女不下两百人,据说夜夜都是欣赏身披轻纱的美女所跳的艳舞,而后趁着酒兴狎戏。嬴无翳怒起就把长子鞭打一顿,平时却没有时间管教。嬴真反而以为父亲不解风情,到了汴梁后越来越喜欢公卿的生活,也在汴梁的贵族公子中留下了风流的名声。   “叶将军……名将之后,却如此美丽娇嫩,实在不宜从军。沙场艰苦,红颜易老啊,”嬴真却不缺怜香惜玉的心情。他已经纠缠了叶雍容半个晚上,可是叶雍容始终冷面相对,嬴真也无可奈何。直到谢奇微的家宴开始,大家谈笑不禁,嬴真又喝到半醉,才敢上来再试一试名将之女的锋芒。以嬴真的见识,刚强的女子从来不少,最后却都化作了他怀里温柔的尤物,在风流场上,他却不是轻易言退的人、   叶雍容面无表情:“沙场战死马革裹尸也很平常,我自从从军,就不怕有朝一日埋骨他乡,何况容貌。”   那边息氏的子孙息泯也惊叹于龙旗军里竟然有叶雍容这样的女将,举杯过来和嬴真一起感叹说:“叶将军何苦呢?想茫然宇宙间你我都是微尘,人生数十年最终都成枯骨,青春日短却不能即时行乐,枉费了千娇百媚的女儿身啊。”   息泯已经大醉,说着竟不由的摸了摸叶雍容的手。叶雍容的手纤细优美,可是两手一触,息泯的手竟然比她的手还要娇嫩。   “息公子!”叶雍容大怒之下,一把把那盘羊肉推在了息泯胸口。   银盘落地的声音镇静了银帘后给建王劝酒的谢奇微,周围的宾客也都吃惊的看着这个放肆的女将军。酒宴上多半是文臣,在叶雍容凝神一顾的眼神中,来客又惊于她的明艳又惊于她的刚强,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这位女将军是何人的属下啊?”谢奇微拖长了声调。   “太傅,是……是属下的属下……”龙旗军幕府之首的白立满头大汗。白立虽然是白氏的子孙,却只是皇族的旁支,无论权势上还是地位上,谢奇微都是他不敢得罪的。   “未免野气太重了吧?”   “是……是属下军令不严!”   “哼!”   嬴真听出了谢奇微的不满。他自命多情,不愿让叶雍容受罚,当然他也不害怕谢奇微的威严,急忙拉起了息泯:“没事没事,不妨继续喝酒,为太傅庆生。”   “只是一点不罚她,未免显得我这个太傅太软弱了。”   “那……那不如请叶将军为太傅舞蹈助兴吧,”白立忽然想了起来,“叶氏世传的破阵之舞神妙无比,虽然没有太傅府中的舞女娇媚,却难得一见。”   “白将军!”叶雍容柳眉如刀飞扬。   “那好,就让叶将军跳个舞,抵她喧哗之罪!”谢奇微说。   周围一片笑声,太傅不再发怒,普通的宾客们也不用担惊受怕,于是叫好声一片,谁也喜欢看见这个红衣女将军一舞多情。身份地位的舞女再美,也比不上云中叶氏的名将之女引人遐思。 叶雍容猛的扭过头去。   “叶将军,”白立终于动了怒气,也动用了他龙旗军第二号名将的威风,“你好自为之,今天你胆敢放肆,龙旗军里再也没有叶将军你的位置。叶氏也不必想着重振家风,天下可不缺一个两个名将!”   叶雍容心里一惊,知道白立不是仅仅在威胁。重振名将之血的威风……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又何必以女子的身份从军呢?纵然是天赋的谋略英才,此时叶雍容的心里竟有一丝无路可去的茫然。   众目睽睽之下,叶雍容缓缓坐下。息泯和嬴真两人也怕她拒绝引动谢奇微的怒气,心里一阵不安。静静的内堂里,每个人的心思翻腾,只有叶雍容竟然没有一丝表情,谁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让这些舞女撤下去,”叶雍容忽然挥手,“我从来不和别人共舞……谁记得蔷薇皇帝的破阵之乐?”   “曲谱我记得,”角落里的风临晚淡淡说道,“不过对于操琴之术要求太高,恐怕这里其他乐师不能和我配合。”   “无妨,”叶雍容点头,“一个乐师已经足够,即使没有乐师也没什么。蔷薇皇帝创此曲的时候不过以刀击柱为节拍。”   “是,以刀击柱。”   叶雍容从怀里抽出银梳,微微侧过头,在席边竖起了自己瀑布一般的长发。那时候一篷火星炸开在红色的灯罩里,灯火照得乌发流淌出华丽的暗红色,仿佛新婚的纱帐里那动人心魄的色泽。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那个唇边浅笑眉上轻愁的白衣青年无声的走进了熏风堂……   后世传名为“诡道者”的绝世兵法家那一步走进了历史,他的来历和结果在史书中都是一个难解的谜团,但是他的存在确实辉耀了这个乱世的时代。就是那一步,历史开始记下他的名字。   这个名字,叫做项空月。   没有人阻拦项空月,虽然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不过这个青年那一身白衣如雪,还有眉间的从容贵气都逼人于无形,即使他脚步的优美,手势的典雅,也绝非一般的公卿子弟可以模仿的。没有任何人怀疑这个贵公子是熏风堂的贵客。正如多年以后龙襄说,即使你扒光项空月的衣服把他塞在泥坑里,第一个发现他的农夫还是会把他送到附近最豪华的宅子里,问问此人是不是那家遭了强盗的公子。   所以那一天他慵懒的笑着走进了熏风堂,清秀绝尘。   项空月看见的就是那动人心魄的暗红长发,拂过叶雍容白皙修长的脖子,最后被这个刚强的女子自己收起来挽成了一个武士髻。   他弹了弹手里的鹤羽扇,说:“好!”   叶雍容起身。她本来就穿着一件大红色的丝绵软甲,金色的腰带扎紧她盈盈一握的腰肢,一路走到了堂中,果然是令人动心的妖娆。不过随着她拔出腰间的佩剑,一股英武之气飒然浮空,周围宾客都是一惊。谁也没有见过的破阵之舞本来就是刚烈的军舞,并非公卿们想象的舞蹈。一旦拔剑,无论男子女子就都如阵前的武士,再无款款扭送的酥胸长腿,只有武士的杀意和霸气。   风临晚十指挥动,一串爆烈的琴韵。她独自操琴,却仿佛雷霆滚地,沙场之音在堂中激荡,有的宾客竟然惊退一步。   “别怕,”项空月温和的接住门边的一个贵族少年,“破阵第一段就是铁蹄,所以有这一段爆烈声,下一段夜雨就不那么吓人了。”   “公子原来精通乐曲,”惊讶之下,贵族少年对项空月颇有好感。   “古传破阵是蔷薇皇帝在白河大战中以刀击柱,即兴而成的军曲。第一段铁蹄,暗示敌人千军万马,势不可挡;次一段夜雨,是皇帝决战前自己在帐中拔剑舞蹈,决心拼死一战;第三段火幻,据说是先帝凝视火蔷薇的旗帜而忽然感觉到星辰诸神的耳语,眼里出现种种幻觉,都是破阵的关键;最后一段才是真正的破阵,雄歌倾世,只有一腔豪壮,不必我说,”项空月微笑,“那种气势也不是语言可以描述的。”   “看,”项空月指着舞蹈的叶雍容,“铁蹄一段极短,这已经是夜雨一段的剑舞。”   叶雍容正在她自己的剑光中转折,一袭烈烈红衣,一柄冰清长剑。剑锋舞向四周的时候,宾客们纷纷为之避席。叶雍容自己的身材轻盈,如同一片红叶飘在寒芒中,剑却是叶氏剑术中刚阳的杀手,应和风临晚越来越高亢的琴声,仿佛千年以前的帝王重归大地,在战场的雨夜里挥剑指天。 “壮哉,不愧是蔷薇皇帝!”项空月击节赞叹。   而风临晚曲调再转,琴声飘忽不定,果然像风中不断起伏的火焰,一股神秘荒凉的气息在连绵不断的琴声中加剧。叶雍容的剑舞更快,她用的佩剑本来轻薄,此时人已经笼罩在周而复始的剑影中,银色的剑刃映照灯光更有一片火红色。宾客们张大嘴巴,都呆在了那里。   “快了,”项空月忽然微微皱眉。   在场的也只有风临晚、项空月和叶雍容自己知道不对,这一段的剑舞本来应该举轻若重,在快剑中看得出平稳。可是叶雍容毕竟是女子,剑术本来也不是她的擅长,为了跟上风临晚的曲子,她只有全力舞剑,剑势却渐渐乱了。   “呲啦”一声微响,一片红色的布帛从剑圈里飞了出来。竟是叶雍容的快剑把自己衣带的一角切落了。   堂中除了曲声剑声,忽然多了一个击掌的声音。随着沉稳的掌声,宾客们看见一个白衣青年缓步走进了内堂中央,那一路曼妙的神采竟让公卿的少年们都自惭形秽,简直不像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叶雍容大惊,手上剑却不能停,此时已经到了“破阵”一节,她剑舞的压力达到了顶点……那个白衣青年忽然对她微笑,而后他宽袍广袖洒洒展开,他整个人忽然变成了云中的飞鹤,在内堂中配合叶雍容的剑势洋洋起舞。   青年的举动看上去根本没有武士的力道,可奇怪的是,他的舞蹈竟如大海深不可测,一举一动都配合上风临晚阳刚的曲子。他飘飘的长袖拂起,又如同带起大山转动。叶雍容在他的舞姿下,再也不能维持武士雄壮的风格,而是轻盈飞动,贴在这个青年身边旋转,仿佛大山上盘旋的红色飞燕。   “若依……”叶雍容心里叹息。   云中叶氏家传的剑舞刚阳雄劲,所以自来号称真正的破阵之舞只有云中叶氏还有流传。不过叶雍容自己也知道这段舞蹈并非全本。白胤在白河大战中创制舞曲的时候,本来是两个人共舞,一人是他自己,另一人则是曾经伴随他十六年的蔷薇公主。只是蔷薇公主最终死在白胤称帝前,这个令蔷薇皇帝至死不忘的女人最终也不能被成为皇后。所以等到太清阁建成白胤登基称帝的时候,世界上已经无人和他共舞。白胤最终修改了舞谱,把原本属于女子的《若依》一节删去。传说后来白胤还在禁宫中的百尺太清阁上星夜起舞,眼力好的人就可以远远看见皇帝朦胧的身影……在入云的高阁上寂寞持剑。   此时,这个白衣青年一旦加入了舞蹈,就成为舞蹈中的蔷薇皇帝,而她的剑舞被引动,扮演的恐怕就是那个害怕黑夜和鲜血的蔷薇公主吧?   “难道女子终究还是女子么?”在项空月绝世之舞的压力下,叶雍容只有无奈。云中叶氏的名将之女从来不甘居于男子之下,龙旗军幕府中运筹帷幄的将才不下二十,她却以兵法的造诣而超然于众人之上。可是这个文静的白衣青年,终究还是在阳刚之舞中占据了上风。   “《破阵》的全本竟然还有人知道,”风临晚神色如古井不波,心底却是长叹。她以琴技闻名于汴梁的公卿世家中,也曾用心在各家藏书中寻找当年《破阵》的残谱。可惜无数的印版都是后来经过删减的谱子,风临晚也只好认定全本的破阵之舞已经埋没在历史中。   项空月放声而歌: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    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为服黄金,吞白玉?    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    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哈哈哈哈,”众目睽睽下,白衣公子在堂中仰天长笑。红衣的女子剑光收敛,默默依在他背后,而风临晚曲终忽然拍掌在弦上,止住全部余音。操琴者也垂头沉思。   堂中只剩下天地初开般的寂静……千三百年前的大战后,那个不可一世的皇帝是否也这样依着自己心爱的女子,看浩瀚的草原?   掌声忽然响起在熏风堂里,宾客们顺着掌声的方向看去,竟然是谢奇微身边看似木衲的建王。建王已经起身走出了银帘,凝视项空月和叶雍容。年仅十三岁的建王此时忽然没有了孩子气,身上自然的流露出一种帝王家族的威严。   “好啊好啊!”谢奇微不愧是“有理太傅”,当然不会放过讨好皇室的机会,急忙拍案而起,和建王并肩鼓掌。   顷刻间四十多个宾客一齐起身,熏风堂中掌声震耳,一直惊动了最外面的卫兵。人群中只有风临晚凝视那个白衣公子片刻,起身离开了。在走廊里,风临晚才抚摸着胸口,把一口鲜血吐在衣袖上。破阵到了最后一段,她其实是被那个白衣的公子所带动,心神都在他舞姿的控制下,轮指拨弦不由自主。风临晚绝世琴家,可是身体极为虚弱,只是凭借琴声舞蹈中的壮气,才奋力冲到曲终。此时一股血气滚动在喉咙里,再也支持不住了。   “唉,天下竟然有此人么?”风临晚摇头叹息。   这段故事结束的一个月后,有人把一封信和一盒参茸送到了汴梁城外风临晚的住所。信中密密麻麻都是《破阵》的全本曲谱,只有在信的末尾,有人以飘逸的笔迹写道:“冬夜萧瑟,宜多安养,愚者项空月谨奉”。   当夜满是白雪的花园里,跟随风临晚学琴的少女们看见老师身披单薄的白袍,仿佛神女遗世独立,久久凝望着空中冷月。 “叶将军,我有三个忠告给你。第一,千万不要做谢奇微的门生,谢奇微不是真正的雄才,有朝一日他如果和嬴无翳为敌,绝对没有胜算;第二,皇室大臣中,各党都试图收买羽林天军的将领,这是你容身的机会,但是一旦你真的投奔某一方,那么你就少了退路,只剩下死路;第三,性格激烈始终都是为官的大敌,   “叶小姐,”远处的项空月忽然喊道,“其实嬴真说得不错,女儿家为什么要当名将呢?”   项空月笑了笑:“不如回家吧,不要等到庭院荒芜,故人散尽。”   朔风卷雪,一阵浓密的雪花滚过,项空月只是远处的一个背影了。仰天看着绵绵大雪,叶雍容忽然感到如此荒凉。   这个神秘莫测的诡道兵法大家第一次出现在历史中,就是如此短暂。   事后叶雍容查阅羽林天军的名册,才发现项空月仅是羽林天军幕府中一名负责文书的小吏,两个月前刚刚被招募。翻遍了名册,关于项空月的说明只有那么一行小字:“项空月,三等文书,月俸铜铢四百,米三十斤。”   叶雍容哑然失笑之余,不禁也怅然。这个神秘男子的来历她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了。项空月走进那场漫天大雪的时候,叶雍容觉得他就像一个空虚中的来客,一旦离去就再次化为空无。   茫茫人海,曾经共舞的人不会再相见。   叶雍容又想到那一刻,项空月负手站在围墙上,看向白茫茫的天空,那眼神似乎能洞穿世间的一切。她默默的把名册放回原处,转头看着窗外,窗外依然是大雪纷飞。 史官的记载,喜帝驾崩的那一年,豫州飞雪整整一个月。雷眼山脉以西,锁河山脉以北,三千里土地尽裹素色。大雪也飘到了涑水上。   涑水是一条大江,发源于锁河山中,横亘东西,分隔了荆徐二州。它也是楚卫、离、休、陈四国赖以生存的水脉之一,每年扬州流向荆徐二州的资货就有一半是从涑水顺流送下的。涑水流经雷眼山的时候,有一条小小的支流青衣江,青衣江分出一道细水,向东北方汇入了陈国的青衣泽。青衣江越过雷眼山脉后,江畔就有一个不知名的小山镇。山镇一侧临着雷眼山脉,一侧却是青衣江边平缓的滩地,秋季到来的时候满眼芦花,雪白的芦花因风而起恍若流云,最终飘落在江上随水流向青衣泽。所以这个地方又称为流云浦,只不过它有这个名字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冬季的小镇中分外的寂静,人们多半还在梦乡中。樵夫已经归来。他早起去山上砍了栎木枝准备当作柴火卖,蓑衣上披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冻得僵硬的脚踩在镇子中的小路上,樵夫深深吸了口气,雪气冰冷,让他心里一凉。这样的天气,所有人都贪睡晚起,只有他不得不砍柴换钱,否则一天的衣食就没有着落。大雪中形只影单,他心里也不禁凄凉。回想仅仅三年前他还不至于如此,那时候柴价远远高于现在,桌上也不时有一些荤腥。可是自从离国的诸侯大人带兵进入汴梁,汴梁的商家们听说是纷纷出逃到扬州了。作为汴梁商家的主要水道之一,青衣江也渐渐冷清下来,江上航船日渐稀少,难得看见客商在小镇暂住了。纵然砍的柴再好,没有人买也就讨不到高价。   樵夫嘴里轻轻嘟哝一声,想到来年的情景或许更加惨淡,他心头一阵茫然。   他忽然听见背后有轻微的响动,大惊之下回头。一匹白马静静的站在风雪中,马上白衣胜雪的年轻人对他淡淡的笑着。他人在那里,却象和背后的雪影融为了一体,素净得不染纤尘。   “五哥,”项空月低声笑着。   “项公子!”樵夫颇有些惊喜,“公子不是上京了么?”   “京城终异地,未老早还乡,先生还好么?”项空月还是淡淡而笑。他的笑容看来温和,却总有一种让人看不透的意味。   “好呢,我下山前还送了担柴火。”   “多谢你了,”项空月在马上弯腰,把两枚金铢递到了樵夫手中。随后他不再多言,一扯缰绳,白马踢雪而去。樵夫扭头看着那一人一马直冲过小镇中唯一的街道,沿着狭窄的山道登山。随着他渐渐登高,项空月的白衣已经埋没在雪色中。最后樵夫只能看见马蹄踏起的阵阵雪粉在半山起落。 樵夫手心的两个金铢已经被他捏热了,低头一看满脸的喜色。既然这个慷慨的项公子又回来了,那么也许过冬就不愁了。樵夫赵五的记忆中,自从项空月六年前来到这个镇子,他就经常可以从项空月手中拿到几个金铢买酒喝。虽然项空月并非豪富,有时也靠卖文卖字为生,但是他一场大醉就可以毫不犹豫的把最后一枚金铢送给素不相识的穷人。从前常有汴梁的客人在江上行商,被风雨阻挡而在小镇落脚的,这其中也不乏士族的矝贵少年。可是在一介布衣的项空月面前,这些人没有一个敢妄自称尊,多以“公子”称呼项空月而自称“晚学”。前年曾有扬州一个姓原的富商慕名而来,在镇子上唯一的酒馆和项空月秉烛夜谈,临去时候脸色苍白,暗称项空月“非天下可容之才”。   可是就是这个项空月,却一连六年,每天早起登山去拜访一个居住在半山的老人。镇子上的人多半说不清这个老人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而且没有一个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他似乎永远都在那间小小的草庐中,也只有赵五这样的樵夫因为冬天经常上山给他送柴,才听他说过几句话。赵五曾经亲眼看见项空月坐在草庐的屋檐下,隔着竹帘和老人相谈,那时也是严冬,寒风凛冽中老人也绝不招呼项空月进屋,项空月却也没有一点畏寒的样子。   对于那个老人,项空月始终称“先生”而不言其名。镇子上的人探听了许久,却不曾从项空月的口中得到老人的半点消息,令半山的草庐平添一股神秘。不过毕竟不是什么风流韵事,不过是一对与众不同的师生,渐渐的人们的兴趣也就淡了。   平凡的人经常会疏忽一些事情,看不到推动历史的人就静静的站在他们身边。   小小的院子里满地积雪,几株梅花的艳色在晶莹的雪下绽放,红得惊心动魄。在漫天雪舞中有一段悠远的琴声,绵绵的檀香气从竹帘后散出来,和琴声一起散去了。   琴声忽然停息,一匹白马已经弛过了屋前跨越山溪的小桥,项空月遮雪的披风扫落木栏杆上的积雪,碎雪悠然落在封冻的山溪上。项空月心念一动就拉住了马,默默的控马折返回去,把马拴在桥对面的栏杆上,徒步走过小桥,打开院子的柴门。院子中有一张被积雪覆盖的草垫,项空月恭谨的跪坐在上面,俯身拜了一拜:“老师,学生项空月拜上。”   “哦,那么快你就回来了?”静了一会,竹帘后传出一个老人的声音,“你已经业满出师,以后不用再来看我。”   “不敢打搅老师,只是汴梁有些变故,我想老师会有兴趣,”项空月道,“日前皇帝领内侍和两百羽林军讨伐离公嬴无翳,被嬴无翳手下的武士所杀,谥号为喜。嬴无翳和皇室大臣已经拥立先帝的胞弟竺王,我离开汴梁的时候,皇帝已经即位了。”   草庐里面静了许久,才有低低的一声:“哦……”   一时间,草庐里的声音听起来竟苍老了许多。   “二十年前,老师曾经说帝国诸侯拥兵自重,皇室大臣结党营私,汴梁的政局迟早都会大乱,”项空月静静的跪坐在雪地里,不动声色,“今天终于验证了老师的话,老师却不高兴么?”  “先帝称我为帝师,我只能预见白氏的灭亡,却不能扶助白氏的子孙,是我的无能,”草庐里的人声音嘶哑,“你这次回来,应该不是就为了告诉我这件事情吧?”   “请老师以帝王之道传我!”项空月忽然俯拜下去。   “帝王之道?”草庐中的人忽然一声冷笑,“为人最忌贪婪,当初你上门硬要拜在我的门下,我无法推辞,只好答应传你经国之道。你学业已成,以你今日的才华,纵然汴梁三公的职位你也可以慨然就任,难道你还不知足,非要学那颠覆天地的帝王之道?”   “天地已经倾覆,如今君王持剑讨伐诸侯而死,下臣见死而不肯救,东陆风云暴作,大乱将至!汴梁三公也是朝生暮死,经国之道再没有用武之地,”项空月目光凌厉,“老师当年也曾说,经国之道是治世之术,而天下已经是乱世,没有翻云覆雨的手段,绝不会由乱而治!”   “治世乱世,与你何干?” “天下有我,则治世乱世,都和学生有关了!”项空月扬眉,长眉如剑。   沉默片刻,草庐里的人苦笑:“好一个项空月,我当初破例收你为学生,恐怕是为天下养虎,难保不是东陆的祸殃……不过以你的才华,既然入了我门下,我就不该有所保留。可当初我却不肯传你兵法,你可知道为什么?”   “学生不知。”   “帝王之道,仿佛屠龙之术,天下有多少人想学而学不会,学会了却没有用武之地,侥幸能有机会施展手脚的人中,却又有多少因为身怀帝王之道而死?你的聪明为我一生所仅见,但是我传你经国之道,却不传你帝王之道,只是不想见到有一天你的下场比我还不如。”   “下场?”项空月诧异的抬起头。   “你虽然是我的学生,却从来不曾见过我,是不是?”茅屋里的人低声笑着掀起竹帘,“项空月,看看你的老师,想想你将来可愿和我这样?”   面目枯槁的老人安坐在门口,一头雪白的长发披散下来。他拉开身上灰色的长衣,膝盖以下的双腿萎缩得剩下一层皮裹着腿骨。双膝上的旧创还在,老人竟然没有了膝盖骨。他的一只眼睛已经黑白不分,仅剩的一只右眼凝视着项空月,眼中也不复当年的锐气。   “老师……”项空月没有想到,昔日名震九州的英雄人物,却沦落到这样的境地。   “四十年前我和风炎皇帝相遇于淳国的毕止,那时候他仅是皇室十四王子之一,我也绩绩无名……本来没有想到那一朝的风流会落在我们两人的身上,”老人仰头一叹。风来,屋檐下的雪花倏忽飘散,他一双瞳子中更添一片迷茫。   项空月面色肃然,起身退一步,双掌按雪,行大礼拜倒在雪地中。   胤朝历一千三百年,皇帝七十余人,都以谥号称呼。譬如白鹿颜死后谥号为“喜”,则史官书写《喜帝纪》,后世提到白鹿颜的时候也都将避讳其名而仅称谥号。可是其中唯二的两个例外是开国的蔷薇皇帝白胤,和三十年前的风炎皇帝白清羽。“蔷薇”和“风炎”是这两位皇帝的号,白胤以蔷薇战旗为帅旗纵横东陆四州,而白清羽则汇聚诸侯的重兵,组成了胤朝历史上最强的皇室兵团“风炎铁旅”,北略蛮族两次,意欲一统九州。因为白清羽的战功震烁古今,堪于白胤相比,所以关于他的演义小说在东陆四方流传,无人不知“风炎皇帝”是盖世的英雄。最后皇室的大臣们也不得不顺从民风,不再称白清羽为“胤武帝”,而改称“风炎帝”。   回溯那一段历史,白清羽贱妃所出,遭所有兄弟歧视,本来无望于皇位。后来夺嗣的恶战中,他却横空出世,一举扫荡四方势力而登基,终至远征北陆,咆哮七海,这其中绝不只他自己的力量。项空月也隐约知道自己的老师和风炎皇帝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是老师对此一节始终讳莫如深,项空月也不便多问。今天老师终于触及这段往事,就意味着老师将把自己毕生的经历和盘托出,再无隐藏。师生之间到了坦然相对的时候,项空月心神震动,不能不起身以大礼相拜。   “我知道你内心孤傲高绝,少年时候,我何尝不是如此?”老人轻轻叹息,“当初的九王子本没有称帝的雄心,也没有即位的可能。是我仗恃一口少年气,劝他逆命而起,终于夺下了皇位。先帝感于我们当初的情份,把我从一介平民选拔为帝王之师,总领东陆兵事,掌握羽林天军幕府。其实是布衣入相,位居皇室重臣之首。”   “我为了立下传世的名声,先后两次劝说先帝起兵征讨蛮族,意图一统天下,建立古往今来都不曾有过的帝国。两次北略我都亲自奔驰前方,图谋策划,用尽我一生所学,也希望一雪少年时的耻辱。可是两次,都只葬送了我东陆的大好男儿,”老人低头注视着项空月,眼中不胜悲哀。   “最后一次南归前,豫州七万子弟横尸在朔方原南的雪蒿河,我和先帝夜半登土墙眺望,天地一片冷雪,半空中鹫鹰嘶鸣,为了我们两人的理想,多少骨血就永远抛在远离家乡的蛮荒之所?先帝伏地痛哭,我心丧若死。”   项空月心中震动,微微抬头去看老师,看到的却是老师凄凉的笑容。项空月急忙又低头下去,不敢多言。 “你熟读史书,知道的是先帝从北陆带回了数之不尽的名马和珍宝,你却不知道史官笔下又藏了多少斑斑血泪。旷古的战功,和堆积如山的尸骨,本来也没有多少区别,”说到这里,老人摇了摇头,似乎又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老师,那您的腿……”项空月低声问道。   “说起来我的腿就不足道了,”老人淡淡的说,“北陆归来后,皇室名将多数战死,我以一个文士的身份,毫无家世背景,却总领了帝国的文武大事,招众人之怒。先帝大病中,我神思恍惚,中了朝中敌手的圈套,被夺去兵权,在汴梁城的铁狱中削去了我的膝骨。他们伪造先帝的诏书,要把我诛杀在汴梁城外。只是我狐性多疑,生来就有多留退路的习惯。所以我很早就买下了两名绝顶刺客,一直埋伏在汴梁。他们在关键时候救了我一条残命,回到这里。”   老人对着周围挥袖:“山还是这山,雪还是这雪,可是碧落峰上,故人长绝。”   师生二人一个怅然远眺,一个跪拜在地,久久不言。寂静中,雪飘落在茅屋的屋顶,厚厚的雪层再也支撑不住,簌簌的摩擦着茅草滑落下来,一片雪霰洒满了项空月漆黑的长发。项空月依旧跪在那里,老人低低的叹了口气。   “空月,我说到这个地步,难道你终不肯退么?”   项空月长身而起,抖尽身上的积雪,和老人默默对视。他一双眸子极清极静,却幽深难测,比漫天雪花更多一股冷意。老人和他对视片刻,垂下了眼帘。项空月掀起白袍,再次拜倒在地,起身进一步,再拜,进至阶下,又深深的跪拜下去。这是拜师的礼节,也是师生之间最严肃的大礼。   “当年你拜我为师的时候,我曾受过你这一礼,”老人低声道,“却没有想到还有受你这大礼的机会。”   “请老师传我屠龙之术!”   “我已经告诉了你,天下之大,不是一人的智慧可以掌握,时局之乱,也不是一人的力量可以扭转。屠龙之术我并非不肯传授你,只是恐怕我爱惜你的才华,最终却害你和我一样欲归无路。人又何苦要把天地万物担在自己的肩上?纵然你不怕害了别人,难道不怕害了你自己?” “不曾试过,学生终不肯轻言放弃。”   老人眼睛里忽然涌动着一股关爱的神情   “好罢。你遇见我,是你的命数,我遇见你,也是我的命数,或许屠龙之术不甘被埋没,冥冥中,我们都仰受星命!以你的才华,更胜我少年时候,回想我当年,也断没有退缩的道理,”老人枯瘦的手掌拍击柴门,“你是我的学生!你是我的学生!”   “深山大泽,实生龙蛇,你非区区井水所能容纳,”老人笑容诡异,压低声音在项空月耳边说道,“但你若怀异族之心,图谋我东陆王土,莫以为东陆没有英雄可以制你!”   “原来我的来历老师早就知道了,”项空月脸色苍白,唇边带起一丝苦笑,“我是自以为聪明了。”   “你的出身来历我都可以不追究,但是你要学我屠龙之术,必须守我两个承诺!”老人的独目盯死了项空月,眼神竟如一只苍鹰。   “老师请说,”项空月整理衣袍,拜在老人面前。   老人微微点头,俯下身凑在项空月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一阵风卷着雪片侵入屋檐下,那几句低语也被风声吞没了。项空月抬头看着老人,老人轻轻抚了抚他的头顶。   项空月又一次拜了下去,老人微微的笑了。   “五哥来看!”镇子上的酒铺里,打渔的卢炎忽然在窗子旁边喊了起来。   赵五拿了项空月的两个金铢,此时也不再想着打柴,懒洋洋的缩在酒铺里,和几个穷兄弟围着一个炭火盆喝热酒。这时候听见卢炎喊他,醉醺醺的跑了过去。   “看半山那片雪,”卢炎指着半山腰,“真没看过这样的雪。”   赵五瞪大眼睛看去的时候,才发现那是一阵细细的旋风,裹着无数的雪片,远看就是一条数百尺长的雪卷,仿佛一条有生命的灵物在半空夭矫。 “好像一条……龙,”赵五喝了口酒,喃喃的说。 云龙变 第二章 箜篌引   “家主,家主!帝都有信来,帝都有信来!”   外面的走廊上传来家奴的呼喊,伴着急匆匆的脚步声。   叶雍容缓缓的把掌中的一卷手稿放回书桌上,微微静了一刻,从容不迫的起身。书房中只点了一枝油烛,在墙壁上拉出她长长的影子,她一步一步,走得缓慢,却绝不滞涩。   拉开门,夜风丝丝缕缕吹在她的脸上,满是清凉。满天晴朗,星月的光辉下东面北邙山巍峨如巨人的影子横亘在山居小宅的前方,微微泛着青色,又是一个春天。   去年春天的时候她还只是云中叶氏的小姐,而严冬霜降的时候,父亲在垂危中死死握着她的手,没能说出最后的话,就永远闭上了眼睛。于是叶雍容成为云中叶氏的家主,最后一个“名将之血”的正宗继承人,是个二十四岁的女儿。叶雍容知道父亲那时候想说的是什么,她将手伸进父亲稀疏花白的头发中细细的梳理,默默的点头,感觉着他的身体慢慢的凉下去。   身材颀长的女家主袖着手立在宽阔的屋檐下,默然远眺大山,这份自然而然的威仪令得家奴不敢放肆。他挥舞着信笺的手低落下去,收了声音半跪在一旁。   叶雍容侧目看了看他手中那张信笺,确实是帝都王公贵胄所喜欢的那种淡褐色的桦皮纸。足足六年不曾收到帝都的来信了,如今再次听到帝都的消息,她并不知道是喜是悲。谢太傅在皇室大臣中的地位依然如日中天,也许是雪夜勤王的案子终于东窗事发,赐死的奏章追到了云中城。她这么想着,却并无畏惧的神情,反倒是有些出神。   “家主,帝都有信来。是陛下亲笔,召家主即刻启程赴帝都,就羽林天军幕府兵机参政之位,领幕府参谋一百七十五人,”家奴竭力压着兴奋,“家主,我们云中叶氏再起的机会,终于来啦!终于来啦!”   “什么?召我就兵机参政之位?”   出乎意料的好消息却令叶雍容茫然起来。就算谢奇微真的没有因为六年前的案子发难,她私自离开天启城,弃官归隐,这些年又隐居在北邙山下的山居里读书,毫无建树,皇室怎么会忽然召命她为兵机参政?羽林天军百多参谋,只有一个兵机参政,进一步可以在天穹殿上参议皇家军事,退一步则是羽林天军的首座军师,历来是豪门世家必争的席位。   “陛下亲笔书信,加盖国玺,万无一失啊!”家奴以为她惊得呆了,把信摊开高举过头,“百里家主为您做的保荐,帝都里再大的人物,也不敢轻视我们叶家了!”   “百里家主?百里莫言?”叶雍容看着信角上泥金的印章,更没有头绪。   帝都贵族世家不可胜数,百里家却是百年来首屈一指的大族,前前后后无论朝中的势力怎么变化,当权的大臣却不敢和百里家的势力正面交锋。说到帝都第一豪门,终究还是百里世家。这一代的家主百里莫言更是文采风流的矜贵人物,只是她甚至从未有机会上门拜见,不知道百里莫言又为什么会为她做出那么大的保荐。   隐隐的心头有些困惑,像是那时见到谢奇微的眼神,才悟到帝都权势场中,无处不是悬崖峭壁。   “家主……”家奴不解她的漠然,仿佛淋头被浇了一盆冷水,不知所措的看着她。   叶雍容收回眼神,还是袖着双手默默的眺望北邙山,满头不系的青丝仿佛用黛色洗过,在夜风里悠然起落。   “叶巍,你说百里莫言为什么要保荐我呢?”   名叫叶巍的家奴愣了一下:“当然是我们云中叶氏名将之血的威名,现在皇室没有名臣大将,正是要招募人才的机会。又有什么人,像我们叶家这种忠君报国?家主不必犹豫了,老家主过世前的心愿终究能够实现,我们叶氏还是这九州东陆的七大氏族之一,成败就靠家主这次进京立威了。”   叶雍容无声的笑笑:“叶巍,逢事要想得仔细。六年前我为何离开帝都,你大概也知道。自从喜皇帝驾崩,时局的混乱已经不是单凭皇室的力量可以镇压的了。殇阳大战之后,赢无翳撤出帝都,楚卫、下唐和淳国却取而代之,皇室大臣原来依附赢无翳的,如今都依附不同的诸侯。天下的风云都在小小一个帝都中起伏,诸党倾轧,皇帝无权。如今这封信等于百里家忽然来使要求交好,你以为,我踏进帝都,只是接一个羽林天军幕府首领的位置么?”   叶巍瞪大眼睛,不知所措起来。他只是个武士,并没有学过兵学,不怕刀剑,却根本不明白权力的争夺中,多少的杀机更甚于刀锋剑刃。   “那……家主的意思是……不去帝都了?”   “不,”叶雍容断然道,“收拾一下,我们会尽早出发。”   “是!”叶巍猛一低头。   “明知是杀人场,却不得不去试试,我们是云中叶氏的后人,叶家多少代为皇室忠心耿耿,现在衰微的时代,又怎么能逃避?挽狂澜于即倒,存危亡于乱世,”叶雍容低声道,“这是父亲的,也是我的心愿!”   “是!”   主仆间再也无话。叶巍不敢擅自撤下去,怕家主还有身份吩咐,叶雍容却只是在屋檐下静静的看山。叶巍抬头偷偷看她一眼,那张依然明艳如珠玉的脸上,在月光下像是抹了一层淡淡的霜色,拒人在千里之外。叶巍从小和她一起长大,清楚的知道家主已经二十四岁,尤然未婚。   女子二十四岁,即便还是美丽的,又能美丽多久呢?叶巍想着,却又自己在心里摇头,毕竟那是云中叶氏的家主啊。又怎能想像名将之血的继承人嫁作人妇,在葡萄架下做小儿女状呢?   “那你的心愿,到底是什么呢?”   叶巍茫然的抬头,不明白家主为何忽然说了这句不可解的话。叶雍容自己也一愣,微微笑笑,仿佛静静的春花盛开。   此时越过茫茫的宛州大地,越过笔直插入云霄的锁河山脉,中州浩瀚高旷的原野上,一堆火噼里啪啦的燃烧着,对映着天空中澄澈如水的星光,照亮了周围的营地。   满载货物的大车在周围围成了一个圈子,捆扎货物的大绳上缠了黑色小旗,这是一个颇有规模的商队。   这里是帝都平原之东。中州地势高于宛州和越州,只有一块帝都平原得天独厚,低洼下去,积蓄雨水适合耕种。除此之外大半都是一望无际的高原大地,种田只产高梁和小粟,放牧更加适宜。原来陈国和楼国两家诸侯在帝都平原和雷眼山之间拥有土地,三百年前蛮族南下,一举冲掉了楼国,杀得伏尸满地,陈国也奄奄一息,于是放弃了这片荒凉的土地,把人口迁移到雷眼山以东的肥沃土地去。   这样雷眼山到帝都平原之间的高地就成了一片荒原,只有少数缴不起赋税的流民会在这里开垦一片荒地,种一些粟米果腹。几百里的土地上,就这么些稀稀寥寥的村子散落着。   本来这样的地方不该有商队涉足,可是荒原却有特别的出产,东陆最毒的蝰蛇就产在这片人迹稀少的地方。蝰蛇的毒有个好处,若是被别的蛇咬了,只要立刻吞下蝰蛇的毒液就可以保命。可是蝰蛇的毒液本身更是剧毒,若不是中其他蛇的蛇毒很深,只要被蝰蛇咬中一口,最多也只有三日的命。所以蝰蛇的毒液就成了解毒的稀罕药物,商人们带着大车的货物而来,让那些吃不饱饭的流民去捕捉蝰蛇,渐渐的捕蛇成了主业,种田倒是荒疏了。   只要敢冒死去捕蛇,在这里照样可以喝到蛮族的美酒,用上宛州的寒绢。   “哎唷我这腰,再摇摇就断了,这位大兄行个方便,帮小人去弄点清水可好。”   说话的是个年轻的行商,个子不高,眉眼却清秀,只是略略的有些贼意,眼光左闪右闪,最终瞅中了一个正在喝酒的陈国商客,凑到对方身边低声下气的哀求起来。   “一边去!要水自己去打!”陈国商客酒意已深了,瞪了他一眼。   “好好好,自己去,”年轻的行商没办法,一手撑着腰刚要站起来,又是“哎唷”一声斜着身子倒在草地上,双眉锁成一团,脸儿抽搐起来,似乎真的是痛楚难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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