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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夫子也有不讲理的时候
—— 一堂方法论的研究生课
一
念研究生的时候，我有一位特别健壮的师弟。他脸上的线条像利斧劈砍的那么强劲，寝室里贴着蓝搏单手举起机关枪的照片，常年不断的哑铃操把他身上的肌肉都变成了花岗岩和鹅卵石。
一见到他，我就彻底失去自信。
后来听说他在女孩面前特别害羞，而这方面我颇有天赋，于是又振奋起来。
我们专业的男生都知道这个的故事：
有次开晚会，那位师弟遇到一个漂亮的女生。
他犹犹豫豫地问：“你是外语系的吗?”
女孩爽朗地回答：“是呀。”
师弟想起外语系一个男生的名字，就问：“你认识赵国强吗?”
女孩回答：“认识。”
师弟说：“那我们就跳舞吧。”
这故事很可能不是真的。少男少女轻声交谈，如果他们自己不讲出去，谁会知道?但男生都兴高采烈地传，在食堂、在宿舍经常听到这种
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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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的对话。为什么?因为认不认识赵国强跟跳不跳舞根本不挨。
要是讲话不合逻辑，就显得特别可笑。
二
多年聚居在学校宿舍的学生得有一些荒唐事，不然很容易闷死。不过做学问跟做工一样，不能胡来，所以我给研究生讲方法论，总是叫他们去学逻辑，省得写出来的论文被别人传以为笑。
那天我在黑板上写了类比推理的简单
公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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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甲有某种性质，
乙也有这种性质，
甲还有另一种性质，
所以，乙可能也有那种性质。
我解释说，假设我们听过一个哈佛教授的讲座，讲得挺好。现在哈佛另一个教授来讲学，我们可以推论：这次讲座可能也不错。套入公式就是：
上次讲学的是哈佛的教授，
这次讲学的也是哈佛的教授，
上次的讲学有意思，
所以，这次讲学可能也有意思。
我告诉学生，为了清楚，公式说已知两个事物有一个相同点(在具体例子里，俩人都是哈佛教授)。其实两个事物相同或相似的地方越多，结论正确的可能性就越大。
一位学生问：“只是可能吗?”他似乎觉得认真的推理就应该得到可靠的结论。
我说：“对。只是可能。两个东西有一点或者几点相同，不能保证还有另一点相同。归纳推理的结论都只是可能，演绎推理的结论倒是确定的。可惜演绎的前提往往是归纳的结论，所以演绎推理的结论也不一定靠得住。人类只有那么大本事，毫无办法。”
三
我让学生举些类比推理的例子。
因为刚刚讨论过《论语》，有个女孩讲了孔子的一段话。
孔子说，他不知道做人怎么能不讲信用，就像牛车没有安横木的輗，马车没有安横木的軏，根本就走不了：“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可行之哉?”
我叫女孩试试把孔子的话填进公式。她一边想，一边在黑板上写。我耐心等着，看到根本没有希望，就问：“谁还想试试?”
一个男生英雄救美，走上讲台，跟女孩并肩努力，但还是不对路。
中国的教育怎么了?逻辑是讲道理的规矩。难道我们的学校从来不教人讲道理?罗素说：“逻辑是哲学的本质。”中国的学生从小就反反复复地学哲学。这些研究生过了大学入学的高考，又过了硕士生入学的全国统考，对逻辑却一窍不通。
学生们挺积极，一个接一个，把黑板写得乱七八糟。终于有人写出：
輗和軏是牛车和马车行走的关键，
讲信用是做人的关键，
没有輗和軏车就不能走，
所以，不讲信用可能人也不能生存。
这可以说得通。问题是讲道理得从已知推出未知，或者从大家都同意的道理推出有人还没有接受的主张。如果观点没有推进，那就不是推论，就不是讲理。要是已经知道“讲信用是做人的关键”，把它作为前提，那么，就已经知道了结论，已经同意那种说法，整个推理都是白费气力，都是废话。
四
我告诉学生，除了推理论证，类比还有另外两个用途。第一是“说明”，例如讲“计算机硬盘就像一个仓库”。这不是为了推出新结论，而是为了把事情说得更清楚。第二是“修辞”，给听众和读者深刻的印象，激发他们的感情。孔子的类比实际上是起这个作用。
一个性急的女生问：“您是说孔子在煽情，不是在讲理?”
我说：“是的。讲理是讲事情的原因。孔子几乎从来不讲理，总是说要这样，要那样，但往往不讲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那样。”
“孔子不讲理?”学生觉得有点意外。“他不是理论家、哲学家吗?”
我说：“按罗素的看法，不讲逻辑就不是哲学家。现代学者认为‘道德先生’(moralists)跟‘伦理学家’(ethicians)是两回事。孔子恐怕是个道德先生。”
学生有点急了：“您认为孔子错了?”
我回答：“孔子是私立学校教师，有思想自由和言论自由，高兴怎么说就怎么说，可以讲道理，也可以煽情。但后来有些人拍马屁拍错了。另外，叫人讲信用一点都没错。如果可以不讲信用，那么人类说话的能力就完全没有用了：谁知道你讲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五
隔壁的教室课间休息，几个男孩女孩在我们窗外探头探脑。我嗓门小，讲得慢。好多教室里的老师都慷慨激昂。而我们上课是大家一起商量，既没有长幼规矩，又没有磅礴气势，其他专业的同学可能觉得奇怪。
我告诉学生，不讲道理不等于提出的观点一定错误，只是没有把证据说出来，往往让人难以分辨是非。
孔子的社会责任感特别强，一辈子努力，希望造福社会。但人人都难免说错话，做错事。孔子有些讲法对，有些讲法不对。
一个有名的例子是，孔子的学生问他应该怎么样治国，孔子说，有充足的粮食和强大的军事力量，人民对统治者就信服了：“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古代汉语的“矣”相当于现代汉语的“了”。说“奴去矣”就是说“我走了”。很显然，孔子把充足的粮食和强大的军事力量作为条件，把“信”作为结果。
孔子的学生又问，如果这三样中要放弃一样或两样，应该放弃什么。这个提问改变了孔子的思路，把粮食、军事力量和“信”三样东西从因果关系变成并列关系。而孔子居然没有发现，“卜通”一声掉进学生刨的坑。他说，不得已就放弃军事力量，再不得已就把粮食也放弃掉，但无论如何也要保持“信”。
他原来说，充足的粮食和强大的兵力是让人民信服的条件，后来又说可以放弃粮食和军力保持人民的“信”。没有了条件，怎么会有结果呢?
动画片《花生》里的女孩对史努匹的主人查理讲：“如果有个好脸蛋，就不必做个好人。”要是没有好脸蛋，还能不做好人吗?
六
下课了，校园里阳光灿烂。我拎着包回家，耳塞里在播相声《你要折腾》。
高大的孔子石像前有四五个嘻嘻哈哈的女生拍照。她们歪着头，叉开两指做出V字手势。
孔子脸上带着伟人的威严。他穿的袍子又宽又长，拖在地上，下摆前冒出两个高翘的鞋头。
我发现他的鞋子太大，不合比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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