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台湾现代诗选-陈克华作品

陈克华作品 陈克华，1961年生于花莲市。曾于美国哈佛医学院进修（一九九七～二○○○年），现任台北荣民总医院眼科主治医师。擅长诗、散文、小说、剧本、歌词、影评，并撰写专栏。出版作品有诗集、散文、极短篇、剧本、歌词、影评等二十几种。以鲁迅为师，经常在其作品当中呈现对现实独特角度的观察，对人性的愚騃及 制度 关于办公室下班关闭电源制度矿山事故隐患举报和奖励制度制度下载人事管理制度doc盘点制度下载 的蛮横的不满，以及因人世无常而兴起的幻灭与失落。着有《在生命转弯的地方》、《欠砍头诗》、《颠覆之烟》等书。 上邪 上邪 醒来, 在无数次的醒来之间 昏昧的日头和目光 双眸如穴 褥单似雪 雪地中露出几枝枯桠 是因畏寒而蜷曲的肢体 爱情长途跋涉至此, 扎营, 生起冓火 远处密林里狼嚎四起了 是生活里埋伏的愁苦劳烦 正要伺机而动 偷袭 我们终将倦极 失温倒地的心 我欲与君相知 也许该再相信一次 但爱情的样子已在记忆里模糊 像一张涂改太多次 因此陷入歧义阴影的脸 生命改弦易輙 终于走到了这里, 河一般走到这里 一条不再轻易改变河道的河 茫漠缓慢的中游 此时不知道该相信什么 或者不该相信什么 才好--- 彷佛站在河中央的沙洲听见 来自遥远上游的急雨与涨潮 微悟着: 还是, 就让我们暂时 什么都不要相信 好吗? 长命无绝衰 于是我们决定坐下来 缷下布满彼此指纹的盔甲 像地图上两枚比邻的图钉 深深地刺入泥土 在目光所及处繁衍 一大群一大群驯服的植物 晴耕雨读 秋收冬藏 并秘密掘一口井, 深深深深地 穿过层层黄土掩埋的人类历史 终于出土的一些 细碎的陶片和白骨 足以拼凑出一座爱情的墓穴 并回忆起 曾经 在梦中被一道熟悉的背影 洗刼一空…. 山无陵 「虽然, 我们真正的敌人是时间…」 但死亡模糊了判断 采来安神的蕨草速速凋萎 我们诵读着兽皮上的卜辞 聆听空气中远山传来的咒语 决心, 要在下次雷殛劈开头颅之前 到草原最高处 放生一只 我们收养的黑色风筝. 江水为竭 爱, 是在什么时候消失的? 松青与琥珀 酥油和车磲 玛瑙及珍珠 还有我们的心 一同供在佛前: 我们的爱 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消失的? 冬雷震震 此际广大的天籁被我们共守的沉默奏响了. 云层覆盖着岩层的尸体 万物如蛆 石头已腐 辙沟的水面 漂着鱼肚翻起的臊腥 风流窜于天地流血的窍孔 ---此际, 宇宙的号角吹奏起广大的天籁….. 夏雨雪 于是你拆走了我的骨做出征的旗 将我的指甲和耳朵串在胸前 贴近着你如战鼓擂动的心脏 舌割下喂食饥饿的斗兽 剥皮成席 拔歯为冠 发编成强劲的弓弦 眼珠子镶在你高举的大刀握柄上 代替你看见 遥遥看见 征途上一个走失的孤儿 曾经, 你在他脸上发现一朵 和他年齢毫不相称的沧桑微笑…… 天地合 宇宙收回了所有的光。 乃敢与君绝 预言里我们将在雪地里重逢 在爱情里长途跋涉 扎营, 生起冓火 在与狼群奋战后不支倒地 ---那时, 纷纷大雪遮去了已成焦土的大地 海水被决干 所有岛屿们相互拥抱成陆地 眼角发动的火山爆发与双唇煽起的超级飓风 盘躆着人类盘躆过的文明 几只平和的瓶鼻海豚游过黄昏的天际线 水母排列着队伍雁行天空 人类漂浮如冰洋海面的微生物 亿万分之一的机会 我们的灵魂会在一次宇宙如鲸的呼吸里 同在 向上升起的喷泉当中 赤足踊跃. 2010/6/21 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必须是被完整覆盖着的, 我说 我的心 必须是被花团锦蔟着的 必须是被生死拥护着的 凉滑如刃的锦绣被面 从我滚烫的颊 裂向绷紧的膝 冰镇的踝 你, 你必须这样包覆我 我的身体, 像一件清冷的 殉葬的金镂玉衣 当我展示过我的粗砺 和犷朴之后 你可以这样安置我 于烟花消灭 人声渺远 钟鼓俱寂 且舟行无声的河上—今晚 今晚会是 必须是 命运式的漂流 同时 必须是 渡向彼岸 暗暗的 深入森林与沼泽的 舟子的决心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你可以这样安置我 而我伸手向你了, 毕竟 我伸手 向你了, 笔直地 伸过绫罗绸缎堆起的山峦 绕过绣着吴侬软语 词藻华丽的屏风 逼视那无从逼视终究逼视的 你钛合金的头冠 钢的眼神 液态氮的唇 那多过孔雀千眼的水袖与披肩--- 是的 我越过众口 铄金的千千万万个可能 前来见证我的卑微 无纹---我腐朽的桨 百结的衣 乡气的发型和鴃舌的腔调 雾湿的眼溢流着经年淤塞的鲁莽和绝望 但起伏的胸中充塞更多的是勇气: 「我爱你. 」 我的手 我曾有力地深深划入河的肉身的手 如今笔直地 沉默地 坚定 伸向你了.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但起伏胸中充塞更多的其实是软弱 但你原可以尽情拒绝我的. 我只抚摸着我的桨 以凌厉空前 又绝后温柔的姿势 抚摸, 倚着船桅 像弹奏着 河水 一袭静穆的河水 琤琤淙淙 不舍画夜 是的, 我画夜劳动出厚茧来的双手 抚摸过皇天 后土 滩上沉睡的每一颗鹅卵 月光下陷入疯狂的芦苇 之后 如今 是你 你尽情拒绝着一切弹奏的手.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抚摸过月光下疯狂的芦苇 之后 我躺入你了. 而我终于 躺入你了 没有承诺 也并非预期地 那样底躺入 你散开如云梦大泽的温暖血脉 叆叆叇叇地, 大朵大朵开着氤氲的体香 躺入你的影子 你的呼吸 你的记忆 像一场水上的葬礼 结束着我们的相遇 ---之后, 我们被埋入似水的时光 河水在汇流的此刻泛滥了 而我原爱着的是根着于土地的 如今，却是流逝的水面 载着我们的棺椁 而且，是我的手，悄悄解开了绳缆……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而我原爱着的是根着于土地的 树样的坚持 静止 峥嵘 擅于婆娑地等待--- 我曾拥有整座森林的等待呵, 我要 献给一个同样茂盛静美如森林的人 他的爱根盘错结如森林 同时, 又能将整座森林 连根拔起--- 我唱着, 我将对他唱着: 滥兮抃草滥予昌枑泽予 昌州州焉乎秦胥胥缦予 乎昭澶秦踰渗惿随河湖(注) 是的他将被我的歌声吸引如一只夜渡的水鸟 华丽 矜持 且迟疑 那时 正好栖止 在神话缓缓涨潮的彼岸….. 2010/11/9 注: 日前在大学任教的同志友人D向我透露他的恋情遭遇了阻碍, 他发现他真的在意对方的低学历与粗鄙的工作. 他的故事引发了我重读越人歌的念头. 越人歌在中国文学史里占有许多可能的「第一」---首先, 他是第一首「翻译诗歌」(由当时越国的舟子唱出的越语译成楚语, 本诗中第五段即援引了原来的越音) ; 又, 第一首尝试且成功地跨越阶级, 国族和语言障碍的情诗(越国的船夫对楚国贵族鄂君子唱出动人情歌, 经翻译后鄂君子大受感动, 但牵住舟子的手, 且＂行而拥之，举绣被而覆之＂, 就今日的话来说, 算是挑逗成功, 两人因此做了爱做的事.) 同时, 越人歌又是一首被借用传情且「成功达阵」的诗歌(后来楚大夫庄辛见襄成君华衣靓容，想握一握襄成君的手遭拒, 便向襄成君讲述了越人歌背后的故事, 襄成君感动之余, 也就和庄辛大夫两人手牵着手了. ) 最后, 当然无庸赘言, 这是一首同性之间传达恋慕之情的民歌, 流传于中国南方各部族且最终成了「楚辞」的源头. 愿以此诗送给友人D, 愿他得以跨出阶级的障碍与有情人终成眷属。 论陈克华的诗与道德 ■ 郑愁予 　　孔子回答过许多关于「仁」的问题，但没有做过任何对「仁」的解释。「仁」可能是儒家的「禅」，要达到是很困难的。到了孟子的时代，为凑合战国新的社会型态发展出的价值观，便作了一些曲解，到最后又给合了道家和佛家的思想，后代有的儒学家将之转化成「理」。而在《论语》中，「仁」相对的是「礼」。所以在儒家思想的渊源中，「礼」和「仁」是对抗的。用现代名词来解释，「仁」是道德（morality），「礼」是律德（ethics）。艺术作品表现的是道德──亦即「仁」的精神，涵盖了怜悯、人的本质，颇有宗教精神。律德则是孝、悌、忠、信，开会守时、见人有礼貌……等等。很多人说日本是因为儒家思想，所以经济成功，我认为他们只取了律德，而忽略道德，所以会砍伐雨林，会开发化学污染的工业，而不顾后果。 特别是在文学、艺术作品中，道德和律德要分清楚。如曹操有律德的诗也有道德的诗。道德的诗悲天悯人，「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你不能说他在提倡饮酒。因此，我认为陈克华的诗不是律德的，但却是道德的。 ──摘自一九九三年八月二十九日《现代诗》四十周年座谈的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