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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宋詩論宋詩 繆鉞     宋初沿襲五代之餘,士大夫皆宗白居易詩,故王禹偁主盟一時。真宗時,楊億、劉筠等喜李商隱,西昆體稱盛,是皆未出中晚唐之範圍。仁宗之世,歐陽修於古文別開生面,樹立宋代之新風格,而於詩尚未能超詣,此或由於非其精力之所專注,亦或由於非其天才之所特長,然已能宗李白、韓愈,以氣格為主,詩風一變。梅堯臣、蘇舜欽輔之。其後王安石、蘇軾、黃庭堅出,皆堂廡闊大。蘇始學劉禹錫,晚學李白;王黃二人,均宗杜甫。“王介甫以工,蘇子瞻以新,黃魯直以奇。”(《苕溪漁隱叢話》卷四十二引《後山詩話》)宋詩至此,號為極盛。宋詩之有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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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宋詩 繆鉞     宋初沿襲五代之餘,士大夫皆宗白居易詩,故王禹偁主盟一時。真宗時,楊億、劉筠等喜李商隱,西昆體稱盛,是皆未出中晚唐之範圍。仁宗之世,歐陽修於古文別開生面,樹立宋代之新風格,而於詩尚未能超詣,此或由於非其精力之所專注,亦或由於非其天才之所特長,然已能宗李白、韓愈,以氣格為主,詩風一變。梅堯臣、蘇舜欽輔之。其後王安石、蘇軾、黃庭堅出,皆堂廡闊大。蘇始學劉禹錫,晚學李白;王黃二人,均宗杜甫。“王介甫以工,蘇子瞻以新,黃魯直以奇。”(《苕溪漁隱叢話》卷四十二引《後山詩話》)宋詩至此,號為極盛。宋詩之有蘇黃,猶唐詩之有李杜。元祐以後,詩人疊起,不出蘇黃二家。而黃之畦徑風格,尤為顯異,最足以 关于同志近三年现实表现材料材料类招标技术评分表图表与交易pdf视力表打印pdf用图表说话 pdf 宋詩之特色,盡宋詩之變態。《劉後村詩話》曰:“豫章稍後出,會粹百家句律之長,究極歷代體制之變,搜討古書,穿穴異聞,作為古律,自成一家,雖隻字半句不輕出,遂為本朝詩家宗祖。”其後學之者眾,衍為江西詩派,南渡詩人,多受沾溉,雖以陸游之傑出,仍與江西詩派有相當之淵源。至於南宋末年所謂江湖派,所謂永嘉四靈,皆爝火微光,無足輕重。故論宋詩者,不得不以江西派為主流,而以黃庭堅為宗匠矣。     唐代為吾國詩之盛世,宋詩既異於唐,故褒之者謂其深曲瘦勁,別闢新境;而貶之者謂其枯淡生澀,不及前人。實則平心論之,宋詩雖殊於唐,而善學唐者莫過於宋,若明代前後七子之規摹盛唐,雖聲色格調,或亂楮葉,而細味之,則如中郎已亡,虎賁入座,形貌雖具,神氣弗存,非真賞之所取也。何以言宋人之善學唐人乎?唐人以種種因緣,既在詩壇上留空前之偉績,宋人欲求樹立,不得不自出機杼,變唐人之所已能,而發唐人之所未盡。其所以如此者,要在有意無意之間,蓋凡文學上卓異之天才,皆有其宏偉之創造力,決不甘徒摹古人,受其籠罩,而每一時代又自有其情趣風習,文學為時代之反映,亦自不能盡同古人也。     唐宋詩之異點,先粗略論之。唐詩以韻勝,故渾雅,而貴醞藉空靈;宋詩以意勝,故精能,而貴深折透闢。唐詩之美在情辭,故豐腴;宋詩之美在氣骨,故瘦勁。唐詩如芍藥海棠,穠華繁采;宋詩如寒梅秋菊,幽韻冷香。唐詩如啖荔枝,一顆入口,則甘芳盈頰;宋詩如食橄欖,初覺生澀,而回味雋永。譬諸修園林,唐詩則如疊石鑿池,築亭闢館;宋詩則如亭館之中,飾以綺疏雕檻,水石之側,植以異卉名葩。譬諸遊山水,唐詩則如高峰遠望,意氣浩然;宋詩則如曲澗尋幽,情境冷峭。唐詩之弊為膚廓平滑,宋詩之弊為生澀枯淡。雖唐詩之中,亦有下開宋派者,宋詩之中,亦有酷肖唐人者;然論其大較,固如此矣。     茲更進而研討之。就內容論,宋詩較唐詩更為廣闊。就技巧論,宋詩較唐詩更為精細。然此中實各有利弊,故宋詩非能勝於唐詩,僅異於唐詩而已。     唐詩以情景為主,即敍事說理,亦寓於情景之中。出以唱歎含蓄。惟杜甫多敍述議論,然其筆力雄奇,能化實為虛,以輕靈運蒼質。韓愈、孟郊等以作散文之法作詩,始於心之所思,目之所睹,身之所輕,描摹刻畫,委曲詳盡,此在唐詩為別派。宋人承其流而衍之,凡唐人以為不能入詩或不宜入詩之材料,宋人皆寫入詩中,且往往喜於瑣事微物逞其才技。如蘇黃多詠墨、詠紙、詠硯、詠茶、詠畫扇、詠飲食之詩,而一詠茶小詩,可以和韻四五次。(黃庭堅《雙井茶送子瞻》、《和答子瞻》、《省中烹茶懷子瞻用前韻》、《以雙井茶送孔常父》、《常父答詩復次韻戲答》,共五首,皆用“書”“珠”“如”“湖”四字為韻。)餘如朋友往還之跡,諧謔之語,以及論事說理講學衡文之見解,在宋人詩中尤恒遇之。此皆唐詩所罕見也。夫詩本以言情,情不能直達,寄於景物,情景交融,故有境界,似空而實,似疎而密,優柔善入,玩味無斁,此六朝及唐人之所長也。宋人略唐人之所詳,詳唐人之所略,務求充實密栗,雖盡事理之精微,而乏興象之華妙。李白、王維之詩,宋人視之,或以為“亂雲敷空,寒月照水”(許尹《山谷詩注序》),不免空洞,然唐詩中深情遠韻,一唱三歎之轉致,宋詩中亦不多覯。故宋詩內容雖增擴,而情味則不及唐人之醇厚,後人或不滿意宋詩者以此。     唐詩技術,已甚精美,宋人則欲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蓋唐人尚天人相半,在有意無意之間,宋人則純出於有意,欲以人巧奪天工矣。茲分用事、對偶、句法、用韻、聲調諸端論之。  (一)用事      杜甫自謂“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其詩中自有熔鑄群言之妙。劉禹錫云:“詩用僻字須要有來去處。宋考功詩云:‘馬上逢寒食,春來不見餳。’嘗疑此字僻,因讀《毛詩•有瞽》注,乃知六經中惟此有餳字。”宋祁云:“夢得作九日詩,欲用餻糕字,思六經中無此字,不復用。”詩中用字貴有來歷,唐人亦偶及之,而宋人尤注意於此。黃庭堅《與洪甥駒父書》云:“自作語最難。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後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於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黃庭堅欣賞古人,既着意於其“無一字無來處”,其自作詩亦於此盡其能事。如《詠猩猩毛筆》云:“平生幾兩屐,身後五車書。”用事“精妙隱密”,為人所賞。故劉辰翁《簡齋詩注序》謂“黃太史矯然特出新意,真欲盡用萬卷,與李杜爭能於一詞一字之頃,其極至寡情少恩,如法家者流。”實則非獨黃一人,宋人幾無不致力於此。茲舉一例,以見宋人對於用字貴有來歷之謹細。     《西清詩話》:“熙寧初,張掞以二府初成,作詩賀荊公,公和曰:‘功謝蕭規慚漢第,恩從隗始詫燕臺。’以示陸農師。農師曰:‘蕭規曹隨,高帝論功,蕭何第一,皆摭故實,而請從隗始,初無恩字。’公笑曰:‘子善問也。韓退之《鬥雞聯句》:“感恩慚隗始。”若無據,豈當對功字也。’乃知前人以用事一字偏枯,為倒置眉目,反易巾裳,蓋謹之如此。”(《苕溪漁隱叢話》卷三十五)     唐人作詩,友朋間切蹉商討,如“僧推月下門”,易“推”為“敲”;“此波涵帝澤”,易“波”為“中”,所注意者,在聲響之優劣,意思之靈滯,而不問其字之有無來歷也。宋詩作者評者,無拘無束對於一字之有無來歷,斤斤計較,如此精細,真所謂“寡情少恩如法家者流”。此宋人作詩之精神與唐人迥異者矣。     所貴乎用事者,非謂堆砌餖飣,填塞故實,而在驅遣靈妙,運化無跡。宋人既尚用事,故於用事之法,亦多所研究。《蔡寬夫詩話》云:“荊公嘗云‘詩家病使事太多’,蓋皆取其與題合者類之,如此乃是編事,雖工何益。若能自出己意,借事以相發明,情態畢出,則用事雖多,亦何所妨。”《石林詩話》云:“詩之用事,不可牽強,必至於不得不用而後用之,則事辭為一,莫見其安排鬥湊之跡。蘇子瞻嘗作人挽詩云:‘豈意日斜庚子後,忽驚歲在己辰年。’此乃天生作對,不假人力。”大抵用事貴精切、自然、變化,所謂“用事工者如己出”(《王直方詩話》),即用事而不為事所用也。     非但用字用事貴有來歷、有所本,即詩中之意,宋人亦主張可由前人詩中脫化而出,有換骨奪胎諸法。黃庭堅謂:“詩意無窮而人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意,雖淵明、少陵不得工也。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規摹其意形容之,謂之奪胎法。”     詩中用字用事用意,所以貴有所本,亦自有其理由。蓋詩在各種文學體裁中最為精品,其辭意皆不容粗疏,又須言近旨遠,以少數之字句,含豐融之情思,而以對偶及音律之關係,其選字須較文為嚴密。凡有來歷之字,一則此字曾經古人選用,必最適於表達某種情思,譬之已提煉之鐵,自較生鐵為精。二則除此字本身之意義外,尚可思及其出處詞句之意義,多一層聯想。運化古人詩句之意,其理亦同。一則曾經提鍊,其意較精;二則多一層聯想,含蘊豐富。至於用事,亦為達意抒情最經濟而巧妙之方法。蓋複雜曲折之情事,決非三五字可盡,作文尚可不憚煩言,而在詩中又非所許。如能于古事中覓得與此情況相合者,則只用兩三字而義蘊畢宣矣。然此諸法之運用,須有相當限度,若專於此求工,則雕篆字句,失於纖巧,反失為詩之旨。  (二)對偶     吾國文字,一字一音,宜於對偶,殆出自然。最古之詩文,如《詩經》、《尚書》,已多對句。其後對偶特別發展,故衍為駢文律詩。唐人律詩,其對偶已較六朝為工,宋詩於此,尤為精細。《石林詩話》云:“荊公晚年,詩律尤精嚴,造語用字,間不容髮,然意與言會,言隨意遣,渾然天成,殆不見有牽率排比處。如‘含風鴨綠鱗鱗起,弄日鵝黃裊裊垂’,讀之初不覺有對偶,至‘細數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但見舒閑容與之態耳,而字字細考之,皆經檃括權衡者,其用意亦深刻矣。嘗與葉致遠諸人和頭字韻詩,往返數四,其末篇云:‘名譽子真居谷口,事功新息困壺頭’,以谷口對壺頭,其精切如此。”大抵宋詩對偶所貴者數點: (甲)工切     如“飛瓊”對“弄玉”,皆人名,而“飛”字與“弄”字,“瓊”字與“玉”字又相對。如“谷口”對“壺頭”,皆地名,而“谷”字與“壺”字,“口”字與“頭”字又相對。如“含風鴨綠鱗鱗起,弄日鵝黃裊裊垂”,“鴨綠”代水,“鵝黃”代柳,而“鴨”“鵝”皆鳥名,“綠”“黃”皆顏色,“鱗鱗”“ 裊裊”均形況疊字,而“鱗”字從“魚”,“ 裊”字從“鳥”,備極工切。 (乙)勻稱     如“細數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其中名詞動詞形況詞相對偶者,意之輕重,力之大小,皆如五雀六燕,銖兩悉稱。 (丙)自然      對偶排比,雖出人工,然作成之後,應極自然,所謂“渾然天成,不見牽率處。”如黃庭堅《寄元明》詩:“但知家裏俱無恙,不用書來細作行。”陳師道《觀月》詩:“隔巷如千里,還家已再圓。”陳與義《次韻謝表兄張元東見寄》詩:“燈裏偶然同一笑,書來已似隔三秋。”驟讀之似自然言語,一意貫注,細察之則字字對偶也。 (丁)意遠     對句最忌合掌,即兩句意相同或相近也。故須詞字相對,而意思則隔離甚遠,讀之始能起一種生新之感。如蘇軾“身行萬里半天下,僧臥一庵初白頭。”黃庭堅“舞陽去葉才百里,賤子與公俱少年。”讀上句時,決想不到下句如此接出,此其所以奇妙也。  (三)句法     杜甫《贈李白》詩云:“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寄高適》詩云:“佳句法如何。”《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詩云:“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韓愈《薦士》詩稱孟郊云:“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唐人為詩,固亦重句法,而宋人尤研討入微。宋人於詩句,特注意於洗鍊與深折,或論古,或自作,或時人相欣賞,皆奉此為應準繩。王安石每稱杜甫“鉤簾宿鷺起,丸藥流鶯轉。”之句,以為用意高峭,五字之模楷。黃庭堅愛杜甫詩“不知西閣意,肯別定留人。”肯別耶,定留人耶,一句有兩節頓挫,為深遠閒雅。《王直方詩話》云:“山谷謂洪龜父云:‘甥最愛老舅詩中何語?’龜父舉‘蜂房各自開戶牖,蟻穴或夢封侯王。’‘黃流不解涴明月,碧樹為我生涼秋。’以為深類工部。山谷曰:‘得之矣。’張文潛嘗謂餘余曰:‘黃九似“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真是奇語。’”觀此可知宋詩造句之標準,在求生新,求深遠,求曲折。蓋唐人佳句,多渾然天成,而其流弊為凡熟、卑近、陳腐,所謂“十首以上,語意稍同。”故宋人力矯之。《復齋漫錄》云:“韓子蒼言,作語不可太熟,亦須令生。東坡作《聚遠樓》詩,本合用‘青山綠水’,對‘野花閑花’,以此太熟,故易以‘雲山煙水’。此深知詩病者。”此事最足以見宋人造句之特色。若在唐人,或即用青山綠水矣,而宋人必易以雲山煙水,所以求生求新也。然過於求新,又易失於怪僻。最妙之法,即在用平常詞字,施以新配合,則有奇境遠意,似未經人道,而又不覺怪誕。如黃庭堅“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張耒稱為奇語。“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皆常詞也。及“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六詞合為兩句,則意境清新,首句見朋友歡聚之樂,次句見離別索寞之苦,讀之雋永有深味。前人詩中用“江湖”,用“夜雨”,用“十年燈”者多矣,然此三詞合為一句,則前人所無。譬如膳夫治饌,即用尋常魚肉菜蔬,而配合烹調,易以新法,則芳鮮適口,食之無厭。此宋人之所長也。  (四)用韻     唐詩用韻之變化也,宋人特注意及之。歐陽修曰:“韓退之工於用韻。其得韻寬,則波瀾橫溢,泛入傍韻,乍還乍離,出入回合,殆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類是也。得韻窄,則不復傍出,而因難以見巧,愈趨愈奇,如《病中贈張十八》之類是也。譬夫善馭馬者,通衢廣陌,縱橫馳逐,惟意所之,至於水曲蟻封,疾徐中節,而不蹉跌,乃天下之至工也。”宋人喜押強韻,喜步韻,因難見巧,往往疊韻至四五次,在蘇黃集中甚多。呂居仁《與曾吉甫論詩帖》云:“近世次韻之妙,無出蘇黃,雖失古人唱酬之本意,然用韻之工,使事之精,有不可及者。”詩句之有韻腳,猶屋楹之有礎石,韻腳穩妥,則詩句勁健有力。而步韻及押險韻時,因受韻之限制,反可撥棄陳言,獨創新意。此皆宋人之所喜也。  (五)聲調     唐詩聲調,以高亮諧和為美。杜甫詩句,間有拗折之響,如“寵光蕙葉與多碧,點注桃花舒小紅”,“一雙白魚不愛釣,三寸黃柑猶自青”,“負鹽出井此溪女,打鼓發舡何郡郎”。其法大抵於句中第五字應用平五聲處易一仄聲,應用仄聲處易一平聲。譬如寵光二句,上句第五字應用平聲,下句第五字應用仄聲,則音調和諧。今上句用仄聲“與”字,下句用平聲“舒”字,則聲響別異矣。因聲響之殊,而句法拗峭,詩之神味亦覺新異。此在杜甫不過偶一為之,黃庭堅專力於此。宋人不察,或以為此法創始于黃。《禁臠》云:“魯直換字對句法,如‘只今滿坐且尊酒,後夜此堂空月明。’‘清談落筆一萬字,白眼舉觴三百杯。’‘田中誰問不納履,坐上適來何處蠅。’‘鞦韆門巷火新改,桑柘田園春向分。’‘忽乘舟去值花雨,寄得書來應麥秋。’其法于當下平字處以仄字易之,欲其氣挺然不群。前此未有人作此體,獨魯直變之也。”黃非獨於律詩如此,即作古詩(尤其七古),亦有一種奇異之音節。方東樹謂黃詩“於音節尤別創一種兀傲奇崛之響,其神氣即隨此以見。”(《昭昧詹言》)(巴按:見《昭昧詹言》卷十第一條)     總之,宋詩運思造境,鍊句琢字,皆剝去數層,透過數層。貴“奇”,故凡落想落筆,為人人意中所能有能到者,忌不用,必出人意表,崛峭破空,不從人間來。又貴“清”,譬如治饌,凡肥醲廚饌,忌不用。蘇軾評黃詩云:“黃魯直詩文如蝤蛑江瑤柱,格韻高絕,盤飧盡廢。”任淵謂陳師道詩,“似參曹洞禪,不犯正位,切忌死語。”方東樹謂黃詩曰:“黃山谷以驚創為奇,意,格,境,句,選字,隸事,音節,著意與人遠,故不惟凡、近、淺、俗,氣骨輕浮,不涉毫端句下,凡前人勝境,世所程式效慕者,尤不許一毫近似之。”(巴按:見《昭昧詹言》卷十第一條,原文“黃山谷”作“涪翁”,“ 著意與人遠”與“故不惟”之間尚有“此即恪守韓公‘去陳言’、‘詞必己出’之教也”一句。)黃陳最足代表宋詩,故觀諸家論黃陳詩之語,可以想見宋詩之特點。宋詩長處為深折,雋永,瘦勁,洗剝,渺寂,無近境陳言、冶態凡響。譬如同一詠雨也,試取唐人李商隱之作,與宋人陳與義之作比較之:     蕭灑傍回汀,依微過短亭。氣涼先動竹,點細未開萍。稍促高高燕,微疏的的螢。故園煙草色,仍近五門青。(李商隱《細雨》)     蕭蕭十日雨,穩送祝融歸。燕子經年夢,梧桐昨暮非。一涼恩到骨,四壁事多違。袞袞繁華地,西風吹客衣。(陳與義《雨》)(按,武英殿本《簡齋集》卷九作《秋雨》)   李詩寫雨之正面,寫雨中實在景物,常境常情,人人意中所有,其妙處在體物人微,描寫生動,使人讀之而起一種清幽閒靜之情。陳詩則凡雨時景物一概不寫,務以造意勝,透過數層,從深處拗折,在空際盤旋。首二句點出雨。三四句離開雨說,而又是從雨中想出,其意境淒迷深邃,決非恒人意中所有。同一用鳥獸草木也,李詩中之“竹”、“萍”、“燕”、“螢”,寫此諸物在雨中之情況而已;陳詩用“燕子”、“梧桐”,並非寫雨中燕子與梧桐之景象,乃寫雨中燕子與梧桐之感覺,實則燕子、梧桐並無感覺,乃詩人懷舊之思,遲暮之慨,借燕子、梧桐以襯出耳。宋詩用意之深折如此。五六兩句言人在雨時之所感。同一詠涼也,李詩則云“氣涼先動竹”,借竹襯出;陳詩則云“一涼恩到骨”,直湊單微。“涼”上用“一”字形容,已覺新穎矣,而“一涼”下用“恩”字,“恩”下又接“到骨”二字,真剝膚存液,迥絕恒蹊。宋詩造句之烹鍊如此。世之作俗詩者,記得古人許多陳詞套語,無論何題,搖筆即來,描寫景物,必“夕陽”“芳草”,偶爾登臨,亦“萬里”“百年”,傷離贈別,則“折柳”“霑襟”,退隱閒居,必“竹籬”“茅舍”;陳陳相因,使人生厭,宜多讀宋詩,可以滌腸換骨也。       再舉宋人古詩為例,黃庭堅《跋子瞻和陶》詩云:     東坡謫嶺南,時宰欲殺之。飽吃惠州飯,細和淵明詩。彭澤千載人,東坡百世士。出處雖不同,風味乃相似。     此詩純以意勝,不寫景,不言情,而情即寓於意之中。其寫意也,深透盡致,不為含蓄,而仍留不盡之味,所以不失為佳詩。然若與唐人短篇五古相較,則風味迥殊。如韋應物《淮上即事寄廣陵親故》詩:     前舟已渺渺,欲渡誰相待。秋山起暮鍾,楚雨連滄海。風波離思滿,宿昔容鬢改。獨鳥下東南,廣陵何處在。     則純為情景交融,空靈醞藉者矣。     宋詩中亦未嘗無純言情景以風韻勝者,如:      春陰垂野草青青,時有幽花一樹明。晚泊孤舟古祠下,滿川風雨看潮生。(蘇舜欽)(巴按:《淮中晚泊犢頭》)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蘇軾)(巴按:《和孔密州東欄梨花》)      我家曾住赤欄橋,鄰里相過不寂寥。君若到時秋已半,西風門巷柳蕭蕭。(姜夔)(巴按:《送范仲訥往合肥》) 諸作雖亦聲情搖曳,神韻絕佳,然方之唐詩,終較為清癯曲折。至如:     書當快意讀易盡,客有可人期不來。世事相違每如此,好懷百歲幾回開。(陳師道)(巴按:《絕句》四首之四)     則純為宋詩意格矣。     宋詩既以清奇生新深雋瘦勁為尚,故最重功力,“月鍛季煉,未嘗輕發“(任淵《山谷詩注序》),蓋此種種之美,皆由洗鍊得來也。呂居仁《與曾吉甫論詩帖》云:“要之此事須令有悟入,則自然越度諸子,悟入之理,正在工夫勤惰間耳。”此言為詩賴工夫也。因此,一人之詩,往往晚歲精進。王安石少以意氣自許,故語惟其所向,不復更為涵蓄。後為郡牧判官,從宋次道盡假唐人詩集,博觀而約取,晚來始盡深婉不迫之趣。作詩貴精不貴多。黃庭堅嘗謂洪氏諸甥言:“作詩不必多,某生平詩甚多,意欲止留三百篇。”諸洪皆以為然。徐師川獨笑曰:“詩豈論多少,只要道盡眼前景致耳。”黃回顧曰:“某所說止謂諸洪作詩太多,不能精致耳。”作詩時必殫心竭慮。陳師道作詩,閉戶蒙衾而臥,驅兒童至鄰家,以便靜思,故黃庭堅有“閉門覓句陳無已”之語,而師道亦自稱“此生精力盡於詩,末歲心存力已疲”,此最足代表宋人苦吟也。     宋詩流弊,亦可得而言。立意措詞,求新求奇,於是喜用偏鋒,走狹徑,雖鐫鑱深透,而乏雍容渾厚之美。《隱居詩話》云:“黃庭堅句雖新奇,而氣乏渾厚。”劉熙載云:“杜詩雄健而兼虛渾,宋西江名家(巴按:《藝概•詩概》原文此有“學杜”二字),幾於瘦硬通神,然於水深林茂之氣象則遠矣。”此其流弊一。新意不可多得,於是不得不盡力於字句,以避凡近,其卒也,得小遺大,句雖新奇,而意不深遠,乍觀有致,久誦乏味。《隱居詩話》云:“黃庭堅喜作詩,得名,好用南朝人語,專求古人未使之一二奇字,綴葺而成詩,自以為工,其實所見之僻也。”方東樹曰:“山谷死力造句,專在句上弄遠,成篇之後,意境皆不甚遠。”(巴按:見《昭昧詹言》卷十二第二九一條)此其流弊二。求工太過,失於尖巧;洗剝太過,易病枯淡。《呂氏童蒙訓》云:“魯直詩有太尖新、太巧處,不可不知。”方東樹曰:“山谷矯敝滑熟,時有枯促寡味處。”(巴按:見《昭昧詹言》卷十第十一條。原文“枯促寡味”上有“藞{艹/磋}不合”四字。藞{艹/磋}[lǎzhǎ],不中貌。)劉辰翁曰:“后山外示枯稿,如息夫人絕世,一笑自難。”此其流弊三。     陳子龍謂:“宋人不知詩而強作詩,故終宋之世無詩,然其歡愉愁苦之致,動於中而不能抑者,類發於詩餘,故其所造獨工。”此言頗有所見,惟須略加解釋。蓋自中晚唐詞體肇興,其體較詩更為輕靈委婉,適於發抒人生情感之最精純者,至宋代,此新體正在發展流衍之時,故宋人中多情善感之士,往往專藉詞發抒,而不甚為詩,如柳永、周邦彥、晏幾道、賀鑄、吳文英、張炎、王沂孫之倫是也。即兼為詩詞者,其要眇之情,亦多易流入於詞。如歐陽修,世人稱其詩“多平易疎暢,律詩意所到處,雖語有不倫,亦不復問,而學之者往往遂失於快直,傾囷倒廩,無復餘地。”(《苕溪漁隱叢話》卷二十二引《石林詩話》)是譏其不能醞藉也。然觀歐陽修之詞如:    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欄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踏莎行》)    芳菲次第還相續,不奈情多無處足。尊前百計得春歸,莫為傷春眉黛蹙。(《玉樓春》)    尊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玉樓春》)     何其深婉綿邈。蓋歐陽修此種之情,既發之於詞,故詩中遂無之矣。由此可知,宋人情感多入於詞,故其詩不得不另闢疆域,刻畫事理,於是遂寡神韻。夫感物之情,古今不易,而其發抒之方式,則各有不同。唐人中工於言情者,如王昌齡、劉長卿、柳宗元、杜牧、李商隱,若生於宋代,或將專長於詞;而宋代柳周晏賀吳王張諸詞人,若生於唐,其詩亦必空靈醞藉。陳子龍謂:“宋人不知詩而強作詩。”宋人非不知詩,惟前人發之於詩者,在宋代既多為詞體奪之以去,故宋詩之內容不得不變,因之其風格亦不得不殊異也。    英國安諾德謂:“一時代最完美確切之解釋,須向其時之詩中求之,因詩之為物,乃人類心力之精華所構成也。”反之,欲對某時代之詩得完美確切之了解,亦須研究其時代之特殊精神,蓋各時代人心力活動之情形不同,故其表現於詩者風格意味亦異也。宋代國勢之盛,遠不及唐,外患頻仍,僅謀自守,而因重用文人故,國內清晏,鮮悍將驕兵跋扈之禍,是以其時人心,靜弱而不雄強,向內收斂而不向外擴發,喜深微而不喜廣闊。宋人審美觀念亦盛,然又與六朝不同。六朝之美如春華,宋代之美如秋葉;六朝之美在聲容,宋代之美在意態;六朝之美為繁麗豐腴,宋代之美為精細澄澈。總之,宋代承唐之後,如大江之水,瀦而為湖,由動而變為靜,由渾灝而變為澄清,由驚濤洶湧而變為清波容與。此皆宋人心理情趣之種種特點也。此種種特點,在宋人之理學、古文、詞、書法、繪畫,以至於印書,皆可徵驗。由理學,可以見宋人思想之精微,向內收斂;由詞,可以見宋人心情之婉約幽雋;由古文及書法,可以見宋人所好之美在意態而不在形貌,貴澄潔而不貴華麗。明乎此,吾人對宋詩種種特點,更以得深一層之了解。宋詩之情思深微而不壯闊,其氣力收斂而不發揚,其聲響不貴宏亮而貴清冷,其詞句不尚蕃豔而尚樸澹,其美不在容光而在意態,其味不重肥醲而重雋永,此皆與其時代之心情相合,出於自然。揚雄謂言為心聲,而詩又言之菁英,一人之詩,足以見一人之心,而一時代之詩,亦足以見一時代之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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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工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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