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陳慧 拾香紀

陳慧 拾香紀

举报
开通vip

陳慧 拾香紀我 連拾香 生於一九七四年六月五日 卒於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從橄欖開始── 回憶,迷茫而紛亂,只是,好像都沒有冬天。 只有大有,一直坐在滑梯底下,最後就只剩下他一人。 無論是男是女,我們都叫他做「相逢」,好不好? 連家的歲月,在三多的心上,過得特別快。 若果不是四海勇敢,五美的臉龐就會成為破相。 我一眼就從一幫鬧事之人中,把六合認出來。 七喜好像懼怕這種真實的圖片,可是又興致勃勃。 也難怪八寶立志當香港小姐。 嫌棄九傑,就是罪,可是,連家上下,不是全世界。 【事】 父親連城與母親...

陳慧 拾香紀
我 連拾香 生於一九七四年六月五日 卒於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從橄欖開始── 回憶,迷茫而紛亂,只是,好像都沒有冬天。 只有大有,一直坐在滑梯底下,最後就只剩下他一人。 無論是男是女,我們都叫他做「相逢」,好不好? 連家的歲月,在三多的心上,過得特別快。 若果不是四海勇敢,五美的臉龐就會成為破相。 我一眼就從一幫鬧事之人中,把六合認出來。 七喜好像懼怕這種真實的圖片,可是又興致勃勃。 也難怪八寶立志當香港小姐。 嫌棄九傑,就是罪,可是,連家上下,不是全世界。 【事】 父親連城與母親宋雲,一共有十個子女,順序是大有、相逢、三多、四海、五美、六合、七喜、八寶、九傑(後來將傑改為健),和我,十香。 我在十兄弟姐妺中排行第十。 從四海開始,我們的名字就與連城的生意相繫,四海辦館、五美時裝、六合百貨、七喜士多、八寶製衣、九傑運輸,而十香,是一間酒家。 連城的生意,從橄欖開始。 一九四七年冬天,連城與宋雲,在廣州成親,連城廿二歲,宋雲廿四歲,宋雲是連城的表姐,是當時家裏唸書最多的一個人,至於連城,是家裏唯一一個到過香港唸書的人。一九四八年一月,二人到了香港,連城要返皇仁書院完成中學課程,日治前,連城唸到第六班,一直唸上去,就能進到香港大學。臨行前,有人將幾萬顆橄欖托給連城,來到香港之後,卻無法找到物主,連城僱了四個工人,連夜將幾顆橄欖醃製好,連城告訴工人,這些醃製好的橄欖叫做「原子香欖」。四個工人,三天之後,就將幾萬顆「原子香欖」賣光。四個工人是阿桂、阿好、順發、阿常,一直都留在我們家裏,只除了一個阿好。後來阿桂跟順發結了婚,又反了臉,還是留在我們家裏。連城再也沒有在皇仁書院上學,正式的做起買賣來,可以賣的,都買下來,吃的,用的,光看不用的,什麼都有,一買一賣,錢就賺進來。一年之後,廣州解放,宋雲知道是不會回去的了,就買了一屋上好的傢具,並且懷了孕,那是大有,我的大哥。 大有出生於一九五零年十月五日,當時宋雲有難產的跡象,連城焦躁難當,留產院裏的助產士將吵嚷不已的連城趕到街上。連城走過賣報紙的攤檔,發現了第一天出版的「新晚報」,連城買了一份,蹲在路邊,逐字逐字去看,最後連廣告也看完,就回到留產院,大有已經出世,母子平安。從此之後,連城每天晚上都要看「新晚報」。 當時的邊境已經有檢查站了,大陸那邊的人再也不能自由入境,已經進來的,也不會隨便出去。一九五二年一月一日出生的男孩就叫做相逢。 一九四八年連城宋雲重返香港時,住在堅尼地城,一個本來是老師宿舍的地方,那時候皇仁書院的臨時校舍就在堅尼地城。後來知道會在銅鑼灣的皇后運動場建新校,連城就在高士威道賃了一個小單位。只不過連城再也沒有回到皇仁書院上課,小單位沒有多少地方放貨物和工人,於是搬到銅鑼灣海旁一個向海的大單位,根據連城的說法,那個「海」,後來變成維多利亞公園,不過那已經是他們搬走了之後的事了。原因是相逢滿月之後,就染了氣喘病,中醫西醫都無法給止住,宋雲很心,觀音呂祖文殊藥師二郎神,全都拜過,有人帶她去求問黃大仙,黃大仙說相逢要住在九龍才好。那時候正好是連城花了一百塊港幣,讓順發的駕駛執照到手,順發就開著那部狀似麵包的福士牌客貨車,載著連城、宋雲、大有、相逢、阿桂、阿好、阿常,還有兩個小幫工,搭乘汽車渡輪,浩浩蕩蕩的在佐敦道碼頭登陸。相逢的氣喘病果然沒有再復發,之後一家人就住在佐敦道與彌敦道交界的地方,三多五美都在此處出世。 三多是在一九五三年的六月三日出生,之前一天是英女皇加冕的日子,到了六月三日,彌敦道上有會景巡遊,人山人海,所有交通都停頓,連城無法將宋雲送去留產院,三多唯有在宋雲的床上出世,這種狠狽的事情以後再也沒有發生,所以宋雲最疼三多。三多剛滿月,就遇上水荒,天氣又熱,三多的皮膚就一直沒有好過,五美也有這個問題,因為一九五四年的水荒比去年更凶,甚至要暫停供水。連城心情矛盾,之前他買入大量的生鐵片,水荒出現之後,差不多家家戶戶都有連城製造的鐵皮水桶,連城後來想通了,他一心一意賺錢,讓三多五美買最好最貴的美容護膚品。 三多是在一九五三年生的,五美是在一九五四年生的,三多與五美之間的四海,卻是一九五一或是一九五二年生。 大有和相逢的身上都有玉珮,是廣州的家人一早為連城宋雲預備好的,輪到三多,連城宋雲就覺得跟過去不一樣,家人說是「三反五反」,都沒空閒去理三多。晚上,隔著一個初生的三多,宋雲都能覺著連城睡得不穩,早上醒來,連城又總是迷迷糊糊的以為自己睡在漂流的船板上,還喊頭暈,宋雲毫無辦法,每天都在鍋裏熬黃薑。後來從廣州來了一個人,告訴連城,祖父祖母都死了,鬥死,連城聽了就發呆,呆了好幾天,也沒有睡覺,頭暈病反而好了,走去跟業主議價,要將所住的單位買下來。宋雲將身邊的金器折了現,湊夠兩千塊港幣,買下了五樓全層連天台。 連城每天晚上都到天台看月亮,下雨刮風的日子也是如此,從夏天到冬天。到了十二月二十四日,連城看出有點不一樣,知道是深水土步那邊有大火,於是打發順發到街上去打聽,順發一邊走一邊打聽,一直走到石硤尾去,整晚都沒有回來過,就在那裏看大火。半夜裏,連城又到天台去看了一次,擔心這樣子一直燒下去,一整個九龍都會燒光。好不容易等到天亮,連城去找順發,一家人一整個上午沒有說過一句話。到了下午,三人回來了,順發一身污糟邋撻,不住喊餓,連城笑意盈盈,手抱一個約莫兩歲的男孩,男孩身上穿得單薄,下身是光脫脫的,他就是四海。 當時大有剛滿三歲,還未懂得說話,宋雲每天將大有抱在胸前,一字一字的教他:爸、媽、好、桂、常、有........,四海在旁邊聽了,終於,四海是家裏第一個向宋雲叫媽的孩子。 一九五四年三月三日,「四海辦館」在莊士敦道開業。由於四海辦館,連城宋雲認識了好幾個準備要上亞洲戰場的美國人,他們路經香港,在灣仔流連,他們年輕,卻唸了不少書,喜歡做生意多於打仗,他們答應宋雲代她辦貨,在美國購買一些美國女人的時髦玩意,幸運地,他們都沒有死在北韓,而且很快就可以回國。同年九月三十日,五美出世。聖誕節,由美國人入貨的「五美時裝」開張,還請來了紫羅蓮剪綵。五美時裝店裏一直都掛著一張紫羅蓮抱著四海的照片,照片裏有一個好大的奶油旦糕,二人正在吹旦糕上的腊燭,從那時候起,四海被抱回來的日子,就當成是他的生日。 從一九五四年冬天起,到一九六三年的夏天,宋雲都沒有生孩子。 阿好也是在這段時間被宋雲趕走。 宋雲趕走阿好之後,帶著一個小皮篋,搬去窩打老道山青年會宿舍。過了三天,連城都沒有來接,阿桂阿常來探問了好幾次,每次帶來一個孩子,孩子來了就吵著不讓帶走,大有、相逢、三多、四海、五美都是如此,宋雲毫無辦法,碰巧尖沙咀漆咸道有新建成的小公寓,跟過去的樓宇不同,每層的高度只有九呎,宋雲想就算屋裏沒有男人,換燈泡也不礙事,於是宋雲就買下了一個單位,將五個孩子全接過來,阿常要照顧眾人,也跟著搬過來,至於阿桂,因為識字,一直都在宋雲身邊幫忙,所以阿桂會一點點的英文,後來還學懂了打字和簿記,如今當然也是跟著宋雲。 宋雲身邊帶著「四海辦館」和「五美時裝」的貨款,買樓之後餘下的,宋雲統統買了股票,原來那時候的股票市場也是極之活躍的,成交額時常都破紀錄,一天會有四百多萬港幣,宋雲賺的錢比連城多。 有一天,連城醉倒在宋雲剛置下的小公寓門外,終於,連城也帶?騥項o住進來了。 後來才知道是順發的主意,順發這樣著緊,是因為他愛上了阿桂,可是大家都不知道。直至宋雲打算替阿桂做媒,讓阿桂去做一個有錢人的平妻,順發大哭大鬧,罵宋雲是販賣人口,阿桂這才知道順發是喜歡自己的。連城宋雲連忙為二人籌備婚事,不過,宋雲還是不肯跟連城說話,事情都寫在紙頭上,或是叫阿桂阿常傳話。順發阿桂就這樣結了婚,證婚人是不說話的連城宋雲。 宋雲不跟連城說話,連城唯有挑剔小公寓,嫌房子太矮。宋雲第二天就在加連威老道找到一所樓高十二呎的單位,連城又嫌單位太小,因為阿桂已經懷孕。宋雲也不聲張,一口氣買下了兩個相鄰的單位,直到定下了搬遷的日期,大家才知道。從此之後,宋雲連城分別住在兩個單位裏,A座住的是宋雲、大有、相逢、三多、五美、阿常,B座住的是連城、順發、阿桂、四海,還有一個新聘的傭人,本來是一個年輕,手腳勤快的姑娘,後來連城還是選了阿月,阿月年紀比較大,是新寡,人也沉實。阿月習慣早起,早餐就由B座負責,晚飯時份,大家都擠到A座去,阿常做的飯菜比較好吃。 一九五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港督葛量洪任滿離港,連城去了看熱鬧,回到B座,聽見宋雲在A座大哭大鬧,醉得一塌糊塗,連城這才想起,這一天是連城宋雲結婚十週年的日子。 宋雲一向愛花,連城帶著順發到滿佈西洋菜地和花田的荃灣走了一轉,終於找到一個叫川龍的地方,就在那裏買了一爿花田,再僱了附近的一戶人家打理。從此以後,A座的客廳不絕薑花的香氣。 可是,月結時,宋雲在自己的零用錢裏撥了一筆給連城,作為買花的費用。 連城從此住在「四海辦館」的閣樓,一住四年。 一九五八年一月三十日,恰逢大年夜,宋雲忙著祭祖,順發阿桂的女兒出世,可惜這個女孩只活了五年。 大有、相逢、三多、四海、五美陸續入學,宋雲用盡辦法將他們送進歷史悠久的教會學校。三多已經在唸三年級,相逢還未升二年級。宋雲帶著相逢去求問黃大仙,黃大仙說相逢的命最好,其他的事就不用費心。從此之後,宋雲再也沒有為了功課的事用雞毛帚打相逢。 一九六二年九月一日,本來是學校開課的日子,後來說要刮風了,不用上學,五個孩子在宋雲的彈弓床上跳上跳下,高興得很,忽然風就來了,玻璃窗一下子全都變成破碎,四海臉上就給劃上了一道疤。大風刮得屋裏的人站都站不穩,無線電說死了人,死了很多人。宋雲撥電話到「四海辦館」,已經接不通了,之前連城曾經說過要到油麻地提貨,坐那種叫做「嘩啦嘩啦」的小船,阿常阿桂都攔不住宋雲,宋雲要去找連城。宋雲剛出去,連城就回來了,一身是傷,原來滿街都是飛來飛去的招牌,後來看見樹都在天上飛了,連城以為死定了,想不到還是回到家裏來。可是,上那裏去找宋雲呢?順發想駕車找找看,到街上卻找不到那部福士牌客貨車,原來給大風吹倒,滾到坡下去,跟其他東歪西倒的車子在一起,堵住了天文台道口。大風刮了一日一夜,一日一夜裏沒有宋雲的消息,只知道外面死了一百七十多個人,也不知道裏面有沒有一個叫宋雲。連城就說,要是宋雲死了,我也活不下去,剩下的錢,夠你們過活,順發阿桂,要好好養我的孩子........,這時候來了一個同益棧的伙記,說宋雲就在同益棧裏。 同益棧在油麻地海傍,宋雲在大風裏走到同益棧,同益棧的招牌給大風吹下來,壓住宋雲。連城將宋雲抱回家,一直到第二天宋雲醒過來,連城都將宋雲抱得緊緊。 這場大風有個名字,叫做「溫黛」,溫黛離開了之後,連城就搬回A座。 連城跟同益棧的馬老板交了朋友,後來大有娶的馬玉儀,相逢娶的馬玉鳳,就是馬老板的女兒。 一九六三年的夏天,宋雲懷著六合,天又旱了,而且旱得比三多五美出世的時候更厲害,每隔一天,才供水四小時。連城已經不再賣鐵皮水桶了,他訂製了一批塑膠的,又高又大又乾淨,一個這樣的水桶就裝滿一家人要用的水,這批塑膠水桶賺進來的錢,比鐵皮水桶更多。到了五月二十六日,三百個僧尼在跑馬地做法事,求雨,聚集了好幾千人,連城宋雲順發阿桂都去了,個個咀唇乾裂。阿月卻發現順發阿桂的女兒浮在又高又大的塑膠水桶裏,桶裏裝滿B座所有人要用的水。 到了六合出世的日子,已經是每隔四天才供水一次。 宋雲果然將六合送了給阿桂,就跟她在五月二十六日答應了阿桂的一樣,六合滿月,就給抱到B座,睡在阿桂身邊。六合叫阿桂做媽,叫宋雲做大媽。 「六合百貨」在一九六三年十月十七日開業,這一天也是中文大學開幕的日子,不是偶然,是連城故意,其實連城最想開的店是書店,但又怕賠本。 七喜是早產的。宋雲一直都喜歡林黛,忽然聽見林黛死了,嚇了一跳,就動了胎氣。林黛在一九六四年七月十七日晚上自殺,七喜在七月十八日正午出世,距預產期足足兩個半月。 那時候確實有一個汽水牌子叫做七喜,銷量很高,所以在這一年所生的女兒與所開的士多,就用了這個名字。 同年九月,大有考進皇仁書院。 一九六四年冬天起,到一九七零年的夏天,宋雲都沒有生孩子。連城也沒有其他的女人,連城宋雲要忙其他的事情。 一九六五年,連城宋雲遇上了一件他們從未遇上過的事,叫「擠提」。開始的時候,連城宋雲並不在意,只不過是銀行出現了人龍而已。十日之後,連城宋雲在銀行門外輪候三日三夜,蓬頭垢面,只能取回一百六十六元正。影嚮所及,「四海辦館」、「五美時裝」、「六合百貨」、「七喜士多」都在一夜之間關門大吉。以致宋雲每次提起「廣東信託」,都要咬牙切齒。 七年之後,這些生意陸續恢復,成為三間超級市場與及一間香水及化粧品專門店,連城宋雲依然保留了原有的店名。 這場「銀行擠提」的風波擾攘了差不多一年。連城點算一下,餘下的就只有現住的千呎單位兩個、宋雲名下的一些股票、與及一家十三口,想一想,全都是不能賣的,倒是自己口袋裏還有四元,就叫相逢去買兩張大馬票。相逢拿著四塊錢上街,喝了一支維他奶,買了一盒金魚牌木顏色筆,又買了一張可以替換衣服的公仔咭紙給三多,買了一本「兒童樂園」給五美,再接了四海一塊去看了公餘場「霸海奪金鐘」,手上剩下兩塊錢,相逢去到賣大馬票的地方,就叫人家給他一張『一定會中』大馬票。回到家裏,相逢告訴連城,手上這一張大馬票是一定會中的,所以不必要多買一張,連城還來不及生氣,相逢手上的大馬票果然就中了。 第二年的兒童節,連城宋雲阿常阿月帶著七個孩子,到皇后像廣場拍照,卻在天星碼頭給人攔住,原來有人在碼頭上絕食,後來圍住看熱鬧的人愈來愈多,宋雲阿常阿月只得帶著七個孩子回家,連城還留在碼頭上。第二天,眾人已經從碼頭走到街上,連城也在其中,還帶著順發,可是警察也來了,有點混亂,居然拘捕了一千多人,連城順發回到家裏,一邊喘氣一邊還在罵,後來知道死了人,只得噤聲。 到了六月,下了一場很大的雨,死了幾十人,連城就想起了先前那個為了反對加價以致死去的人,覺得上街去示威的人實在沒有錯,就寫了好幾篇文章,以「黎民」作筆名,在報紙上發表。 到了一九六七年,報紙上好像「黎民」寫的那種文章愈來愈多。連城宋雲看著,知道就要發生事情了,果然陸陸續續發生了好幾次小工潮,到了五月,事情不知道怎樣就鬧大了,天氣又熱,一整個城市卻僵住。 連城原本以為工人罷工是好事,他記得宋雲說過,扯旗山上會有華人的物業,是省港大罷工之後的事,那是當時工人向洋人爭取的眾多權利的其中一項。可是,事情漸漸有點不對勁,攪出人命了,也不煞停,究竟這些人想要怎樣的結局?連城想不通。本來是學校考試的日子,可是路上有炸彈,改道封路,大有、相逢、三多、四海、五美都不能上學,連城覺得這就不對了。 大白天,彌敦道上,一個人也沒有,戒嚴。街上只有警察、催淚彈硝煙和土製菠蘿時,順發就用客貨車將那些來不及回家的人送到安全的地方,當然他是收錢的,而且一點都不便宜,客貨車裏塞滿了人,順發發達了。 順發在路上看見很多事情,有些事情新聞也不會報導,他告訴連城宋雲,一個穿著皇仁書院校服的學生,在街上被人追打,白恤衫上都是血。宋雲想起了替她買貨的美國朋友,連城宋雲決定將大有、相逢、四海送走。可是,大有不願走,後來才知道是為了馬玉儀的緣故。至於相逢,在出發前三天,全身長滿疹子,最後只有四海在開幕不到一年的海運大廈登上了富蘭克林號,富蘭克林號航行了四十二日,在一九六七年九月一日到達美國紐約。當時香港市面,已經回復平靜了。 那時候宋雲的床尾有四個大皮篋,內裏放妥了一家人的四季衣物,風吹草動,隨時起行。九月初,政府立例禁止燃放炮竹煙花,連城將家中藏著的煙火,搬到天台上去,與大有相逢順發,合力轟了一個晚上,終於燒光。其中有一種煙花,叫做「綿綿雨」,是宋家的珍藏,做法已經失傳了,「綿綿雨」就在那個晚上永遠消失在人間。 到了冬天,連城找不著大衣,放在宋雲床尾的四個大皮篋,就在原地被打開,以後也沒有出門。 第二年,荔枝角大橋啟用,宋雲發現橋下就是大海,堅決不讓連城在葵涌投資。回程時,宋雲看中了「美孚新村」,那是香港第一個大型的私人屋村,連城嫌它又小又迫窄,想不到以後的房子,全都是這個樣子。 一九六九年,股票市場很興旺,宋雲手上的股票升值不少,宋雲將股票賣了,買了好幾間屋,還有一些舖位。 一九七零年五月四日,八寶出世。同年九月,大有考入香港大學。 「八寶製衣廠」在十月開業,製衣廠其實是順發的主意,連城對那種叫做「牛仔褲」的東西沒有好感,順發卻堅持只要四百萬香港人每人買一條就會發達。後來「八寶製衣廠」賣出去的牛仔褲不只四百萬條。 大有快要升大二時,發生了一些事情。大有一日一夜不知去向,馬玉儀也一日一夜不知去向,到他們一起再出現時,二人都說不清楚究竟之前做過一些什麼。馬老板大發雷霆,連城宋雲並無推搪,立刻為二人籌辦婚事。相逢就提議,將馬玉鳳也一併娶過來,宋雲一聽就嚇得病倒,後來才知道相逢瞞?颾a人,跟馬玉鳳來往了一段頗長的時間。馬玉鳳那時候剛考進香港大學,並不介意相逢的學歷比自己低。連城就去跟馬老板商量,答應負責玉儀玉鳳的大學費用,又付了大筆的聘禮,終於大有相逢,在一九七一年九月一日,娶了馬玉儀馬玉鳳兩姐妹。 一九七二年二月,連家搬到嘉道理道,一幢一梯兩伙樓高六層的大廈。連家一共有三個單位,每個單位千二呎,二樓A座是宋雲、三多、五美、七喜、八寶、阿常,二樓B座是連城、阿月與及大有兩夫婦,三樓A座是順發、阿桂、六合與及相逢兩夫婦。還是照老規矩,早餐由B座負責,晚餐在A座開席。 家裏有三個香港大學的學生,連城非常高興,可是馬玉儀馬玉鳳都無法畢業,因為懷了孕。 相逢的女兒曼容,在一九七二年八月三日出世,那一天剛好海底隧道開放通車,相逢駕車載著玉鳳,經過海底隧道,到中環的養和醫院生曼容,生產之後,相逢打電話回家報訊,首先就是談論隧道何等偉大。 九傑比曼容大不足兩月,九傑是在六月十八日出世,每提起「六一八」,很多人都會記起,那是一個死了很多人的日子。所以九傑滿月的時候,連城捐了很大筆錢到東華三院。 至於「九傑運輸」,並沒有一個確切的開業日期,只不過是相逢將「九傑運輸」四個字髹在新買的客貨車上,運輸的生意就跟著做起來了。 大有的兒子可升在一九七三年六月二十七日出世,據說可升一出世,股市就不停的跌。人家不停的賣,連城宋雲不停的買,買入很多人家口中叫廢紙的股票。 同年七月二十一日三多出嫁,就帶著不少「廢紙」做嫁妝。三多嫁的人是個李小龍迷,可是李小龍剛好在七月二十日晚上暴斃,所以三多的婚宴上,她的丈夫完全沒有笑過。 這種種的事,在我出生之前,已經發生了。 【連城宋雲】 一九七四年六月五日,連城四十九歲生辰,我,連十香,在尖沙咀金巴利道香檳大廈的包志成留產院出世。我還未滿月,留產院就宣佈結業。 家裏的人這麼多,可是只有我跟連城是同一生日。 連城是我認識的第一個人。 每天清早,A座、B座、三樓A座的大門一一打開,打開之後,一直要到晚上,大家都上床睡覺,三扇大門才會關上。一天就從這裏開始。一家的人就從這間屋裏叫到那間屋裏,叫得最多的是宋雲,她要見誰,就大聲的叫出去,她叫得最多的名字是連城,於是,我最早學會說的一句話也是「連城」。後來要改也改不了。我聽見連城叫宋雲,我也跟著叫「宋雲」,家裏的其他人,連城宋雲怎麼個叫法,我亦如此稱呼,一家比我年長的人都容讓著我,宋雲是最講規矩的,也由得我,大概是家裏已經有九個守家教的孩子,放一個稍為放肆,不算太過。 屋裏的孩子不只我一個,九傑、曼容、可升,我們四個是一塊長大的。後來曼容可升各自添了弟妹,宋雲已經不再為大有相逢看顧了。每天早上,我一睜眼,就見到這一屋的人,哭鬧得最厲害的通常是曼容,可升要不停的餵食,而九傑,他是不會離開宋雲身上的,像一只掛在母親身上的小獸,我只好在小床上吮指頭,以致日子久了,我的大拇指像一塊扁平的果乾。他們都說我是一個安靜的孩子。到了晚上,大概是電視上放「歡樂今宵」的光景,玉儀玉鳳就會來帶走曼容可升,我曾經糊塗地隨曼容可升叫大有相逢做「爸」,後來我漸漸明白,我和九傑,跟曼容可升是不一樣的。我是九傑的十妹,卻是曼容可升的姑姐。他們從小就這樣叫我,於是,我明明的比他們二人年輕,也無由地變得老氣。 我記得每天下午,宋雲都要我們睡午覺。家裏已經安裝了冷氣,可是日間不許開動,阿常就在露台前面的位置,攤開一張大涼蓆,我、九傑、曼容、可升,還有宋雲和阿常,都睡在一起。我發現,最快睡熟的往往是宋雲和阿常。 回憶,迷茫而紛亂,只是,好像都沒有冬天。 過了一個下午,涼蓆的紋理會印在我的臉上臂上大腿上,這些痕跡還未退去,晚飯已經開始。晚飯,好像是一天裏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不停有人進進出出,不停有人加入,不停有碗筷放上餐桌上,小孩子看得眼花繚亂,都忘了將那口飯菜吞下去。宋雲偶然想起,就用兩根指頭掰開我的咀巴,要我將飯菜吐出,再將新鮮的送入我口裏。宋雲輪流在四個孩子身上做相同的動作,一邊大聲地與眾人議論日間的事情。連城總要在晚飯進行了一大半才出現,他出現了,A座才真正熱鬧起來,小孩子開始哭,大人的爭論也明刀明槍,聲浪愈來愈高,摔爛了碗碟也不會有人發現。可是,連城一定會先跟我說一句話:「你好嗎?十香?」 我好像都沒有答過連城,我只是看著連城自顧自笑,連城就會將頭埋在我的頸項呵氣,要我笑得喘不過氣來,連城才罷休。連城老是有一陣奇異的味道,後來我才知道,那是酒氣。 回憶總是停留在夏日午後。 最好的事情,是在蟬鳴聲中,俯伏在連城的胸腹之上。我甚至會裝成睡熟,叫連城不忍將我挪開。屋裏迴蕩著一個叫做薰妮的女人的歌聲--「韶華去,四季暗中追隨,逝去了的都已逝去........,夢如人生,試問誰能料,石頭他朝成翡翠........。 這一切,都像電影裏的片頭字幕,「狂潮」大結局,才是序場。 一九七七年四月二十九日,宋雲五十四歲生辰,屋裏好香,放滿了鮮花旦糕生果。傍晚時份,大家擾攘著要到十香酒家吃晚飯,我坐在宋雲的床上等七喜為我穿鞋,等了好久都不見七喜,我負氣躲到宋雲的床底,又過了好久,我聽到「?搳v的一下,然後,屋裏一直靜下去靜下去........,我明白,那是關上大門的聲音。 他們將我遺下在屋裏了。 當我從床底爬出來,屋裏已經暗暗澹澹,我在屋內巡視一週,唯一會發亮的是魚缸,十五尾金魚突著眼瞪我,看我踮著腳尖打開電視。電視不比燈泡,可是有聲有畫面。我聽不明白那一男一女說些什麼,可是只有他們陪著我。最後,那女的拔出一根手鎗,把那男的殺了,就是這樣,我第一次看見了謀殺。在無人的屋裏,我深感駭怕,視?蔚o無法移離賴以相伴的光影。我一直追尋這影像的來源,證實了是雷茵殺邵華山的場面,男的是周潤發,女的是狄波拉,那齣電視劇叫「狂潮」。 從此之後,我愛上了看電視。 宋雲在雷茵殺了邵華山之後沒多久趕回來,一家人跟在她身後,氣急敗壞。在我腦海裏,宋雲一直都是這個氣急敗壞的樣子,彷彿不停在喃喃自語,真不好意思........。其實,宋雲很好,沒有人會比她更好,一家十五口,就數她最好。 實在沒有什麼好難過的,真的,這麼多的人,偶然有些錯漏,在所難免。 這種將我獨自遺下在屋裏的事情,以後還發生了好幾次。幸好我快快長大,學懂了緊跟大隊,宋雲才稍稍鬆一口氣。 有一天,連城在我面前開展了一幅好大的圖畫,黃黃綠綠藍藍,很偉大但不好看,連城說那是地圖,九龍街道圖。連城指著左下角,我們的家在這裏,他的手指上移一兩公分,這是報紙檔,去,買一份新晚報。我認得那報紙檔,若果它果真如這張地圖所示的接近,我一定能夠去到。我握緊連城交給我的五毛錢,走出敞開的大門,走下樓梯,走出大廈,街上好熱,我沿?韞[道理道走到太子道,走過斑馬?翩A走到報紙檔前: 「連城要新晚報。」 檔主交給我一份新晚報,我依然握緊我手中的五毛錢,循原路回家,全身汗濕,甫入家門,放聲大哭。 當天「新晚報」的頭條是:五千多個警察及家屬遊行集會,之後有百多人衝上廉政專員公署總部交涉.......。 第二天我發高燒,不知道與買報紙一事是否有關。從此之後,每天傍晚為連城買一份「新晚報」,成為我生活的一部份。 那張「九龍街道圖」,是我個人擁有的第一件財產。 還有地球儀。 地球儀以實心檀木製成,有幽香,極名貴,是連城五十三歲生辰的禮物,連城將它放在我的房裏。連城為我指點,這是我們居住的香港,是,就是這麼一點點,現在是下午三點正,轉過去,這是英國人住的倫敦,英國人紅鬚綠眼,很聰明,可是他們只能用我們用過的時間,倫敦現在才只不過是上午七點正,再轉過去,這是美國的大城市,紐約,對,就是你四哥住的紐約市,時間,要待英國人用完了,才到他們用,紐約現在的時間是零晨二時........,所以我們若嫌時間不夠、來不及賺要賺的錢,可以在倫敦、紐約賺回來........。 連城說的是黃金股票市場。 連城一直都說我的命好。十個孩子裏我的命最好。他們出生的年月裏,有些極旱,有些大風大雨,四海甚至是火裏來的,只有我,在風和日麗的日子裏出世,出世的時候,應該有的都有了,小學教育是免費的,黃金進口的限制也撤消了,就連「廉政公署」都已經在辦公........。連城一直都這麼說,十香的命最好。我都不記得我是在什麼時候起,懂得對這句話表現得泰然自若。日後,總有種種不稱心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可是我只好默默無言,怕叫連城及眾人失望。 為了宋雲便於管理,也確保不會再將我遺留在律師樓或是經紀行內,宋雲決定提早送我入學。 在那個叫做幼稚園的地方,我被問及一些問題,我顯得茫無頭緒: 「你的爸爸是誰?你的媽媽是誰?你有多少個兄弟姐妹?你從什麼地方來?你是誰?........?」 我動輒會驚出一身冷汗,連城看著阿常放一塊小方巾在我背上吸汗,忍不住大笑,他是真心認為他們問的問題有意思。 於是,我亦認真地將這些問題思索多年。 A座之內有一道牆,牆上掛滿用小木框鑲好的照片,照片裏全都是人。當宋雲知道我在幼稚園裏被留難,她領我到牆前--看,這是大有,你的大哥,當時他四歲........,這是阿桂跟順發,他們剛結婚........,這是我抱?韝閂A你的五姐,還有大有、相逢,你的二哥,坐在地上的是三多,三姐,這是阿常,阿常旁邊的是四海,就是那位你未曾見面的四哥,那時候我們剛搬到嘉連威老道上.......,來,看這一幅,阿桂抱著的嬰兒是六合,你的六哥,因為我曾經答應過,所以他現在是阿桂的兒子,不,他還是你的六哥........,還有,站在七喜士多門前的小女孩就是七喜,你的七姐........,看這邊,連城抱著的是八寶,你的八姐........,這是大有玉儀相逢玉鳳的結婚照........,這是九傑,你的九哥,他剛滿月的時候........,這是全家福,人都齊全了,連城抱著的就是你,一周歲........。 原來有了我之後,才有全家福。 我就是從這堵牆,認識我的家人。爸爸媽媽,兄弟姐妹妯娌甥侄。我覺得最好看的一張,照片裏的人我陌生,原來是年輕的連城宋雲,宋雲的頭髮剪得很短,穿了男裝,連城站在他身後,像挺拔的兩兄弟,連城說,那是日治時期。我還看到連城宋雲的兄弟姐妹,連城宋雲的爸爸媽媽。他們都是我的家人。 接著,我認識「朋友」。 上學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惠芳,她坐在我旁邊,殺氣騰騰,將我書包裏的物件全倒出來,揀來揀去,最後揀了一塊擦字膠,放進自己的口袋裏,然後一整天沒有理睬過我。 惠芳每天都在我的書包裏拿走一些物件,我從來沒有將此事告訴別人。我每天都會好奇等待,惠芳今天會拿走一些什麼呢? 我大概亦是在那個時候學懂撒謊,是以無人發現惠芳的行徑。直至惠芳取去一張繡有我名字的汗巾。 那天傍晚,家裏的人全在A座,因為連城宋雲吵架。原本翌日宋雲連城要到廣州去,可是連城猶猶疑疑,宋雲罵連城,朝思暮想三十年,如今你說你怕回家?連城罵宋雲,三十年了我想記都記不起來時路呀!........就在這個時候,住在四樓B座的周伯母拉著踉踉蹌蹌的惠芳走進來。 大家都沒有興致追究惠芳拿走了我些什麼,我記得周伯母是扭著惠芳的耳朵離開的,我好想知道惠芳會受到怎樣的對付,不過,第二天,我並沒有上學,我隨宋雲到廣州去了,同行的還有三多和順發。 往廣州的路上,我一直沒有放開過宋雲拉著我的手,四周都是人,都是朝著同一的方向,一忽兒向前沒命狂奔,一忽兒站在原處呆呆的等,好累好累,就到了廣州。我們在廣州待了六天,遇見很多人,其中有宋雲的大哥,還有他的小女兒,單字叫軍,跟七喜同齡,都是十五歲,長得很好看,所以我記得她的臉。其他的人,好像都是一個樣子的,黝黑而難聞。六天裏我沒有吃下一些東西,吃什麼都吐。 離開廣州的前夕,宋雲與大舅在爭一把二胡。那是外公的遺物,經賣爆竹煙花的外公原來會拉二胡,可是只會拉一曲「二泉映月」。那時候外公到江蘇無錫迎娶外婆,在惠山泉遇上一個叫做「盲炳」的樂師,盲炳問外公,要娶的女子可美?外公惆悵,如花美眷,可是似水流年啊,盲炳聽了也忍不住嘆氣,就教了外公一曲「二泉映月」........。 宋雲沒有帶走二胡,回家的路上一直在哭,宋雲說,胡不歸。 回到家裏,我就發高燒。連城一直陪伴著我,我發悶,連城就教我背一首杜甫的詩,可是我只記得其中兩句: 「........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 又過了十多天後,我才上學去。我遲到,大家在畫畫,遠遠看見惠芳從一個男生手上搶到一根紅色的腊筆,興緻勃勃,然後她抬頭發現了我,先是有點發呆,漸漸就沒精打采,一個人倚在牆上,小心翼翼地,沿?騔蟛懋L來,來到我的身邊: 「我媽媽打了我,你要是早十天八天看見我,就會看見那些衣架的痕跡。」 惠芳將那根紅色腊筆塞到我的手裏: 「我好想見到你。」 我笑了。上學的日子以來,好像是第一次懂得了笑。惠芳成了我最好的朋友,從那時直到以後。惠芳非常羨慕我: 「那天晚上屋子裏的人,全都是你的家人?你真厲害!」 惠芳是家裏的獨女。A座那堵掛滿照片的牆迷住了惠芳: 「比戲院大堂的劇照還要好看。」 我與惠芳第一次一起上街,就是看戲。五美帶著我倆,去看了一齣叫做「蝶變」的電影,我連片名都攪不明白,只記得麗聲戲院旁邊的各種小吃。以後,我和惠芳在麗聲戲院陸續看了很多我倆都明白而且印象深刻的電影,例如在惠芳十歲生辰所看的「上海之夜」。 五美在香港大學醫學院畢業之後,起程到英國深造之前,整整一個夏天,她時常跟我和惠芳在一起。我還記得她教我和惠芳唱的一首歌: 「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 看的時候心裏跳,看過以後眼淚垂 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 不看你也愛上你,忘了我是誰。」 歌詞重複呢喃,我們一學就會,只是那種跟我們平常說話不一樣的語調腔法,叫我們覺得怪怪的,後來才知道,那叫「普通話」,可一點都不普通。五美叫我和惠芳去唱給連城聽,原以為會令連城哈哈大笑,可是連城靜靜的聽我們把歌唱完,又默然良久,才說了一句: 「這才是情歌。」 十二年後的某個夏夜,我從露台上看見惠芳林佳在庭前的鳳凰木下,二人保持著距離,雙手都放在身後,只是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安靜地對話。無由地,我就想起了這闋「忘了我是誰」,這才明白連城說話的意思。我亦因此知道,自那個晚上起始,我與惠芳的親密,將不如往昔。 我也是從這首歌知道了李敖這個人。 五美起程赴英的那一天,我和惠芳換上簇新的小學校服,讓五美看過,五美才匆匆趕去機場。家裏的人都知道惠芳欺負過我,家裏的人都記得,可是他們都喜歡惠芳,看見我,就想都看見惠芳,這就是惠芳可愛的地方。 一年級的期中考前夕,我和惠芳一塊溫習,忽然,惠芳問: 「要是十香死了,你們還想見到我嗎?」 正在剝栗子給我們吃的宋雲聽了先是嚇了一跳,然後遞給惠芳一顆栗子肉,淡淡的說: 「我們並不是由於十香的緣故,才鍾愛你。」 惠芳將手上的栗子肉掰開兩半,將一半放進宋雲口中,又將另一半給了我,之後,就沒有再說話。 宋雲後來打探到,原來周伯母死了。奇怪的是,周家上下就像沒事一般。多年以後,才從惠芳口中知道,周伯母是自殺死的,惠芳一直自責,不夠氣力將周伯母從繩圈裏抱下來........。 所以惠芳很怕看見別人光著雙腳。 連城知道這事之後,就對我說: 「十香,你的命好,你要讓著惠芳。」 哦。 唸小學的日子,好像都不大快樂。 要不是我唸了小學,就不會發現九傑的「問題」。 原先大家都以為這個孻仔只是唸書不長進,就好像相逢,開開心心就好。可是,我明明是九傑的妹妹,卻走到他的前面去了,反過來處處照應著他。在學校裏,每節小息,我和惠芳都要喝退那些想欺負九傑、想討九傑便宜的人,他口袋裏的零用錢,總是不翼而飛,我和惠芳又不能陪他一起進男廁........,很煩人。 我忍不住發牢騷,我叫宋雲不要再將零用錢交給九傑,最好是將他轉到曼容可升唸書的那一間學校去,我只想在小息好好的玩一下,我不要再去照顧這麼笨的........。 我還未說完,宋雲就掌了我一個耳光。我記得那聲音,我記得那痛,我記得我沒有哭。我怔怔的看著宋雲,宋雲那模樣像我曾經在電影裏看到的某些角色,我想起林鳳嬌,又或是張艾嘉,宋雲難過的臉容,百般好看。 第二天,大有玉儀偷偷帶了九傑去做檢查,才只不過是一個上午的光景,就核定九傑是「智障兒」。 宋雲將自己關在房裏,什麼事都不要理,有十多天之久,幸好四海回來了,宋雲不能不從房裏出來。當宋雲恢復辦公,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將九傑這名字,改為「九健」。 四海回家的當天晚上,宋軍也來了。 已經是深夜,大門已經關上,然後有人按電鈴,一屋的人都嚇了一跳,大家都聽不慣電鈴的聲音,到電鈴第二次響起,阿常才醒起,匆匆忙忙的去開門,我是認得宋軍的,就歡歡喜喜的拉她入屋,可是她身後的那個大漢,也跟著走進來,大漢的嗓音低沉,連城要側耳傾身聽他說話,一屋的人都陪著凝重起來,宋雲看見宋軍揹在背上的木盒,宋雲聲音發顫: 「你說,你要多少?」 大漢後來拿著一大疊鈔票離開。宋軍一直沒有說話,她身上穿著厚重的衣物,阿常替她更衣,發現她除了外衣,整個人就是濕溧溧的,手腳都凍得青紫,宋軍連發抖的氣力都沒有,就虛脫在阿常懷裏。 木盒裏果然是家傳的二胡。宋雲問宋軍從廣州到香港的過程,宋軍只是咬緊牙關。第二天,宋雲就領宋軍去人民入境事務處申請香港身份證。 四海在家裏只逗留了七天。他曾經陪著連城、我、九健、惠芳、宋軍去搭了一次地下鐵,我們從石硤尾上車,一直去到官塘終站。我問四海什麼時候再回來?四海答: 「地下鐵從上環走到魚則魚涌,我便會回來。」 當時我想,那應該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後的事了。 宋軍到我家之後的某天晚上,剛好是十五,我生平第一次失眠。我很害怕,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睡不?鞳A每間房裏都是鼾聲,只得我一個人悽悽惶惶........,然後,我聽見了「二泉映月」。 我走出露台,就能夠看見宋軍在B座的露台上拉二胡,看見她一個人孤另另在月下拉二胡........,我還看見被吵醒的六合,他使勁拉扯宋軍的髮辮,連城都看見了,他悄悄來到六合身後,嚇得六合立刻放手。 第二天,連城吩咐六合負責教宋軍唸英文。宋軍是一個勇敢的人,六合愈凶,宋軍學得愈快愈好。 宋軍的哥哥也來了,可惜遲了一天。一九八零年十月二十三日宣佈「即捕即解」,第二天,宋軍的哥哥才趕到,在界限街給警察抓住。 戴卓爾夫人在北京人民大會堂門外跌了一跤的那個晚上,相逢又添了一個女兒,連城為她取名「上姿」。宋雲無論如何也不答應照管上姿,她認為她應該將全副心血放在九健身上。相逢玉鳳只好聘了一個菲傭。那是連家的第一個菲傭,名馬利亞,強壯勤勞。阿常看見阿月咐吩馬利亞辦事,就對宋雲說,她年紀大了,不夠氣力照應九健,於是,A座也有了一個菲傭,桑亞,是馬利亞的侄女。 上姿出世之後,相逢玉鳳吵得比過去更凶,連我都知道相逢有很多女朋友,連城宋雲都不知道應該如何處理,只好裝作為九健傷透心神,其他的事,可以不理就不理。 自從發現了九健是一個智障兒,我就成了宋雲的矛與盾,若遇上有人攻擊,一口咬實九健的問題在於宋雲是高齡產婦,宋雲必會祭出我來,於是,為了宋雲,我加倍的伶牙俐齒,聰穎過人。準備升讀四年級的那個夏天,我開始訂閱「讀者文摘」。報紙檔上還有好多好看的雜誌,例如「號外」,我喜歡它古怪的文字。我也愛看「突破」,一邊看一邊拿自己跟它比一比,因為我發現它跟我是同齡的,我覺得我應該有它那麼好。有時候,會覺得日子過得好慢,可是,每隔兩三天,總有一本期刊出版,它或許是週刊、雙週刊,又或是月刊,早晚會盼到一本想看的雜誌,日子在這種盼望之中,也就不太難過。每逢我抱著這些雜誌在公眾場所細看,惠芳就會站得遠遠的,裝作不認識我。 連城也是很愛看字的一個人,書本上的字、文件上的字、報紙上的字、信柬上的字、孩子家課上的字........,連城就連菜牌上的字都能看得津津有味,宋雲說他像一只羊,不住的咀嚼。我想我是得到連城的遺傳的。我和連城,時常窩在宋雲的床上看字,宋雲也實在疼愛我和連城,報紙都可以放在她的床上。我和連城看的各有不同,可是都一般的津津有味。 有一天,我在「號外」上發現了一個文字遊戲,它將香港主要街道、建築物的名字,都戲謔地換上了「東風」、「紅旗」、「人民」、「華僑」.......這種中國風的名字。我不懂消化,就問連城,連城這樣答我: 「你不知道嗎?大陸要收回香港嘛。」 我真的不知道,當我想知多一點點的時候,面前就有一個叫做「學能測驗」的關頭等著我。 連家統共有七個大學生(包括已畢業、未畢業、出了國......),可是卻沒有一個能夠令連城宋雲明白「學能測驗」是怎麼一回事,面對鋪天蓋地而來的「文字推理」、「數字推理」,我、曼容、可升就成了伏法小妖。未及細看的書本雜誌愈積愈多,連城終於替我想到一個辦法。 所有推理習作都是多項選擇題,於是,逢週一就選答A,逢週二就全都答B........,如此類推。我又再次與連城歡歡喜喜的窩在宋雲的床上看字。 個多月後,老師發現了「星期X」與答案的關係,「見家長」是接著的指定動作。連城推了宋雲上陣,宋雲的面子在學校教務處大大受損,回家之後發了一頓很大的脾氣,口口聲聲不明白香港的教育攪的是什麼鬼。我記得那天是星期五,「千王之王」大結局的日子,可是大家都嚇得不敢打開電視機。 連城很為「學能測驗」的事,生了一陣子的氣。 接著就有了中英簽署聯合聲明的事情,連城宋雲都沒空暇理我了。 記得在一九八三年年底,大家就在談「前途問題」,最後變成在超級市場裏搶買食米生油,還累阿常扭傷了足踝,回來又給連城罵了一頓........,然後是今年年頭,計程車司機嚷著不能加牌費,莫名其妙的就暴動起來了,六合都混在其中,之後被連城關在房裏十多天.......,宋雲最關心恆生指數,年中卻不停的上上落落,宋雲看得不住皺眉........,連城宋雲最後得出一個結論: 「世界變了。」 然後到了十二月十九日,大有連城一整天都守在電視機前,瞪著中英雙方在北京簽署了《聯合聲明》。 第二天,恆生指數上升到接近一千二百點,是一九八四年裏的最高點,連城宋雲有相同的意見: 「好像有點不對。」可是又說不出那裏不對。 當天晚飯桌上,大有小心翼翼地問: 「要不要移民?」 大家飛快將飯吃完。大有玉儀帶著賬簿與順發、連城、宋雲圍坐在八仙桌前,細細的討論了一個晚上,大有玉儀返回B座、順發返回三樓之後,連城宋雲又談了一個通宵。 第二天,眾人又討論了一天,連城宋雲又談了一個通宵。 冬至,連城宋雲一直在睡。 晚飯時分,阿常叫醒連城宋雲,二人精神奕奕,連城吃了一個蛋角,就宣佈: 「小的可以到外國唸書,連家不會移民。」 大家都沒有說話。甜品是「蓮子蛋茶」,可是阿常算錯了,少了一個蛋,大家將自己碗裏的蛋推來讓去,最後,宋雲將自己那一顆舀了給宋軍: 「以後連家的生意要移到大陸去,宋軍,你要幫忙。」 當時我想起「捉迷藏」。玩捉迷藏的時候,要是給人家追得急了,就會豁出去,豁了出去,抓住就抓住,也沒有什麼大不了。我一直沒有機會問連城宋雲,是不是這樣的一個想法。 三日後,我們依慣例在長途電話裏向四海說生日快樂,四海卻告訴我們,森死了。 森是連城宋雲的美國朋友,四海在紐約的日子,就是住在森和馬田的家裏,連家的孩子,每年都會收到森和馬田的聖誕禮物,可是今年不會收到了。 四海說,森死於愛滋病。 到了一九八五年,香港終於也有了自己的愛滋病人。可惜連城宋雲一直都不願意相信,也不明白森和馬田的戀人關係。 準備換季的時候,六合說他準備好了參加下一屆、亦即是第三屆的區議會選舉,不過沒有人有空理他,因為三多生了一個女兒,並且有嚴重的產後抑鬱。大家都不知道什麼是「產後抑鬱」,宋雲不住的叫三多看開一點看開一點........。幸好五美回來了,現在她是一位婦產科醫生。 宋雲的心情很差。為了三多,為了七喜。 七喜大學畢業了,立刻宣佈要結婚,嫁的是大學裏的教授。連城覺得這個未來女婿的品格有問題,居然追求自己的學生。 七喜的婚禮籌辦得很散漫,連城宋雲都不想理,以致疏忽了未來女婿是一個四十多歲的英國人,俟到發現的時候,七喜已經住進英國人的屋裏。 連城唉聲嘆氣地在大魚缸裏舀起一尾肥大的金魚,移到一個小缸裏,讓七喜帶走。 宋雲決定帶著三多、九健,還有我,到大嶼山散心。 我們一住就住了三個多月。從七月到十月。我很清楚我應該打聽一下我被編派到那一間中學去了,或許我需要離開大嶼山去做一些「報到」的事情,可是我都不要理了,我實在討厭「學能測驗」,家裏這麼多人,只我一個少唸幾年書又有什麼相干? 家裏的人可能真的太多,大有又剛添了一對雙胞胎--可立、可夫,又加聘兩個菲傭........。連城要到曼容可升換上冬季校服,才忽然醒起: 「咦,怎麼你不用上學?」 大家都嚇了一跳,一頓晚飯之後,就漸漸接受過來,連城宋雲大有玉儀玉鳳五美都贊成我留在家裏、看我自己喜歡看的書,反正我每隔三五七天就會發燒,省得請病假。長途電話掛到紐約問四海的意見,四海答應給我寄來適合我看的書。唯一擔心的是,連城宋雲可能會被檢控,因為我還差兩年才夠十五歲,可是我的父母沒有送我入學........,連城失笑: 「只不過是為了讓入口香港貨的國家相信此地沒有童工而已。」 我卻終於知道了渴望長大的滋味。 惠芳很羨慕我。惠芳已經是中學生,穿著蘇格蘭絨的校服裙,長髮上結著藍絲帶,自從翁美玲死後,她就開始留長髮,長髮適合惠芳,而且,惠芳已經嚐過暗戀的滋味,可是,惠芳並沒有在中學結識到朋友。每天放學後,她如常來到二樓A座,我亦跟從前一樣,為她補習中文和英文,至於數學,我實在無能為力了。 惠芳變得很愛哭,她從前都不是這個樣子,動不動就看不起自己,口口聲聲知道的事情還不及我這個沒有唸書的人,宋雲說,青春期,理應如此。 不過,又真的有很多事情,是由我告訴惠芳,惠芳才知道。例如新匯豐銀行大廈........。 惠芳不知道新建成的匯豐銀行大廈,可以一件一件拆下來,搬到別的地方去,再重新搭建,像砌積木,效果就如原封未動........。 惠芳不明白,為什麼要花這麼多錢,就為了將來可以將它搬走? 我將惠芳的問題問連城,連城答非所問,連城告訴我他十歲的時候第一次來香港,只記得剛落成的匯豐銀行大廈,十二層高,門口有一對石獅子,在維多利亞城,一九三五年,香港政府宣佈禁娼,叔公帶著他到最後的「金宵樓」,最好看的女人都在金宵樓,叔公帶走了好幾個,帶不走的,以後就再也見不到........。 連城開始談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我有些害怕。大家商量,是不是要連城戒酒。 連城六十二歲生辰前夕,恆生指數升上三千點,創下歷史新高峰,連城意態飛揚: 「記下這個日子--一九八七年六月四日。」 三個多月之後,恆生指數不停向下跌,跌,跌,跌停市。 我在電視的新聞節目裏,認出好幾個「十香酒家」的客人,平常衣冠楚楚,談笑自若,如今,竟似被圍攻的狼。 狼被殺掉,如祭,指數還是狂跌一千一百二十點,天怒人怨。 惠芳不敢回家,怕會看見周世伯一雙光著的腳,在眼前晃來蕩去。 宋雲獨排眾議: 「不放,早晚會得漲回來。除非你打算現在去跳樓。」 賠了的生意,全部北移,成本減半,拉上補下,無風無浪。 玉鳳忽然提出要去唸書,大概相逢已經將她的心傷透。 英國約克郡一間年輕的大學取錄了玉鳳,連城兌現多年前的承諾,為玉鳳付出所有學習費用。我們為玉鳳慶祝過三十三歲生辰之後,玉鳳獨自上路。 宋雲好想三多能夠像玉鳳一樣,三多留在連家的時間愈來愈多。 連城都不大說話了。 有一天,連城在報紙上看到一個電影廣告,他說: 「這部電影的名字改得真好。」 於是,我和三多陪著連城去看「今夜星光燦爛」,還未到林青霞重遇林子祥,連城就睡著了。 看完電影之後,連城卻要三多駕車載他到香港大學。到了香港大學,他要我和三多在車上等他,他自己一個人蹓躂。我和三多等了個多小時,連城才在暮色中踱回來,意興闌珊: 「都不一樣了。」 自此之後,連城都不大願上街了。如今是我從街上回來,就大聲的對連城說: 「你好嗎?連城?」 連城也不答我,斜斜睨我一眼,自顧自繼續看字。 就連宋雲都說: 「悶。」 接著就發生了八寶要去選「香港小姐」的事。 八寶十八歲生日之後的一個星期一,八寶逃學,要我陪她去一次廣播道。我們坐208號巴士,巴士剛駛上廣播道,我就看見林姍姍從商業電台走出來,她比我、三多、五美、七喜、八寶都更似是宋雲的女兒,我知道,宋雲年青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之後八寶領著我一直走到無線電視,取了表格,我都是糊糊塗塗,心裏只想著林姍姍。回到家裏,宋雲大發雷霆,我才知道原來我是陪著八寶去選香港小姐。 家裏分成兩派,連城宋雲是一派,其他人全都贊成八寶去試試看。家裏好久沒有這麼熱鬧過。 後來八寶接到一個男孩子的電話,那個男孩子是八寶在無線電視取表格的時候認識的,之後,八寶就打消了競選「香港小姐」的念頭。 終於那一年選出來的「香港小姐」是李嘉欣。 連城宋雲開始思量退休的事情。 回南天,阿常還未將一屋的棉被處理好,就死了。宋雲從未辦過喪事,她唯一想到可以幫忙提點的人,就是阿常,偏偏死的就是阿常。宋雲心煩意亂,也沒有留意大陸那邊也死了一個人。三七過去,才知道六合到如火如荼的北京去了。 連城安慰宋雲,我們都曾經是學生........。 連城的心情很好,有人先送來一份生日賀禮,是一副聯: 「長空溢彩 大地流金」 原本打算等到六月五日,連城六十四歲、我十五歲生日當天,張掛在十香酒家。 可是-- 六月四日淩晨,連城吩咐關了電視,他說他看不下去。 連城喝了半枝「藍帶」之後,叫來大有,大有那時候已經成為基督徒,曾經唸過「傳道書」給連城聽,連城非常喜歡,於是,大有就從「傳道書」三章第一節:「萬事都有定期,天下萬務都有定期,生有時,死有時........」開始,一直唸下去,第四章:「........這實在也是虛空,也是捕風。」第五章:「........他怎樣來,也要怎樣去........」第六章:「........這也是虛空,也是捕風........」第七章:「........我的心仍在尋覓,卻還找不到........」大有唇乾舌燥唸下去。第八章:「........在世上有一件虛空的事,就是義人照惡人所行的受報應,惡人照義人所行的得報償,我說,這也是虛空........」第九章:「........智慧勝於戰鬥的武器,但一個罪人能破壞許多好事。」第十章:「........在日光之下我看見一件憾事,好像是出於官長無意的錯誤.........」第十一章:「........人無論多長壽,都當樂在其中,不過他要想到黑暗的日子,因為這些日子將會很多,要來的,都是虛空的........」第十二章:「........杏樹開花,蚱蜢蹣跚而行,催情果失效。因為人歸他永遠的家,哭喪的在街上遊行........」大有淚眼迷糊,唸不下去........。 連城睡著了。 我們都以為連城睡著了,後來才知道他昏過去了,昏迷。 連城的六十四歲生辰就在昏迷中渡過,我們一身黑衣聚在醫院長廊盡情地哭........。 四海回來了,地下鐵老早就從上環去到魚則魚涌。 六合終於從北京回來,宋雲這樣說他: 「一副剛逃到大後方的模樣。」 可是連城還沒有醒過來。 宋雲吩咐大有: 「按這個地址,將阿好接來。」 我們都嚇了一跳,大有尤是,唯唯諾諾。惠芳問: 「誰是阿好?我有沒有在舊照片上見過?你知道阿好嗎?」 是的,我們都知道阿好,我們都記得阿好,為什麼我們就認為連城宋雲應該一早忘記了阿好? 阿好來了,我好想看清楚她的樣子,可是又不好意思細細打量,宋雲將她留在病房裏,要我們走得遠遠的。宋雲自己走到花園裏去抽煙,只讓九健陪著她。 阿好陪了連城一
本文档为【陳慧 拾香紀】,请使用软件OFFICE或WPS软件打开。作品中的文字与图均可以修改和编辑, 图片更改请在作品中右键图片并更换,文字修改请直接点击文字进行修改,也可以新增和删除文档中的内容。
该文档来自用户分享,如有侵权行为请发邮件ishare@vip.sina.com联系网站客服,我们会及时删除。
[版权声明] 本站所有资料为用户分享产生,若发现您的权利被侵害,请联系客服邮件isharekefu@iask.cn,我们尽快处理。
本作品所展示的图片、画像、字体、音乐的版权可能需版权方额外授权,请谨慎使用。
网站提供的党政主题相关内容(国旗、国徽、党徽..)目的在于配合国家政策宣传,仅限个人学习分享使用,禁止用于任何广告和商用目的。
下载需要: 免费 已有0 人下载
最新资料
资料动态
专题动态
is_765918
暂无简介~
格式:doc
大小:290KB
软件:Word
页数:50
分类:文学
上传时间:2009-11-02
浏览量:9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