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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其性,俟其命
——儒家性命之道与死亡哲学
“孔子的真精神”系列之十
【作者简介】徐晋如,深圳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政治儒学、诗词写作学、古典诗词文献学及
京剧学研究。
法国哲学家加缪在他的名著《西西弗的神话》中开宗明义地指出:“真正
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自杀。判断生活是否值得经历,这本身就是在回
答哲学的根本问题。其他问题——诸如世界有三个领域,精神有九种或十二
种范畴——都是次要的,不过是些游戏而已。”他举例说,伽利略因为生存
原因放弃日心说的主张无可厚非,因为“地球或太阳哪一个围绕着另一个
转,从根本上讲是无关紧要的”,不值得为这个所谓的“真理”遭受火刑[1]。在
一切哲学问题中,首先需要回答的就是生命的意义何在的问题。这个问题
在儒家那儿有一个专门的术语:性命。
今人习惯上把性命二字连用为一词,殊乖本源。盖性与命为截然不同之二
事。性者生也,古书中初无“性”字,生即是性,性即是生。人受父母精血而生,生
而有之的禀赋即谓之性。此性何从生出?天命使之如此。命的本义,是使令的意
思。《中庸》劈头即曰“天命之谓性”,郭店楚简《性自命出》云“性自命出,命自天
降”[2],皆谓性是天所命使之然。由“命者,使也”又引申出主宰之义,由主宰之义
又引申出命运之义,故命、天命,皆指人一生之遭际阅历祸福吉凶而言,儒家谓
之命,佛家谓之果报。人之命,不外生死寿夭与贫富穷达二途,对生死寿夭与贫
富穷达的态度怎样,选择什么样的行动(如临难苟免还是舍生取义、临财苟得
还是举头三尺有神明),体现出一个人品格的高低、生命价值的高下。面对生死
寿夭与贫富穷达做出选择,就是用实践回答生命意义何在的问题。
生死寿夭与贫富穷达,即是“命”的全部含义。处生死之道,子夏说得最
□徐晋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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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其性, 俟其命
斩截:“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颜渊》)孟子则云:“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
所以立命也。”(《尽心上》)处穷达之道,孔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卫灵公》)又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
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里仁》)《中庸》曰:“上不怨天,下
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孟子曰:“穷则独善其身,达
则兼济天下。”(《尽心上》)要之,人的生死夭寿,贫富穷达非人力所能强,纵
有管乐之才,伊吕之志,不得其时,亦只能如孔子一般累累如丧家之犬,故君
子只能修身以待其命。身即是性,修身全在能尽其性,尽其性,是让自己的性
情自由成长,终至人格完全之意。《中庸》云:“唯天下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
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
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孔门之徒,修身洁己,
固然是希望得遇圣主明时,成兼济天下的事业,然君子不得其时,亦当慎独
有守,以人生实践彰显生命的庄严与崇高。《中庸》以能尽其性者终能与天地
参,即是说能尽其性,乃可以在精神世界与天地同寿。《左传》以立德、立功、
立言为三不朽,立德之道,在能尽其性。譬如颜回生于贫贱之家,箪食瓢饮,
居陋巷,而不改其乐,不幸蚤死,然孔子称其贤,其原因便在于颜回活着的每
一天,都活出了生命的庄严、生命的崇高,他代
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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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人类脱离动物本能,通向
神性的努力。又如天不假伯牛以年,身患麻风而夭,孔子从窗户里拉着他的
手,感叹说:“亡之,命矣乎!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其命如
此,固非人力所能转移,然既能尽其性,已无忝孔门贤弟子之列。故孔门性命
学说只是“尽其性,俟其命”六字,人生意义,亦全在此六字之中。
一旦明性命之学,则处险境安之如夷:
《伊川学案》
贬涪州,渡江中流,船几覆,舟中人皆号哭,先生独正襟安坐如常。已而及
岸,同舟有父老问曰:“当船危时,君独无怖色,何也?”曰:“心存诚敬尔!”父老
曰:“心存诚敬固善,然不若无心。”先生欲与之言,父老径去不顾[3]。
视死亡如坦途:
《伊川学案》
大观元年九月庚午,卒于家,年七十五。疾革,门人进曰:“先生平时所学,
正今日要用。”先生曰:“道着用便不是。”[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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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颐同舟父老言心存诚敬不若无心,是禅释之言,寂灭之旨。人非草木,孰
能无情?真正修炼到无心寂灭之境,则人已成非人,又何足论哉?当生死关
头,顺命处之,不肯苟延残喘,不肯失其庄严诚敬之心,且明言学问讲到有
用没有便不是学问,这是何等的精神境界?这是何等庄严崇高的气象?程颐
对性命之学的践行之彻底,令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另一位宋儒张横渠曾给他书房两边的窗户做了铭文,东曰“砭愚”,西
曰“订顽”,程颐认为不如叫“东铭”“西铭”。《西铭》旨意纯粹广大,是彻悟性
命之言。据朱熹说,程门专以《西铭》开示学者。此文又收入《正蒙》,成为《乾
称篇》的一部分。其辞曰:
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
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
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弱,所以幼其幼。圣其合德,贤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残疾,
惸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于时保之,子之翼也。乐且不忧,纯乎
孝者也。违曰悖德,害仁曰贼,济恶者不才,其践形惟肖者也。知化则善述其
事,穷神则善继其志,不愧屋漏为无忝,存心养性为匪懈。恶旨酒,崇伯子之顾
养;育英才,颖封人之锡类。不弛劳而底豫,舜其功也;无所逃而待烹,申生其
恭也;体其受而归全者,参乎;勇於从而顺令者,伯奇也。富贵福泽,将厚吾之
生也;贫贱忧戚,庸玉汝於成也。存吾顺事,没吾宁也[5]。
《西铭》是“尽其性,俟其命”的最好解释,首之以庄严诚敬,继之以民胞物与,
终以存顺没宁,生命不在乎修短,全在乎是否能尽其性,与天地参。“富贵福
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汝於成也。存吾顺事,没吾宁也”。是说君
子当以修身尽性成己成人为务,富贵贫贱,忧戚福泽,一听天命,活着时尽
好本分,面对死亡,无忧无惧,庄严平正。性命之旨,即是儒家的死亡哲学。
“命”还有一个近义词:“时”。郭店楚简保存的儒家文献《穷达以时》这样说:
有天有人,天人有分。察天人之分,而知所行矣。有其人,无其世,虽贤
弗行矣。苟有其世,何难之有哉?舜耕于历山,陶埏于河浒,立而为天子,遇
尧也。邵繇衣枲盖,冒绖蒙 ,释板筑而佐天子,遇武丁也。吕望为臧棘津,
战监门来地,行年七十而屠牛于朝歌,举而为天子师,遇周文也。管夷吾拘
繇束缚,释械柙而为诸侯相,遇齐桓也。百里转鬻五羊,为伯牧牛,释板 而
为朝卿,遇秦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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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其性, 俟其命
孙叔三射恒思少司马,出而为令尹,遇楚庄也,初韬晦,后名扬,非其德
加。子胥前多功,后戮死,非其智衰也。骥厄张山,骐塞于邵来,非无体状也,穷
四海,致千里,遇造故也。遇不遇,天也。动非为达也,故穷而不怨。隐非为名
也,故莫之知而不吝。芝兰生于幽谷,非以无人嗅而不芳。无茖菫,逾宝山,在
不为开,非以其善负己也。穷达以时,德行一也。誉毁在旁,听之弋母。缁白不
釐,穷达以时。幽明不再,故君子敦于反己[6]。
此文不长,但深得孔门性命之旨。首句“有天有人,天人有分”,天者命也,人
者性也,命与性有分,然后可以知性命之道。该文第一段列举古之贤者,既
已修身成己,只要遇圣主明时,闻达匪难;第二段从孙叔、伍员的出处,良马
与劣马不同的遭际入手,生发议论,指出遇不遇圣主明时,是天命之事,人
但能修身成己,尽己之性,即可俯仰自足;穷还是达,原是自家无法控制的
事,当莫仰莫求,如此则穷而不怨,莫之知而不吝。文章最后说,“穷达以时,
德行一也”,不论天命如何,活出生命的庄严、生命的崇高,本身就是生命的
意义和价值所在。
性命之学,本来就是这样简明切要,然清儒刘宝楠强分命为德命禄命,
反失之穿凿。德命禄命,见于氏著《论语正义》卷二:
“天命”者,《说文》云:“命,使也。”言天使己如此也。《书·召诰》云:“今天
其命哲,命吉凶,命历年。”哲与愚对,是生质之异,而皆可以为善,则德命也。
吉凶、历年,则禄命也。君子修其德命,自能安处禄命[7]。
按照刘宝楠的说法,德命有类于命宫命格,是先天的,禄命有类福缘果报,
是后天的。香港学者苏文擢先生解释说,德命是“上天之使命,无可抗拒,当
死而后已,全力完成”,禄命是“上天之赐赠,一则主权在天,不可强求;一则
受之在我,可以拒绝安排”[8]。其实,天之所使所命,正是一个性字,言德命
禄命之分,恐失圣人本意,不如直接以性命并举。
刘宝楠既分命为德命禄命,又征引《韩诗外传》与《董仲舒传》,论述仁、
义、礼、智及顺善之心皆天之所生,人受天之所命,当明白“天地之性,人为
贵”的道理,人为万物灵长,人性较万物皆为庄严,故安仁处善,遵道循理是
上天所命,必须遵守:
《韩诗外传》:“子曰:‘不知命,无以君子。’”言天之所生,皆有仁、义、礼、
智顺善之心,不知天之所以命生,则无仁、义、礼、智顺善之心,谓之小人。《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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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董仲舒传》:“对策曰:‘天令之谓命。人受命于天,固超然异于群生,贵于物
也。故曰:‘天地之性,人为贵。’明于天性,知自贵于物,然后知仁、义、礼、智,
安处善,乐循理,谓之君子。故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此之谓也。”[9]
此说以仁义礼智为先验的、不容置疑的,难以服人,不如明儒王廷相《性辩》
说得亲切畅明:
“敢问何谓人性皆善?”
曰:“善固性也,恶亦人心所出,非有二本。善者足以治世,恶者足以乱。
圣人惧世纪弛而民循其恶也,乃取其性之足以治世者而定之,曰仁义中正,
而立教焉,使天下后世由是而行则为善,畔于此则为恶。出乎心而发乎情,
其道一而已矣。”[10]
可知仁义礼智、仁义中正都是假定之物,不重“性”本而徒言仁义,仁义礼智
诸后起假定之物皆无所依托,最终都只能被统治者所利用,成为箝制人口
的工具,只能培养出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利欲热肠的伪君子。明李贽于
《论语·季氏》“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
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下评曰:
“天命之谓性。”“大人”尽“性”之人。“圣人”之言,尽“性”之方。今之讲心
学者,畏耶,狎耶,侮耶?自考之[11]。
此言良可思也。用今天的话来讲,唯能“尽性”——自由地成长、自由地发展,
才能成为“大人”,圣人的话,要教人的不过就是自由地成长、自由地发展,
去“性”而空言良知良能,都是在给人套上枷锁而已。
附论:夫子之言性与天道即性命说
孔门的高弟子贡说:“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
可得而闻也。”(《论语·公冶长》)程颐认为这是“子贡闻夫子之至论而叹美
之言”,朱熹解释说:“文章,德之见乎外者,威仪文辞皆是也。性者,人所受
之天理;天道者,天理自然之本体,其实一理也。言夫子之文章,日见乎外,
固学者所共闻;至于性与天道,则夫子罕言之,而学者有不得闻者。盖圣门
教不躐等,子贡至是始得闻之,而叹其美也。”[12] 性与天道,固然是孔子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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罕言的概念,但并非如今天一些学者所论,孔子不关心形而上学的问题,恰
恰相反,孔子把性与天道看作是只能向最优秀的弟子密传的问题,其在孔
门学术中之重要性,不言而喻。
必须指出的是,朱子对性与天道的理解与我不同。他是把性解作性理,
天道则是自然之理,我则认为,此处天道即天命,性与天道,即性命之学,是
关于人生的意义、灵魂的归宿的学说。孔子有教无类,自行束脩之上,未尝
无诲,但孔门四科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均偏于实用,至于性命之说,却是
通向信仰的学问,一旦豁然贯通,可以彻悟生死,从心所欲,贫富穷通,不易
其志,而世间大多数人,并无追寻人生终极的需要,故孔门弟子中,有才美
似子贡者始得闻之。
我说性与天道即性与天命,本来只是自行参悟所得,然偶检《后汉
书·桓谭传》,所引桓谭拜议郎给事中时上疏,明有“天道性命圣人所难言也,
自子贡以下,不得而闻,况后世浅儒,能通之乎”之语,显然桓谭是把性与天
道作性命解。这还不算,钱大昕《潜研堂文集·答问》云:
经典言天道者,皆以吉凶祸福言。《易》“天道亏盈而益谦”、《春秋传》“天
道多在西北”“天道远,人道迩”“吾非瞽史,焉知天道”“灶焉知天道”、《古文尚
书》“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天道福善祸盈”、《史记》“天道无亲,常与善
人”,皆此道也。郑康成注《论语》云“天道,七政变动之占”,与《易》《春秋》义同。
孟子云:“圣人之于天道也,亦谓吉凶阴阳之道。”圣人有不知,故曰命也。否则
性与天道又何别焉 ?[13]
其论天道即是天命,远溯东汉经学大师郑玄之说,确然不移(郑玄注见
《桓谭传》注引)。可知性命之学,乃孔子内圣之旨归、修身之极诣,唯有禀赋最
好、最得师授之精的学生方能获得传授。孔子曰:“不知命,无以君子。”知性命
之奥,明生死之际,始能成一真正的君子,真正升孔子之堂,入孔子之室。
注释:
[1] 加 缪:《西西弗的神话》第3页,杜小真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2][6] 李 零:《郭店楚简校读记》(增订本)第136、111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3][4][5] 沈善洪主编:《黄宗羲全集》(第三册)第772、710、796页,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7][9] 刘宝楠:《论语正义》第44页,中华书局1990年版。
[8] 苏文擢:《儒学论稿》第6页,香港邃加室2002年版。
[10]《王廷相集》第609页,中华书局1989年版。
[11] 李 贽:《四书评》第142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
[12] 朱 熹:《四书章句集注》第79页,中华书局1983年版。
[13]《清经解》(第三册)第316页,上海书店198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