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花令[解读]
木兰花令
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
骊山语罢清霄半,泪雨零铃终不怨。
何如薄兴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快乐和感动往往来自于不求甚解,这是一件无可厚非的事。
比如一句我们经常自励的话:“言必信,行必果”,我们觉得这才是君子气概,古人真是教会了我们许多人生哲理呀。这两句确实是孔子的名言,但在论语里,原文是有后半句的:“言必信,行必果,径径然小人哉”,如果在往下看“抑亦可以为次矣”,这就是说,这种言必信,行必果的人虽然都不是怎么样的小人,但也不算太糟糕,也算凑合了吧。
现在,这首容若最著名的《木兰花令》也有相似的情况在。
“人生若只如初见”,我们如果只读这最最感人肺腑的头一句,必然以为这是一首情诗,也必然会把这一句抄录在心里,作为一则亘古永恒的爱琴海箴言。容若这句词的魅力在于他直指人心的写出了一种爱情世界里的普世情怀,尽管他的本意并非如此。
我们还是从词题看起吧。
词题“拟古决绝词”,首先点名这首词是“拟古”,也就是说我下面要模仿古人的风格写上一首。
拟古是诗人们常见的写法,一般是模仿古乐府,容若这回拟古拟的“决绝词”便可见于《宋书?乐志》所引的《白头吟》:“晴如山上云,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意思是我的心里明明白白、透透亮亮,听说你脚踩两只船,所以我要来跟你一刀两断。——
注意这个主题:绝交。这可不是什么缠绵悱恻的爱情,而是毅然决然的分手。
后人来拟这个决绝词,最著名的是元稹的一组三首《错目和歌词?决绝词》:
乍可为天上牵牛织女星,不愿为庭前红槿枝。
七月七日一相见,故心终不移。
哪能朝开暮飞去,一任东西南北吹。
分不两相守,恨不两相思。
对面且如此,背面当何知。
春风缭乱伯劳语,况是此时抛去时。
握手苦相问,竟不言后期。
君情既决绝,妾意已参差。
借如死生别,安得长悲苦。
噫~春冰之将泮,何余怀之独结。
有美一人,于焉旷绝。
一日不见,比一日于三年,况三年之旷别。
水的风兮小而已波,笋在苞兮高不见节。
桃李之当春,竞众人之攀折。
我自顾悠悠之若云,又安能保君皓皓之如雪。
感破镜之分明,睹泪痕之余血。
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既不我夺。
已焉哉,织女别黄姑,一年一度暂相见,彼此隔河何事无。
夜夜相抱眠,幽怀尚沉结。
那堪一年事,长遣一宵说。
但感久相思,何暇暂相悦。
虹桥薄夜成,龙驾侵晨列。
生憎野鹊往迟回,死恨天鸡识时节。
曙色渐瞳咙,华星次明灭。
一去又一年,一年何时彻。
有此迢递期,不如生死别。
天公若是妒相怜,何不便叫相决绝。
第一首写的残酷:情人之间最好要学牛郎和织女,虽然常常见不着面,但心心相印,终老不移;可别学庭院里的红槿,早晨开的红艳艳的,可一到晚上就一任东风吹得南北西东了。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渴望相守,分开之后也美多少思念。面对面尚且如此,谁知道背对背会怎么样呢,还是一刀两断了吧,省的活受罪。
第二首写的无耻:那个美女呀,实在美艳绝伦,我和她相别一日便如三秋,有何况一别三年呢。下边化用“晴如山上云,皎若云间月”:我自问如白云般干净,可谁知你在这三年里是不是也像白雪般纯洁呢,我很庆幸我是你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但我实在没有把握喔会不会是你生命中的最后一个男人。我们实在分别得太久了,就像牛郎织女一年一见,见面那天虽然高高兴兴的,可见不着面的那三百六十四天里,隔着那么宽的一条河,谁都知道对方都干了些什么呢,
第三首写的绝情:男女之间就算天天睡在一起,尚且有很多隐秘沉在心底,相牛郎织女那样一年只在一晚,又怎能长述这一年中的诸般事情呢,与其这样一年一会,不如干脆一刀两断算了。
我们读元稹的悼亡诗,难免被他的深情所感动,但读这三首,只觉得除了薄情绝情之外,还有一副小人的嘴脸。此诗背后有其本事,就是元稹(张生)和双文(崔莺莺)的一段始乱终弃的恋情。元稹大义凛然的说:“都怪那个狐狸精不好~”
以上就是《古决绝词》从源头到拟古的一番面貌。
那么,容若,这个多情的种子,突然也来了这么一手《拟古决绝词》这是要干什么呢,他和哪位女子如此毅然决然的分手了呢,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褥。
妾家高楼连院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这是唐代张籍的一首名诗,手法上也是拟古,拟汉乐府,全诗是一个女子对一个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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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口吻:你知道我是有丈夫的,但你还是送给我一双明珠。我对你的情意非常感动,便把明珠系在了我的衣服上。但是我家并不是小户人家,我丈夫也不是贩夫走卒,,我虽然知道你对我好,但我誓要与丈夫同生共死,明珠我还是还给你好了,只恨我们认识的太晚。——末句“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千古名句,但这首诗通篇男女之情,实际却和男女之情毫无关系。
这首诗的题目叫做《节妇吟?奇东平李司空师道》,当时,藩镇李师道四处笼络,渐与中央政府形成分庭抗礼之势,张籍也是个名人,也在李师道的笼络之列,于是,张籍便写了这首诗作为对李师道的婉拒,借节妇的口吻表明心志: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辈子我是跟定中央政府了。——这便是诗词自《离骚》以来的一个重要传统:以男女情事寄托别样情怀。
所以,诗词作品里通篇写男女的未必真正是在写男女,写花草的未必真正写花草,写美女的也未必真写美女,这便是《离骚》的“美女香草”的传统,把刚的东西柔化,把硬的东西软化,把直的东西曲化,以一种审美意味的手法来表达那些不大含有审美意味的内容。
所以,话说回来,容若这首“人生若只如初见”未必就是在写男女情事。
词题“拟古决绝词”,有的版本后面还有两个字:谏友,这就是说这首词是以男女情事的手法来告诉某个朋友:咱们绝交吧~
这首词,看似明白如话,实则用典绵密。“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秋风画扇,是诗词当中的一个意象符号——扇子是夏天用的,等到秋风起了,扇子又该如何呢,汉成帝是,班婕妤受到冷落,凄凉境况以团扇自喻,写下了一首《怨歌行》: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成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长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扇子材质精良,如霜似雪,形如满月,兼具皎洁与团圆两重意象,“出入君怀袖”,自是形影不离,但秋天总是要到的,等秋风一起,扇子再好也要被扔在一边。这就是秋风画扇的典之所出。“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人之与人,若始终只如初见时的美好,就如同团扇始终都如初夏时拿在手里的那一刻。
一般的诗词总是成双,诸如“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诸如“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或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而容若这一句是单句流传,大约因为“人生若只如初见”通俗晓畅,而“何事秋风悲画扇”却转而用典,这个典故还不是什么通俗的典故,便造成了单句流传的命运。其实“人生若只如初见”与“何事秋风悲画扇”是一个“如果„„那么„„”的句式,连在一起看,意思才完整。
下面两句“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有的版本写作“故人心”,这个分歧的由来在于有没有读出这两句当中的用典,出处就在谢佻的《同王主簙怨情》:
掖庭聘绝国,长门失欢宴。
相逢咏荼蘼,辞宠悲团扇。
花丛乱数蝶,风帘人双燕。
徒使春带赊,坐惜红颜变。
平生一顾重,宿昔千金贱。
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见。
谢胱这首诗,也是借闺怨来抒怀的,其中还用到“悲团扇”的典故正是前面班婕妤的故事,谢胱诗的最后两句“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见”,也有的版本作“故人心”,后来基本被确定为“故心人”,这正是容若“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一语之所本。两个版本在意思上差别倒不是很大。大约是说你这位故人轻易地就变了心,却说我变得太快了。
下篇继续用典,“骊山语罢清霄半,泪雨零铃终不怨”,这是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欲时”,这个长生殿就在骊山华清宫,这便是“骊山语罢清霄半”,后来马嵬坡事过,唐明皇入蜀,正值雨季,唐明皇夜晚于栈道雨中闻铃,百感交集,依此音作《雨霖铃》的词调以寄托幽思。这也正是《雨霖铃》词牌的来历,柳永那首“寒蝉凄切”的名篇就是这个词牌。
“何如薄兴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这里的“薄兴锦衣郎”还是说唐明皇,“比翼连枝当日愿”则是唐明皇何杨贵妃在长生殿约誓时说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一对“第一情侣”在深宫夜半的情话不知怎么被白居易偷听了去,后人也就多了这一则爱情典故。容若这句的意思是:虽然故人变了心,往日难再,但好歹过去我们还是有一段交情的。以过去的海誓山盟对比现在的故人变心,似有痛楚,似有责备。
但我们始终都无法说清容若的这首词到底是真有其事,还是泛泛而谈。也许这是他以为故人的绝交词,也许只是泛泛而论交友之道,都不好说。但以容若为词独舒性灵的主张,想来还是前者更容易让人相信一些。
这首词,若依情事解,则浅白直露,若依词题解,则温婉含蓄,怨而不怒,正是君子绝交,不出恶声。这样一番解释下来也许破坏了一些人心中存的那一点爱情美感,但是不要紧,人们不是一直都有断章取义和为我所用的传统吗,那么,继承并发扬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