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记》论赞札记四则
一、〈吕太后本纪〉
二、〈魏世家〉、〈魏公子列传〉
三、〈留侯世家〉
四、〈田单列传〉
李 伟 泰∗
[摘 要] 《史记》每篇论赞各部分(〈自序〉、“序”、
“赞”、叙事
而兼议论之文)之间,及其与相关篇章之间,议论时有互补足意之处。
本文以四篇《史记》论赞为例,将上述各个部分相互参证,藉以彰显其
中隐微,期使记事背后复杂之史实更为明晰,史公之意旨更为显豁。四
则论述之概要为:
(一)〈吕太后本纪〉:凡欲了解惠帝、吕后至文帝时经济复苏之经
过及具体情形者,须参阅《汉
书
关于书的成语关于读书的排比句社区图书漂流公约怎么写关于读书的小报汉书pdf
.食货志》。
(二)〈魏世家〉、〈魏公子列传〉:两篇论述信陵君之影响力及其局
限,互补足意。
(三)〈留侯世家〉:首论留侯之兵学与黄、老术,次论史公是否相
信“圯上老父”为实有。
(四)〈田单列传〉:主要论述田单之兵学,及〈赞〉文后半叙述王
蠋事迹之缘由。
[关键词] 《史记》论赞 吕太后本纪 魏公子列传 留侯世家 田
单列传
∗ 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
1
本文所称“《史记》论赞”,包涵四个部分:
1.〈太史公自序〉后半史公为各篇撰写之小序,称之为〈自序〉。
2. 篇前序文(大半冠以“太史公曰”),称之为“序”。
3. 篇末冠以“太史公曰”之赞文,称之为“赞”。
4. 广义之论赞,即叙事而兼议论之文。
上述各个部分之间,及其与相关篇章之间,议论时有互补足意之处。分别
观之,则义各有偏;相互参证,方有可能把握史公隐显两方面之义旨。本
篇四则札记,即为从事此种辨析隐微之初作,以资备忘,并求正于同道。
一、〈吕太后本纪〉卷九
(一)《史记》未详述孝惠、吕后至文帝时之经济发展经过
〈赞〉文对孝惠、吕后时期农业经济之复苏,仅以抽象之“衣食滋殖”
四字概括,具体情形不详:
孝惠皇帝、高后之时,黎民得离战国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无为,
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
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
〈孝文本纪〉言帝自奉甚俭,匈奴入盗,令边备守,亦不发兵深入云云,
是以海内殷富:
孝文帝从代来,即位二十三年,宫室、苑囿、狗马、服御无所增益,
有不便,辄弛以利民。尝欲作露台,召匠计之,直百金。上曰:“百
金中民十家之产,吾奉先帝宫室,常恐羞之,何以台为!”上常衣
绨衣,所幸慎夫人,令衣不得曳地,帏帐不得文绣,以示敦朴,为
天下先。治霸陵皆以瓦器,不得以金银铜锡为饰,不治坟,欲为省,
毋烦民。南越王尉佗自立为武帝,然上召贵尉佗兄弟,以德报之,
佗遂去帝称臣。与匈奴和亲,匈奴背约入盗,然令边备守,不发兵
深入,恶烦苦百姓。吴王诈病不朝,就赐几杖。羣臣如袁盎等称说
虽切,常假借用之。羣臣如张武等受赂遗金钱,觉,上乃发御府金
钱赐之,以愧其心,弗下吏。专务以德化民,是以海内殷富,兴于
礼义。
2
本段文字,就《史记》而言,既系叙事,亦复带有议论之性质,可视为广
义之论赞,故班固径自取作〈文帝纪赞〉,李景星(1876-1934)《汉书评议》
肯定其作法可取:
(《汉书.文帝纪》)〈赞〉语全用《史记》后六年“从代来”一段,
总括文帝生平,以作通纪断案,并补纪之所未备,譬如百川汇海,
正是天然归宿。而或者反以为讥,过矣。1
惟由孝惠、高后时“衣食滋殖”至文帝时“海内殷富”之发展经过,及“殷
富”之具体情况,《史记》〈吕太后本纪〉、〈孝文本纪〉、〈平准书〉,《汉书.文
帝纪》皆未作明白之交代。
(二)《汉书.食货志》详载贾谊之重农议论
《汉书.食货志》载贾谊〈论积贮疏〉,说明文帝初年公私之蓄积尚
甚贫乏:
汉之为汉,几四十年矣,2公私之积,犹可哀痛。
民间方面:
失时不雨,民且狼顾;岁恶不入,请卖爵、子。
政府方面:
卽不幸有方二、三千里之旱,国胡以相恤?卒然边境有急,数十百
万之众,国胡以馈之?兵旱相乘,天下大屈,有勇力者聚徒而衡击,
罢夫羸老易子而齩其骨。政治未毕通也,远方之能疑者并举而争起
矣,乃骇而图之,岂将有及乎?
故贾谊强调蓄积财富之重要性,而当前之要务惟在重农抑末,殴民归农:
夫积贮者,天下之大命也。苟粟多而财有余,何为而不成?以攻则
取,以守则固,以战则胜。怀敌附远,何招而不至?今殴民而归之
农,皆著于本,使天下各食其力,末技游食之民转而缘南畮,则畜
1 收入氏著,《四史评议》(长沙:岳麓书社,1986年 11月),引文见页 136。
2 文帝因贾谊此疏,乃于二年(178B.C.)始开藉田,躬耕以劝百姓。惟汉兴至此方二十
九年,故“四十”当作“三十”。四籀文作 ,与三形近而误。说详金少英,《汉书食
货志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 10月),页 77-78李庆善按语。
3
积足而人乐其所矣。
文帝为此感悟,乃始开藉田,躬耕以劝百姓。3由此疏可知文帝初年之经济
情势尚颇为严峻,〈吕太后本纪赞〉所谓“衣食滋殖”,恐仅仅勉强温饱而
已,史称“文、景之治”,其起步情况实尚甚艰难。
(三)鼌错之貢獻
促成文帝时期“海内殷富”,鼌错功不可没。《汉书.食货志》载其〈论
贵粟疏〉、〈入粟郡县疏〉,为“使民务农”提供具体办法。前者主张募民
入粟于边,“得以拜爵,得以除罪”:
欲民务农,在于贵粟;贵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为赏罚。今募天下
入粟县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如此,富人有爵,农民有钱,粟
有所渫。⋯⋯使天下人入粟于边,以受爵免罪,不过三岁,塞下之
粟必多矣。
以为此法“所补者三”:
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赋少,三曰劝农功。4
文帝从其言:
于是文帝从错之言,令民入粟边,六百石爵上造,稍增至四千石为
五大夫,万二千石为大庶长,各以多少级数为差。5
后者建言边食足支五岁后,可令民入粟郡县;郡县之食足支一岁以上时,
即可勿收农民租:
窃恐塞卒之食不足用大渫天下粟。边食足以支五岁,可令入粟郡县
矣;足支一岁以上,可时赦,勿收农民租。如此,德泽加于万民,
民俞勤农。时有军役,若遭水旱,民不困乏,天下安宁;岁孰且美,
则民大富乐矣。6
文帝从其言,乃于二年(178B.C.)、十二年(168B.C.)皆下诏仅收田租之
3 《汉书.食货志》(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 4月),页 1127-1130。
4 同前注,页 1133-1134。
5 同前注,页 1134。
6 同前注,页 1135。
4
半,即三十税一;十三年,遂除田之租税。至景帝二年(155B.C.),始复
收民田租之半。7此后三十税一遂成汉朝之定制。
鼌错入粟拜爵、除罪之法对促成“文、景之治”所起之作用有二:
1. 寻常富人为取得爵位,有财力之罪人为赎罪起见,皆需购买大量米
粟输边或郡县,自必有助于提高粮价,为粮食之增产提供诱因。
2. 令民入粟于边,使国防开支大为减轻。令民入粟郡县,库藏充裕,
始有条件减轻乃至免除田租。
《史记.平准书》言武帝初年富裕之情形:
汉兴七十余年之间,国家无事,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
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
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
阡陌之间成羣,而乘字牝者傧而不得聚会。守闾阎者食粱肉,为吏
者长子孙,居官者以为姓号。故人人自爱而重犯法,先行义而后绌
耻辱焉。
鼌错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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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促成“文、景之治”及武帝初年之富裕显具重大贡献。〈平
准书〉对此事仅简略提及:
匈奴数侵盗北边,屯戍者多,边粟不足给食当食者。于是募民能输
及转粟于边者拜爵,爵得至大庶长。
对具体办法语焉不详,亦未提及建言者之名,故凡欲了解《史记.吕太后
本纪赞》“民务稼穑,衣食滋殖。”〈孝文本纪赞〉“海内殷富”之经过及具
体情形者,不可不读《汉书.食货志》。
二、〈魏世家〉卷四十四、〈魏公子列传〉卷七十七
(一)〈魏世家自序〉言魏王疑忌信陵君,卒使魏国灭亡
〈魏世家自序〉曰:
既疑信陵,诸侯罢之。卒亡大梁,王假厮之。
7 见《汉书.文帝纪》,页 118、124、125;〈景帝纪〉,页 140。
5
此事本末详见本传:“公子留赵十年不归。秦闻公子在赵,日夜出兵东伐
魏。魏王患之,使使往请公子。”公子归救魏,魏王以上将军印授公子,
公子遂将。“魏安釐王三十年(247B.C.),公子使使遍告诸侯。诸侯闻公子
将,各遣将将兵救魏。公子率五国之兵破秦军于河外,走蒙骜。遂乘胜逐
秦军至函谷关,抑秦兵,秦兵不敢出。”其后魏王疑忌公子,使人代公子
将,诸侯合纵之盟亦因之而解。魏安釐王三十四年(243 B.C.),公子卒,
安釐王亦薨。“秦闻公子死,使蒙骜攻魏,拔二十城,初置东郡。其后秦
稍蚕食魏,十八岁(225 B.C.)而虏魏王,屠大梁。”
(二)本传叙公子身系魏国之安危存亡
本传曰:
公子为人,仁而下士;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
骄士。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归之,致食客三千人。当是时,诸侯以
公子贤,多客,不敢加兵谋魏十余年。8
8 〈魏世家〉及〈六国年表〉载安釐王元年至公子于安釐王二十年矫夺晋鄙军以前之外
患:
1. 元年(276B.C.),秦拔我两城。
2. 二年,又拔我两城,军大梁下,韩来救,予秦温以和。
3. 三年,秦拔我四城,斩首四万。
4. 四年,秦破我及韩、赵,杀十五万人,走我将芒卯,予秦南阳以和。
5. 九年,秦拔我怀。
6. 十一年,秦拔我郪丘。(〈魏世家〉作郪丘,〈六国年表〉作廪丘,杨宽《战
国史料编年辑证》〔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2002年 2月〕页 944:“秦简《编
年纪》、〈秦本纪〉、〈范雎传〉以及〈秦策〉三第九章皆作邢丘,以邢丘为是。”)
7. (十一年?),齐、楚相约而攻魏,秦昭王发兵救魏。
安釐王二十年(257B.C.),公子矫夺晋鄙军以救赵,因留赵,至三十年(247B.C.)
始归魏。则〈魏公子列传〉言“当是时,诸侯以公子贤,多客,不敢加兵谋魏十余年。”
非事实也。如谓十余年者溯及昭王,亦非,〈世家〉、〈六国年表〉载昭王时之外患曰:
1. 元年(295 B.C.),秦拔我襄城。
2. 二年,与秦战,我不利。
3. 七年,秦拔我城大小六十一。
4. 九年,秦拔我新垣、曲阳之城。
5. 十三年(283 B.C.),秦拔我安城。兵到大梁,去。
十九年(277B.C.),昭王卒,子安釐王立。故即使溯及昭王时,亦无“诸侯不敢加兵
6
秦闻公子死,使蒙骜攻魏,拔二十城,初置东郡。其后秦稍蚕食魏,
十八岁而虏魏王,屠大梁。
此两段叙事而兼议论,乃广义之论赞。依此说,则公子实乃维系魏国安危
之伟人,魏王黜之不用,无异自坏长城,自取灭亡。
(三)〈魏世家赞〉言秦灭六国之形势已难挽回
揆诸实际,一国之安危存亡,非本身条件所能完全决定,同时亦受国
际形势之左右。〈魏世家赞〉曰:
说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国削弱至于亡。”余以为不然,天
方令秦平海内,其业未成,魏虽得阿衡之佐,曷益乎?
此处所谓“天”,除包涵少量“天命论”之成分,大半指“形势”而言,
此指国际大形势。此一形势之塑造,乃系历经长期之时间,经由多数人之
努力经营,始克造就。此理史公于它篇亦有明言,以人而言,〈自序〉历
叙秦自商鞅至李斯等人之贡献:
鞅去卫适秦,能明其术,强霸孝公,后世遵其法。作〈商君列传〉
第八。
六国既从亲,而张仪能明其说,复散解诸侯。作〈张仪列传〉第十。
秦所以东攘雄诸侯,樗里、甘茂之策。作〈樗里甘茂列传〉第十一。
苞河山,围大梁,使诸侯敛手而事秦者,魏冄之功。作〈穰侯列传〉
第十二。
南拔鄢、郢,北摧长平,遂围邯郸,武安为率;破荆灭赵,王翦之
计。作〈白起王翦列传〉第十三。
结子楚亲,使诸侯之士斐然争入事秦。作〈吕不韦列传〉第二十五。
能明其画,因时推秦,遂得意于海内,斯为谋首。作〈李斯列传〉
第二十七。
以水利建设言,秦昭王时蜀郡守李冰整治夏秋时常泛滥之岷江,将其分为
郫江(即内江)与检江(即外江)两支,并筑水门调节两江水量,从此将
岷江水流分散,既可免除水灾,同时亦便利航运与灌溉,使成都平原成为
谋魏十余年”之事。史公著此数语,不过欲表彰公子一身系魏国之安危耳,未遑顾及
此说与〈魏世家〉、〈六国年表〉等篇之记事相牴牾。
7
“天府之国”。此即〈河渠书〉所称“穿二江成都之中”之工程,亦即都
江堰水利工程之开端。9此外,〈河渠书〉又言水工郑国所建之郑国渠,既
有灌溉之利,复可改善地质,使关中成为沃野,连年丰收,秦因以富强,
卒并诸侯。10换言之,水利工程促进秦国农业之发展,成为秦国统一天下
之物资基础。
秦之富强,及其兼并诸侯之形势,既为多数人长期努力所形成之局面,
自非一人一国一时力量之凝聚所能改变。金末元初田天泽咏〈蔺相如墓〉
诗云:
翠叠峰峦步障新,上卿庙貌万年春。可怜完璧归赵后,故里萧萧也
入秦。11
亦言客观之国际形势,非蔺相如一人所能转移。
由此可见史公虽于〈魏公子列传〉本文任情刻画信陵君高大之形象,
然于涉及秦国人物及物资建设处分别说明秦国逐步富强壮大之过程,并于
〈魏世家赞〉中冷静指出秦灭六国之形势已成,非信陵君或其它伟人所能
挽回。合观诸处,方能如实评估信陵君之影响力及其局限。
三、〈留侯世家〉卷五十五
(一)〈自序〉言留侯善用《孙子》及《老子》之学
〈自序〉引述《孙子》及《老子》语,以言留侯运筹帷幄时,善于灵
活运用《孙子》及《老子》之学。
运筹帷幄之中,制胜于无形,子房计谋其事,无知名,无勇功,图
难于易,为大于细。
9 参看姚汉源,《中国水利发展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 8月),页 48-52。
杨宽,《战国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 11月),页 39-40。
10 〈河渠书〉:“而韩闻秦之好兴事,欲罢之,毋令东伐,乃使水工郑国间说秦,令凿泾
水,自中山西邸瓠口为渠,并北山东注洛三百余里,欲以溉田。中作而觉,秦欲杀郑国。
郑国曰:` 始臣为间,然渠成亦秦之利也。'秦以为然,卒使就渠。渠就,用注填阏之水,
溉泽卤之地四万余顷,收皆亩一钟。于是关中为沃野,无凶年,秦以富强,卒并诸侯,
因命曰郑国渠。”
11 录自潘民中等编,《中国咏史怀
古诗
古诗300首免费下载古诗十九首初探pdf75首小学生必背古诗小学生必背古诗75首新李阳疯狂背古诗240首
卷》(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8 年 10 月),
页 232。秦王政二十五年(222B.C.),秦灭赵。
8
“制胜于无形”,语本《孙子.虚实篇》:
形兵之极,至于无形。无形,则深间不能窥,智者不能谋。⋯⋯人
皆知我所以胜之形,而莫知吾所以制胜之形。12
“无知名”二句,语本《孙子.形篇》:
故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13
“图难”二句,语本《老子》六十三章:
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
兵本有形,何以得至于无形?此中含有极其丰富之理论内涵,梅尧臣及何
氏皆从虚实之应用以释其理。梅氏曰:
兵本有形,虚实不露,是以无形,此极致也。虽使间者以情伪(钓?),
智者以谋料,可得乎?14
何氏于“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故能为敌之司命”
下注云:
武论虚实之法至于神微,而后见成功之极也。吾之实,使敌视之为
虚;吾之虚,使敌视之为实;敌之实,吾能使之为虚;敌之虚,吾
能知其非实。盖敌不识吾虚实,而吾能审敌之虚实也。吾欲攻敌也,
知彼所守者为实,而所不守者为虚,吾将避其坚,而攻其脆,批其
亢,而捣其虚。敌欲攻我也,知彼所攻者为不急,而所不攻者为要,
吾将示敌之虚,而鬬吾之实,彼示形在东,而吾设备于西。是故吾
之攻也,彼不知其所当守;吾之守也,敌不料其所当攻。攻守之变,
出于虚实之法。或藏九地之下,以喻吾之守;或动九天之上,以比
吾之攻。灭迹而不可见,韬声而不可闻,若从地出天下,倏出间入,
星耀鬼行,入乎无间之域,旋乎九泉之渊。微之微者,神之神者,
至于天下之明目不能窥其形之微,天下之聪耳不能听其声之神,有
形者至于无形,有声者至于无声。非无形也,敌人不能窥也;非无
12 吉天保辑,《孙子集注》(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79年,《四部丛刊》影印明.嘉
靖本),卷 6,页 29下、30下。
13 同前注,卷 4,页 9上。
14 同前注,卷 6,页 30上。
9
声也,敌人不能听也。虚实之变极也。善学兵者,通于虚实之变,
遂可以入于神微之奥;不善者案然寻微穷神,而泥其用兵之迹,不
能泯其形声,而至于闻见者,是不知神微之妙,固在虚实之变也。
三军之众,百万之师,安得无形与声哉?但敌人不能窥听耳。15
诸家释《孙子.形篇》“无智名”二句,亦涉及无形,杜牧曰:
胜于未萌,天下不知,故无智名。曾不血刃,敌国已服,故无勇功
也。16
何氏曰:
患销未形,人谁称智?不战而胜,人谁言勇?汉之子房,唐之裴度
能之。17
张预曰:
阴谋潜运,取胜于无形,天下不闻料敌制胜之智,不见搴旗斩将之
功,若留侯未尝有战鬬功是也。18
老子所云“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用之于政治与军事,消极方面,
即何氏所言“患销未形”;积极方面,即杜牧所言“胜于未萌”。至于诸家
释《孙子.虚实篇》与〈形篇〉,固未必合乎留侯或史公之意,且亦仅属
留侯兵学之一端而已,惟就诸家所释其中变化已如此之繁多观之,则留侯
之兵学修为,殊不易窥其涯岸。
至于留侯之事功,黄震(1213-1280)曰:
利啖秦将,旋破巉关,汉以是先入关;劝还霸上,固要项伯,汉以
是脱鸿门;烧绝栈道,激项攻齐,汉以是得还定三秦;败于彭城,
则劝连布、越;将立六国,则借箸销印;韩信自王,则蹑足就封,
此汉所以卒取天下。劝封雍齿,销变未形;劝都关中,垂安后世;
劝迎四皓,卒定太子,又所以维持汉室于天下既得之后。凡良一谋
15 同前注,卷 6,页 13下-14下。
16 同前注,卷 4,页 9上-9下。
17 同前注,卷 4,页 9下。
18 同前注。
10
一画,无不系汉得失安危,良又三杰之冠也哉!19
上述事功之成就,兵法之外,黄、老之术亦起相辅相成之作用。杨时
(1053-1135)谓老子之学可畏:
老子之学最忍,他闲时似个虚无单弱底人,到紧要处发出来,令人
支吾不住,如张子房是也。子房如峣关之战,与秦将连和了,忽乘
其懈击之;鸿沟之约,与项羽讲解了,忽回军杀之,这便是柔弱之
发处,可畏!可畏!20
按:黄、老术于汉初具有安集百姓,天下宴然之效,21此其可贵之处;至
其欲夺固与,以柔弱胜刚强之术,22确属可畏。然而学术每具两面作用,
要在人之善用耳。
(二)史公是否相信“圯上老父”为实有
〈赞〉文对“圯上老父”之有无若信若疑:
学者多言无鬼神,然言有物。至如留侯所见老父予书,亦可怪矣。
高祖离困者数矣,而留侯常有功力焉,岂可谓非天乎?上曰:“夫
运筹筴帷帐之中,决胜千里外,吾不如子房。”余以为其人计魁梧
奇伟,至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女。盖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
子羽。”
留侯亦云。
仅从〈世家赞〉文探索,学者意见往往相左。如刘辰翁(1232-1297)曰:
19 《黄氏日钞》(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 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
46,页 29上-29下。
20 《补标史记评林》(台北:兰台书局,1968年 11月,影印明.凌稚隆编,明.李光
缙增补,日本.有井范平补标本),卷 55,页 2上。
21 “安集百姓”语本〈曹相国世家〉:
孝惠帝元年,除诸侯相国法,更以参为齐丞相。参之相齐,齐七十城。天下初
定,悼惠王富于春秋,参尽召长老诸生,问所以安集百姓,如齐故诸儒以百数,
言人人殊,参未知所定。闻胶西有盖公,善治黄、老言,使人厚币请之。既见
盖公,盖公为言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推此类具言之。参于是避正堂,舍盖公
焉。其治要用黄、老术,故相齐九年,齐国安集,大称贤相。
“天下宴然”语本〈吕太后本纪赞〉,见第一节引文。
22 《老子》三十六章:
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
11
此传自东(仓)海君、力士、圯上老父、以至四皓,(岂)必有姓
名哉?殆以天人助兴汉业,故屡见不为怪。末著子房学道欲轻举,
与黄石俱葬,首尾奇事。23
又曰:
将极言有鬼神,却从无鬼神说,满传奇怪,亦不得不尔。引而归之
天,正郑重。24
王祎(1321-1372)曰:
据太史公〈赞〉,盖真以黄石为鬼神也,与昌黎韩子以桃源为神仙
何异哉?眉山苏公曰:“黄石公,古之隐君子也。"是可以胠千载之
惑矣。25
竟似史公信黄石公为鬼神矣!吴见思(1621-1680)于〈世家〉文后曰:
老父,〈赞〉语以为鬼物,故夜半踪迹,俱用疑似之笔,真若鬼物
在侧,森然欲出。故自妙笔,然东坡隐君子一论为正。26
亦坐实史公以老父为实有,于〈赞〉文“每上冢伏腊,祠黄石”下则曰:
又应授书老父似有如无,终以不了了,倘侊莫测。27
则又以史公之意向为未定。总之,仅从〈世家赞〉文探索,确实难测史公
之真正意向。
参看〈陈涉世家〉篝火狐鸣之技,〈高祖本纪〉遇龙斩蛇之事,圯上
老父正其类也。〈陈渉世家〉载:
(陈胜、吴广)乃丹书帛曰“陈胜王”,置人所罾鱼腹中。卒买鱼
烹食,得鱼腹中书,固以怪之矣。又间令吴广之次所旁丛祠中,夜
篝火,狐鸣呼曰“大楚兴,陈胜王”。卒皆夜惊恐。旦日,卒中往
23 倪思撰,刘辰翁评,《班马异同》(台南:庄严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96年 8月,《四
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明.嘉靖十六年〔1537〕李元阳刻本),卷 5,页 13上。后则《补
标史记评林》作“刘长翁曰”,“长”为“辰”之形误。
24 同前注,卷 5,页 13下。
25 《补标史记评林》,卷 55,页 9上-9下。
26 《史记
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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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台湾中华书局,1970年 11月),页 324上。
27 同前注。
12
往语,皆指目陈胜。
〈高祖本纪〉载:
高祖,⋯⋯父曰太公,母曰刘媪。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
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
高祖。
高祖被酒,夜径泽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还报曰:“前有大蛇当
径,愿还。”
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击斩蛇。
蛇遂分为两,径开。行数里,醉,因卧。后人来至蛇所,有一老妪
夜哭。人问何哭,妪曰:“人杀吾子,故哭之。”人曰:“妪子何为
见杀?”妪曰:“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
之,故哭。”人乃以妪为不诚,欲告之,妪因忽不见。
此数事与圯上老人相类,刘咸炘(1896-1930?)早已揭穿:
夫圯上黄石,正篝火狐鸣,遇龙斩蛇之类也。⋯⋯后世不察,乃信
假说以为实,谓命世之夙成,史公当失笑耳。28
则史公之不为留侯所惑亦明矣,〈世家赞〉故作疑辞,不过为与全文闪烁
迷离之笔调相配而已。
四、〈田单列传〉卷八二
(一)〈自序〉言田单之历史地位
〈自序〉言田单之历史地位,在于存齐社稷:
愍王既失临淄而奔莒,唯田单用即墨破走骑劫,遂存齐社稷。
(二)〈赞〉文前半论田单之兵学
〈赞〉文前半论田单之用兵善于出奇制胜,本于《孙子.势篇》与〈九
地篇〉,而文字有所删节:
28 《太史公书知意》,收入《四史知意》(台北:鼎文书局,1976 年 2 月,影印《推十
书》本),页 199。
13
兵以正合,以奇胜。善之者,出奇无穷。奇正还相生,如环之无端。
夫始如处女,适人开户;后如脱兔,适不及距:其田单之谓邪!
《孙子.势篇》 〈田单列传赞〉
三军之众,可使必受敌而无败者,
奇正是也。兵之所加,如以碬投卵
者,虚实是也。凡战者,以正合,
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
不竭如江河。⋯⋯战势不过奇正,
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奇正相生,
如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29
《孙子.九地篇》
兵以正合,以奇胜。善之者,出奇
无穷。奇正还相生,如环之无端。
是故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
兔,敌不及拒。30
夫始如处女,适人开户;后如脱兔,
适不及距。
奇、正之义,有据字义而言者,有据临敌合变而言者,《史记索隐》即据
字义而释之曰:
奇,谓权诈也。
用兵之术,或用正法,或用奇计,使前敌不可测量,如寻环中不知
端际也。
简而言之,凡属于军事常规者,谓之“正”;不属于军事常规,使敌方无
可测量者,谓之“奇”。张预引诸家之说,则据临敌合变之应用而言之:
奇正之说,诸家不同。尉缭子则曰:“正兵贵先,奇兵贵后。”曹公
则曰:“先出合战为正,后出为奇。”李卫公则曰:“兵以前向为正,
后却为奇。”此皆以正为正,以奇为奇,曾不说相变循环之义。唯
唐太宗曰:“以奇为正,使敌视以为正,则吾以奇击之;以正为奇,
使敌视以为奇,则吾以正击之。”混为一法,使敌莫测,兹最详矣。
31
何氏诠释角度相同,并举韩信之用兵为例:
29《孙子集注》,卷 5,页 3-8。
30 同前注,卷 11,页 50上。
31 同前注,卷 5,页 4上。
14
兵体万变,纷纭混沌,无不是正,无不是奇。若兵以义举者,正也;
临敌合变者,奇也。我之正,使敌视之为奇;我之奇,使敌视之为
正。正亦为奇,奇亦为正。大抵用兵皆有奇正;无奇正而胜者,幸
胜也,浪战也。如韩信背水而陈,以兵循山,而拔赵帜,以破其国,
则背水正也,循山奇也。信又盛兵临晋,而以木罂从夏阳袭安邑,
而虏魏王豹,则临晋正也,夏阳奇也。由是观之,受敌无败者,奇
正之谓也。尉缭子曰:“今以镆鎁之利,犀兕之坚,三军之众,有
所奇正,则天下莫当其战矣。”32
要之,就字义而言,奇、正有定说,《索隐》言之是也。就应用而言,奇、
正无定说,且奇中有正,正亦可有奇之作用,要在临机应变耳,故史公言
“善之者,出奇无穷”;张预所引兵家之言,诸家不同。否则墨守成法,
难免胶柱鼓瑟之弊。
(三)《史记》为一极实用之谋略与兵法教本
《史记》多言兵事,既有实例,复有理论,实为一极实用之谋略与兵
法教本,无怪乎王凤以为不宜以赐诸侯王。《汉书.宣元六王传》载:
后年(东平王宇)来朝,上疏求诸子及《太史公书》,上(成帝)
以问大将军王凤,对曰:“⋯⋯诸子书或反经术,非圣人,或明鬼
神,信物怪;《太史公书》有战国从横权谲之谋,汉兴之初谋臣奇
策,天官灾异,地形阸塞;皆不宜在诸侯王,不可予。⋯⋯”对奏,
天子如凤言,遂不与。33
(四)〈赞〉文后半叙王蠋事迹之缘由
〈赞〉文后半叙王蠋义不为燕臣而自经,激励齐之亡大夫相聚如莒,
求得愍王子法章,立为襄王。田单即墨一战胜利之后,齐人皆叛燕而归田
单,卒之齐七十余城皆复为齐。追本溯源,单之胜以有王,王之立以有蠋
之死也,故将其事附之〈单传〉。
〈赞〉文曰:
32 同前注,卷 5,页 3下-4上。
33 《汉书》,页 3324-3325。
15
初,淖齿之杀愍王也,莒人求愍王子法章,得之太史嬓之家,为人
灌园。嬓女怜而善遇之。后法章私以情告女,女遂与通。及莒人共
立法章为齐王,以莒距燕,而太史氏女遂为后,所谓“君王后”也。
燕之初入齐,闻画邑人王蠋贤,令军中曰:“环画邑三十里无入。”
以王蠋之故。已而使人谓蠋曰:“齐人多高子之义,吾以子为将,
封子万家。”蠋固谢。燕人曰:“子不听,吾引三军而屠画邑。”王
蠋曰:“忠臣不事二君,贞女不更二夫。齐王不听吾谏,故退而耕
于野。国既破亡,吾不能存;今又劫之以兵为君将,是助桀为暴也。
与其生而无义,固不如烹!”遂经其颈于树枝,自奋绝脰而死。齐
亡大夫闻之,曰:“王蠋,布衣也,义不北面于燕,况在位食禄者
乎!”乃相聚如莒,求诸子,立为襄王。
唐仲友(1136-1188)论史公记此事于〈单传〉后,乃“推见至隐”之意:
天下之事,其成有所归,其来有所因,所归易见,所因难知。推见
至隐,《春秋》之法也。复齐之功,人孰不曰田单?太史公以为是
独功之所归;乃若所因,则单之胜以有王,王之立以有蠋之死也。
故论单之善兵而反诸法章之立,言法章之立而反诸蠋之死;单于是
乎不得独有其功,而蠋之死不独大义之明,其功亦莫之先;此太史
公之意也。
⋯⋯齐不可无单也,尤不可无蠋也,单可能也,蠋不可能也。单以
即墨之微,败燕师而禽其将,七十余城一旦尽复,齐可无单哉?然
即墨之守,救死之计尔,攻救死之兵,不可以迫,迫则人自为战,
故燕并兵于莒而缓即墨,及淖齿戕涽王,则莒不为齐矣。燕不急争
而东攻即墨,又不急而坐待其服,此乐毅之深谋也。毅之力非不足
以取两城,其意以为齐无君矣,吾固以全制其敝,而无事于多杀。
使王蠋不死,法章不立,即墨之遗黎无所系其心,单虽智,其能独
守此乎?蠋死而王立,王立而即墨之守固,毅之谋沮,而单之计得
施,则复齐者蠋乎单乎?
太史公之书,善乎其推本之也。太史公书蠋事累数十百言,不失一
辞,正使为蠋立传,能加一字乎?传不传,于蠋无加损,据事迹实
录,附之〈单传〉,则知蠋深矣!太史公传韩非于老子之后,而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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蠋于〈单传〉之末,则知刑名之学老子实为之,复齐之功蠋实倡之
也。皆推见至隐之意欤!34
吴见思则以〈赞〉文后半为传文“乃迎襄王于莒”之注脚:
因“迎襄王”一句,故追序襄王避难之事,则在太史嬓之家也。亦
因“迎襄王”句,故追序齐大夫迎立襄王之故,则感王蠋之义也。
拈此二段,是“迎襄王”注脚,然入〈田单传〉不得,故附于此。
35
依唐氏之说,史公之意盖谓:王蠋义不为燕臣而死,间接促成襄王之立,
乃田单成功之深层原因。按:田单之成功,因素多端,固非仅一人之功,
亦非齐国单方面之力;燕王及燕军举措失当,36齐人乃始易有著力之处。
复就齐国一方言之,田单之外,王蠋义不臣燕而死,激励齐之亡大夫求诸
子立为襄王,襄王既立,足以维系齐人复国之望,而田单乃始能与之共守
即墨。故史公效法《春秋》推见至隐之法,点出田单成功之深层原因在此。
然而史公之微意未必为众人所悉,赖唐氏之阐明而可为人人所知,故本文
除依从唐说外,并略作疏释如上。
34 《悦斋文钞.书秦少游书王蠋事后》(台北:艺文印书馆,1972年,影印《续金华丛
书》本),卷 9,页 10上-11上。
35 《史记论文》,页 447上。
36 燕国方面举措失当,〈田单传〉言之甚详:燕王使骑劫代乐毅,一也。燕军尽劓齐诸
降者,置之前行,驱其攻城,即墨城中守军见之,皆怒,坚守,唯恐见得,二也。燕军
复尽掘齐人垄墓,烧死人,即墨人从城上望见,皆涕泣,俱欲出战,怒自十倍,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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