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1994文学回忆录--木心讲述》分上下两册。从
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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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摘录一些语句--谨此向先生遥致敬意。
我最心仪的是音乐、建筑、绘画所体现的宗教情操,那是一种圆融的刚执,一种崇高的温柔。以这样的情操治国、建邦、待人接物,太美好了。
屈原写诗,一定知道他已永垂不朽。
孔子没死,他的幽灵就是无数中国的伪君子。
读陶诗,是享受,写得真朴素,真精致。不懂其精致,就难感其朴素。不懂其朴素,就难感知其精致。他写得那么淡,淡得那么奢侈。
诗是灵感,灵感是一刹那一刹那的。
凡是纯真的悲哀者,我都尊敬。人从悲哀中落落大方走出来,就是艺术家。。。真正的悲哀者,不是因为自己穷苦。哈姆雷特、释迦、叔本华,都不为自己悲哀。他们生活幸福。悲观是一种远见。
我在狱中,曾经想起蒙田的一句话:“哦,上帝,你要救我就救我,你要毁灭我就毁灭我,但我时时刻刻把持住我的舵。”
世上有许多大人物,文学、思想、艺术,等等家。在那么多人物中间,要找你们自己的亲人,找精神上的血统。这是安身立命、成功成就的依托。每个人的来龙去脉是不一样的,血统也不一样。在你一生中,尤其是年轻时,要在世界上多少大人物中,找亲属。
个人遭遇时代,有人手舞足蹈,有人直接介入。我以为,遭遇大事要先退开。退开,可以观察。谁投入呢?有的是。
小说家不是上帝,上帝也不写小说。作家好象天然地有回答读者的任务,真可怕。
人生是很奇怪,没有一点好奇心是不行的。
能创造影响的,是一个天才,能接受影响的,也是一个天才。“影响”是天才之间的事。你没有天才,就没有你的事。
尼采的书宜深读,你浅读,骄傲,自大狂,深读,读出一个自己来。
《离骚》若深读,就爱国、殉情、殉国,浅读,则唯美,好得很。
艺术家唯一可靠的是直觉。可是莫扎特的直觉,只有莫扎特有。
“现实”像墨水,我蘸一蘸,写“永久意义”。但不能没有墨水,不能不碰现实。
一定要有土壤,肮脏的土壤,不然生命就没有了,味道没有了。
我这个年龄,经历过新旧道德观水土不服、青黄不接的感觉。当时觉得旧道德去了,活该!现在才知道旧道德何等可贵。
纪德说:“人应该时时怀有一种死的恳切。”
我是怀着悲伤的眼光,看着不知悲伤的事物。
福楼拜说:“艺术广大已极,足可占有一个人。”
艺术本来也只是一个梦,不过比权势的梦、财富的梦、情欲的梦,更美一些,更持久一些,艺术,是个最好的梦。
既然分得清雅俗,就要嫉俗如仇,爱雅如命。
二十世纪,淳朴童真的小孩没了。现代、后现代的孩子,耶稣恐怕不答应他们进天国,耶稣说:孩子,去玩电脑游戏吧。
人类文化至今,最强音是拜伦:反对权威,崇尚自由,绝对个人自由。
真挚磅礴的热情,独立不羁的精神,是我对拜伦最心仪的。自古以来,每个时代都以这样的性格最为可贵。
歌德是伟人,四平八稳的——伟人是庸人的最高体现。而拜伦是英雄,英雄必有一面特别超凡,始终不太平的。英雄,其实是捣蛋鬼,皮大王,捣的蛋越大,扯得皮越韧,愈发光辉灿烂。
英雄和伟人是不同的。用在历史人物上,试试看,很灵的。嵇康是英雄,孔子是伟人。
伟人能够欣赏英雄,但英雄未必瞧得起伟人。
拜伦的个人至上,纯粹的独立,纯粹的自由,其实就是尼采的超人意志。
老年人的仁慈是看清了种种天真。拜伦的诗和尼采的哲学,在我看来是如何的乳气,生的龙、活的虎,事事认真,处处不买账……我是个残忍的人,一看再看,实在看得多了,徐徐转为仁慈。仁慈是对自己的放松,但对世事不放松。
过去的讲法:达则济世,穷则独善。我讲:唯能独善,才能济世。把个人的能量发挥到极点,就叫做个人主义。
我的意思是,别以为从来就有个人主义,不,个人主义是从人的自证(希腊),人的觉醒(意大利),人与人的存在的关系(法国),然后才在世界范围内发展成
个人主义(以英、法、德为基地)。个人主义不介入利己利他的论
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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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自尊自强的修炼——但不必说出来。
存在主义是个人主义的走调,个人主义是不言而喻的。
中国自外于世界潮流。中国没有个人主义。
塞尚(Cezanne)重新估价苹果、风景……这又是小题大做。估价一切,本钱要足:天性,然后是修养。每个艺术家都要重新估价。
浪漫主义是一种福气,我们轮不到享受这种福气了。也因此今天我能写出和拜伦、雪莱不一样的诗。
“这里躺着的是一个姓名写在水上的人”(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 on water.)这是济慈的墓志铭。我最喜欢司汤达的墓志铭:“活过,写过,爱过。”(visse, scrisse, amò)厉害得不得了,又谦虚又傲慢,十足阳刚。
勃朗宁是个博大精深的诗人,淡远简朴中见玄思。他是写给少数智者看的,所以,纪德称他“四大智星”之一。他像一座远远的山,不一定去爬,看到他在,我就很安心。他相貌极好。
托尔斯泰说:忧来无方,窗外下雨,坐沙发,吃巧克力,读狄更斯,心情又会好起来,和世界妥协。
艺术上前人和后人的关系,是艺术上的天伦关系:前人哺育后人,后人报答前人,成天伦之乐。
人生多少事,只能“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人的幸福,其实就到心向往之的地步。整个音乐就是心向往之的境界,是拿不到的东西。
爱情在这个世界上快要失传了。爱情是一门失传的学问。
爱情显得好时,不是爱情,是智慧和道德。刘易斯与艾略特的爱,相互影响,所以长久。
哈代有多重意义。他的作品好到,在这个路子上我看到绝望为止。另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让我绝望。有些伟大的作品一派拒绝模仿的气度,“不许动!”好像这么说。他是真正的大家,大在他内心真有大慈大悲。他的行文非常迟缓,我读时,像中了魔法一样。文学家、画家,常会羡慕音乐家,而音乐家、画家,恐怕都得羡慕哈代行文的本领:如此长,温和。读时,心就静下来,慢下来。他写苔丝早起,乡村的种种印象描写,无深意,无目的。就是这种行文,描写,了不起。
哈代,陀氏,是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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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两种用处。公平的说,福楼拜、托尔斯泰,是耶稣的衣服的一部分,重外在;哈代、陀氏,是耶稣的心灵的一部分,重内在。排小说
的位置,哈代、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第一流的。普鲁斯特、乔伊斯,不如他们。
艺术家贵在自觉。曹雪芹是半自觉的,哈代、陀氏是恰如其分地自觉;普鲁斯特、乔伊斯,太过自觉了。
哈代可以教我的,是气度。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可学的,是一种文字的“粘”度,一看就脱不开了。
讲文学史,三年讲下来,不是解决知识的贫困,而是品行的贫困。没有品性上的丰满,知识就是伪装。哈代的小说,里面有耶稣的心,无疑可以救济品性的贫困。
大概到我四十岁时,顿悟了:为人生而艺术,为艺术而艺术,都是莫须有的。哪种艺术与人生无关?哪种艺术不靠艺术存在?
总之,一个文学家,人生看透了,艺术成熟了,还有什么为人生为艺术?都是人生,都是艺术。
什么是艺术家?要把天才用到生活上而不配,去用在艺术上者,就是艺术家。要自己会料理自己。思想家,第一不要疯。艺术家,第一不要倒下去。
“童年的朋友,象童年的衣服,长大就穿不上了。”好啊!一句话,头脑、心肠、才能,都有了。。。把愤慨而幽默、渊深而朴素混在一起的,是兰姆。
读书如交友。读万卷书,朋友总有千把个,但刎颈之交,不过十来人。卡莱尔不算。
我少年时,家中阴沉,读到卡莱尔诗句:“没有长夜痛哭过的人,不足语人生。”大感动。又有:“打开窗户吧,让我们透一口气!”(呼吸英雄的气味)但这种伟大崇高的灵智境界,进去容易,出来很难。一进去,年轻人很容易把自己架空。艺术家不能这样凭着英雄气息成长的。一个人要成熟、成长、成功,其过程应该是不自觉、半自觉、自觉这样一个自然的过程。
我们讲文学史,是在讲文学的圣经。我们学文学,就是文学的神学。
我常说,道德力量是潜力,不是显力。
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领诺贝尔奖时说:说到底,艺术的力量,是道德的力量。大鼓掌。可他平时从不说这些大道理。他书中不宣扬道德的。
道德的土中,滋养花果——艺术品是土面上的花果。道德力量愈隐愈好。一点点透出来。
艺术家是分散的基督。
英国历史著作,麦考利写过《英国史》和《弥尔顿论》。据说此二书受到现代人的重视,远超过卡莱尔等人。他的文章无一页沉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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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的是多数人的见解,可是别人表白不清楚。在他却是轻轻易易,通而不俗,文笔愉快。实际上,这种才能,正适合写历史。
面对巴尔扎克,思想的深度,文体,都免谈。谈这些,太小家气——哈代,你要纯性地读,狄更斯,充满友情去读,托尔斯泰,可以苛求地读。可是我读巴尔扎克,完全放弃自己。用北方话说,豁出去了。由他支配,我没意见。
艺术不反映现实。现实并不“现实”,在艺术上才能成为现实。现实是不可知的,在艺术中的现实,才可知。
都德不是大家,但赢得我永恒的爱。别的大师像大椅子,高背峨峨,扶手庄严,而都德是靠垫。我不太喜欢二流画家,更不喜欢二流音乐家,却时常看重二流的文学家。我感到劳累时,需要靠垫,文学有这好处,画和音乐不能作靠垫的。为了答谢艺术的知己之恩,我将写一部分文字给人做做旅途上的靠垫。
福楼拜读了莫泊桑的习作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才气,你这些东西表示有某种聪明,但年青人,记住布丰的话,…天才,就是坚持不懈的意思?,用心用力去写吧。”
福楼拜首先要莫泊桑敏锐透彻地观察事物,“一目了然,这是才情卓越的特权”。福楼拜的“一字说”,当然更有名:“你所表达的,只有一个词是最恰当的,一个动词或一个形容词,因此你得寻找,务必找到它,决不要来个差不多,别用戏法来蒙混,逃避困难只会更困难,你一定要找到这个词。”
经验:越是辛苦不倦找唯一的词,就越熟练。左顾右盼——来了,甚至这个词会自动跳出来,争先恐后,跳满一桌子,一个比一个准确,一个比一个美妙。写作的幸福,也许就在这静静的狂欢,连连的丰收。
很多人一上来写不好,自认没有天才,就不写了,这是太聪明、太谦逊、太识相了。
天才是什么呢?至少每天得写,写上十年,才能知道你是不是文学的天才。写个九年半,还不能判断呢。司汤达没写《红与黑》时,如果问我:“MX先生,你看我有没有文学天才?”我就说:“谁知道,还得好好努力吧。”
中国近百年没有文学杰作。所谓继承本国传统,吸收外国经验,都是空话。什么“典型环境典型人物”,还是不知“人性”为何物,只会向怪癖的人性角落钻,饥饿呀,性压抑呀,好像“人性”就只一只胃,一部生殖器。
回头再看法国十九世纪的小说家,不是什么“自然主义”,什么“批判现实主义”,是一秉西方人文的总的传统,写“人”,写“人性”。追根溯源,就是希腊神殿的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