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中世紀文學中的貴婦群像

法國中世紀文學中的貴婦群像 黃 雪 霞 摘 要 本論文從歷史背景去瞭解風雅傳統的來源，其規則與理 論；再透過四本騎士小說探討中世紀文學中的貴婦群像：《羅 蘭之歌》的阿爾德，《特利斯當與伊瑟》的伊瑟與白花公主， 《藍斯洛》的戈妮艾芙，《白斯華》的貴婦白花；最後綜合 貴婦群像之共同特徵勾勒中世紀理想之貴婦典型。∗ 關鍵詞： 風 雅 傳 統 （ “la tradition courtoise”; tradition of courtesy），風雅愛情（“lamour courtois”; courtey love），騎 士（knight），貴婦（lady），謙遜（courtesy, courteous）， 優雅（grace, graceful） ※ ※ ※ 談到法國中世紀文學之風雅愛情中的貴婦，我們必須先看看風雅傳統 的由來。根據雷吉娜‧貝努（Régine Pernoud）的《大教堂時代的婦女》（La Femme au Temps des Cathédrales）一書中所提供的資料，我們似乎得從中世 紀蓬勃發展的女修道院中去尋找。作者提到要瞭解封建時代的文學與文 ＊ 本文 93 年 5 月 25 日收件；93 年 8 月 12 日審查通過。 18 中外文學．第 33 卷．第 4 期．2004 年 9 月 化，就必須先瞭解風雅傳統，而普瓦提耶（Poitiers）的聖十字修道院是最 先產生風雅情操的地方：故事是發生在一個詩人和一位皇后之間。 哈德宮德（Radegonde）原是日耳曼公主，連同弟弟被高盧的法蘭克王 克羅戴爾一世俘虜。她的美貌使國王愛上她，並且娶她為妻。但不久國王 在一次盛怒之下殺了她的弟弟，於是皇后開始逃亡，投入教會並且建立聖 十字修道院。 詩人浮圖納（Venance Fortunat）生於西元五三○年左右。五六五年他 雙眼幾乎失明，於是出發到法國土爾城（Tours），去聖馬丁的墓朝拜。一 路經過當時為巴伐利亞人（les Bavarois）與阿拉蒙人（les Alamans）所占領 的日耳曼土地。身為一個詩人，他對放眼只見到善於舞刀弄劍，而完全不 懂拿筆的族群感到十分失望。不過他卻在高盧發現非常適合發展其長才的 環境。很快地，浮圖納成為宮廷詩人。從此以後，法蘭克王宮中的大事， 不論婚喪喜慶都要借重詩人的才華。浮圖納很快地也為哈德宮德皇后的美 名吸引而於五六七年來到普瓦提耶，進入教會並且成為聖十字修道院的總 管，更於五七六年成為院牧。他為哈德宮德與修道院院長阿聶絲（Agnès） 寫了許多詩，也在她們兩人的請求下寫了兩首讚美歌，1它們仍然存在於二 十一世紀天主教的禮拜儀式上。浮圖納為這兩位修女所作的詩都是風雅詩 歌，其中充滿景仰、愛慕和尊敬。瑞士籍的羅曼語言學家雷多‧貝左拉（Reto Bezzola）就指出這些情感源自西元一到五世紀這段期間，人們對於聖母的 崇拜，2進而演變成一種對新女性的看法，而這個看法將於封建時期大放異 彩。年輕的詩人與年近半百的皇后之間產生一種「真正的靈魂契合」 （véritable intimité d’âme），一種「神秘的結合」（union mystique）、純真 的愛情，也類似後來行吟詩人所展現愁苦與喜悅糾纏不清的情感。 敬愛的母親，溫柔的姊妹 我以恭順且忠誠的心崇拜妳， 1 Pange Lingua Gloriosi與Vexilla Pegis Prodeunt。 2 相關中文資料可參考Barbara J. MacHAFFIE著，朱麗娟譯的《她的歷史──基督教傳 統中的婦女》第 3 章。 法國中世紀文學中的貴婦群像＊ 19 以天上般的摯情，毫無肌膚之親， 在我內心愛的並非肉體， 而是精神所期待的…… 我要對一個被愛的母親，一個溫柔的姊妹說什麼呢？ 如果沒有我心中的愛？3（Pernoud 41） 當阿聶絲接受院長職位時，浮圖納敬稱這位二十歲不到的修女「貞女」 （la vierge / virgo）、「母親」（la mere / mater）、「貴婦」（la dame / domina）， 而這三個字也是信眾用來稱呼聖母瑪利亞的名字。 因此當我們談到中世紀文學中的貴婦，就不得不說明文學中的貴婦， 婦者女也，而貴則是貴族，因為其中的女性人物皆出身貴族；又貴則是尊 貴也是如聖母般的尊貴、高貴。也因此貴婦與聖母的影像往往重疊，神聖 不可侵犯的基本原則才得以建立於風雅小說之中。但要一直等到十二世紀 安德烈‧勒‧夏普蘭（André le Chapelain）以拉丁文撰寫的《愛情論》（Traité de l’amour）一書，我們才真正有文字根據，確實一窺所謂風雅愛情的內涵 實質。4夏普蘭是瑪麗‧德‧香檳（Marie de Champagne）門下的文人，瑪 麗‧德‧香檳正是阿麗耶娜‧德阿基坦（Aliénor d’Aquitaine）與她第一任 丈夫法國國王路易七世的女兒。而阿麗耶娜．德阿基坦的家族在法國歷史 3 Mère honorée, soeur douce Que je révère d’un coeur pieux et fidèle, D’une affection céleste, sans nulle touche corporelle, Cen’est pas la chair qui aime en moi, Mais ce que souhaite l’esprit… Quels mots dirai-je à une mère aimée, à une douce soeur, Seul en l’absence de l’amour de mon coeur? 4 有關風雅愛情，十三世紀的《玫瑰傳奇》（Le Roman de la Rose）是必讀之書。這是 一長篇寓意詩，教化企圖濃厚（法國文學史將之編入寓意詩類或教化詩類），共有 兩部：第一部作者是威廉‧德‧羅希（Guillaume de Lorris），第二部由約翰‧德‧ 蒙（Jean de Meun）完成，因此內容、風格迥然不同。前者是詩人提供的風雅愛情法 典，後者是作者闡述對道德、社會與哲學方面的想法。與本論文有關的是《玫瑰傳 奇》的第一部。威廉‧德‧羅希開宗明義就說明作品的靈感來自他二十歲的時候所 作的一個夢，並且將這本詳載愛的藝術（l’art d’amors）的書獻給他的暱稱為「玫瑰」 的「貴婦」。透過《玫瑰傳奇》可以窺知中世紀風雅傳統下的愛情藝術。 20 中外文學．第 33 卷．第 4 期．2004 年 9 月 上是第一個有規模資助文學創作的貴族家庭。 在《愛情論》中，作者三次談到風雅愛情的規則與理論： 一、第一次當一個貴族婦女對一個平民男士解釋他應該如何做才能贏 得她的芳心。由此，我們看到標準的西方啟蒙型的貴婦。但實際上在階級 分明的封建社會中，如何要一位平民百姓去拉近他與貴婦之間的距離說明 了做到風雅的困難度。 貴婦口中最重要也是最基本的風雅行為就是寬宏大量（la générosité）。 這裡的「寬」、「大」所指的不但是精神方面，也是物質方面。要成為一 個真正的「情人」，要尊重君主，不可褻瀆上帝、辱罵聖人，謙卑對人， 服務大眾，不可飛長流短，不可說謊，不可取笑別人，尤其是遭遇不幸的 人，避免爭吵，並儘量使吵架者言好。而風雅之士可以有節制的娛樂，如 玩骰子。但最好是閱讀，不論是自己研讀或叫人為他講述古人之高尚行為 的故事，並且要勇敢，無所不懼，機靈有創作力。他只能是一個女人的忠 僕，而不能同時為好幾位女人的情人。穿著得體，裝扮中規中矩，審慎、 親和、溫柔對待別人。 二、第二次作者藉由國王的口中以格言的方式敘述愛情的十二法則。 三、第三次作者再重複一次愛情的十二法則，不過這次是藉由一個不 列塔尼的騎士在亞瑟王王宮接受挑戰後得到的獎品，稱為鷹獎（le prix de l’epervier）：從長長的鷹桿上取下一張愛情憲章，其中包括：婚姻不是不能 愛人的有效藉口，會妒嫉的人不能愛，沒有人可以同時擁有兩個愛情，愛 情會不斷地增加或減少，不顧別人而搶來的愛情是索然無味的……第二次 與第三次的愛情十二法則大致相同。 但我們必須特別談到一個風雅愛情的現象，也就是說真正的高貴是在 行為習慣與行為方式上，而不是在於出身。愛人的男士或愛人的婦女，只 要對方的行為舉止合乎高貴的原則，就不能詢問對方是否出身貴族。這種 合乎風雅的高貴在《愛情論》中不斷地被提及。 跳開抒情詩人不談，我們直接進入主題：騎士小說。本論文主要以下 列四篇作品為研究對象，5探討法國中世紀文學中的貴婦群像： 5 克里提安（Chrétien de Troyes）最有名的騎士小說有三：《藍斯洛或馬車上的騎士》、 法國中世紀文學中的貴婦群像＊ 21 一、《羅蘭之歌》（La Chanson de Roland） 二、《特利斯當與伊瑟》（Tristan et Iseult） 三、 《藍斯洛或馬車上的騎士》（Lancelot ou le Chevalier de la Charrette） 四、《白斯華或聖杯的故事》（Perceval ou le Roman du Graal） 《羅蘭之歌》 西元一一○○年左右的作品，屬於武功歌，頌揚查理曼大帝以及他的 騎士重臣之豐功偉業，重陽剛而輕柔情。但其中仍然有女性的出現，如撒 拉遜人的皇后布拉密蒙和羅蘭的未婚妻，也就是奧利維的妹妹阿爾德。當 羅蘭不聽奧利維之勸，不肯吹號角向查里曼大帝求援時，後者曾威脅說： 以我的鬍鬚我起這誓言， 如果我再與我的好妹妹阿爾德見面， 你將不能睡在她的兩臂中間。（160） 這個可愛的威脅或許可以有好幾個解釋：奧利維與妹妹感情深厚，自 信可以影響妹妹；以兄長的身份，可以命令妹妹不再理會置自己生命於危 險的未婚夫；實在無計可施，姑且以男女之情勸服。不論如何，讀者都可 以感受到一股人物的真性情，以及情節的悲劇走向。但阿爾德真正的現身 是在查理曼大帝由西班牙班師回朝之後： 《白斯華或聖杯的故事》和《伊凡或獅子騎士》。本論文將討論前兩部作品，而第 三部《伊凡或獅子騎士》之所以沒有列入研究對象是因為其中有關貴婦的部份非常 簡短：女主角勞汀（Laudine）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之一」（39），而她的女侍 小月（Lunette）則是「很優雅，很美麗」（35）。這類的描述幾乎適用於所有中世 紀的貴婦。伊凡在殺了紅髮艾斯克拉多斯（Esclados le Roux）之後愛上了遺孀，也 就是勞汀，小月將扮演紅娘的角色，運用了魔法（隱形戒指）、智慧與說服力使勞 汀能接受殺夫仇人伊凡的愛。小月可以說是法國文學中狡黠的僕從的典型人物之一。 22 中外文學．第 33 卷．第 4 期．2004 年 9 月 阿爾德來見他，她是一位美貌的姑娘。 她對國王說，「羅蘭將軍在那裡？ 他曾發誓要娶我作他的伴侶。」 查里王心情沉重，悲哀已極， 他眼中流淚，撕著雪白的鬍鬚， 「親愛的姑娘，你要的人已經死去， 我可以給你最好的人來代替， 就是羅維斯，我不知道有誰能和他相比； 他是我兒子，他將管理我的封地。」 阿爾德回答，「你的話太荒唐， 上帝，眾聖和天使都不會這樣希望， 在羅蘭死後我還活著留在世上。」 她的臉色變白，在查理王腳前跌倒； 她突然死去，願上帝將她的靈魂保護！ 法蘭西的將軍們都為她哭泣哀悼。 美貌的阿爾德結束了她的一生。 查理王還以為她是一時頭昏， 皇帝為她落淚，不勝同情， 抓住她的手，把她扶穩， 她的頭在肩上低垂不醒。 當查理王看到她已經喪命， 他立刻召來四位夫人； 她們把她屍體送到尼庵暫存， 她們通宵守靈，直到清晨， 她們把她隆重安葬在祭壇旁邊， 查理王給她舉行葬禮，儀式莊嚴。（334-36） 羅蘭為了榮譽，無論好友奧利維如何勸說都不肯吹響號角，請轉返法 國的查理曼大帝掉頭支援，寧願英勇奮戰直到犧牲自我的果敢個性，剛好 搭配阿爾德剛強的烈女情操。在文中，作者兩次以「美貌」來形容她，除 法國中世紀文學中的貴婦群像＊ 23 此之外，我們沒有任何有關阿爾德的外表描述。她之所以高貴，不是因為 她是奧利維的妹妹出身高貴，而是她在羅蘭死後所表現出來的悲壯情操。 她不願聽從查里曼大帝的安排嫁給將繼承國王封地的羅維斯，卻選擇魂歸 西天，追隨羅蘭。 史詩中另有兩處出現女性人物：一為撒拉遜國王與奸臣甘尼侖達成秘 密協定之後，「王后布拉密蒙也來到這裡」，送給伯爵「價值超過全羅馬 的珍寶」（61）。另一為阿爾德死後，查理王命令「四位夫人」負責善後 直到入土為安。根據張南星的譯作《女權主義》，查理曼大帝「保持卡洛 林王朝前的傳統，賦予女王財政之責並負責管理王室領地……女王控制國 庫，直接以國庫的錢支付為國王效命的騎士……蠻族皇帝的配偶經常是外 交官，負責締結和約，也創辦學校及推廣基督教」（33）。由此可見，撒 拉遜王后出現在國王與甘尼侖確定合作後，並且贈予重金似乎是有跡可循 的。而四位夫人打理喪葬屬於內務，也合乎封建社會的婦女角色。 《特利斯當與伊瑟》 伊瑟是愛爾蘭王的獨生女，因為和特利斯當同時喝下魔水而注定相愛 至死並展開一場不倫之戀。她在文中第一次出現時，我們看到她是一位十 二歲的少女，金色的頭髮有著黃金般的光澤（21）。稍後，透過特利斯當， 我們知道在愛爾蘭王宮中，伊瑟是他所碰到的女人中「最美麗，最有教養 的」。她能歌善舞，並且從她母親那兒學得花草根莖的神秘力量，因此也 是一位醫術精湛的少女（27）。而馬克王之所以要娶伊瑟為妻，除了要安 撫國內其他大臣外，也強調特利斯當對他讚美伊瑟謙遜有禮（la courtoisie） 通達情理，並且擁有一個女人應該有的一切優點（28）。 文中有一段插曲令人想起白雪公主的後母。在這個情節中，伊瑟完全 沒有資格當「貴婦」，因為她的心因恐懼而起了鬼胎。由於與她情同姊妹 的侍女白蘭仙，既知道她與特利斯當誤飲魔水的事情，又幫她與馬克王完 婚，所以深恐對她不利，就命令兩個農奴把白蘭仙帶到森林中殺掉，並且 將她的舌頭帶回當作信物，伊瑟並答應以自由和六十個金幣當作回報。雖 然後來兩個農奴於心不忍，還耐心聽了聰明的白蘭仙細說原委，放了她一 24 中外文學．第 33 卷．第 4 期．2004 年 9 月 馬，以野兔的舌頭騙了伊瑟，終於結束一場鬧劇，也救了伊瑟貴婦的美名， 但作者仍然暴露出伊瑟的弱點，因為她並非理想的貴婦。也因此在特利斯 當一書中，雖然仍強調所謂騎士唯貴婦之命是從，但儼然是一本「通姦大 全」，也就是說如何利用馬克王的仁慈與白蘭仙的幫助，一直互通款曲， 而特利斯當的四個死敵不斷地介入為通篇小說帶來起伏，也形成兩位主角 愛情路上的障礙。 故事中還有談到特利斯當的母親，也就是馬克王的妹妹，人稱「白花」 公主，文中是如此地描述她：「馬克王最小的妹妹。她既美麗又優雅，舉 止高貴，在所有的女人當中，她值得誇獎又令人渴望，謙遜（courtoise）又 有教養；在整個大不列顛沒有任何一朵玫瑰花有如此的美麗與這般的清新」 （2）。白花公主與鄰國朗諾王的兒子利華朗相愛：「她真心愛他，他誠心 愛她」（3）。雖然他們沒有向馬克王說明，但由於兩人非常登對，馬克王 似乎有意促成他們的會面。有一次利華朗在為馬克王爭戰時受了傷，白花 公主以為愛人可能傷重至死，所以偷偷前去探望。坐在傷者的床前，為愛 為憂而昏迷不醒。當她醒來，以雙手將愛人抱住並親吻他，「她的唇既給 了他快樂，也給了他力量。利華朗長長地將她擁抱，而她也因此懷了孩子」 （4）。根據這段陳述，有兩種可能：第一就是作者非常含蓄，以長長的擁 抱輕描淡寫地帶過，那天他們發生了關係，而白花公主因此懷了特利斯當。 第二種可能就是為了突顯這段感情的聖潔，超越了肉慾，如同聖母童貞受 孕一般，白花有了利華朗的孩子。 所以雖然作者在介紹白花與伊瑟時，都讚美她們的美麗（belle），教 養（bien enseignée, la plus enseignée），並且都是謙卑有禮（courtoise, la courtoisie en elle），可以說是旗鼓相當，但是故事真正的女主角伊瑟，卻是 在許配給馬克王，尚未完婚前就與特利斯當發生關係，並且叫白蘭仙代替 她完婚，以達到保密救己的目的。爾後更是千方百計維持與特利斯當的姦 情。 根據書中的描述，背叛丈夫的通姦婦女和背叛國家的叛徒一樣會被處 以極刑：活活燒死並且將骨灰灑在空中隨風四散（59）。所以雖然封建制 度下盛行的風雅之愛並不認為婚姻是愛情的終點，但要發乎於情止乎於禮 才是真正的高貴愛情。在魔水的魔力下，伊瑟願意以王后之尊與特利斯當 法國中世紀文學中的貴婦群像＊ 25 生活於森林之中，餐風露宿，只求與愛人一起，也令人同情，但是否合於 風雅，就有加以討論的空間了。 《藍斯洛或馬車上的騎士》 小說的主題已經呈現矛盾的存在：所謂的馬車（la charrette）在當時的 城市中只有一輛，用來運載殺人犯、盜匪、小偷以及司法戰鬥中被打敗的 人遊街示眾，馬車上的人從此名譽掃地，不得進入王宮，失去任何的尊重 與友誼（37-38）。藍斯洛是亞瑟王圓桌武士中的佼佼者，怎麼可能出現在 馬車上呢？騎士如何與羞辱並提相論呢？果然，一開始藍斯洛拒絕上車（拒 絕的是他的理性），但為了找到皇后，他不顧後果上了馬車（接受的是他 的愛情）。他的遲疑在打敗惡騎士邁拉崗（Méléagant）後，換來了戈妮艾 芙（Gueniève）一個冷冷的見面禮：當惡騎士的父親巴德馬巨王（Bademagu） 拉著藍斯洛的手來見皇后時，她起身向國王行禮，但面帶怒意，低頭不語。 國王說：「夫人，藍斯洛來看您，這個拜訪來得正是時候，也一 定會讓你感到高興。」 皇后說：「陛下，您說我嗎？我不可能因為這個拜訪而感到高興。 他的拜訪干我何事。」 （國王深深為藍斯洛打抱不平） 皇后說：「陛下，他在白費時間。我不否認一點也不覺得應該感 謝他。」 聽得藍斯洛完全不知所措，但仍然表現地像一個完美的情人，彬 彬有禮地說：「夫人，我真的非常痛苦，但我不敢問您原因。」 （112-13） 等到第二次見到戈妮艾芙皇后，「這一次，皇后不再低頭，而是高興 地上前迎接，全力表現對他的尊重並且讓他坐在她身旁」（123）。這一次 她才向他解釋：「什麼？你不是曾經羞於坐上馬車嗎？你沒有遲疑嗎？你 等了兩步路的時間才非常遺憾地爬上馬車。這就是我拒絕跟你說話，拒絕 26 中外文學．第 33 卷．第 4 期．2004 年 9 月 看你的真正原因。」 但我們要到藍斯洛匿名參加亞瑟王所舉辦的比武大賽時，才真正看到 騎士完成風雅教育。這一次皇后要求藍斯洛經歷最高的考驗：佯裝懦夫。 光憑一個指令，偉大的騎士藍斯洛必須服從皇后的意願而「打敗」，置榮 耀於不顧，然後又按照一個相反的指令「打贏」每一場戰鬥，並且展現他 真正的勇氣與價值，因此騎士在追求戰績與光榮的同時，貴婦的意願也得 到昇華。 我們除了從故事的主軸觀察到貴婦私領域裡的情愛以外，也注意到貴 婦在公領域中的角色與職責：當皇后戈妮艾芙平安回到亞瑟王身邊，馬上 就有一群貴族婦女敦促她同意舉辦比武大賽，以便她們有機會物色如意郎 君。皇后雖然心繫藍斯洛，卻也不願因此怠忽職責，可見國母有如家母， 必須為未婚貴婦的終身大事張羅，也要使騎士們有機會展露頭角。 《白斯華或聖杯的故事》 這是一部白斯華的風雅教育史。他的母親由於騎士父親長期為封建領 主在外征戰且犧牲生命，所以竭盡所能將兒子與外世隔絕，以免年輕人的 英雄夢想把他從她身邊奪走。但人算不如天算，當白斯華遇見幾個騎士之 後，因嚮往騎士生活而斷然離開母親，開始流浪在外，學習如何成為一個 騎士。他完全不知道什麼是騎士精神，而他的行為舉止處處顯得笨拙、粗 暴、冒失、沒有教養。慢慢地，在貴族高能孟（Gornemant）、貴婦白花 （Blanche-fleur）和一位隱士（白斯華的叔叔）的帶領下完成了騎士與風雅 的訓練。 白斯華在離開高能孟之後，本來是要迅速回城堡探望母親，但路上求 宿於一座內外皆荒涼的城堡，並且碰到第一位小姐：作者首先介紹她的穿 著：「向他走來的小姐比老鷹或鸚鵡更優雅、活潑、漂亮。她的大衣和長 袍是深紅色，佈滿松鼠皮毛，並綴有白鼬皮，配上黑白相間的貂皮領子」 （66-67）。至於外貌：「我們幾乎可以說她的頭髮是細金顏色，飄動在她 的肩膀上，既黃又亮。額頭高，白且光滑，就像手工由大理石或象牙或珍 貴木材雕刻出來，兩眼間很開闊，淺咖啡色的雙眉，藍銀色的眼睛，又長 法國中世紀文學中的貴婦群像＊ 27 又大並且充滿愉悅。她的鼻子挺直。白裡透紅的臉色，比銀中帶綠更出色」 （67）。以上是本論文研究的四個文本中有關貴婦最詳盡的描述。 當天夜裡，少女離開她的床，走出她的房間，進入安心沉睡的騎士房 中。少女哭著對他敘述城堡的危機：惡騎士安庚格宏（Anguingueron）包圍 她的城堡，殺了她的騎士或抓了她的騎士，如今彈盡糧絕，明天如果再戰 就只有投降，而她為了不淪落敵人之手，只有自殺。我們的騎士安慰她， 並且決心為她而戰。 「您就睡到這張夠兩人睡的床上來吧。在這種情況下您實在不適合 離開我。」 「如果您高興，我就來。」她回答道。 年輕的騎士吻她，緊抱著她。他把她親切地安頓在棉被中。小姐 接受他的親吻，反正她沒什麼損失！ 如此，他們過了一夜，緊貼著彼此，嘴對嘴直到早上。在這個晚 上，女主人得到了慰藉：嘴對嘴，手挽著手，他們一起休息到天 明。（71） 這一夜是風雅愛情的寫照，我們的騎士可以媲美中國的柳下惠。第二 天早上小姐自己回房梳洗，並且對借住一宿的騎士溫柔地說如果他不留下 來也無所謂，希望騎士在別處得到更好的款待。但騎士不肯，他唯一的要 求是：「如果我打敗他，如果我殺了他，您必須以愛情回報我。其他的報 答我不要」（71）。小姐當然答應。但騎士在打敗安庚格宏之後，遵照高 能孟的教導，沒有在對手認輸求饒時還趕盡殺絕，只要求他自己到亞瑟王 的牢中監禁，並且告訴亞瑟王的重臣戈（Keu）說他會為因為他而被摑耳光 的少女討回公道。城堡的女主人高興地將他帶回自己的房間休息。「她對 他的親吻與愛撫都來者不拒。吃喝對他們而言都不重要。沒有任何東西比 他們的溫存更好。」戰勝的騎士與心存感激的貴婦「盡情地享受」他們相 處的時光（76）。 同一本小說中還穿插另一個圓桌武士高文（Gauvain）的故事。高文奉 亞瑟王之命出來尋找白斯華，路上碰到一些騎士而引出另一段情節：梅力 28 中外文學．第 33 卷．第 4 期．2004 年 9 月 安（Mélian）的父親很喜歡帝伯爺（Thibaut），因此臨死前將兒子託付給 帝伯爺。梅力安長大後，向帝伯爺的長女求婚，但她說只要他只是騎士的 侍從，就得不到她的青睞。不久後，他受封為騎士，她仍然不肯答應。她 說如果梅力安沒有在她面前使用武器，參加比武以贏得芳心，她是不會點 頭的。因為只有努力追求得來的事物才是美好的。她要求梅力安參加她父 親所舉辦的比武大賽，以考驗他的勇氣。可見貴婦可以對追求者提出要求， 由尚未擁有騎士封號的年輕貴族先成為騎士，再參加比武或為國王出征， 累積英雄事蹟才能抱得美人歸。 不過我們也在這個章節中看到貴婦打架，而且打得鼻青臉腫，似乎不 太淑女：為了爭吵誰所看中的騎士才是最英勇、最帥氣，帝伯爺的長女與 幼女發生爭執，長女甚至出手打人：「她狠狠地打以致於她的五個手指頭 都印在妹妹臉上。」當然事後父親責怪長女不夠謙遜（ne pas être courtoise） 「又扯辮子又出手打她」，所有的仕女都責怪她；而高文也答應代表幼女 出賽，証明自己的價值也證明少女的眼光，「為了讓她高興，明天這一次 我將當她的騎士」（136-37）。 帝伯爺的雙姝各自相信自己的眼光，而希望代表她們的騎士能獲得勝 利，為她們爭一口氣。有如騎士，貴婦也重榮譽，一旦蒙羞則事態重大。 本書的一開始，紅騎士當著亞瑟王面前將酒傾倒在皇后身上，亞瑟王說道： 「她轉身回房，氣得要命。願上帝助我！我很懷疑她沒有因此而氣死」 （52）。另外，亞瑟王宮中的少女，因為當著大臣戈面前稱讚白斯華而遭 摑耳光。白斯華從此唸唸不忘要為她雪恥，而她也請人帶話給白斯華說「她 仍然因為那個耳光而痛苦（不是皮肉痛，而是羞慚之苦）。凡忘記羞辱的 人就沒有高尚的心。對一個高尚的靈魂來說，痛苦會消失，但羞辱不會。 只有懦夫的羞辱會冷卻並且消失」（86）。全書的情節也受到這一個癥結 的牽引，每一位被白斯華打敗的騎士都負責為他帶口信給大臣戈，言明他 一定會為少女報仇。 理想的貴婦形象 從研究範圍的四本作品中，我們試著以圖表，更清楚地呈現貴婦群像， 以便讀者能一目瞭然相關細節的描繪： 法國中世紀文學中的貴婦群像＊ 29 書 名 貴 婦 書 中 的 描 繪 《羅蘭之歌》 阿爾德 ─美貌的姑娘 ─美貌的阿爾德 《特利斯當和伊 瑟》 一、伊瑟 二、白花 ─「當時伊瑟十二歲，金色的頭髮有著黃金般 的光澤。這漂亮的孩子洋溢著優雅……」 （21）。 ─「在他碰到的公主中，毫無疑問的，她最美 麗，也最有教養」（27）。 ─「她既美麗又優雅，舉止高貴，值得讚揚， 並令人想追求，謙遜而且有教養……」（2）。 《藍斯洛》 一、某小姐 二、某小姐 ─「在大廳裡，他們遇到一位穿著高雅的小姐， 她的美貌在附近地區無人能及；他們看到和 她一起的還有兩個少女，高貴又美麗」 （40）。 ─「此時小姐表現的非常謙遜，高貴且大 方……」（43）。 ─「……當他碰到一位小姐，非常美麗，非常 迷人，而且穿著非常高雅」（50）。 《白斯華》 一、白花小姐 二、某小姐 三、某小姐 四、亞瑟王的 王后 ─「那小姐比老鷹或鸚鵡更優雅，活潑，漂 亮……她的頭髮是細金顏色，飄逸在她的肩 膀上，既黃且亮。額頭高，白且光滑，就像 手工由大理石或象牙或珍貴木材雕刻出來； 兩眼間很開闊，淺咖啡的雙眉，藍銀色的眼 睛又長又大，並且充滿愉悅。她的鼻子挺直。 白裡透紅的臉色，比銀中帶綠更出色」 （66-67）。 ─「她既優雅又美麗……」（145）。 ─「當他們（一堆侍從）幫他（高文）脫去甲 冑，拿走武器，有位年輕的少女走了進來， 既美麗又可愛。她的頭髮有金環裝飾，金黃 色的頭髮比黃金更黃。她的臉白晰，大自然 在她的臉上灑上紅色與純淨的光彩。外貌美 麗，身材姣好，高挑挺直，既聰明又機靈」 （189）。 ─「……她是如此的謙遜，美麗，有智慧，相 信上帝沒有在任何其他地方創造更優雅的女 性！」（195）。 30 中外文學．第 33 卷．第 4 期．2004 年 9 月 綜觀上述有關貴婦的描繪，出現頻率最多的是「美麗」和「優雅」。 美麗多指外貌，優雅多指氣質，再加上其他的細節，我們似乎可以從中窺 測中世紀貴婦的理想典型：所謂的美麗有一些共同的特質，首先就是要有 一頭的金髮，既黃且亮，媲美黃金的顏色與光澤；然後皮膚要白晰，額頭 要白，臉色要白淨紅潤，朱唇吐氣如蘭，所以要白得健康，而不是餐風露 宿的平民婦女能有的美白。在這兩個重點後，偶而說到眼睛要清澈明亮， 鼻子要挺直，身材要窈窕姣好。至於氣質方面，除了最常出現的「優雅」 外，不外乎「謙遜」、「有教養」、「大方」。 根據袁傳偉的譯作《西洋中古史》，十一世紀末發源於法國南部，以 奧克語書寫的抒情詩中充斥著「金髮、碧眼、白皮膚」的婦女。他們的情 人對於飲食沒有興趣，不在乎冷熱，一心思慕對方。長期地、忠實地獻殷 勤之後，貴婦會賞給他一個微笑、一個吻或甚至一個更親匿的表示。有正 常判斷力的騎士會將自己的愛局限於精神層面，而經由他的恭順與貴婦的 接納，贏得聲望與地位（584）。 貴婦除了上述的外在條件外，尚有一些人格特質，使其德美兼備足為 風範。封建時代的騎士養成教育使得少年自幼從領主而居學習武藝，領主 之妻代替母親的地位善盡照顧之責，等到少年年齡稍長，領主之妻可能成 為他情竇初開的愛慕對象，再加上中世紀時期對聖母的崇拜，貴婦自然而 然抹上一層神聖不可侵犯的形象，她是領主夫人、母親、聖母的集合體， 當然只可遠觀而不可近玩。但她們的確也擁有一些人格特質，說明她們除 了外在吸引人，內在也極為高貴優美：1.重承諾。《羅蘭之歌》的阿爾德已 許配給羅蘭，所以她寧死也不願意再嫁。其實封建時代的貴婦再婚有其社 會必要性，查理曼大帝有義務為她和她的領土找到一個好的保護者，但阿 爾德並不領情。2.知恩圖報。貴婦往往需要騎士為她退敵、為她雪恥、為她 爭光、為她護航，甚至拯救她，但她們也都會給予適當的回報：微笑以待、 指點迷津、奉為嘉賓、以身相許、拯救性命等，頗有俠義精神。3.敢恨敢愛。 伊瑟是最佳的代表。4.盡忠愛民。身為領主之妻或城堡之主，為了保護領土 與子民，貴婦往往要認識自己騎士的能耐，瞭解每個騎士的優缺點，籠絡 美名在外的騎士，並且有足夠的智慧與勇氣面對外來的侵略。以上的人格 特質是菁英社會領導者所需要的條件，身處武功掛帥的封建時代，貴婦也 法國中世紀文學中的貴婦群像＊ 31 沾染了陽剛但不失柔靭。 脫離文學層面，我們看看婦女在現實社會中的地位為何。根據《西洋 中古史》，獻媚求愛確實是中世紀社會的一個現象。大多數的騎士會學習 唱歌，演奏樂器或背誦抒情詩，以取悅女性──特利斯當就是精通琴藝， 能文能武。婦女因此得到更多的尊重。騎士也參加比武大賽，展示其英勇 氣概，女士們通常是出席觀戰最熱烈的族群。比賽結束後，舉行宴會，會 中由地位最高的女性頒獎給優勝者。比武成為意義重大的社會活動。騎士 在比武中獲得榮譽並且博得婦女的讚美與青睞。教會對婦女的態度雖然含 糊不清，但它一直倡導尊重婦女，要求對婦女溫文爾雅，加上日益增強對 聖母瑪利亞與女聖徒的崇拜，大大提高了婦女的威望。十二世紀初，封建 階級中無人對自己在婚姻上的喜新厭舊而感到愧疚；到十二世紀末，普遍 認識到拋棄舊妻另結新歡需要得到教會的同意。但我們仍然不能對婦女的 地位言過其實。封建社會下的婦女完全受丈夫的支配，但是與其他婦女相 比，貴族婦女分享丈夫的社會地位。當騎士外出時──他常常不在，因為 他的職業就是打仗──他的妻子負責管理家庭與采邑。儘管她們面臨許多 不利的條件，她們在封建社會中仍然產生重要的作用。而在道德禮儀方面， 騎士與貴婦也不如文學中所呈現出來的那般溫文高雅。根據《西洋中古 史》，十一、十二世紀的騎士「經常獨自飲酒，喝得酩酊大醉後不醒人事。 如果他在下西洋棋時生對手的氣，那麼，他就會打那個令人佩服的西洋棋 手的頭。當一個僕役給他送酒的動作稍慢時，他就會用標槍擲該僕役，叫 他動作快些。倘若他的妻子生他的氣，他就會凶狠地打她」（228）。又「封 建階級的婦女……也是很愛喝酒的……她們也打女僕，有時打得死去活來」 （230）。從史料中的點滴我們感受到現實與理想的差距，文學打造出來的 貴婦形象就像中世紀遺留下來的繪畫、插圖、掛毯、彩飾字母等藝術作品 中所捕捉到的婦女生活面向之一，只是結合了創作者的想像而已。 32 中外文學．第 33 卷．第 4 期．2004 年 9 月 引用書目 Louis, René. Tristan et Iseult. Renouvelé en francais moderne d’aprés les textes des XIIe et XIIIe siècles. Livre de Poche, No.1306, 1988. Lorris, Guillaume de, et Jean de Meun. Le Roman de la Rose. GF, 1974. Pernoud, Régine. La Femme aux temps des Cathédrales, Editions Stock, 1980. Troyes, Chrétien de. Lancelot ou le Chevalier de la Charrette, Folio classique, No.2902, 1996. ──. Perceval ou le Roman du Graal. Folio classique, No. 537, 1974. ──. Yvain, le Chevalier au Lion. Adaptation nouvelle par Jean-Pierre Tusseau, Médium, 1993 朱麗娟譯。《她的歷史─基督教傳統中的婦女》。Barbara J. MacHAFFIE 著。台 北：婦女事工委員會，1997。 袁傳偉譯，王以雷校訂。《西洋中古史》。西洋史學叢書。台北：五南，1989。 張南星譯。《女權主義》。A. Michel 著。歐洲百科文庫。台北：遠流，1989。 楊憲益譯，蘇其康導讀。《羅蘭之歌》。台北：桂冠，1993。 ────── 黃雪霞，輔仁大學法文系専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