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璜们的远方

唐璜们的远方 补远 欲望总是由两种相反相成的力量所构成:飞翔与堕落、新生与死亡„„在恐惧与颤粟中，对于那刚刚呈现，而又将马上失去生命的挽留;在疼痛与欣喜中，对于圆月般纯净而又清凉身体的赞美;欲望里充满了最柔软而轻声的问候，充满了最激动而如琴弦般的鸣叫，同时，还充满了最低沉而抑郁的回声，每一个欲望的启动里面都隐藏了一个神秘的花园，这个花园里起起落落的潮声、伴着生生死死的梦境。 因为着这种繁复而不可捉摸的所在，唐璜们尽其一生，为这个花园所迷惑，因为它虽然有限，但无法穷尽，甚至无法窥得它神奥的秘密，这就是唐璜们无穷生命力的来源，拉康将它解释为永恒的缺失，德勒兹将它解释为高原上的块茎，艾布拉姆斯将它解释为“镜与灯”——甚至解释它也是无穷无尽的，你无法描述出这花园和迷失在其中的唐璜们的真实相状，一经描述，另一条路途就呈现在你的面前，无穷无尽的幻境象因陀罗网一样网住他们。 用弗洛伊德式的解剖刀来分析唐璜们的图景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他燃烧而起的火焰就是生命力本身，它永不停歇，充满了好奇、征服欲、快感，以及无穷多身体上的兴奋感受:味觉、嗅觉、触觉„„每一种配比都象那转瞬即逝的音乐一样，刚刚还美妙的在场，转瞬就显现出生命的真相:潮湿、黑暗、无休止的重复、被遗弃的愤怒，这种种掺杂着美与丑的配方直接组成了唐璜们继续前行的燃料，而一次新的迷幻旅程又在“蓝图”中展开。 这个世纪国度最著名的唐璜莫过于李敖，因为唐璜是善于表达和总结的，而那些晦涩而不知名的色情狂们则不需列入唐璜们的行列。唐璜们往往是并列而行的，每一个现实中的唐璜几乎伴生着一个笔下的唐璜:歌德与浮士德、拜伦与唐璜、昆德拉与鲁本斯、贾平凹与庄之蝶„„但快意恩仇如李敖者，并没有因此创造一个与他相偕而行的唐璜，他将他自身的唐璜表现得淋漓尽致，如果说有文本中的另一个唐璜的话，这另一个唐璜就是2012年李敖出版的自选集之一:《李敖情书集》。 年轻时唐璜经常把情爱的发生地设想在一个私密的、甚至可以说荒无人烟的地方。私密的可以说无可厚非，荒无人烟则透露了唐璜们内心的一些细节。在星光下邓肯的唐璜向她保证着璀璨星空下的私密;金庸笔下最浪漫的爱情故事几乎和荒岛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托马斯在想象爱情时，总是发生在仅有对象的地方(空无一人的车站、流逝的河流、一个无人打扰的农场);在《红楼梦》里，贾宝玉的真爱要到太虚幻境中去寻。 李敖也不例外，在1958年给“咪咪”的一封信中，他这样描述在荒无中的爱情:“我们同看日出，看月华，看闪烁的繁星，看苍茫的云海;我们同听鸟语，听虫鸣，听晚风的呼啸，听Avel的歌声，我们在生死线外如醉如醒，在万花丛里长眠不醒。大千世界里再也没有别人，只有你和我;你我眼中再也没有别人，只有我和你。” 孤岛情结是年轻唐璜的心声，因为欲望的本身并无什么，所有的爱情的寄寓总要有鲜花和细心的呵护来包裹这“虚无的坟墓”，而虚构一个仅有两人存在的荒岛，是最省心也是最容易做到的事情，顾城因为着这最省心的事到了激流岛上，然后现实以残酷的方式告诉了年轻的唐璜(顾城)真相，而真相的发生后，年轻的顾城却再也无从看到。 所以李敖是一个聪明的唐璜，他并没有愚蠢到要在现实中实践这一荒岛情结，随着唐璜们年龄的增长、阅历的长进，以及胆量的不断积累，这一时期会很快过去，到了1962年，李敖的情爱地点就丰富了，他也不再需要依靠的虚构的地点来捕获良人的心，而且用词也直白了很多，在给G的信中，溜冰场、老地方、甚至学校里面，都可以成为调情的所在，他再也用不着以一种柔美的、胆怯的方式来处理情爱，他可以单刀直入、直接显示出征服欲。 昆德拉借鲁本斯之口说出了唐璜们“成熟”的一条路径:沉默寡言时期、隐喻时期、淫秽的真话时期、阿拉伯电话时期和神秘时期，1962年的李敖，毫无疑问已经进入了隐喻和真话时期，他不再需要浪漫的仙女，他开始追逐现实中的小精灵。 这种现实性很真实的表现在随后几年给G的信中，李敖开始变得罗嗦了，无论大事小事、闲事趣事，都在这些信中一封封的叙述起来，用浪漫来包裹的无非是坟墓，而用现实来相伴的才是生活的河流，这时候的唐璜，仿佛看上去要收心了，要关闭那无休止的追逐之梦，而让生活的细碎来切割时间之流，从而让那虚无的时间变得有质感和真实起来。 但是唐璜是容易遗忘的，这种遗忘用唐璜的话来讲因为快乐和“不走下坡路”，真实的理由却不是如此，因为这话是后来说的，至少在浪漫时期的唐璜，那无止境的花园还没有向他开放，每个人最早都是有明确的感情寄托对象，因为这是由孩子与母亲的关系来决定的，只是到了后来，恋母情结的受挫，或者某一次刻苦铭心的分离(与恋母无关)，自我的感情单一性被打破，幻境花园便在遥远的彼岸向他招手了。 我们每个人都会经历幻境花园的召唤，之所以我们大部分人没有被幻境花园所俘获，没有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唐璜，关键在于我们没有经历过“完全的割断”，与亲人分离，与爱人分离，乃至于大部分的朋友分离，这种完全的割断使得一个人的情感世界不再从一二个具体的对象中去寻找，而是沉缅于感官和飞驰的理性，一个人的创造力被无尽的打开，而他的悲剧(喜剧,)命运也就此开始旅程。 所以说，唐璜们的火焰所幻化出来的花园是在天上，而不在地上，那繁花朵朵、水流琮琮、奇异种种、香气缭绕„„都是在天上的景象而不是地上的景象，唐璜们展开着他们的翅膀，在寒冷中、炎热中、雨林中、高原上，在历尽种种喜与悲之后仍旧在飞翔，是“完全的割断”使他们有了翅膀。 唐璜们凭借着他们有力的翅膀，飞越千山万水，汲寒露饮春雨，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文明只是唐璜们的一个个梦境，是唐璜们纵横的想象力与执着的追寻，使得幻境一次次变现为今天的世界，是他们对于远方的向往，使得生活在不同部落、不同国度中的人际深层次交流成为可能，是他们对美的不间断渴望，使得美在这世界成为稀缺，因为这稀缺而不断进步。 李敖就是这样的一个唐璜，一个遥远的梦境，一次台湾的远方。 在1966年给尚勤的一封信中，李敖以一贯的轻视口吻显示出了他的软弱与无助，这是明亮如李敖者很少的一些情感纠结，再顽强的唐璜，总有收起翅膀，栖息在爱人怀中的时刻，唐璜们并非没有真爱，只是他对于这真爱太过完美，以至于在时间的河流中根本无法到达。 1980年5月，李敖与台湾才女胡因梦成婚，同年8月离婚。 翅膀与版图、火焰与花园，都是经历所造成的种种，但最后这些都成为生命本身，生命是经验的叠加，也是累世的因果，我们人是万物之灵，但我们的灵魂寄寓于何处:飞鸟、虫鱼、鼠兽„„却不是我们自然而然的结果，勿宁说带有一种宿命的安排，唐璜的命运也是如此。 2012年9月1日，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李敖情书集，李敖将各个时期的168封情书整理后付之一印，将自己与11位女性的私密情感公众化，2013年6月22日夏至，李敖的至交陈又亮致电李敖希望见面，被李敖拒绝，李敖在微博中用俏皮话这样说，“一回相见一回老，不见要比见面好。你懂吗,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你忘了吗,看我照片、看我遗照，比看我本人好。” 李敖继续在飞翔，李敖也继续在遗忘，用裸露和表演在遗忘，用孤独在遗忘(因为只有肉体遗忘后，心灵才会映衬在广袤的星空上)。若干年以后，李敖的遗体将会被台大医院解剖，留下一具遗骨陈列在人头攒攒的观赏之地，到那时候，他就真的全部忘记了。 《华严经》(《北京法源寺》中提及)金狮子章中这样论述:“菩提，此云道也，觉也。谓见狮子之时，即见一切有为之法，更不待坏，本来寂灭。离诸取舍，即于此路，流入萨婆若海，故名为道。即了无始以来，所有颠倒，元无有实，名之为觉。究竟具一切种智，名成菩提。” 远方不远，唐璜们仍旧在飞翔，而故乡的上空，星河璀璨，万象宛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