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期写作的几种样式――读“中外短诗五首”.doc
青春期写作的几种样式
——读“中外短诗五首”
耿占春
有些诗本来就很简单，不需要过度阐释。这些作品的解释空间不是很大，如果非要把它们当作深刻复杂的经典来解读，巨而把它们的面目弄模糊了。应该给诗篇一个符合其内涵的分析，许多情况下人们会给予“著名”作品以过度阐释。这几首诗歌都显现了某些青春期写作的心理特征。有热情、自负、爱与迷惑，然而其经验并不复杂。它们表达的经验都相应比较单纯。
1
卞之琳的《断章》被许多文章评论过，被人经常提及: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这个情景许多人应该感知到，或者有过这样的经验。“你”在看的时候也许会注意到你在被看。它的直接意义就是这个有趣的生活情境的被感知。这首诗至少还是显现了生活的某个瞬间和某种哲理显现的时刻。再抽象一点说，它反映的是看与被看的关系，一个人与他者的关系，或者说，是个人主体之间的相互客体化。你在桥上看风景的时候你是一个观察主体，风景，是客体，然而当有人在楼上看你时，你就变成了风景或者说变成了被观察的客体。“断章”只是浅显地触及一下这个主题，因此我不想把这个简洁明了的生活情境引向脱离情境的抽象讨论。那样就会形成对诗歌的过度阐释，即通过抽象方式把一首具象的诗变成一首具有玄学意味的诗。也许一首诗能够帮助我们感受到一个有趣的事实，一个若有所思的情景就够了——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接下来的句子显然是从“桥上”与“楼上”的关系情境中引申而来的。它进一步把“你”与他人的关系引向微妙的青春期心理剧，从你进入别人的视野到进入“别人的梦”。然而诗人青春期的浪漫主义趣味、小小的“撒娇感”阻止诗篇向更深的方向扩展其语境，限制了文本的复杂性。在整个诗篇里，“你”隐约具有某种受宠的地位:有人在看你，在注视你，重要的是:有人在梦着你。而两度出现的“装饰”一词使这种青春期趣味更加彰显。一个人在他的青春期写下这样的诗篇或十分欣赏它也许是自然的，然而如果成为代表作就会是一个诗人的问题，如果成为更广泛的趣味那就意味着某种普遍的不成熟。
2
芦荻的《风雨》具有敏锐的观察力与感受力:
风中大地卷来
雨中大地卷来
我们自然知道是风和雨在卷来，但在感觉中施动者发生了易位，成为“大地卷来”，以此来表现风和雨的撼人的力量。它是这首诗的最精彩之处。所谓的观察与感受力，它也包括能够把握住视觉或感受中真实的幻觉与错觉现象，而不是用常识去规范与纠正这种经验的初
始性和真切性。并且能够把它恰切地表述出来。有了前面连续两个“大地卷来”，接下来的两个比喻就显得很自然了:
郊原如海
房舍如舟
诗歌写到这里似乎也可以结束了，成为表现自然界某个瞬间力量的作品，为人留下余味。到此为止，诗人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呈现了他眼前的世界，这是诗歌传统中一个自足的诗学功能。但诗人仍然意犹未尽，建立在海和舟的比喻之上，他进一步表白:
我有年轻的舵手的忧怀
在大地的海上
“大地的海”的感受引发了更浪漫的“舵手”的比喻，自我意识和自我表白出现了，它表现了青春期的某种模糊抱负。“风雨”在前面的描写中着重的是自然现象的呈现与感知，并没有明显的社会和人生的象征意义;“海”和“舵手”是诗人自我意识的表达，它投射出某些间接的社会与人生象征意味。有时候观念的出现会扩展作品的意识深度，但如果其意识不够丰富与复杂，反而会限制诗歌已经呈现出的多义性，给诗歌所描述的现象规范了解释空间。“我有年轻的舵手的忧怀/在大地的海上”，这些表白给前面所描写的情景一个较为明确的意义指向，同时也给了这些描写以单义性的限制。
3
如果说《断章》蕴涵着青春期的敏感与趣味，《风雨》表现了某种青春期的抱负，郑愁予的《错误》则显现了青春期情感上的自负，坦白地说我不喜欢这样的句子:“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比喻别扭而并不新奇。这个别扭的句子似乎是说一个江南女子在孤独无望地等他，而他只是走过而已。接下来的诗歌主体部分是对这个寂寞女子的比喻: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这些叙述由两个比喻构成，“你的心”是“寂寞的城”，是“紧掩的窗扉”，而且都是“小小的”。而为什么在春天在三月，青春的你又如此紧掩和寂寞呢,是因为暗示着一个男性的“东风不来”“跫音不响”。其情感上的自负，以及对女性的傲慢与偏见让这首现代诗比古典的闺怨诗显得更缺少仁慈与温情。而结语的口吻更是自负极了: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不会有人要求诗歌一定要表达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俗套，但过客和“美丽的错误”是更常见的俗套。这首诗所表达的不是一种很具有同情心的和温暖人心的情感，也不是那么健康。面对“你”的寂寞和等待，“我达达的马蹄”显得那样傲慢、炫耀、自负。这个浪子的俗套故事，这个“你”可以是修辞性的存在，但其青春期情感的自命不凡却是真实的。这一点让我们明白，许多青春期特征的诗歌写作不仅在艺术上造诣不高，在情感上也许是浅陋的不足为训的。
4
保尔?福尔的《回旋舞》是一首观念的诗歌，只不过给予这个关于和平、沟通、爱和友谊等美好观念以一个形象化的表达，或一种想象的表达。
假如全世界的少女都肯携起手来～
她们可以在大海周围跳一个回旋舞。
第一节是少女的舞蹈，女性通常是和平与爱的象征，捷克诗人在一首诗歌里这样写道:“如果操作大炮的是妇女/射出来的一定会是玫瑰花”，一语更新了俗套。诗歌的第二节是男孩——水手们的桥，它象征着劳动、交流和沟通。
假如全世界的男孩都肯做水手～
他们可以用他们的船在水上造成一座美丽的桥。
那时人们便可以绕着全世界跳一个回旋舞～
假如全世界的男女都肯携起手来。
这首诗没有什么难解之处，它的观念的单纯与自明，具有青春期观念的某些自明性，无须更多地阐释。诗歌所反复使用的“假如”在某种程度上抵制了观念的单纯与自明，使它成为善良愿望的表达。
5
庞德的《在一个地铁车站》属于对一种诗歌方法与风格的实验性作品，它十分有名，经常被当作名篇讨论。它的意义在于对英美“意象派”诗歌方法的贡献。节制自白倾向和抒情话语，突出呈现事物自身或者某个情境的意象。这样的诗歌提供给我们的也是一种观察方法。
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般显现～
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
实在说，这样两行诗差不多就是“人面桃花”的一个演绎。人们知道“意象派”的方法曾经受庞德等人对中国古典诗歌翻译的影响。可以想象，地铁是黑暗的或幽暗的、湿漉漉的一根枝条，而那些突然出现在人群中的动人面孔就像是上面的“许多花瓣”。能够为地铁车站里的这样一个景观找到如此贴切的意象可能已经让诗人感到满意。就其本身而论，除了它提供了“意象”诗歌的示范之外，诗歌本身似乎并没有太多可以阐释的内涵。我也不想加以过度阐释。
现代诗有许多好的短章，这样的一些诗篇入选中学语文课本并不那么让人满意。为什么我们的诗学趣味和审美趣味总是停留在不那么成熟的状态,这个问题似乎比入选的这些诗歌难以解释多了。
选自《语文学习》200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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