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窗内的灯光
我曾在深山间和陋巷里夜行.夜色中,有时 候连星光也不见.无论是山怀深处,还是小巷子 的尽头,只要能瞥见一豆灯光,哪怕它是昏黄 的,微弱的,也都会立时给我以光明,温暖,振 奋.
如果说,人生也如远行,那么,在我蒙昧的 和困惑的时日里,让我最难忘的就是我的一位 师长的窗内的灯光.
记得那是抗战胜利,美国"救济物资"满天 飞的时候.有人得了件美制花衬衫,就套在身 上,招摇过市.这种物资也被弄到了我当时就读 的北京市虎坊桥MATCH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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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1713556280599_0里来.我曾在我的国语老 师崔书府先生宿舍里.看见旧茶几底板上.放着 一
听加利弗尼亚产的牛奶粉.当时我望望面容 削瘦的崔老师,不觉想到,他还真的需要一点滋 补呢……
有一次.我写了一篇作文,里面抄袭了冰心 先生《寄小读者》里面的几个句子.作文本发下 来,得了个漂亮的好成绩.我虽很得意,却又有 点儿不安.偷眼看看那几处抄袭的地方,竞无一 处不加了一串串长长的红圈!得意从我心里跑 光了,剩下的只有不安.直到回家吃罢晚饭,我 一
直觉得坐卧难稳.我穿过后同,从角门溜到街
上,衣袋里自然揣着那有点像脏物的作文簿.一 路小跑,来到校门前——一推,"咿呀"了一声, 还好,门没有上闩.我侧身进了校门,悄悄踏过 满院由古槐树冠上洒落的浓重的阴影.曲曲折 折地终于来到了一座小小的院落里.那就是住 校老师们的宿舍了.
透过浓黑的树影,我看到了那样一点亮 光——昏黄,微弱,从一扇d-,fl',的窗格内浸了出 来,我知道,崔老师就在那窗内的一盏油灯前做 着他的事情——当时,停电是常事.油灯自然不 能少.我迎着那点灯光,半自疑又半自勉地,登 上那门前的青石台阶,终于举手敲了敲那扇雨 淋日晒以至裂了缝的房门.
笃,笃,笃……
"进来."老师的声音低而弱.
等我肃立在老师那张旧三屉桌旁,又忙不 迭深深鞠了一躬之后.我觉得出老师是在边打 量我,边放下手里的笔,随之缓缓地问道: "这么晚了,不在家里复习功课.跑到学校 文理导舫……………………2010.1 里做什么来了?"
我低着头,没敢吭声,只从衣袋里掏出那本 作文簿,双手送到了老师的案头.
两束温和而又严肃的目光落到了我的脸 上.我的头低得更深了.只好嗫嗫嚅嚅地说: "这,这篇作文,里头有我抄袭人家的话,您 还给画了红圈,我骗,骗……"
老师没等我说完,一笑.轻轻撑着木椅的扶 手,慢慢起来,到靠后墙那架线装的和铅印的书
丛中.随手,抽,取出一本封面微微泛黄的小 书.等老师把书拿到灯下,我不禁侧目看了一 眼——那竟是一本冰心的《寄小读者》! 还能说什么呢?老师都知道了,可为什么 "怎么,你是不是想:抄名家的句子,是之谓 '剽窃',为什么还给打红罔?"
我仿佛觉出老师憔悴的面容上流露出几分 微妙的笑意,心里略松快了些,只得点了点头. 老师真的轻轻笑出了声.好像并不急于了 却那桩作文簿上的公案,却抽出一支"哈德门" 牌香炯,默默地燃了,吸着;直到第一口淡淡的 炯消溶在淡淡的灯影里的时候.他才忽而意识 到了什么,看看我,又看看他那铺垫单薄的独卧 板铺,粲然一笑,教训里不无怜爱地说: 一"总站着干什么.那边坐!"
我只得从命.两眼却不敢望到脚下那块方 砖之外的地方去.
又一缕炯痕,大约已在灯影里消散了.老师 才用他那低而弱的语声说:
"我问你,你自幼开口学话是跟谁学的?" 跟……跟我的奶妈妈."我怯生生地答道. "奶妈妈?哦,妈母也是母亲"老师手中的 香烟只举着,炯袅袅上升,"孩子从母亲那里学 说话.能算剽窃吗?"
"可,可我这是写作文呀!"
"可你也是孩子呀!"老师望着我,缓缓归了 座.见我已略抬起头,就眯细了一双不免含着倦 意的眼睛,看看我,又看看案头那本作文簿,接 着说:"口头上学说话,要模仿;笔头上学作文,
就不要模仿了么?一边吃奶,一边学话,只要你 日后不忘记母亲的恩情.也就算是好孩子了 ……
"这时候,不知我从哪里来了一股子勇气, 竞抬眼直望着自己的老师,更斗胆抢过话来,问 道:
"那,那作文呢?"
"学童习文,得人一字之教,必当终身奉为 '
一
字师'.你仿了谁的文章,自己心里老老实实 地认人家做老师,不就很好了么?模仿无罪.学 生效仿老师.谈何'剽窃'!"
我的心.着着实实地定
了下来:却又着着实实地激
动起来.也许是一股孩子气
的执拗吧,我竞反诘起自己
的老师:
"那您也别给我打红圈
呀!"
老师却默默微笑,掐灭
手中的香炯.向椅背微靠了
靠,眼光南严肃转为温和,只
望着那本作文簿,缓声轻语
着:
"从你这通篇文章看,你
那几处抄引,也还上下可以
贯串下来,不生硬;就足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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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是图省力硬扳的了.要知道,模仿既然无过 错可言,那么聪明些的模仿,难道不该略加奖励 么——我给你加的也只不过是单圈罢了……你 看这里!"
老师说着,顺手翻开我的作文簿,指着结尾 一
段.那确实是我绞得脑筋生疼之后才落笔的, 果然得到了老师给重重加上的双圈——当时, 老师也有些激动了.苍白的脸颊,微漾起红晕, 竟然轻声朗读起我那几行稚拙的文字来……读 罢,老师微侧过脸来,嘴角含着一丝狡黠的笑意 说:
"这几句么,我看,就是你从自己心里掏出 来的了.这样的文章,哪怕它还嫩气得很,也值 得给它加上双圈!"
我双手接过作文簿,正要告辞,忽见一个 人.不打招呼,推门而入.他好像是那位新调来 的"训育员":平时总是金丝眼镜,毛哔叽中山 服,面色更是红润光鲜;现在,他披着件外衣,拖 着双旧鞋,手里拿个糖瓷盖杯,对崔老师笑笑 说:"开水,你这里……"
"有."崔老师起身,从茶几上拿起暖水瓶给 他斟了大半杯;又指了指茶几底板上的"加利弗 尼亚",笑眯眯地看了来人一眼,"这个,还要 么?"
"呃……那就麻烦你了."
等老师把那位不速之客打发得含笑而去 后,我望着老师憔悴的面容,禁不住脱口问道: "您为什么不留着自己喝?您看您……"
老师默默地,没有就座.高高的身影印在身 后那灰白的墙壁上,轮廓分明,凝然不动.只听 他用低而弱的语卢,缓缓地说道:"还是母亲的 奶最养人……"
我好像没有听懂,又好像不是完全不懂.仰 望着灯影里的老师,仰望着他那苍白的脸色,憔 悴的面容,又瞥了瞥那听被弃置在底板上的奶 粉盒,我好像懂了许多,又好像还有许多,许多 没有懂……
半年以后,我告别了母校,升人了当时的北 平二中.当我拿着人中学第一本作文簿,匆匆跑 回母校的时候,我心中是揣着几分沾沾自喜的 得意劲儿的,冈为,那簿子里画着许多单的乃至 双的红圈.可我刚登上那小屋前的青石台阶的 时候,门上一把微锈的铁锁,让我一下子愣在那 小小的窗前.听一位住校老师说,崔老师因患肺 结核,住进了医院.
临离去之前,我从残破的窗纸漏孔中向老 师的小屋里望了望——迎着我的视线,昂然站 在案头上,是那盏油灯:灯罩上蒙着灰尘;灯盏 里的油,已几乎熬干了……
时光过去了近四十年.在这人生的长途中, 我确曾经历过荒山的【xJ险和陋巷和幽曲;而无 论是黄昏,还是深夜,只要我发现了远处的一豆 灯光,就会猛地想起我的老师窗内的那盏灯,那 熬了自己的生命.也更给人以启迪,给人以振 奋.给人以光明和希望的,永不会在我心头熄灭 的灯!
作者简介:
韩少华(1933一),生于北京,祖籍浙江杭
州.着有《寒冬,我记忆的摇篮》,《孩子的浅见》, 《继母》,《韩少华散文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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