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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承志散文
张承志散文 话题:休闲阅读 和文化 日本文化 心理素质 油菜花 美文的沙漠1983年至1984年之间,我曾经以日本国际交流基金“特定地域研究 计划 项目进度计划表范例计划下载计划下载计划下载课程教学计划下载 ”合作人以及东洋文库外国人研究员的身份,在日本进行过为期一年的中亚历史研究。无疑,在东渡之前,我也有过一份与日本文学界以及日本的中国文学研究界交流的愿望。甚至可以说,那是一份热望;我曾盼着自己的文学因这一交流而长足进步,我在内心里对这一目的寄托了远较学术研究更多的幻想。但是,在异国感受到的真实粉碎了我的幻想和希望。到了后来,事情发生了极端的变化,我不客气地拒绝了一个个电话,并且公开申明自己不愿意与日本的文学界、特别是他们的中国文学研究界接触。时至如今,我不仅仍在暗暗庆幸自己的这一变化,而且还暗暗确认了一个非理论的认识,即认为当代优秀的中国文学是不可能与外国人交流的。为什么呢?除开诸多不属本文范围的原因之外,我想指出的一个问题是:美文不可译。我以为这个与翻译学基本目标和理论相抵触的认识是正确的:无论是 关于书的成语关于读书的排比句社区图书漂流公约怎么写关于读书的小报汉书pdf 面语(包括文学语言)或是口语,一旦在他们 关于同志近三年现实表现材料材料类招标技术评分表图表与交易pdf视力表打印pdf用图表说话 pdf 达着使用者和使用民族的心境、情绪、特定意识、弦外之音、独有的生活、基于传统和文化的只可意会的心理素质的时候,它们就是很难甚至是不可翻译的。能够翻译的只是表面;只是大意、对应或比喻。翻译过程中的精益求精和刻意求真只能导致一个泥潭,站在两片文化之间束手无策的泥潭。容易翻译的语言都不是上述那种传神的东西,它们大约是机械的(如自然科学、含义准确的文牍)、平庸的(如低质的文学作品)或狭义的。可以说:传神的或有灵气的语言不可翻译。翻译学顽强地与这一命运搏斗着。而他们的劳作之间还有一个被忽视的问题存在:对翻译对象的尊重。在不存在尊重问题和问题已经解决的例子中,如对李白的诗,《水浒》、《红楼梦》,鲁迅著作的翻译中,醒目的现象是译家风起,译本不绝。如《水浒》的日译本已多达数十种,而且看来还会继续增加。这说明,后来的更严肃和更自信的译家总认为,伟著实际上并没有真正地被翻译。这又说明,脍炙人口和流芳百世的现象背后,实际上还存在着某种非文学的原因。在尊重问题远远没有解决的时候,比如外国对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译介,我敢断言,他们出版给外国读者的大多只是一些平庸的故事而已,甚至只是一些政治和社会问题的情报信息。真正优秀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或不被他们所选择,或他们没有翻译和理解的能力。幸运地被完整介绍和渲染鼓吹了的恰好是一些次品。这 些作品本来不属优异之作,他们的语言无底蕴无深味,甚至干瘪得删删漏漏也无妨大局,兼之肤浅的政治思想内容和呆板的形式,于是正好与那些政治兴趣甚浓而艺术素养甚少的外国专家相映成趣,他们共同组成了一个更可悲的、在国外的中国当代文学形象轮廓。而事实上,与此同时,当代中国文学却正在文学化、艺术化,正在迅速地发展着。对别人的攻击至此结束。与我有关的是前面引出的一个概念:美文。母语的含义是神秘的,我其实是在很晚以后,才多少意识到自己属于中国人中间的一支特殊血缘——因为回族是我国唯一的一个外来民族。然而一支异乡人在中国内地、在汉文明的大海中离聚浮沉,居然为自己重新选择了母语,——这个历史使我感到惊奇。在文学创作的劳动中,我至今还没有机会写一写使用这种语言曾带给我的种种美好感受。我记得我曾经惊奇:惊奇汉语中变幻无尽的表现力和包容力,惊奇在写作劳动中自己得到的净化与改造。也可能,我只是在些微地感到了它——感到了美文的诱惑之后,才正式滋生出了一种祖国意识,才开始有了一种大人气(?)些的对中华民族及其文明的热爱和自豪。也许一篇小说应该是这样的:句子和段落构成了多层多角的空间,在支架上和空白间潜隐着作者的感受和认识,勇敢和回避,呐喊和难言,旗帜般的象征,心血斑斑的披沥。它精致、宏大、机警的安排和失控的倾诉堆于一纸,在深刻和深情的支柱下跳动着一个活着的魂。当 词汇变成了泥土砖石,源源砌上作品的建筑时,汉语开始闪烁起不可思议的光。情感和心境像水一样,使一个个词汇变化了原来的印象,浸泡在一片新鲜的含义里。勇敢地突破制造了新词,牢牢地嵌上了非它不可的那个位置;深沉的体会又挖掘了旧义,使最普通的常用字突然亮起了一种朴素又强烈的本质之辉。这是绝不是单讲文字,更与文字游戏无缘。这一切不仅囊括了包括情节、典型、主题在内的角角面面,而且包容着和表现着作家的全部人生体验、真知灼见和文化修养。叙述语言连同整篇小说的发想、结构,应该是一个美的叙述。小说应当是一首音乐,小说应当是一幅画,小说应当是一首诗。而全部感受、目的、结构、音乐和图画,全部诗都要倚仗语言的叙述来表达和表现,所以,小说首先应当是一篇真正的美文。这样的美文是不可能翻译的。但是我应该放弃偏激的立论退一步说,这样的美文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能被翻译:那就是当彼岸的翻译者具备着同样的文学气质和修养,具备着另一种语言的美文能力,特别是具备着共同的或共鸣的理解和体验,具备着同样强烈的激动的时候,翻译或理解就是可能的,而且可能是出色的。而事实上太难了。何止国际之间,即使“同文同种”的国内也是一样,有时相互理解,即相知的困难甚至使人急得想去找个翻译。对于一种真正的美文来说,有时孤独是难免的。但是所以谈到孤独这个概念,还远远不是指的这些理解问题。对一种艺术或理想 来说,特别是当它身上折射着某种文明在质变、民族在抉择、历史在取舍的时刻的光彩时,它不可能奢求热闹。就像尖兵在荷戟前进,就像口语在突破书面语,以及文学语言在突破语法一样,所谓美文是一头突入沙漠的骆驼,永远需要一种坚忍、淡泊和孤胆的热情。何况,如果作品真的是那样的美文,那么作家就会在疲倦中得到安慰、自豪和激动。他会觉得这样的作品比生活更美,比自己更美,他会觉得此生因为追求过这样的作品而毫无遗憾,他在感受着自己生命的火焰渐渐暗淡的同时,也满意地看到这生命又在那些作品中活泼地闪跳起来。在那里活着的生命不再是微弱和暴露的,在水帘一般透明而又难以穿透的语言背后,在真正的文学艺术的躯体内部,他会觉得那生命奇异地强大了。还有一个自我判断的问题。纵观历史指点江山都是容易的,但是,如果真的在自己的文学中寄托了一切,那么判断自己的文学就会是一件严肃而艰难的事。我们这一代年轻作家由于历史的安排,都有过一段深入而艰辛的底层体验。由于这一点而造成的我们的人民意识和自由意识,也许是我们建立对自己的文学审美和判断的重要基础。换句话就是说,继国际、国内的例子之后,现在谈到的是对自己“翻译”的可能性问题。这个问题无法说清。也许自信是一种关键。也许理论是一种关键。我只能说确实有一些可悲而且可笑的“自我感觉良好”的例子存在,而且自己本人如果也是其中一员那才是最可悲和可笑 的。而且这无疑是估计未来和猜测未来;在这个问题上过分费脑筋是没有必要的,作家的创作更重要的依据是感受。这又是一个沙漠。但是,我们毕竟有了人民和自由这两种意识做基础,我们还可以不断地体察生活、领悟历史、捉摸艺术。我想说的只是,在我只能循着命定的方式追寻我观念中的美文的过程中,我希望自己耳中总能听见人民和历史的脚步。我企图用听见的这种声音矫正自己的方向和姿势,把被动和主动调和起来。沙漠又并非只是苦行和灼烤。在沙漠中,不仅有绝对的驰骋的自由,而且还有美丽的海市蜃楼。海市蜃楼就是梦,我以为梦对于一个作家是很关键的,也许,梦也是人类进步的一个动力。梦这个字眼儿在文学中已经用滥了,我讲的梦是另外一个概念。我以为,二十世纪末的世界历史已经证明了多次:梦的信念,梦的追求,乃是一个民族、一个人、一个青年、一个作家最宝贵的财富。1985.9.1美的死亡美女不少人听说过,有一个能歌善舞的美女,生逢乱世暴君,她以歌舞升平为耻,于是拒绝出演,闭门不出。开始人们都很敬佩她,即便陌生人闲谈之际,也对她赞不绝口。几个男女朋友簇拥着她,信誓旦旦。可是时间长了,先是众人对她显出淡忘。世间总不能少了丝竹宴乐;在时光的流失中,不知又起落了多少婉转的艳歌,不知又飘甩过多少舒展的长袖。人们继续为一个接一个的新人迷住,久而久之,没有谁还记得她了。她逐年衰老,褪尽了红颜。家人的话语中, 有了愤愤地不平,也悄悄地有了埋怨。等她觉出忍让的不易后,她便离家索居,避开与亲戚们的来往。再过了些年,旧友们不再青春年少,一个个都被生计挟制。他们一旦务实世故,就感到与她相处的不自在。守身的她如在谴责,旧友们躲着不愿和她见面。知音一旦失去,她的日子就真冷清了。她走到池畔,引颈看去,水中恍惚摇动着一个丑陋的老妇,头发脱落,满面锈斑,身材佝偻。她吓得失声叫起来,又马上掩口噤声。她环顾四围,没有人跟随。后来,就没有了她的音讯。军人少人听说过,有一代军人,远古时是这里的人氏。可是来访者四顾太平,不闻战叫。只能听听艺人弹唱。史诗弹唱中说:当敌人来掠夺古老的家乡,骁勇的军人们出征了。仗着祖传的宝刀,他们杀死了食人的恶鸟。他们一身血迹凯旋,母亲搂住他们痛哭。国王发给他们奖赏,艺人把他们编进史诗。可是终于有一天,国王要他们屠杀人民。他们拒绝了残暴的国王,把杀死过食人鸟的宝刀,扔进了铁匠炉里。国王怒不可遏地扑过来,但是那宝刀在铁水中迅速销蚀,发出尖锐的声响,冒出青色的浓烟。转瞬间宝刀无影无踪,炉中只剩下汹涌的铁水。史诗就在这里结束了。那些传说中的军人,他们究竟是被国王杀害了,还是被监禁至死;史诗里没有唱。随着时代更迭,连熟悉传说故事的人也少了。路上时而列队走过荷着武器的队伍,小孩子们也照样玩着打仗的游戏,虽然没有宝刀。不过,那里还使用铁匠打的锄头 劳作。乞丐不少人听说过,有一种乞丐,他们一贫如洗沿街乞讨,却一丝也没有失落了气质。阳光里,迷路的鸟儿和狗只有他们喂食;寒夜里,倒卧街头的濒死老人只有他们递过一块毡片。接过一口干粮时,他们感激的是神;被暴风雪逼进角落时,他们埋怨的是运气。他们不去附和官府,不盘算哪怕一个糊口的营生;富人和老爷刚刚施舍过,就被他们忘得干干净净。在街头,我看见—个长髯的老者。他并不言语,只是唱歌。他的沙哑喉咙难言的迷人。路人掷下小钱后,不知为什么总是连忙逃走,他使人们不敢正视。时刻到了,他在熙攘的人群街心当间就地跪坐,旁若无人,竟自祈祷。人纷纷停步,不敢打搅,连汽车都开得缓慢,那时十字路口出现了罕见的气氛。等他起身,街路才恢复了忙碌,又是车水马龙,人流滚滚。一个好奇的孩子紧跟着他,可是不知他要到哪儿去。人人都在路上奔走,只有他,蹒跚走着却是在奔向梦境。犍牛不少人听说过,有一头犍牛,它在漆黑如墨的夜里抵挡着一群饿狼。牛圈里都是柔弱的乳牛和牛犊,房子里的人正在酣睡。它独自苦战,狼轮番向它扑来。它用一双断角挑穿了一只狼的肚子,黑臭的污血溅在地上。又是一只狼扑来,被它撞死在栅栏一旁。狼群仍在冲上来,它渐渐力气耗尽了。第二天早晨,睡足的人心满意足地走出房子,突然看见一只断角牛四腿斜斜地后蹬着,血迹斑斑的头颅古怪地死顶着墙。在牛头和墙之间,一只狼被两只断角牢牢地钉 着,钉死在墙上。牛已经死了,但它的致命处并没有受伤。人看了好久才明白:它是在极度的拼力、巨大的狂怒和再不回头的决意中,“挣”死的。白马不少人听说过,有一匹白马,它有纯白一色的皮毛,即使一身汗水,颜色依然如银似雪。后来它自然老了。马在长到了十多岁以后,骨架就开始改变形状,再后来,马的骨架开始粗重宽低,呈出老马的形态。牧人们只要看见一个马影就能认出马来的本领,主要是根据骨架和毛色变化的规律。但是,这匹马却特殊;它一身的白颜色一直不褪。鬃纯白,蹄踏雪。内行的长者们常常欣赏地打量着它,啧啧称奇。终于一天,它的主人走了。它站在草地上。头低了下来。它不吃草,不饮水,垂下的头像是在嗅着草地的气味。一连几天。在草原,牲灵的殉情并不少见,人们有些沉默,但是没有惊奇。大概是在第三天,一个路过的牧人发现:老白马的毛色变了!由于这个原因聚了不少观看的人。大家眼看着,在太阳不变的照射下,马儿身上的白颜色,却一刻刻愈来愈暗。傍晚时分,它轰然坍倒,伏卧在黯淡黝黑的草丛里。孔雀不少人听说过,有一类孔雀,只是由于造物的钟爱,它生得天生丽质,美羽如梦。它总是仔细地挑选宿地。因为它不能容忍树杈荆棘,生怕在熟睡时,不觉间会损坏了自己那晶莹蓝亮的羽毛。而山野中,择木而栖的习性谈何而易呢,往往是绕木三匝,无枝可依。往往只能潜伏荒草杂树之间,度过长夜。动物的唯美中,也许孔雀是最 极端的例子。视美甚于生命的孔雀并不迁就。仅仅为了保护羽毛的完美,它选一株高些的枯木,立身其上,睁着双眼,彻夜不眠。这种行为,于人类是不可理喻的,于动物也是不可仿效的。尽管有痴情的雌鸟一同落下,在旁边依偎做伴,它仍然被如此的夜不能寐折磨,渐渐身心交瘁。黑暗里它有时孤独地开屏,默默地注视着混沌六合。然后勾过柔颈,梳理着背上的金碧,蓝绿的尾屏。据说那时的树林会幻变,在那种时刻有幸靠近一窥的人,能看见涂金镀银的梧桐森林。诗不少人听说过,有一首藏之山野的好诗,它不肯出世。但是人们听说了它,代代追求,为了得到它不惜呕心沥血。有过一些诗人,由于苦心渴求,几几靠近了它。他们形同中毒,得句不合时尚,发想抵触众人。节祭集会时,他们不能与人唱和,同仁切磋时,他们不能与人答问。他们放浪空山旷野,独自吟诵久了,不觉又凄然落泪。因为他们心中明白:自己并没有获得那首诗篇。有一个放羊的小孩,性情快活,喜欢大声唱歌。他的歌唱得非常动听,据说连羊群听着都会忘了吃草。放羊孩子听说了诗的故事,他被深深迷住了,每天都对着大山诉说祈求。他对着大山高声呐喊,群山回响着,声浪遥远又缥缈。他倾听着,捕捉着,想记住这空谷绝音。谣传凭空而起,外面传说山里某处埋着一个铁函,里面锁着那卷神诗。暴君也听说了,为要抢夺神诗,大兵进驻了山里。不用说,诗自然是不会这样出世的。暴君得不到神诗。就把 放羊孩子杀掉,把村庄付之一炬。但是奇迹一直到很久也没有出现。诗人们喜欢说,以后每逢大火点燃,群山如同苏醒,在连山之巅,一线炫目的光显示,同时从山腹向四方六合,一丝动静传出,送来一片天籁——不,没有,不但没有奇迹,一丝稍稍怪异的迹象都没有。民间只是依然流传着,充斥着诗与歌,分不清哪些优异,哪些平庸。愤怒的人诅咒着说,诗已经死了,但是满天又飞舞着叫做诗的声音。那首诗呢?它已经藏匿了。诗已经非诗,就像残酷的世界并非神话,就像平淡的日子藏着危机。有时也能读到一两首好的。虽然只是些朴素小品,但它们与众不同。像山顶上开的不知名的小花,默默地开,默默地死,不与世间共伍,只有爬上山顶的人看见它的鲜艳。这么说不知对不对——人们说,它就是那首诗。语言上的绳结人若能到了五十多岁还能学习,人若是到了那样的年龄,心里还能够鼓涌起求知、尤其是学习外语的冲动—那么人会从中获得莫大的鼓舞。这个理由我说不清楚。学的欲望,比起廉颇的“能饭”,或许是—个更深刻的生命标志。无涯学海之中,发觉自己尚能取一勺饮,这事非同小可,它对心理健康的鼓舞,是不可思议的。我究竟要说什么?刚一开口就乱了分寸。怎么好像要扯到学习外语。那不正是自家的伤心史?每一次都错误地闯入殿堂,恰似满脚泥巴的老牛闯进了绣花厂。可恨的语言!它既是诱媒又是路障。它本不是目标,却如美人一般,一开头就缠住你两腿、魅住你心 窍。等你傻乎乎进门来了,它又障眼法一般变成凶老婆子,阻拦着、刁难着、只等你消磨了毅力,到头来功亏一篑。迷糊中,没准想说的是文化?在跌跌撞撞的半生路上,身不由己,我接触过蒙古、日本、西班牙这么三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文化世界。尽管说着羞涩——也或强攻或浅涉,摸过人家的语言。盲目的爱好,使人收不住冒险的腿。一步步再阑入而去,维吾尔哈萨克,回回阿拉伯,神秘的陆地次第浮出,亮起它们斑斓的灯。一路跌撞人其老矣,才发觉自己没攻克任何一个目标。但也并非只剩下徒老之悲。因为哪怕不得法,这一圈,也毕竟是个“学”的过程。而且愈是学无章法,愈是涉足任性,抛去功利后又突然显出一种充实。真是这样:于学问未能成功的试探,于人生却是那么满载愉悦。一种互作比较的视野,在迟暮时分悄悄降临了。不用说,时值此刻的人,无心菲薄或恭维。虽然会有语句的轻重放纵,但早无厚此薄彼的意思。1忆起昔日在蒙古的牙牙学语,如今更觉得惊奇不已。满心都是奢侈的滋味。那是多么奇妙的学习!谁有过那么新鲜的学习!……当时没有感觉到什么。没有想到,它其实是我们这一代——所谓六十年代人求知于世界的、—个要紧的引子。我的一些随想,都是在比较的架子渐渐搭起来以后,才偶尔不经意地浮现。美感的诱惑和游牧的单薄是一致的。人对游牧人生的热爱,最终会陷入一种辽阔的空寂。它单纯得博大深远,也单纯得缺少丰满。不会字母,没有课本,没有上过一 堂课,但你看,一群皮袍褴褛的北京学生,正过瘾地比赛用蒙语骂人——它怎么这么容易呢?尽管他们连做梦都能蒙话连篇,但其实并未达到彻底的口语掌握。究竟是因为“学法”太特殊,抑或因为时代特征决定了外语学习……反正草原上学会说蒙古话的人数不胜数,但精通它的却少得罕见——它怎么这么难呢?很久之后他们才恍然明白了:这是一种很难的语言。你饶有兴趣学习的语言,处在宽阔的阿尔泰语系母亲的胸怀里,它左牵右扯,变化不定,若不能摸到突厥的绳头,对它的理解就半瓶子醋。它是单一的,通行只限定在一个民族,很难发酵为一种日后在别处又能激活的基础。比如说,它不像哈萨克或维吾尔语一样,可以靠丰富的借词和文字,成为进入波斯阿拉伯文明的入门。向上追溯,它不及突厥源头古老;向现代伸延,又比不了土耳其,导引着奥斯曼、伊斯兰等巨大命题。当别人说蹉跎了青春,你的第三件皮袍子也穿得破洞累累的时候,不知不觉之间,你开始向细节和历史慢慢求索。你充当了一个不像“学者”的历史爱好者,只是没有绵密的考证,你的只想保护初衷不被销蚀。宝贵的游牧记忆一点点苏醒,你忆起自己的游牧体验,不能随波逐流。在流行的风潮中你落落寡合,因为它们与游牧方式格格不入。你已经不能止步,更广阔的世界正激烈地呼喊。不消说,一旦闯进了入口,人就背对着一切风潮。一个幽灵,它潜藏在蒙语中,在暗暗引诱和催促。2第二个引子,也许是日本。 是吸引和美感使你靠了过去,但那深潭是虚幻的,在每一处,你的新鲜感触都被驳回。外人总企图通过学习掌握细处,然后概括那令人赞叹的美感,但好心好意一次次失败了,接近几乎变作了不能。日本美,宛似遮掩着的文化羞处,对别人赠与的赞赏,它回致一种淡漠的推拒。也许是借词语言造成的——语义的特指和语感的轻重,加之别的因素,使它的暧昧天下无二。在它的风土里你无法概括。对日本文化的判断,要靠离开之后,在与其他文明进行比较之后,才可能稍感恍然。它的本质,是世俗的宗教化与宗教感的泛溢。这样,它的子民既不敢触犯教规稍越无形的“日本雷池”之一步;又能在岛内的封闭的酒屋里,使罪恶感得到温柔的暗示。于是,秩序与越禁、烈性与放荡、憧憬与苟且、忠诚与盲目……所有一切都黑红相溶、悖理不悖。对自身的一切因素、包括外来的文化因素实行“宗教化”改造,但又使具体宗教变成文化——是日本文化的秘诀。但是追究起来,它并不是文明的源头主脉。从世界史的最主要流程来看,它永远只是支流;就文明的渊源而言,它是被灌溉的田地。当强大时它总想突破桎梏成为中心,为此每每不择手段。文化的悖理终于出现了:富于宗教感的它对最大的正义沉默;细腻美感的它,常常去残害他人。理解它美感的人,怀着深刻的失望离去了。唯有被它蔑视的人,才纠缠着它而寄生。语言也是如此。它命定是单一的民族语,学到有所悟味以后,路也就接近了终点。 它不能获得更广的使用,因为它只指导一个特异的单元,一个发达的岛国。3西班牙的入口,就这样出现了。唯有西班牙,只因两次三个月的旅行,我就对它相见恨晚,觉得自己遭遇了最动人的学术和文化。归来后情难自律,写了一本《鲜花的废墟》聊抒胸臆;但还是意犹未尽,人的牙发痒,只想把那恼人的西班牙语,多少啃上它几句!它的骨架脉络是鲜明的,我是想说:它有罕见鲜烈的历史。炫目的烈日,黑暗的荫凉,它的历史和风景气候遥相呼应,浓墨重彩,断裂分明。它的语言如一丛活化石,留意观察你会觉得,当它在人们口中活泼流动时,历史便悄悄地苏醒了。当然这需要一点联想,需要对摩尔一阿拉伯文化体系的兴趣和常识。西班牙语不是我说的死胡同、单眼窑。会说它,等于对阿拉伯语已经入门;同样,若懂得阿拉伯语,也至少预存了百分之十的西班牙语汇。但这种感觉,主要不是语言学的。它是一根绳子,系着最核心的一部分历史。试着敲破蛋壳品尝原文之后,你很陕就会感到正站在——世界史的分期线上。是的,我说的是历史的分期。无论冬烘的学者采用三分法或是四分法,不管他们把历史分成史前、中世、近代,还是解释为奴隶制、封建制和资本主义——世界只是沿着西班牙的荒漠海岸,划开深深的裂痕:1492年以前各处都发展着自身的文明;以1492年格拉纳达被攻占为标志,世界就陷入了殖民主义的宰割,直至今日,并未完结。如果你关心世界为什么会成了今天这 副样子,如果你对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罪恶耿耿于怀,如果你对横行于世界的秩序和强理、对电视机每天烹制的谎言和快餐不肯顺从的话——匆忙学上几句话,瞄准那个眺望天下的入口,到安达卢西亚,到那块荒凉裸露的、边界般的土地上去吧!到那块划分着古代现代、解释着东方与西方的土地上,去学习和追究,去重新了解这个地球吧!真实和本相,便会从平庸的日子和欺骗的宣传中,随着你笨拙念着的单词,一点点涌淌而出。它的每一个视野,都令人心动神摇。美味的巴埃亚(Paella)端上了它的餐桌,嘶喊的弗拉门戈(flamenco)分娩于它的苦难。茄子、橘子、灌溉的农业,至今还是一个富足的谜。三位一体、认主独一、宽容与科学、文明的顶峰,都在它的领地上实现。还有,最重要的是—一自然运行的古代在它的脚下结束了,罪恶的资本、征服、殖民的世纪从它的港口起锚,席卷了整个世界,包括中国。所谓它发现新大陆的真相,牵扯着三大洲的人心。官方的宣传和揭露的解释,正在激烈地交锋。这条横在地中海上的边界线,它千钧一发,它是一根系着谜底活扣的绳子,一头缠绕着东方的辉煌古代,一端捆绑着殖民地深埋的冤魂。西班牙语如马克思所说,是斗争的工具。它是挖掘谜底的镐头,是倾听冤魂的耳朵。它是一根系着死扣的绳子,这个绳扣一扯开,整个世界便纲举目张。我莽撞地做起了这件事,只是由于我因它引起的激动。我只想在一些关键字眼儿上挖掘;如一个没有音乐会入 场券的穷小子,攀着一根绳子爬上危险的窗台、拼命想听一耳朵原初的、未经翻译也没被篡改的声音。凝神听着,知识汹涌而来,它不仅是语言。你的感性,你的气质,你作为求学者的人格气质,立即就被推上了前台。你似乎在接受审判,看你是否有足够的热情、是否为不义而愤怒、是否具备对阴险的帝国主义宣传——不驯服的能力。怎么把头绪扯得这么多!不知我是不是该再三再四地强调——我可不是在炫耀什么外语,不是老王卖瓜,吹嘘一点两滴的井蛙之见……是如廉颇一样的,“能饭”的喜出望外么?也不是。只是有了异样的体会,忍不住想把它交给读者。半篇小文涉及了三个文化——自然我无法讲得充分和有据。尽管粘连着一些外语的碎片,但读到末尾读者自会明白:一切并非外语,只不过因为突破了知识的桎梏,就会有意外获得的学习的快感。圣山难色离开民族研究所时,只用一个多小时就办完了一切离所手续。感叹过一瞬,觉得毕竟是求学钻研九年的旧地,人的缘分薄时也真是太薄了。走下大门台阶时突然怅惘了一会儿:我的一身色彩变啦,而且这么简单。有什么未清的事吗?踌躇着停了一下,突然觉得不该还那本书。那是一本中亚探险史,遍记了十九世纪末以来踏查中亚的那些奇人事迹。然而使我怅怅然的不在那些艰苦大业,而是书中的一帧插页照片。我恨我记不起那座山的名字,也记不清它究竟是坐落在巴基斯坦还是阿富汗了!只记得它的方位,仿佛当年夜里捧读时,我 曾幻梦般感到:应当登上天山西部的某一座主峰来眺望它,而且若想看得真切而激动,非要经特克斯溯水而上,绕过玄奘西行的经路——木素尔冰岭关隘,从清朝卡伦(哨所)的波马边界攀缘,紧贴着苏联国土靠近雪线,最后——在伟大的汗腾格里冰峰之巅眺望它才行。上述路线不是遛半个月新疆就生虱子般生一沓子散文的骚人墨客懂得的。而那座山,它只有在如上的汗腾格里顶峰才能呈示神姿。特克斯上游清冽的风刺着肌肤。那一年我进了有温泉的山口,想努力靠近汗腾格里——但是没有成功。山太陡了,后来走在一面镜面般光滑的、鹅绿色的山坡上时,骑在马上觉得人马都在悬崖边棱上走钢丝。不仅骑坐的俯仰散漫,当时恐惧得连气都屏住了。后来不敢控马,把命交给马儿。仗了它一步步走完坡脊,后来才勉强下了山——而我还是正经的蒙古草地骑手出身。我没能看见那山。不先登上汗腾格里,是无法瞻仰那座被整个中亚崇拜的神山的。而我知道了,连汗腾格里都是绝顶。十九世纪的探险大师们却不知在哪儿支上了相机,拍摄下如此一帧它的神异影像。这张照片,不,这座山是一座只需人对它的黑白照片望一眼就终身崇拜终生爱慕的,不可思议的高清神圣的极限。那山无法描述,但该简略说几句:那山是在一个山结正中,四面八方耸矗着著名山脉的顶峰主峰。它并不高于那些群峰,但它却浑圆怪异地从那山结央心升起,像一万只茫茫白羊中蜷着一头漆黑的驹犊。群峰都披冰肩 雪,只有它如黑玻璃黑水晶,刻着坚硬光滑的纹理线。群峰峥嵘如吼,只有它静若处子。群峰组成一片山的狂涛骇浪,拥戴着神秘肃穆的这异情异色的它。在一帧黑自照片中,该节略该掩饰的都不再存在,剩下的只有一种近乎恐怖的感觉——对于少数人来说,如果他们从东麓北麓踏遍了天山山脉,如果他们从西北麓熟读了帕米尔高原,如果他们透彻了昆仑、冈底斯和喜马拉雅几大山脉——他们在这一帧画面前将懂得崇拜的起源。 我从心底理解了一些百年前那些不安宁的探险大师,好像能试着揣摸他们那从未诉说的心境。如果鲁迅的环境是在这群山之间,我想先生就不会再用匕首去攻打粪土了。而且,中亚也会增加一个虔诚的信者和一批绝好的赞美文。我后悔过早地还了那册书,如今我手头身边失去了那幅画。一连几天,也许是因苦夏的空寂吧,我病了一般只是痴痴想着那座圣山。后来我也想冒一次险,我支起画板把我的印象画了一个轮廓。我用薄薄的蓝灰底色,使一座莹莹浑圆的峰从几条磅礴巨脉的钳锁中缓缓浮现了。接着我迟疑了,一直到今天我还神神鬼鬼地狐疑难定。怎样为它着色呢?连一笔都不敢往上画。险入这样的位置——如同驼蹄的凹窝和冰壁上凿出坑洞的位置——是可感慨的。因为面对着这奇观般的神圣以后,心就不可能再向其他崇拜,而这座山有谁见过,有谁想象过,有谁可能和它有缘呢?遭逢这样一座山以后只能把它永远藏在心底。探险结束了,回到山外,回 到人流熙攘的地方,回到都市,遇上相知可以向他畅谈汗腾格里和木素塔格,畅谈小道怎样危险地缠着陡坡棱线滑下——若是净遇些异类呢?谁都学会了和他们只扯扯“姑娘追”,只扯扯麦西莱甫,扯扯葡萄、哈密瓜、烽火台或者阿斯塔那的干尸。从新疆、蒙古、西藏归来的人们,哪一个没有一点浅浅的孤独呢?何况你们,何况怀里揣着普尔热瓦尔斯基、赫定、斯坦因的著作和地图,狂热地和他们默默赌命的你们呢?文学界里熬成婆婆的小贩小农式的理论家们在说:啊,多么生动的特色!真正写出了西部诗情!遛了半个月旅游路线的骚客们兴奋地又掏出一本来。你们该怎么办呢,还准备同那些理论家们诉说一下关于着色的困难吗?还准备掏出那张黑白照片一样的画稿吗?你们默默离开了,像我离开民族研究所的职业一样。爱上那些过分激动的大山脉是一种悲剧,而爱上那些山脉拱绕膜拜的一座黑水晶般坚硬无雪的浑圆圣山——则是可悲之极。有了这样的爱,与世间的交流就再也不能,而且,胸中激烈冲撞的感受和那永远沉默无法穷究的圣山之间,也寻不到一种和谐。很久了,我寻不出哪种颜色可用,我空空地对着那底色的画,涂不上一笔。对于中亚,对于我曾深深爱着的中亚的新疆,如今我算是尝到对她体味的苦处了。这样的火候使我像哑了的歌者,束手无策,不知所措,我被迫地向沉默皈依了。连对浅近些的诸山,比如对汗腾格里峰,我也失去了表现的能力。记得有一部小说是曾经 以“画”它的雄姿为动机写的,可是写时手脚突然沉滞呆笨,脑液凝固般愈转愈缓,一个心思只想摔笔。我趁失败的黑暗吞没自己前的一会儿工夫,草草收了尾,然后就栽在床上,任自己全身心都堕入沉默的混沌。那件事——大约是在三年以前。三年来我一直陷迷在这种呆滞而凝结的半睡半醒之中。昏睡中,看见或是听见什么葡萄烽火之类的流行曲,我已经心平气和,不争不怨。清醒时忆起自己独自珍藏的那圣山之影,心里又总是漾着沉沉的感动。我不太想再试着为它着色了,我懂了自己能力的限度。就让它如同—帧黑白照片一样,永远引诱我和启发我吧,让我终生都幻想着它的神奇瑰丽。1988年6月白钢琴一在阿卡普尔科人的心情如走着一条别扭的石阶山路。先是愉悦地欣赏,再就有了怀疑和不满,最后居然会达到愤怒一这对自己真是始料不及。其实就港口本身而言,也许阿卡普尔科是我到过的最好的一处海港:首先它是沿岸港,有石岸环绕的山和不动的港区,而不像胶南苏北那种直直海滩加两道防波堤、或者干脆只有冲击的泥潭滨。在那种海港,市民压根就没有海滨。其次,阿卡酱尔科古老的旧城紧抵海岸环湾而起,不仅历史滋味十足,而且领有一条相当重要的航线——阿卡普尔科是横跨太平洋的第一座的美洲港口,自古迎来中国的“大帆船”(NAVOcHINA)。兼之这座港口里印第安、殖民地、气候、物产、情调同熔一炉,散发着浓郁的魅力。我仔细一一琢磨过:上海并不临海, 天津如同内陆。东京、旧金山都并不能让市民们直接享有海滨。青岛大连没有连接世界性的航线。更不用说我们的一系列古港都只是近岸航海的产物明州(宁波)、泉州、广州都避开大海,坐落在一条入港河流的岸上。老城区被戏称“穷人海滨”,他完全依海岸布局而成,老城中心广场(sANTRO)离海边只是一步之遥。看着一群黝黑的墨西哥小孩在海浪里翻跟头踢足球,一种穷人的满足会感染我们。虽然随着资本主义的蔓延,先是为富人营建的高楼在海湾另一侧拔地而起,是为“黄金区”;接着又绕过港口山,在更远的外港建起了“钻石区”。阿市人半是嘲弄地说:这是一个每人都能享受大海的港口,只不过穷人在这儿,有钱人在那儿,更有钱的在那儿。在街上看见—个电影广告,是鲍勃?迪兰(Bob Dylan)。咦,他要打破沉默么?若是在以前,恐怕我会兴奋地追根问底。这喧嚣于六十年代的歌手,这把一首反战歌唱遍了世界的传奇人物,今天怕已六十来岁了。顺着老城活泼的街道,再走了几步又看见一个书店,窗户上并排挂着格瓦拉、玛丽莲?梦露、J.列侬、还有萨帕塔和维拉?潘乔的画像。我不由得苦笑。前不久在哪里还看见了纪念J.列侬的集会广告,好像,六十年代的新潮艺术又一次暗中涌起,不知是作为商机,还是作为时髦。明清之际,马尼拉——阿卡普尔科之间的大洋航线开通,中国、日本、菲律宾和大洋彼岸的墨西哥、秘鲁之间帆樯相碰。秘鲁的中国移民沿这条水路奔赴“锡山”,墨西哥的 “中国姑娘”其实是一位流落普埃布拉的莫卧儿公主,日本的使节远去欧洲朝见罗马教皇,不知怎么却在太平洋西岸的此地驻留——太平洋海路勾起了人们对古老中国的向往,虽然在中国,关心这条海路的大概只有下南洋的广东移民。不管怎样我已经置身于熏风滚烫、阳光明媚的阿卡普尔科怀抱之中。一本日本1992年版的《地球的走法》里,对这里的介绍通篇都是旅馆、娱乐和佳肴。而我们是与那些东西缘分浅淡的局外人,那么何不也加入市民的人流,享受片刻这海滨的休息呢?我想瞭望一番大洋的船影,看看当年中国“大帆船”的锚地。怀着这样的心绪,我从老城区的旅馆走出来,顺着海岸公路,向所谓的钻石海岸走去。二两个无所事事的穷孩子,对海港的“钻石区”兴致勃勃。弯弯抱着老城的港口灯塔山的外面,有一个花花世界么?每个老城区海滩上长大的孩子都禁不住这样的念头。他俩登上了环港的公共汽车,司机严厉地盯着他们:“每人十个比索!”他俩一下掏空了两个腰包。左盘右旋,须臾之间他俩已经孤零零地站在山顶。赤脚踩着灼烫的路面,耳际掠过呼啸的车流。几乎无法立足,甚至不能藏身。汽车一辆辆怪吼而来,紧贴着肩头脚背一闪而过。这条路原来就是泛美公路!钻石区的房子掩映在山腰的绿荫里,但是无法靠近。一条条私家公路拐下泛美公路消失在山涧绿浓之中,但是不许通行。他俩想寻找一块平地,想坐下喝带来的一瓶水。逆着凶险的车流,他俩贴着路边踯躅着, 小心着路左的深渊,仿佛攀着一片峭壁。但是独有的一个瞭望台正在施工,荷枪实弹的警卫严厉地拒绝他俩进入。于是再蹭着不到一米宽的路边往下走,此刻小哥俩已经后悔上山了。汽车的旋风毫不容赦,不留间发地吼叫着掠过,庞然巨无霸的大卡车、弯道强行超越的小轿车把他俩挤得喘息不能。这是两个浅黑肤色的梅斯提索混血孩子,上午他们还在老城区的海滩戏水,那时阳光尚不毒辣,他俩在潮头上模仿冲浪,母亲穿着裙子泡在水里,耐心地在沙里摸着小蟹。若不是那些关于钻石海岸的传言,他们是不会被困在汽车夹缝里的。此刻他们懊悔不迭,但要紧的是安全地走过这条恐怖的路边,返回老城。诅咒着,蹒跚着,挪动着,他们贴着窄窄的路边往回走。这种行走能感觉每一辆迎面驶来的汽车:好心的司机会微微一转给他们宽些的路面,另一些司机(他都是豪华轿车)则寸分不让,恶意地紧贴少年的脚指头,一碾而过。遇到路左不是断崖而是草坡时,他俩赶紧跳下公路,在草坡上放松几步。此刻可以从容地眺望几眼。灯塔山外侧原来又是一个港湾,海水碧蓝,水天静谧,茂密的绿丛中隐约着建筑。原来钻石区的居民就住在这儿。光屁股的美国妞儿就住在那里,但是无法靠近。沿着公路,结实的铁丝网拦着,陷阱般的丛林,两兄弟只能隔着铁丝网默默眺望视野里的海、天、树、屋。等草坡断了,再攀上路边继续走。不觉间他俩习惯了危险,时而还恶作剧地对着汽车甩衬衫——那时 汽车会一怔,瞬间扳向路心给他们让出空间。原来这里还藏着另一个阿卡普尔科,完全没有老城湾的喧嚣。隔着延伸的铁丝网,瞟着左侧的山谷,那些埋伏在绿丛中的别墅或白或红,与他们互在彼岸。终于到了一处滨海的停车场!我就是在这儿见到了山腰上下来的两个赤脚少年。《地球的走法》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写着:“在这里可以眺望鲍勃?迪兰的豪华别墅。”以前,一眼扫过的时候我没有留意,再以前阅读时更是完全没有发现。只是此刻在这里,在现地翻阅时,书上分明写的是:“有墨西哥的名演员、鲍勃?迪兰及杰克林等人的豪华别墅。”这个停车场通过一条窄窄的柏油路通向深幽的绿茵。隧道般的柏油路上拦着装置复杂的铁栅栏。“这条路去哪里?”我问一个看守的老年警卫。“这里是私人住宅,”他庄严地说:“可以走这条路么?”“不,这条路也是私人的。”不知是一阵捣乱的冲动,抑或是练习外语的惯性使我编了—个句子:“房子是私人的,路是私人的,海滩也是私人的—那么我们穷人有什么?”老警卫连忙申明自己的阶级,他回答说:“我也什么都没有!”两个墨西哥小孩痴痴地望着我们,头上的汗珠在暴晒下闪着光。这时有一辆公共汽车来了,两个小孩飞快地奔过去,我也赶快上车。车上很空,只有一位中年妇女坐着。我挑了一个靠海的椅子坐下,车载着我们几个向老城区驶去。在车上我翻弄着那本导游书。忽然想到了J.列侬的集会海报。在四五十年的时光冲刷之后,如露出沙滩的石头, 他们显现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形象呢?时代、世界和我们曾经给了他们那么强大的支撑。而回顾起来,他们代替世界发出的抗议声音,其实并不那么响亮。“答案在风中,在风中吹。”至于J.列侬,当他刚刚写出《Imagine》(《想象》)的时候,大野洋子兴奋地说:“要用钢琴伴奏,要用一架白钢琴伴奏!”爬上车的两个孩子在悄悄地数钱。后来他俩就挤着一根扶手柱子不敢坐座位,眼神里满是紧张。这是司机吆喝了一声,想他们摊开一只毛茸茸的大手。看着他们羞愧低头的样子,我忽然联想到一架优雅的白钢琴。就在这时,一边坐着的中年妇女叹了口气,摸出钱包一枚枚数着,然后把硬币递给了他们。两个男孩羞的垂着头一声不吭。“谢谢您,女士!”我大声地替他们说。港口已经沉入了清晰的暮色。那位墨西哥妇女的与人为善感染着我的思路。耳际古怪地响着那些熟悉的旋律。人们不能因为看见了他们的豪华别墅,就盘算着收回六十年代付出的热爱。正义艺术的大潮一直在鼓动涌落,他们不过是脆弱的艺术家,如他们自己所说,还要走很长的路,才能被称为真正的人。我重新沉浸到外面的港口景色。当穷人被剥夺了海岸、道路和空气的时候,艺术家,你们的歌声在哪里?一边这样想着,公共汽车已经飞快地驶进了阿卡普尔科的老城。当我下了车,看着两个墨西哥孩子径直奔向海水的时候,耳际突然又响起了舒缓的、一步一顿的白色钢琴,沙哑的、含混不清的鲍勃?迪兰。他们依然是悦耳的。只是渐 渐离我远了。港口印象1俗话说南船北马。如我这样地道的北方蛮族,对秀媚炎热的南国,对它们的水路航船以及人物风情,生疏得几近无知。所以待有了机会去南国一游,心里的新鲜感几近亢奋。当然港口又是南方的魅力之最;我喜欢在港口度过的每分每秒,总觉得那是北方人的奢侈。但是第一次在广州,我几乎没有意识到脑子里的一个疑问。第一次在上海更是想也未想——怎么这些港口,它们都并不临海。传奇大海还要远远隔在百里之外,人在海港却看不见海。这是为什么?更奇怪的是大家都不表疑问,人人的表情心满意足。是的,这儿就是港口,当然大海不在这里。后来,我懵懂地想突破这个苦恼。难道不是这样么,怎么好像黄浦江就代表了海,站在珠江边上才明白,大海还远着呢。去一趟虎门或者吴淞并非易事,北方人脑子里的混沌愈来愈浓,为什么非要跑那么远才能看见海?港呀港,你怎么有点怪?有时我胡乱在南方大港吹嘘年轻时去过的秦皇岛:“嘿,在街上吃一碗豆腐脑两根油条,然后去码头跳水——岸边的水深是二十七米!”心里依然是糊涂的。我的思路,想不到秦皇岛港与广州港的区别,上海上海,一辈子上不了海。难怪以前的逃港客到了广州,以为隔着珠江的市区就是天堂香港,咬咬牙,蒙头就往水里跳!这一团迷雾,点拨开它竟花了半生时光。2去泉州之前,我的意识中,当然也猜想它一定背依着一片蓝汪汪大海,既然它是著名的古港。没想到,泉州也和广州上 海一样吊人胃口。海远着呢,人们说海在另一个县,坐公共车还得先去长途站。无奈只好先去看南宋的沉船。我盯着泉州的沉船出神。这是一种不大的木船。它空有远航西洋的欲望,却缺少抗击风暴的强度。那时的国际贸易,不但要求商船渡海而来,还希望海船溯江深入内陆,把商货尽量运得更远些。所以船不能太大,因为河道多是芦草浅滩,看似宽行时窄。唐宋的海船是一种近岸航海的木船。航行时,它们一般都紧贴海岸,盯牢陆地的标识,一有台风豪雨,马上收帆靠岸,钻进江口,驶入内河躲避。只有当大海一望平静,它们才张满风帆,冒险地离开陆标,走捷径快快度过海湾。那时在水天茫茫之间,靠星星的位置、靠罗盘和经验,作短暂的跨海航行。同时,对港口来说,它也不光是为了装卸货物送往迎来,它要控制深入内地的孔道。何况,筑城于离海一段路程的江岸,还可以免去海浪的直击。在博物馆里久久端详着沉船,我想,海上丝绸之路、瓷器之路、香料之路上大名鼎鼎的古代海船,个头还不及今天江苏山东运河上运砂的驳船大。它们用不着在陡峭的岩岸停泊。一条入港的浅流足矣,不行还有人夫拉纤。停泊的锚地更不足虑:对这种木船来说,曲折的两岸,就是天然的码头。近岸航海,溯江深入……细细读着说明牌,端详着沉船,我悟出了这个道理。它应该是一个常识,但是对我却如一道穿透混沌的光。3由于伊本?巴图塔和马可?波罗等大旅行家的赞美,泉州以中世 纪世界上最大的港口闻名。不消说,泉州如广州一样并不靠海,引领它从大海溯流而上驶入内地的,是晋江。这一回,我瞄住了晋江定睛细看。果然,沿江两岸,古迹不断。而这些古迹里头,应该说有关蕃客的诸景,是最清晰的古代遗留。因为所有古代诸因素中,唯它们的改变最少。所以,从市区的圣友寺开始,经郊外的先贤墓、到沿岸的陈埭百崎、惠安女的蓝盖头、江口的南宋沉船——密集的古代信息点缀在晋江上,一直抵达大海。古代粤闽之间的近岸航海,应该最晚在这个时期就固定了。航海南洋或西洋的帆船,在泉州港备足给养满载商货,顺避风的晋江出港入海。然后经广州而下海口,绕海南岛抵三亚榆林港、跳过北部湾到越南海岸、沿岸寻觅马六甲海峡、穿过那条海上走廊,靠近印度海岸。最后进入狭窄红海,抵达传奇的波斯。若是揣摩殖民世纪之前的贸易,还可以猜想:从盛唐的广州和宋元的泉州启程的货物,又被驼队运载,跨过苏伊士运河开凿前的陆地桥,一直运到地中海沿岸,甚至贫瘠的欧洲。4就像十六世纪以后的巨舸楼舰,与大航海时代的跨海航行互为一组;为古代的近岸航行配对的伙伴,是小巧的木帆船。供这种身躯不大的木帆船进进出出与抛锚停靠的,就是条条送船入海、并导引它们驶入内地的港口江。港口城市无需冒风浪之苦。靠着一条江,就可以牵制内陆外海。河流的入海口,又是天然的税关、牙城、兵营、炮台,港口靠它们获得防卫的纵深。这就是中 国古代诸港口的蓝图。这个蓝图和模式,即便被现代都市埋没,也依然能够辨认出来。唐广州港,援珠江蜿蜒出海,后来在入海口筑虎门为要塞。稍晚的南宋泉州,以晋江迎送海船,在惠安的崇武口出海,后日在崇武一样砌筑了花岗岩的牙城。补全这个体系的是明州港;它今称宁波,兴盛于明朝,由于那时海患已经代替了唐元的和平交易,所以明州躲在甬江岸边,把防御委托给建于入海口的镇海炮台。到了近代,尽管早已是机器铁船的时代,但守旧的上海和天津二港还追着这个模式建成。冒黑烟的列强军舰从吴淞口要多费些燃煤、经黄浦江才能驶抵上海殖民地;而天津卫,作为一个港口它先天不足,只是靠着华北诸水的出海渠,才勉强能通向一座泥岸上修筑的大沽口炮台——虽然这炮台除了屈辱,从未有过御海贼于津渡之外、使天朝万寿安宁的功绩。它的模式,起始于繁华的唐代广州,定型于出名的宋元泉州,衰微于清季的上海天津。港、江、口、洋的模式,可以见于每一座历史的港口城市。新时代已经改造了旧港口。城市直接坐落在海岸上,万吨巨轮直接停靠在居民区旁边的码头——再不需要入海江了,不在乎出海口修筑炮台要塞的时代,造就了如青岛、大连、秦皇岛;如里斯本、阿卡普尔科、纽约那样的,拥有重要的国际航线、城市就在码头上繁荣的新港。5这样追寻了一周以后,我开始喜欢港口城市了。若是有更多的闲暇,还应该去依次看看中国的港口。从郑和出海的刘 家港,到最近兴起的张家港。从古代到现在,这些港口,以及航线上的中国和阿拉伯水手,一千多年都忙着贸易与运输,从未有过殖民与侵略的目的。只可惜现代城市的兴建无度,叠压和掩埋了一道道由港入海的风景。若是没有层层叠嶂的楼群遮挡,我们就能看见——广州怎样辟一隅留居蕃客、借光塔指引珠江,我们也能看到——从泉州的圣友寺和开元寺两座名刹开始,花岗岩的建筑怎样被美丽的刺桐花包围着,一直沿晋江延伸到惠安海滨。于Puebla重逢火焰山下火一样的阳光,和以前一样灼烤着。千佛洞已经俨然旅游胜地。游客轻佻地问,导游放肆地说。那时我还年轻,模糊中记得就是从这柏孜克里克找到了你。那个文物管理员和你讲了些什么,我们怎样找到了又退回了那匹马,我们第一天是怎样从那里出发的,都已经记不清了。记忆如被水浸泡得太久的一页纸一样,颜色褪尽,粘连稀烂,只剩下影子般的一些漶印。但你的眼神却牢牢地浮升着,在这么多年的流逝中,微笑着摇晃着,从我的脑海里注视,使我无法忘怀,诱促我再次寻找。血红的这道山脉,仍然像一条凝固的火焰。一条沙子路从高处绕过柏孜克里克的后山。尘土爆卷而起,一辆卡车运着煤;隆隆驶过头顶。我突然一阵激动,决定去找你。顺着路绕过去就是木头沟。那一年研究生要进行毕业实习。我盼实习能有些意思,就先骑马翻越了冰大坂,再坐你的毛驴车,走遍了火焰山。人生中有些时候,人固执地盼望证明 些什么。若是过去残留了一根要紧的线头,人会不远千里去找到它续上。可能就是这么一种心理,鬼使神差地把我引向了这条山沟。我把路径记得丝丝明晰。二十三年里,我总觉得丢在那里的一根线,必须要去续接。所以就有了今天。麦尔燕和小马的岳父不可能猜透我全数的心思,但他们正是续上断线的手。居然又是由我来指挥路径。我茫然而没有把握,往事如同虚构。二十三年的时光,没有解决我的语言问题。我们凭着三个单词,居然结下了一种友情。如今我乘着一辆毛驴车般的夏利。司机麦尔燕,同行的小马岳父,他们都会说维语。狰狞的赤裸山石一派鲜红,粗野的壑谷道道渴裂。我又进入了这座火焰山下的小村。葡萄晾房的土坯,维族土屋的大门,简陋的小寺,还有莫名的麻扎儿。眼睛里的一切,都苍凉地摆成图案。这是我记忆中的木头沟么?停在一座土坯的寺旁。这个小村坐落在山背后,静悄悄的。麦尔燕向一个女人问路,我走开几步环顾四方。隔着洞开的门看见几个妇女,席地做成一个圈子。果然路走对了,这里就是木头沟,而且也有里铁甫这个人。外面的棚下,一只锅在煮着汤。四野静寂极了,一切都显得隐秘。小村荒凉无人,似乎所有的人都去赶巴扎了。我眺望着高耸的杨树,粘满尘土的叶片簌簌抖着。麦尔燕的翻译只是哗哗地说,偶尔转头扔给我一句。似乎不巧出了事,里铁甫跌伤了。那几个农妇坐着不知在做什么,心中一阵遗憾,事情总是不尽如人意。就在这时,听 见了“Huo”“Huo”的赞叹声。我暗想,一群女苏菲在这儿念呢。那时候我的两耳如在失聪,而今天我的身心都富于听力。那时我放纵形骸,而今我不露声色。从这个小村我们出发了,先是骑马,后来赶毛驴车。我要把我的下篇向着你打开,为着你引导我走过的每一条吐鲁番的山沟。记忆在丝丝清晰地复活,院门已不是那个栅栏。但家里没有人;在参加乃孜尔的路上,三轮车翻进沟壑。我心里一霎间乱了分寸,该不是一个不祥之兆吧?听说你伤得很重。头嗡嗡地响着,难过浮上心头。站在你家铁焊的大门口,我感到世事的不尽如人意。怎么办呢,我们决定去吐鲁番的人民医院。病床上的你,原样是那年的面容。麦尔燕和小马阿訇的岳父说了以后,你勉强朝我摇了摇手。你的头和手都摔伤了,但眼睛在和我对视。你的妻子,这淳朴的维族女人,她连神情都和那年一样。她忍不住哭了。说若在家里多好,葡萄和水果都有。她说话时我历历地看到了二十多年前她那爽朗的表情。里铁甫卷了我的一根莫合烟,我和她突然笑了起来。我和她说里铁甫跟着我学坏了——但是,我并不会维语,我是怎样表达的、我和她是怎样说着就笑起来了呢?丈夫躺在病床上。他只能微微瞟过来一眼。他一句话也不能说,但我确认了:他用这么一眼向我致了意;感谢真主,我被他想起来了。对视的一瞥,使我的心倏地热了。我在二十三年后突兀闯来,而你们好像不觉得意外。为什么呢?包括病床上的你。虽然你如被绑牢,一 动不动。蹦蹦车从火焰山的红石崖上翻下,你被重重地压在车下,手臂、头颅、肋骨,都受了伤。我需要一个过门,介绍自己解释过去,然后才能进入交流。把一九八零年那个戴鸭舌帽穿蓝制服的年轻人,解释成今天住在亚儿湖的小村里、身边簇拥着一群吐鲁番阿訇的我,是一件困难的事。突然的事故不但打断了寒暄,还拦截了正题。我心里难过。二十三年的事,一句也没说。等一会儿再次分别,我们的交往,怕就真的结束了。耳际仿佛响起“Huo”“Huo”的赞叹。那声音单调而重复,好像大口呼吸着、粗声叹息着,抒发心头的纠缠。你真的记得么?里铁甫的头上满是绷带,唯有眼神里隐现着一丝浅浅笑意。你真的记得。病床上,你的眼神如在复述我们的往事,赞叹声又一阵阵传来,神秘而缥缈。临别时总要说句什么。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学会维语一关于这一点,我是该谴责自己呢还是该做忏悔?我怎能表白说,不,里铁甫江,我学了不少!……我只有套用赞词,对你妻子说:Allahu Akber,Litep yahxibol(真主是伟大的,里铁甫会好的)。那一年我们只用三个词交流了一路,这一次我们又用一句话交代了关键。你妻子点着头,泪水又涌了出来。一边站着一双儿女,一个高身材的小伙子,一直注视着我。当年骑在我的红马鞍上不肯下来的小儿子,今日已是一个英俊的维吾尔青年。见到他,我莫名地安心了。不仅是那种走正路、懂道理、能劳动的好青年,即使人才也是威严英俊。我问青年你还记 得我么,他不转睛地望着我,轻声说了些什么。小马岳父翻译着:他说那时你只要毛驴车。我不知回答什么。二十三年前的那一瞬几天,怎么会被他们记住呢?人怎么能记住那么短暂的相处呢?我不明白。小儿子那时只有马镫高,他欣喜地坐在鞍子上,并不问陌生的叔叔是谁。在戈壁滩的骄阳中走了一天我就明白了:大红马徒然漂亮而已,火焰山和吐鲁番盆地的交通,只有仰仗造物主规定的毛驴车。后来我们三人同路,木头沟、七泉湖、煤窑沟、葡萄沟,走遍了火焰山的每一条崎岖山沟。但是语言不通,完全没有畅谈,这使那次旅程像一道没解完的题。我把它封存心底,保留了二十三年。我们互留了地址,在吐鲁番医院的门前分别。他眼里也闪着泪光。我满心怅惘,把一点礼物塞给妻子时,她的泪又流出来了。那时我喊你“里铁甫江”,记得你妻子曾笑话这个称呼。我忘了是从电影还是哪儿学来的,“江”好像是一个敬称,我觉得加上“江”更有味儿。但今天我不愿讲错,说那句“真主是伟大的,里铁甫会好的”时,我没有说”里铁甫江”。那一年在戈壁上,你曾在一座小小的麻扎前停留;这一次在村子里,我听见“Huo”“Huo”的赞颂声。那一年我麻木无心,这一年我丝丝留意——但都已经不能再求深知,都已经让它们随风飘逝。就好像跑到吐鲁番只吃了一粒葡萄一样,我们的重逢,只是默默地看了一眼。——无论有多少还没有讲,虽然连一句也没有讲,习题已经解完了。哦,老朋友,不用怀疑,你 的伤一定能够治好……野生的一代半生以来,熟悉的地方其实只有两处;内蒙古草原的汗乌拉嘎查(大队)和西海固山地的上沙沟小村。而在两个地点,相交相熟的人家又只有两家:蒙古牧民阿洛华一户,回族农民哈柔乃一门。他们的老一辈,我执父母礼的额吉老母均已辞世;和我平辈的两族兄弟也都已是两鬓飞白、渐呈老态了。不觉间拔地而起的是孩子们,在内蒙古一族晚辈均称我“阿哈”,而西海固的家门娃娃则喊我“巴巴”。他们本是毡包角落扔着的一堆黑羊皮,本是泥屋炕上闹着的一群鼻涕虫,他们对于我是多余的,常常只是我们弟兄倾谈的打搅。但是谁架得住热乎乎的依偎、准能不答理左一个“阿哈”右一个“巴巴”的喊叫呢?慢慢地,我不由自主地抛掉着腻烦图静的心理,把眼睛转向了他们。这么一来,视野变了:咦,原来他们的角落,也蛮有意思!——若要说清楚他们的事,怕又要写满两本子。我不想涉及那些串联着他们人生的要紧事,顶多说一点对这些娃娃们观察的感觉。文化界有人提出理论:说哪怕只差一年,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和七十年代出生的人截然不同。对这个理论我还在纳闷。若依我在内蒙古和西海固的观察,对小孩们来说出生年月并不重要;但是小孩们当中,确实画着一根清晰的线。1985年回去那次,由阿洛华哥的长子、我插队那年两岁的巴特尔每天随我出游。他当时是个快长成青年的半大小子,说话的声音很轻,速度飞快,满嘴说的都使人频频感到这儿童对未来的憧 憬。他在我的马左马右不断地扯起一些话题,告诉我春天打马鬃时他套翻了两个三岁马、告诉我前几天去看赛会时摔坏了马鞍。他生性不喜串门,常坐在离人家门口百步之遥的草地上守着羊群、就是不进去喝人家的茶——气得邻居们找我兄嫂质问:我家的门框子装不下你家的巴特尔吗?重返草原时有这么一位少年骑手贴身跟随,心里感觉很舒服。望着这位新羊倌我总想起他两岁时的样子。我说:“巴特尔,阿哈有一副银马嚼子,送给你了。”他咬住追问:“真的?什么时候给我?”我说:”回到北京后,马上寄给你。”一眨眼这孩子长成了大人。九十年代末再回草原时,他皮肤粗糙,声音低沉,从羊群到马群,支撑着门户内外的一切。两个弟弟也长大了,老二是个憨憨的大儿童,骑马回来时总吼着半句歌。老三是家族中唯一在旗里上过中学的人物,如今银鞍缎袍,俨然一副独立思想的姿态。但是他们缺少巴特尔与我那种默契。一种对清贫往昔的记忆,带给双方的默契。今天我才捉摸出来——巴特尔以下的孩子(即非六十年代出生者)缺少一段“yadao(穷、苦)”记忆,所以既没有心事也没打算承当责任。他们那股子没心事的闲散劲儿源于“小康”的哺乳期;它如一个暗咒,挡开了我与他们。观察着他们弟兄的一些细末,我有时小声问巴特尔:“他们套马怎么样?修拖拉机呢?认识羊吗?”“barek qatah-ugai(差不多不会)。”再斟酌着语句,我试探问:“听你的话吗?”“Sunusuh ugai(不——听)!”他说得干脆且 不耐烦。这一边在西海固,三男三女的娃娃也都齐齐长大。长子俊仨儿出落得异常漂亮,高考失利,辗转宁夏新疆之后,他和弟弟都在兰州稳定了打工的日子。他年复一年睡板凳下大苦,挣来的钱变成了身后家里的新房子、蹦蹦车、电视机。但弟弟们的事和蒙古巴特尔一样不舒心——大弟虽然也打工在外,但基本上走了条半绿林的江湖路:打工收入只养自己,出了事一律菜刀拳头,几年没有他的音讯,更没见过他捎回家里的钱。小弟当满拉念经,好像也在第一个上坡就停了车。你若语重心长劝诫他,满拉便羞涩地垂下白帽,脸儿痛苦地涨得通红。第二年他还粘在那个坡上动弹;装备倒是更新了——买下的自行车还没见使唤,却见到他跨着摩托风驰电掣。我每逢到了兰州就把俊仨儿喊来,仔细说上半夜家常话。除了从他那儿听来一肚子打工娃的苦处、新时代的劳资关系,以及兰州的各种人事交道之外,我发觉:这娃娃虽然正身处社会的黑黑洞底,却暗怀着振兴家族的心事。“你弟弟,我说老二呢,在兰州常来看你?”“不学好。上一次我恼得把他捶了两拳,从那以后再没露面。”我惊奇地问:他干坏事了?他回答道:“坏事那娃不干。就是爱一个打架。算算自出来不知打了几遍!人家打他一下,他就一菜刀剁在人家身上。剁罢了推门就跑,打一个的,跑得不见人影。”我沉吟着,我可真没看出来。最是老二给我打的电话多,听筒里说得甜甜的。女儿高中毕业那个夏天,随我又去了一趟汗乌拉草原。 那年我们依然由巴特尔陪同,女儿随俗按晚辈称呼,贼巴特尔“阿巴盖”(哥哥)。畜群草场划分之后,早早成了“小康户”(这个词的蒙文,即划阶级时代的“上中牧”)的我们这个千只羊的家庭,由于三个男孩两人娶媳,而嘎查的草场已分割完毕——面临着分家则缺乏牧场、同居则诸事不便的局面。更何况,一千多头的大羊群若是划分给三个儿子一个小妹、再留给兄嫂一份的话,那么每个小户不过只有二百来个羊,小康马上就会紧巴,“上中牧”瞬间就会魔术般变成“亚道”。我觉得弟弟们不会提出分家。大家还在尽量挤在一个屋顶之下,轮流出牧,日子也应该说和睦。这样有兴旺的感觉。可是难道三兄弟能永远这么一块住下去么?他们能否各自再创造一个千畜小康的新家呢?我在一旁注视着,微微怀着不安。唯有巴特尔怀着同样的不安。看得出,像南边农民地方的那异族同龄人一样,他心里满是严峻未来的压力。理想的富裕牧人应该像八十年代末那样;享有四望远山一口好井的宽敞草原、山上有千只羊百匹马、门前拴着二十头乳牛。而这理想却因为潜在的再分配而渺茫了。父母已经衰老,只能指望他这长子,弟妹不负其责,不过听吩咐而动作。我心里对他多了同情,但表现出来是不妥的。回京那天他送我们到东乌旗,完成了古老的送行礼节。晚上他用蒙语喊我女儿:“你过来。”我看见他从包里掏出买来的糖果月饼,一一塞给我女儿、他远方的妹妹:“再来啊,听见了?”那一会儿我非常感动。前些 天,接到了兰州老大打来的电话。好想那天他没有什么要紧话,把些个家务说完以后,我突然听见他这么说:“巴巴,你等着,我一直没忘了那个念想,在北京开个铺子,顺手把您老两口伺候上。你们岁数大了——”我心里一惊。早年在西海固扯磨,聊到晚年的事,说累了便撇下哈柔乃兄弟,拍拍大儿子的头,开玩笑道:“老了的事老了再说!我指望俊仨儿出息了,在北京安个家,顺手把我照顾上呢!”也可能那个年代的一句话,被儿童睁着大眼听了进去,以后便一直埋在心里。而他的弟弟们,由于那时还在襁褓或还只知道在门口乱跑——所以心里就少了一件事。和兄长之间也无形地画上了一条线。草原也普及了电话。冬季里,我有时往他们的定居点打电话问问雪情;春季北京若下开了透雨,我就拨电话问汗乌拉下了没有。今年春节,我拨通了阿洛华哥的冬窝子,做过年的例行问候。电话里知道一个划时代的消息:他们已经毅然分了家。砖砌的新房子老大老二一家一半界。于是他们成为长子,继承了前辈丢下的盼望和心情。我盘算着什么时候给他们搭个桥:让讲蒙古话的巴特尔去认识穆斯林的亲戚,也让黄土山沟里的俊仨儿去大草原开开眼界。说不准他们能进行全面的合作——把汗乌拉的牛羊销到西海固,把回民拿手的拉面馆子,开到北疆的交通线上。考证木卡姆那一年在新疆,和一个维族朋友聊到了十二木卡姆。我说,我在一篇叫《音乐履历》的散文里,流露了这个意思。我的直觉 是:那时的汗国王妃不可能搞什么音乐运动。十二木卡姆,一定是那时流行的十二套苏菲颂词!……她奇怪地望着我说:“您走火入魔了吧?”连他们也没有留意么?我沉吟许久,捉摸着分寸。开个玩笑比较好懂:这可是个学术发现哟。刚靠近小城的边缘,空气里的浪漫就如阵阵热浪,扑打着我的面颊。我被领上铺满蓝红石榴花地毯的炕上的时候,鼻子先饱吸了地毯上烤馕的焦香。我靠着墙,敞开的窗扇如一排门户,混合着纯氧的无花果的气息,徐徐不绝地涌入。终于等来了白髯的老者。在这瓜果鲜花和舞蹈之乡,你须知白髯老者的重要。他们是第一因素;他们不到,什么都不会开始——奶茶不会斟上,馕不会掰开,抓饭上那块令人馋涎欲滴的羊肉,没人把它切碎。——这是馋鬼的思路。不会开始的,是歌子吗还是舞蹈呢?总之就像堆满地毯一动不动的食物,缺了白髯老者的一句话或—个眼神,整个场子,是安静的。老人倾身对我,听着我的问候,微笑着握住了我的手。这非同小可,场子里顿时眼神流盼。满眼看见的都是信任,这真让人兴奋。那等待的歌,还有旋转的舞,随之开始了。我仅仅停了一小会儿,我只犹豫了一个刹那,就明白了要紧的不是会不会,而是参加不参加。于是我加入了圈子,不会唱就跟上和声,不会跳就随着旋转。哦,或许那一天真有冥冥的指引。我居然以一个白丁的本能,踩到了最准的步点。和声很容易学:俩、音、呼、哈格、嗨咿。至于旋转么,就是想象自己变成 了自由的鸟儿,展开双臂,盘旋,享受。我在心在意地体会,有滋有味地旋转,而那时的屋子里,歌和舞,都已经燃烧起来了。俩,俩,别再摆架子。白髯老者的赞许,是我无敌的通行证。你们,朋友,无论是诗人或是财主,不管是打馕的还是烤肉的,俩,在我面前已经不能骄傲。音,我们是朋友。我们歌唱,尽情舞蹈,音,在圈子里人人平等一致。看过央视举办的民歌大奖赛么?传说的所谓刀郎,和我讲的差不多。在场外是看不懂的,非要进到圈子里。旋转涡心有一股吸力,它是无法抵挡的。那时人拼命地只想唱,只想跳,只想加入幸福的陶醉。当你觉察到一种巨大的亲近、当你幻觉到大同与和平、当你攀住了那根绳子的时候,你也会控制不住,只顾大声地喊,迷恋地跳一呼、呼!这座小城在史书上被写得五颜六色。亚儿岗、鸭儿看、叶尔羌,都是它的名字。岗、看、羌都是kend音译,表示“地方”;至于亚儿、鸭儿、叶尔,众说纷纭,我喜欢把它译为yar,情人。若依我大胆的诠释,小城的名字就是“情人国”。但你要留神,情人,这个词儿可完全不像小说上讲的那意思。——为什么它叫做yarkend?因为在那里——专门聚会歌颂爱情。音,人们似乎以此为业,于是他们被外人称做情人。难怪如此!音——哈格!2我必须二次绷起面孔告诉你,我没说那小城一天到晚乏味地谈情说爱,像我们的电视一样。爱恋的对象,是差强人意的生活,是含义奇妙的命运,是纯洁无瑕的理想,是庄严巡回的未来。 爱一个人,哪怕你爱到歇斯底里,爱疯了爱傻了也不会达到那种境界,不会与人唱和、与人共舞,一起陶醉在一个圈子上。懂了吗?我和你一样。过多的拘谨教育,使得我最初总想反抗。但是那一波波的和声,那逐渐强烈的声浪直接撞击着心,我强忍,但忍不住,一头栽进了吸引的旋涡。一位阿皮兹在圈子中心领唱,他注视着我,眼里泪水渐渐盈满。我全神贯注,又灵魂出窍,仿佛我看着另一个我。圈子不住旋转,大家挽紧臂膀。步点愈踏愈整齐。在旋转中,我沉浸幸福,好像想哭,但唯有唱,嗓音融入磁性的节奏。不愿停下,只想旋转,我盼一生一世就这样唱、跳、陶醉下去。白髯老者抬起手来。一切突然停止。和声,步点,节奏和吸力,美好的歌唱,都突然消失了。那个阿皮兹扑倒在地毯上,号啕大哭起来。我的泪水也涌上眼眶!——我记录的,是我在九十年代初参加过的一次——我说,它是木卡姆。说来很有意思,离开那次体验的时间愈久,我对它的体会就愈深。是的,该试着做一次小结了:木卡姆,它应该由称作阿皮兹(harfiz)的领诵人唱出的成套赞词、与之应和的众人的成套和辞、手鼓之类乐器的伴奏以及循回不休的圈舞组成。请设想一个三千人参加的大圈子:要唱遍十二种成套的颂辞,除了大广场无法跳那么大的圈舞——显然,那种大规模的“木卡姆”,唯有国家力量才能实践。这就是所谓“木卡姆是国王妃子阿曼尼莎汗的创作”,这一比喻说法的来源。不消说学术的繁缛,无法 用一篇树叶般短小的散文讲清。何况我还想顾及文学的滋味;所以叶上描花,只一笔勾勒筋络;但我的立论是较真的。——只怕你看不透新疆的潜力!任什么文化因素进入它的土壤,它都能点石成金,变之为艺术。人们在如此艺术里陶醉,熨慰了痛苦,充实了心灵,又去迎送生活,携带着歌和舞——这就是新疆,它的秘密。至于小城,它只是一处地点而已。在它的各种称呼里,我喜欢“鸭儿看”这神秘的表示。为什么呢?好像它有一点陶醉的意思,不是吗?于2007年5月31日写成油菜花我从来不会留意,在哪儿开什么花。虽然,遇上好看的花,也会眼前一亮,心中一动涌起一股爱怜;但那会很快过去,随时光淘刷遗忘干净,而不会总惦记着它。花简直也是一种流水,喧闹地斑斓一时,又突兀地枯败殆尽;让我这样的人,不仅没养成对花的癖好,甚至缺乏花的常识。然而莫名地,我这花盲,却与一种花暗中有了什么关系。不分冬夏无论南北,我与它到处相遇。后来不由我不想:怎么到处总碰上它呢?它就是油菜花。1那年在河州,算来该是六月的日子。只记得积石山一面拽下两千米的坡麓上,鲜黄的油菜花一片接一片。那儿是河州城的西南乡,保安人的聚居地。那一次,我到的是名气挺大的梅坡,小住在丁生智的老家。每天,屏障般的积石山壁立西天,山麓上仿佛有一层紫色镀染。当学生时就听熟了的保安三庄,低踞在薄薄的暮霭里。除了托茂、康杨、黄裕固,保安人是另一支比较小的、 操古代蒙古语的遗民。虽知道已经无望用蒙语交流,但我还是喜欢和他们“对词儿”。来此无甚大事,只是休养身心。听掌故、记蒙语、访教门;我喜欢沿着旺盛的小麦田,瞟着山体微蓝的积石大山散步。油菜花,正在远近的凹地坡麓上怒放,那一派浓烈的黄色,给我说不清的振奋。那是我留意了这花的头一次。在贫瘠、不公、阴暗的季节,油菜花突然跳出来,给大地涂满泼辣辣的亮色。宛似热烈的希望,忽然间被抛撒了满山遍野。山脉横亘在青藏前沿,造物主的巨笔饱蘸鲜黄,涂抹在遮断眺望的大山上。无论谁都禁不住油然浮起的快意:一块块的黄色,闪烁引诱,扫荡了心底的阴愁。再吃清油的锅盔、炒成的洋芋菜——滋味不一样了。味重色浓的清油,在盘底积了薄薄一层黄色。它确实香,嘴里知道,但说不来。我猜,哪怕你洋包装色拉油流行超市,某一天,若是锅里换了别的油,西北五省的汉子会齐齐地放下碗,“嗯?”一声,大惑不解。我一直没造访过油坊和水磨。虽然我模糊知道,满山的油菜地都是为了食用油。我对油菜花的好感,只为它带来的明亮视野。2早忘了广东湖南是否也种油菜花,估计答案大概是肯定的,只是没人留意,没有把它们与西北联系。既不留心,也就说不出湖广的花期、更不知它们与百姓的纠葛,与生计风景的关系了。知道的只是:四川的油菜花在二月就满开了。那年从川北的剑阁栈道东行,在苍溪的白龙江上,我遇上了被油菜田斑驳点缀的红军渡。于 我而言,大巴山是个陌生的新词,对它我只想浅浅的初探。面对着它,我心里留着一丝谨慎。比起西北,这里的油菜田零散破碎,难见绵延开去的大片黄花。直陡陡的断崖坎,巴掌大的三角地,都见缝插针地种上了油菜。它们明灭闪烁,从向阳处到背阴坡,从低矮的山脚到高高的山顶,依着几天的相差,次第分批地开放。在川东北眺望油菜花,感觉有一点异样。也许因为突兀地走到了苍溪渡口,我总把这倔强的花,与悲剧的红军联想一起。他们突然就抛弃了依托,离开了根据地。他们几步就走进了松潘草地,走进了一部悲剧。确切地说,在四川,我为二月的油菜花开感到不可思议。因为远在青海的祁连,花的满开,要待到七月上旬。全国油菜花种植最多的地方,也许是青海门源。那里有一望十万亩的大面积油菜田,沿着一字并肩的祁连山,浩荡金波一望无际。门源创建了“油菜花节”,把日子定在了七月十号。这日子与四川的二月实在相隔太远了!我认识到,油菜花是中国地理的标志花;我更从花期的剧烈跌宕,感到了世间的峻险无常。——从剑阁、到松潘、在岩石缝隙、在高高山顶,那一块块鲜黄简直不合时宜。它开在更贫瘠的土壤,宣布着更异端的思想。我忽然想,若是没有油菜花,那些牺牲的红军就太寂寞了!我意识到一股瞬间的冲动。也许就是在那一瞬,我与这种花结成了某种关系……3这一次到汉中,当又一次看见山上块块涂黄的时候,我心里主要是地理的兴趣:这儿可是南 方北方的分界;油菜花,你这地理的标志花,我倒要看看你开在几月!来汉中的目的,是想到城固县去,打听六十年代从阿尔巴尼亚引进的橄榄树的下落。一位老专家教给我,秦岭白龙江是气候的分界线。橄榄——那神圣的和平树,它在中国尝试栽种的伟大实践,其最北端就在秦岭的南麓、陌生的城固。但是没料到,在陕西城固,无论市民农民,提起橄榄树,人人一问三不知。这和把好不容易完成了驯化、并把树种到尺粗的成果砍了个精光的四川广元,恰恰是南北一对。在广元,我们在公园找到了石鼓似的断根;在城固,只看见一个植物园里有橄榄树的广告。只遗憾没有去城固县林业局。我留了一线念想:受到冷落的橄榄树,一定还悄悄躲在国家的苗圃,怅然望着满山的油菜花。我说不清,对油菜花究竟是不满还是理解——正是油菜花,挤走了橄榄树的种植。急功近利的中国人,等不及橄榄油普及锅台的未来。但是从四川到汉中,在陡峭破碎的坡地上染黄的油菜花,意味着菜籽油依然是中国农民的经典食品。橄榄树以及它的神圣背景和传奇的油,进入每年都被油菜花的鲜黄从南到北依次染过的中国——还需要一些时间和机会。与其说和一种植物莫名地结了缘分,不如说不自觉地了解一些关于油菜的知识。这是一次小小的学习,但也横跨着宽广的地理。中国的辽阔,不知为什么常给人一丝伤感。因为它的一草一木,背后都藏有扎实的道理,哪怕素朴的油菜花,也牵扯着南北百 姓的生计。就这样,虽无新奇,也无故事,油菜花与我,还真是形影相随了一场。我明白自己喜欢它了,它不仅让我懂得了最适合中国农民的油料,还点缀了我的长旅路上,太过旱渴的风景。写于松潘,2007年7月11日责任编辑:闵艳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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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生活休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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