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 1月
第 34卷 第 1期
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JOurnaI Of SOciaI Science Of Hunan NOrmaI University
VOI . 34 NO.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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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
金圣叹的《水浒传》评点
及其小说美学思想
"
吴功正
(江苏省社会科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摘 要:金圣叹的《水浒传》评点涉及小说美学的诸多方面,包括创作思想、人物性格论、情节结构论。金圣叹
小说情节美学的最大特点是运用了读者阅读、接受心理学。
关键词:金圣叹;《水浒传》评点;小说美学;读者阅读接受心理
中图分类号:B83-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529(2005)01-0020-06
金批本《水浒传》是该小说版本史上的重要路碑,金圣叹
对《水浒传》原本进行了删削,使之独立成体,出现了通常所
说的通行本。他是按照自己的历史观、世界观和小说美学观
来删削、改造《水浒传》的。
金本《水浒传》产生了极为广泛的影响,以致人们只知金
本,而不知有旧本。刘廷玑《在园杂志》对金批《水浒传》给予
极高评价,“加以句读字断,分评总批,觉成异样花团锦簇文
字,以梁山泊一梦结局,不添蛇足,深得剪裁之妙。”
金圣叹的《水浒传》评点涉及小说美学的诸多方面,现分
述于下:
一、关于创作思想
因文生事。对于小说创作中生活和艺术的审美关系,金
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作了如下的表述:
《史记》是以文运事,《水浒》是因文生事。以文运事,是
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都要算计出一篇文字来,虽是史公高
才,也毕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却不然,只是顺着笔性去,削
高补低都由我。
“为文计,不为事计”的思想贯串在金圣叹的审美观中。这是
一个很值得重视的审美认识论。他强调了文学审美创作主
体———“我”的主导地位和作用。在“因文生事”中一切构思
和运作均取决于“我”。这是相当杰出的见解。由此出发,他
大胆地提出创作中的“造谎”、“捏造”。《读第五才子书法》认
为:“《宣和遗事》具载三十六人姓名,可见三十六人是实有。
只是七十回中许多事迹,须知都是作书人凭空造谎出来。”第
三十五回夹批说:“可见一部书皆从才子文心捏造而出”,这
就从根本上确定了虚构在小说创作中的地位和作用。反转
过来“必谓真有其事”,就被金圣叹讽刺为“愚夫”之见了。
金圣叹在《水浒传》第二十八回评点中写道:
夫修史者,国家之事也;下笔者,文人之事也。国家之事
止于叙事而止,文非其所务也。若文人之事固当不止叙事而
已,必且心以为经,手以为纬,踌躇变化,务撰而成绝世奇文
焉,如司马迁之书其选也。马迁之传伯夷也,其事伯夷也,其
志不必伯夷也,其传游侠货殖,其志不必游侠货殖也。
金圣叹划分了史笔与文笔的区别,不过他把《史记》归入文笔
一类作品中,不当。但他对文笔的审美素质的论述颇为精
当。“史”重在叙事,只需陈其大概即可了事;小说则不然,它
需有“文”的铺排,有诸般人事情状的细刻深雕,意随笔补,迤
逦成文。这样,才有丰富的生活画面、丰满的人物性格。
发愤著书。对于审美主体的情感,我国的古代小说美学
家有一个独特的概括———愤。这和中国的文学家、小说家的
生活遭遇有关,几乎成为说明主体情感的具有民族色彩的审
美概念。屈原曾经唱道:“发愤以抒情”,而最早论者是司马
迁。他在著名的《报任安书》中认为,一些重要的作品都是作
家们“舒其愤”,“发愤之所为作也”。明代李贽把“愤”的小说
审美论引入小说,他在《〈志义水浒传〉序》中指出:“《水浒传》
者,发愤之所为作也。”金圣叹继承了这一美学思想。他在
《水浒传》第六回林冲的“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
沉在小人之下,受这般腌月赞气”的一句话后面,批点道:“发
愤作书之故,其号耐庵不虚也。”第十四回在阮小五“披着一
领旧布衫,露出胸前刺着的青郁郁一个豹子来”的描述后批
点道:“盖寓言胸中有一段垒块,故发而为《水浒》一书也。”第
02
" 收稿日期:2004-04-08
作者简介:吴功正(1943-),男,江苏如皋人,江苏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十八回,金圣叹批点道:“此回前半幅借阮氏口痛哭官吏,后
半幅借林冲口痛骂秀才,其言愤激,殊伤雅道。然怨毒著书,
史迁不免,于稗官又奚责焉。”金圣叹的“发愤作书”、“怨毒著
书”之说,都是着眼于审美主体的愤激的审美情感。
文学“三境”说和审美效应论。金圣叹在《〈水浒传〉序
一》中提出文学创作“圣境”、“神境”、“化境”三境说。
心之所至,手亦至焉者,文章之圣境也;心之所不至,手
亦至焉者,文章之神境也;心之所不至,手亦不至焉者,文章
之化境也。夫文章至于心手皆不至,则是其纸上无字、无句、
无局、无思者也。而独能令千万世下人之读吾文者,其心头
眼底乃窅窅有思,乃摇摇有局,乃铿铿有句,而烨烨有字,则
是其提笔临纸之时,才以绕其前,才以绕其后,而非愤然卒然
之事也。
“化境”居于“三境”之最高境界,摒弃了“心”与“手”的主体运
思与功能的存在,进入完全超越和融化的境地,具有极高的
审美素质,与之相应也就产生了独特的审美效应。
二、人物性格论
性格,作为一个明确的中国小说美学概念,最早提出者
是金圣叹。他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说:
别一部书,看过一遍即休,独有《水浒传》,只是看不厌,
无非为他把一百八个人性格,都写出来。
《水浒传》写一百八个人性格,真是一百八个样。若别一
部书,任他写一千个人,也只是一样,便只写得两个人,也只
是一样。
金圣叹是从人物的互不雷同中,是从《水浒传》百看不厌的艺
术魅力中,提出“性格”这一概念的。他从最根本处寻找到了
小说审美特征的基础。金圣叹把一部小说审美的成功原因
归结为性格,表明了他对小说审美素质有了最准确的把握。
这在中国小说美学史上矗立起一座里程碑。从此,“性格”便
成为中国美学人物论的核心和审美评价的主要标尺,一直沿
用至今。
因缘生法,设身处地。这是小说美学性格论的审美体验
问题,也是人物创造论的核心问题。“因缘生法”论,由金圣
叹提出,与此相关的还有“格物”、“忠恕”、“动心”等。
金圣叹在《水浒传》第五十五回批语中说:“盖耐庵当时
之才,吾直无以知其际也。其忽然写一豪杰,即居然豪杰也;
其忽然写一奸雄,即又居然奸雄也;甚至忽然写一淫妇,即居
然淫妇。今此篇写一偷儿,即又居然偷儿也。”其原因何在
呢?金圣叹作了如下较长的表述:
人亦有言,非圣人不知圣人。然则非豪杰不知豪杰,非
奸雄不知奸雄也。耐庵写豪杰居然豪杰,然则耐庵之为豪杰
可无疑也。独怪耐庵写奸雄又居然奸雄,则是耐庵之为奸雄
又无疑也。虽然,吾疑之矣。夫豪杰必有奸雄之才,奸雄必
有豪杰之气,以豪杰兼奸雄,以奸雄兼豪杰,以拟耐庵,容当
有之。若夫耐庵之非淫妇偷儿,断断然也。今观其写淫妇居
然淫妇,写偷儿居然偷儿,则又何也?噫嘻!吾知之矣。非
淫妇定不知淫妇,非偷儿定不知偷儿也。谓耐庵非淫妇非偷
儿者,此是自未临文之耐庵耳。夫当其未也,则岂惟耐庵非
淫妇,则彼淫妇亦实非淫妇;岂惟耐庵非偷儿,即彼偷儿亦实
非偷儿。《经》曰:“不见可欲,其心不乱。”群天下之族,莫非
王者之民也。若夫耐庵于三寸之笔,一幅之纸之间。实亲动
心而为淫妇,亲动心而为偷儿。既已动心则均矣,又安辨氵此
笔点墨之非入马通奸,氵此笔点墨之非飞檐走壁耶?《经》曰:
“因缘和合,无法不有。”自古淫妇无印板偷汉法,偷儿无印板
做贼法,才子亦无印板做文字法也。因缘生法,一切具足,是
故龙树著书以《破因缘品》而弁其篇,盖深恶因缘。而耐庵做
《水浒》一传,直以因缘生法为其文字总持,是深达因缘也。
夫深达因缘之人,则岂惟非淫妇也,非偷儿,亦复非奸雄也,
非豪杰也。何也?写豪杰奸雄之时,其文亦随因缘而起,则
是耐庵固无与也。或问曰:然则耐庵何如人也?曰:才子也。
何以谓才子也?曰:彼固宿讲于龙树之学者也。讲于龙树之
学则菩萨也。菩萨也者,真能极物致知者也。
金圣叹的这一番论述经过多次的排斥和推理,结出了“因缘
生法”这一典型人物性格塑造的审美见解,具有重大的理论
价值。我们不妨对这段话中的内容逐一加以论析。
(一)人物性格的塑造当然要以小说家自身的直接生活
感受和经历为基础。有时,小说家的品格、气质因素和对象
之间合拍,取得一致性,更能在审美观照中发现主体和客体
的联系点。这样,塑造出的人物性格将因之更加生动,融合
了主体的自我感受,这就是金圣叹所说的“非圣人不知圣人,
非豪杰不知豪杰”。
(二)上述的(一),诚然不可小视,但是,人物性格本身以
多样性的形态出现,生活中既有英雄,也有奸雄;既有豪杰,
又有偷儿,还有淫妇,形形色色,不一而足。这样,“非豪杰不
知豪杰”,以豪杰之心去揣度豪杰之心的审美体验,以豪杰写
豪杰的方法显然不够,甚至无法圆通地说明这一复杂、矛盾
的性格塑造现象。于是,金圣叹提出“因缘生法”论。
如同严羽以禅宗喻诗,成为我国诗歌美学的一种方法一
样,金圣叹以佛教的龙树之学来说明小说美学。龙树《中论》
曰:“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名中道义。”
“因缘”在佛教中指的是产生结果的直接和辅助原因。“因”
是直接原因,“缘”是辅助原因,“法”指事物。“因缘和合,无
法不有”的“和合”又是指的协调。当“因缘和合”后,任何问
题都解决了。这就是说把握了事物的因缘条件,就能把握住
对象。用“因缘和合,无法不有”、“因缘生法,一切具足”解释
人物性格的塑造,复杂的疑题便迎刃而解。小说家大可不必
为写“偷儿”而去做“偷儿”,他只需研究“偷儿”产生的“因缘”
条件,就能够了解和掌握“偷儿”的特征。所谓“深达因缘”,
就是将人物形象性格的依据了然在胸,从而也就能刻画出人
!"
物性格了。换上金圣叹的另一说法就是“审知其理,而睹天
下人之面⋯⋯彼万面不同,岂不甚宜哉!”对于第二十回宋江
杀阎婆惜,金圣叹赞赏道:“宋江之杀,从婆惜叫中来;婆惜之
叫,从鸾刀中来,作者真已深达十二因缘法也。”
(三)跟“因缘生法”论相关的还有“物格”、“格物”说。金
圣叹在《〈水浒传〉序三》中说:
施耐庵以一心所运,而一百八人,各自入妙者,无他,十
年格物,而一朝物格,斯以一笔而写百千万人,固不以为难
也。天下之格物君子,无有出施耐庵先生右者!
《礼记·大学》曰:“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朱熹注曰:“格,
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穷究
事物的原理而获得知识,金圣叹借用此语来说明人物性格的
创造过程。虽然金圣叹借用此语,其落脚点跟朱熹不同。朱
熹的落脚点是“理”,金圣叹是“性格”。前者是哲学命题,后
者是审美说明。在金圣叹那里,“格物”就是穷究人物,“物
格”则是在“知喜怒哀乐,无我无人,无不自然,诚于中,形于
外,谓之格物”的穷究之后,把握住人物性格探究和把握的审
美过程。在说明这个问题时,需要与此相关的几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金圣叹把“物格”视为瞬间的“一朝”,而把
“格物”说成“十年”。把“格物”时间说得长,是有道理的。探
究性格,要有相当的过程,过程往往就表现为时间。
第二个问题,金圣叹主张“澄怀格物”,就是以客观的无
偏见的态度去探究人物性格,这一提法也是可取的,跟传统
的审美心理学相连接。
第三个问题,金圣叹把佛家、理学的认识论结合起来,认
为从“格物”到“物格”必须解决个中介、桥梁问题。这就是
“因缘生法”。在“格物”中充分发挥“因缘生法”的作用。因
而,对金圣叹的人物性格审美认识论可大致概括为公式:
格物
(中介)
因缘生法
物格
第四个问题,“格物之法,以忠恕为门”。这里所谓的“忠
恕”,不属伦理范畴,而是借用语,说的是人的本性,是他用来
对“性格”一词的解释。他在《水浒传》四十二回总评中说:
“忠恕天性,八十翁翁道不得,周岁娃娃都行得。”“率我之喜
怒哀乐自然诚于中,形于外,谓之忠。”率真率直地表现自己
的本性就叫做“忠”。在“忠”的基础上,“知家国天下之人,率
自喜怒哀乐无不自然诚于中,形于外,谓之恕。”这就是说,以
“忠”去推知“忠”,叫做“恕”。金圣叹说得很玄妙,其实他的
论说的核心内容是,要用作家的人性去推知、体察对象的人
性,因此,“不知因缘生法,则不知忠;不知忠,乌知恕哉!”经
过反复论证,金圣叹作出了这样的结论:“忠恕,量万物之斗
斛也。因缘生法,裁世界之刀尺也。”
第五个问题,在从“格物”到“物格”,“因缘生法”的审美
认识过程中,作家作为主体应持什么态度呢?一方面要“澄
怀”,客观化;另一方面,金圣叹又提出要“动心”,情感化。对
英雄、豪杰“亲动心”,固不待言,还应“亲动心而为淫妇,亲动
心而为偷儿”。这是极可贵的小说美学见解。“动心”就是小
说作家作为主体对人物对象的情感化体验,深入到角色的生
活环境、活动场景、内在性格、情绪波澜中去。真正和人物身
心相依,融然洽然,那就“物格”了。
金圣叹倡“动心”情感体验论,要求情感的专一。只有专
一,才能和人物情感产生交流。他在《水浒传》第四十二回批
语中说:“喜即盈天地之间止一喜,怒即盈天地之间止一怒,
哀乐即天地之间止一哀止一乐,更无旁念得而附贰之也。”
唯其“格物”深广,因缘生法,则有人物的千姿百态。“格
物”因具体对象的“因缘”不同而有别。小说家“格物”的对象
是个别具体的人物和性格因缘。在金圣叹的美学思想中,无
“印板做贼法”,亦无“印板做文字法”。倘若小说家真正以各
人的“因缘”为把握基点,则“法”无一相,人各一貌,出现金圣
叹所说的形象世界:“一人有一人之传,一传有一篇之文。一
文有一端之指,一指有一定之归。”
金圣叹是主张人物塑造个性化的。《读第五才子书法》
就人物性格的某一具体特征作了比较分析。他说:“《水浒
传》只是写人粗卤处,便有许多写法。如鲁达粗卤是性急,史
进粗卤是少年任气,李逵粗卤是蛮,武松粗卤是豪杰不受羁
革勺,阮小七粗卤是悲愤无说处,焦挺粗卤是气质不好。”为
此,他提出人物性格“犯中见避”也就是同中不同的命题。第
十一回评点提出,“将欲避之,必先犯之”,“夫才子之文,则岂
惟不避而已,又必于本不相犯之处,特特故自犯之,而后从而
避之。”他以林冲买刀和杨志卖刀为例,指出:“此书于林冲买
刀后紧接杨志卖刀,是正所谓才子之文必先犯之者,而吾于
是始乐得而综观其避也。”在第二回批点中写道:
此回方写过史进英雄,接手便写鲁达英雄;方写过史进
粗糙,接手便写鲁达粗糙;方写过史进爽利,接手便写史进爽
利;方写过史进剀直,接手便写鲁达剀直。作者盖特地走此
险路,以显自家笔力。读者亦当处处看他所以定是两个人,
定不是一个人处,毋负良史苦心也。
人物的个性特征有其主调,但也有变调。以某种不协调
的变调,在貌似矛盾的表现中去显示性格主调,反而能深入
一层地刻画出人物的个性。金圣叹在论述李逵的形象塑造
经验时说:“写李逵朴至,便倒写其奸猾,写得李逵愈奸猾,便
愈朴至,真奇事也。”第五十四回李逵到枯井底下打救柴进。
临下去时,李逵说:“我下去不怕,你们莫割断了绳索。”吴用
说:“你却也忒奸猾。”对此,金圣叹评点道:“骂得妙,妙于极
不确,却妙于极确,令人忽然失笑。”李逵的提醒是多余的担
心,和他向来的火爆性格似不协调,但唯其为此,写其“奸
猾”,反倒显示出他的朴实之至,一片天真率直。
金圣叹有着极为精微的审美辨析能力,他不仅善于辨别
各别的个性,而且善于发掘体现个性特点的多种表达方式。
例如金圣叹称赞鲁达为营救金氏父女,打店小二的描写:“一
!!
路鲁达文中,皆用‘只一掌’,‘只一拳’,‘只一脚’,写鲁达阔
绰,打人也打得阔绰。”金圣叹认为林冲棒打洪教头,“横着棒
使个门户,吐个势”,显示人物性格,“棒势亦敏慎之至。”鲁达
打人、林冲使棒,都是从整体性格中表现出来,又起到丰富性
格总体内容的作用。人物语言也是如此。第五十七回,史进
被捕入狱,朱武宴请鲁智深时,鲁智深说:“史家兄弟不在这
里,酒是一滴不吃,要便睡一夜,明日却去州里打死那厮罢。”
对这一番人物语言,金圣叹评点说:“句句使人洒出热泪,字
字使人增长义气。非鲁达定说不出此语,非此语定写不出鲁
达。妙绝!妙绝!”金圣叹所以如此赞不绝口,是从语言和性
格的一致性论述问题的。他看到一定的性格产生一定的性
格语言,这便是“非鲁达定说不出此语”;而性格化的语言又
刻画了人物的性格,这又是所谓“非此语定写不出鲁达”。而
金圣叹又不满足于性格现象的罗列,而是发掘它的产生因
素。例如第五十一回林冲战高廉的喝骂:“你这个害民的强
盗,我早晚杀到京师,把你那厮欺君贼臣高俅碎尸万段,方是
愿足。”金圣叹批道:
对高廉骂高俅,各人心中自有怨毒,妙极。
此等意思又确是林武师,宋江不尔,武松不尔,鲁达不
尔,李逵不尔,石秀近近矣,而犹不尔。
林冲的这番话语根植于他长期受高俅迫害、被赶尽杀绝的
“怨毒”之心。其他诸梁山好汉之所以“不尔”,是因为他们都
没有如此的生活遭遇。从人物语言、行动的直接摹写中去感
受个性的内涵和确定他们的性格,在方法论上也是正确的。
金圣叹在注意到人物性格个性化的同时,又注意其复杂
性。这集中体现在对宋江性格的解剖上。
一部书中写一百七人最易,写宋江最难;故读此一部书
者,亦读一百七人传最易,读宋江传最难也。盖此书写一百
七人处,皆直笔也,好即真好,劣即真劣。若写宋江则不然,
骤读之而全好,再读之而好劣相半,又读之而好不胜劣,又卒
读之而全劣无好矣。夫读宋江一传,而至于再,而至于又再,
而至于又卒,而诚有以知其全劣无好,可不谓之善读书人哉!
然吾又谓由全好之宋江而读至于全劣也犹易,由全劣之宋江
而写至于全好也实难。而今读其传,迹其言行,抑何寸寸而
求之,莫不宛然忠信笃敬君子也?篇则无累于篇耳,节则无
累于节耳,句则无累于句耳,字则无累于字耳。虽然,诚如是
者,岂将以宋江真遂为仁人孝子之徒哉?《史》不然乎?记汉
武初未尝有一字累汉武也,然而后之读者莫不洞然明汉武之
非,是则褒贬固在笔墨之外也。呜呼!稗官亦与正史同法,
岂易作哉,岂易作哉!(第三十五回评点)
金圣叹对宋江这一人物是否定的,体现了他的价值评判;对
宋江这一人物塑造的艺术却是肯定的,体现了他的审美评
判。他如此肯定乃是从形象性格的逐层阐解中实现的。性
格的复杂性表现为欣赏者无法一步解读,初识、后识和最终
的认识各有不同。解读的困难反转来体现了性格的复杂,而
性格的复杂又正是人物魅力之所在。
人物性格塑造的成就最终还是因审美体验所得,第二十
二回的批点写道:
传闻赵松雪好画马,晚更入妙,每欲构思,便于密室解衣
踞地,先学为马,然后命笔。一日,管夫人来,见赵宛然马也。
今耐庵为此文,想亦复解衣踞地,作一扑、一掀、一翦势耶?
东坡画雁诗云:野雁见人时,未起意先改,君从何处看,得此
无人态。我真不知耐庵何处有此一副虎食人方法在胸中也。
深作体验,化入对象,遂能与对象喜怒哀乐,无不相通,使所
画、所述,恍若对象自身。这些论述涉及到人物塑造的最基
本问题,成为近现代小说人物美学之先声。例如梁启超在
《饮冰室文集》卷十就曾说道:“凡读小说者,必常若自化其身
焉。入于书中,而为其书之主人翁。读《野叟曝言》者,必自
拟文素臣。读《石头记》者,必自拟贾宝玉。读《花月痕》者,
必自拟韩荷生或韦痴珠。读‘梁山泊’者,必自拟黑旋风或花
和尚。”
三、情节结构论
金圣叹在小说情节、结构论上,发表了一系列极具价值、
开小说美学先河的见解。
精严的小说结构。在《水浒传序三》中,金圣叹提出小说
结构精严论:盖天下之书,诚欲藏之名山,传之后人,即无有
不精严者。何谓之精严?字有字法,句有句法,章有章法,部
有部法也。⋯⋯夫固以为《水浒》之文精严,读之即得读一切
书之法也。金圣叹是用作文之法来
规范
编程规范下载gsp规范下载钢格栅规范下载警徽规范下载建设厅规范下载
小说之法的。要有
严谨的章法、精致的结构、通盘的构思。他在第十三回总评
中区分了两种不同的构思方式:一是“有全书在胸而始下笔
著书者”,一是“无全书在胸而姑涉笔成书者”。因此,所谓
“精严”便集中在整体性上———整体的通盘的艺术构思和布
局。他在《水浒传序一》中把小说家之“才”训为“裁”———犹
如裁缝之裁。这便为艺术构思的整体布局寻找到一个通俗
化的喻体。“才之为言裁也。有全锦在手,无全锦在目,无全
衣在目,有全衣在心,见其领知其袖,见其襟知其帔也。夫领
则非袖,而襟则非帔,然左右相就,前后相合,离然各异,而宛
然共成者,此所谓裁之说也。”因此,他十分欣赏《水浒传》极
为精严的小说作法。“《水浒传》七十回,只有一目俱下,便知
二千余纸;只是一篇文字,中间许多事体。”
坚实的生活根基。虽然金圣叹讲了许多情节生动离奇
的特征,但他始终把握其真实性生活前提。《读第五才子书
法》写道:《水浒传》不说鬼神怪异之事,是他气力过人处。
《西游记》每到弄不来时,便是南海观音救了。金圣叹批评
《西游记》“每到弄不来时,便是南海观音救了”,是批评这部
神魔小说在解决某些冲突时,不是从实际矛盾中去寻找左右
冲突发展趋向的内在力量,而是用脱离矛盾本身的外在因
素,人为地加以规范,便使情节的解决无法令人信服。
!"
金圣叹注重情节的生活情理又是建立在这样一个基本
点上,即情节作为人物性格的发展史,始终要由人物的“性
情”来组织、构成、发展、解决矛盾冲突。他在《水浒传》第二
十二回的回首批语中写道:
天下莫易于说鬼,而莫难于说虎。无他,鬼无伦次,虎有
性情也。说鬼到说不来处,可以意为补接。若说虎到说不来
时,真是大段着力不得。
金圣叹对“鬼”、“虎”的情节加以比较,无非说明要从“性情”
的现实内容出发,而不是随意“补接”。这些论述接触到情节
的基本审美因素,是有深度的。
“出奇”的情节艺术。金圣叹十分欣赏和主张离奇曲折
的情节艺术,例如评点《水浒传》第二十七回写道:“读第一
段,并不谓其又有第二段,更不谓其还有第三段,文势离奇屈
曲,非目之所尝睹也。”他在《水浒传》第五十六回《徐宁教使
钩镰枪 宋江大破连环马》的批点中把情节“奇”的审美见解
发挥得十分生动、具体:
一时纸上文势,有如山雨欲来,野火乱发之妙,然毕竟使
读者胸中,茫不知其首尾乃在何处,亦殊闷闷也。乃闷闷未
几,忽然西北闪出穆弘、穆春,正北闪出解珍、解宝,东北闪出
王矮虎、一丈青,七队虽战苦云深,三队已龙没爪现。有七队
之不测,正显三队之出奇,有三队之分明,转显七队之神变。
不宁惟是而已,又于鸣金收军,各请功赏之后,陡然又闪出刘
唐、杜迁一队来。呜呼!前乎此者有战矣,后乎此者有战矣。
其书法也,或先隔后变,或先灭后明,奇固莫奇于今日之通篇
不得分明,至拖尾忽然一闪、一闪、一闪,三闪之后,已作隔
尾,又忽然两人一闪也。
金圣叹认为,离奇曲折是在“节节生奇,层层追险”,不断
加大惊险力度、加长情节长度中产生。他在第三十六回批语
中概括了“七追”:“投宿店不得,是第一追;寻着村庄,却正是
冤家家里,是第二追;掇壁逃走,乃是大江截住,是第三追;沿
江奔去,又值横港,是第四追;甫下船,追者亦已到,是第五
追;岸上人又认得梢公,是第六追;板下摸出刀来,是最后一
追,第七追也。”“七追”形成了连续性的情节,火上添油、雪上
加霜。层层加码的情节安排便加强了情节的紧张度。
深知小说美学的金圣叹又不是一味主张紧张和离奇。
他认为,情节应奇正结合。例如批点第四十一回道:“何等奇
妙,真乃天外飞来,却是当面拾得。”批点第五十四回道:“陡
然插入奇文,令人出于意外,犹如怪峰飞来,然又却是眼前景
色。”这便是出人意外又入人意中。
他又认为,情节应有节奏。例如第三十二回评道:
文章家有过枝接叶处,每每不得与前后大篇一样出色。
然其叙事洁净,用笔明雅,亦殊未可忽也。譬诸游山者,游过
一山,又向一山,当斯之时,不无借径于小桥曲岸、浅水平沙。
然而前山未远,魂魄方收,后山又来,耳目又费,则虽中间少
有不称,然正不致遂败人意,又况其一桥、一岸、一水、一沙,
乃殊非⋯⋯一望荒屯绝徼之比,想复晚凉新浴,豆花棚下,摇
蕉扇,说曲折,兴复不浅也。
章回与章回之间不是一种格调、节奏、旋律,而是应该有变
化。虽然它不如前后章回那样精彩、紧张,但是经过调剂,有
助于形成情节的起伏节奏。犹如游山时,两座山峰之间,有
小桥曲岸,浅水平沙,而不是奇峰相接,难以使人喘息。深谙
小说情节美学的金圣叹就提出了张弛变化节奏的命题。他
批点“宋江还道村受天书”说:“上文神厨来捉一段,可谓风雨
如磐、虫鬼骇逼矣。忽然一转,却作花明草媚、团香削玉之
文。如此笔墨,真乃有妙必铸、无奇不出矣。”第二十三回批
点道:“上篇写武二遇虎,真乃山摇地撼,使人毛发倒卓。忽
然接入此篇,写武二遇嫂,真又柳丝花朵,使人心魄荡漾也。”
金圣叹还总结、概括出小说情节的众多的“法”。《水浒
传》楔子总评说:“今人不会看书,往往将书容易混帐看过。
于是古人书中所有得意处、不得意处、转笔处、难转笔处、趁
水生波处、翻空出奇处、不得不补处、不得不省处、顺添在后
处、倒插在前处,无数方法、无数筋节,悉付之于茫然不知。”
现择其中几法,分述于下:
“草蛇灰线法”。《读第五才子书法》解释此法道:“骤看
之,有如无物,及至细寻,其中便有一条线索,拽之通体俱
动。”他又以第九回火烧草料场为例解释道:“此文通篇以
‘火’字发奇,乃又于大火之前先写许多‘火’字,于大火之后
再写许多‘火’字。”
“横云断山法”。《读第五才子书法》说:“有横云断山法,
如两打祝家庄后,忽插出解珍解宝争虎越狱事;又正打大名
府时,忽插出截江鬼油里鳅谋财倾命事等是也。只为文字太
长了,便恐累坠,故从半腰间暂时闪出,以间隔之。”单调、冗
繁是情节结构之大忌,在读者心理上引起压抑,导致乏味。
长过程的情节不断有“横云断山”穿插其中,会改变读者的欣
赏心理,以不断变化的情节调动读者的审美兴趣。
“弄引法”。金圣叹说明道:“有一段大文字,不好突然便
起,且先作一段小文字在前引之。如索超前,先写周谨;十分
事前,先说五事是也。《庄子》云:‘始于青萍之末,盛于土囊
之口。’《礼》云:‘鲁人有事于泰山,必先有事于配林。’”先以
某种情节作为预示,造成心理上的先期准备,这样,在面临大
的小说情节时不致有突兀之感。情节的发展本身显得自然,
读者的心理转换、过渡也显得顺畅。
“獭尾法”。此法与前述“弄引法”相对应。水獭之尾划
水有力,有余势,金圣叹用来说明“一段大文字后,不好寂然
便住,便作余波演漾之。”例如武松打虎后下得岗来,遇到了
两个伪装老虎的猎户;血溅鸳鸯楼后,描写了城壕边上的月
色等。
这些“法”为金圣叹所首创,而为毛宗岗所承继。这又可
以看出金圣叹小说美学评点之影响。
金圣叹小说情节美学论的最大特点是运用了读者阅读、
!"
接受心理学。把心理学成功地引入审美学。
在《水浒传》第四十一回总评中,金圣叹以游山为例说明
道:“不梯而上,不缒而下,未见其能穷山川之窈窕、洞壑之秘
隐也。梯而上,缒而下,而吾之所至,乃在飞鸟徘徊、蛇虎踯
躅之处,而吾之力绝,而吾之气尽,而吾之神色索然犹如死
人,而吾之耳目乃一变换,而吾之胸襟乃一荡涤,而吾之识略
乃得高者愈高,深者愈深,奋而为文笔,亦得愈极高深之变
也。行文亦犹是矣。”金圣叹在第三十六回宋江浔阳江遇险
评点中具体运用了这一审美观点。
此篇节节生奇,层层追险。节节生奇,奇不尽不止;层层
追险,险不绝不追。⋯⋯一篇真是脱一机,踏一虎机,令人一
头读,一头吓,不惟读亦读不及,虽吓亦吓不及也。
据此,金圣叹提出了一个重要的审美见解:
不险则不快,险极则快极也。
这是对情节与心理关系的深刻说明。金圣叹在“梁山泊好汉
劫法场”一回的总评中甚至认为:“吾尝言读书之乐,第一莫
乐于替人担忧。”险、急的情节,以激烈的矛盾形式出现,呈现
出对抗的特点,打上了实践和现实相斗争的严重痕记。当它
以爆发般的气势、惊雷般的有力形式向读者扑来时,读者往
往被情节巨大、有力的形式所震慑。虽然读者一开始无法领
略它的美,形成美感,但是在直觉性感知基础上的情感激荡
和理性思索,则转化为喜悦愉畅的情绪,获得金圣叹所说由
险而快的审美满足。金圣叹认为,情节要“极力摇曳,使读者
心痒无搔处”。这是抓住读者的心理,进而去吸引甚至去勾
引读者心理的独特手段。
这样便形成了《水浒传》以读者心理为目标、为对象的审
美特征。
其一是确立阅读的审美愉快是以为小说主人公的命运
而忧乐的心理共鸣作前提。金圣叹在“梁山泊好汉劫法场”
一回的总评中认为:“吾尝言读书之乐,第一莫乐于替人担
忧。”读者的心理期待推助了小说情节的产生。第三十九回
评点道:“逼到险绝处,使读者受吓不小。”
其二是根据读者心理的运行特点处理情节的起伏变化。
金圣叹在第三回评语中写道:“每每看书,要图奇肆之篇,以
为快意。今读至此处,不过收拾上文,寥寥浅语耳,然亦殊以
为快者。半日看他两番大闹,亦大费心魂矣。也到此处,且
图个心魂少息。”金圣叹充分看到读者心理的演变规律,在紧
张的情节之后需要有调剂。这样便产生了情节的起落节奏,
从而确定了情节以接受者为前提的命题。
其三是接受者的情绪与小说情节的节律相协和,产生共
震和鸣。金圣叹在第四十一回评点中说:“前半篇两赵未捉,
宋江躲过,俗笔只一句可了。今看他写得一起一落,又一起
一落,再一起一落,遂令宋江自在厨中,读者本在书外,却不
知何故,一时便若打并一片,心魂共受若干惊吓者。”小说中
人和局外的读书人之间在感应波动起伏的情节时互为一致,
作同一体验,获得相同的感受。
其四是以拖沓笔墨写火急之事,故意形成反差。例如金
圣叹在第三十九回批道:“写急事不得多用笔,盖多用笔,则
其事缓矣。独此书不然,写急事不肯少用笔,盖少用笔,则其
急亦遂解矣。如宋江、戴宗谋逆之人,决不待时,虽得黄孔目
捱延五日,然至第六日,已成水穷云尽之际,此时只须‘只得
午时三刻便要开刀’一句便过耳。乃此偏写出早晨先着地方
打扫法场,饭后点士兵刀仗刽子⋯⋯牢外众人打扮诸事作第
一段。次又写扌匾扎宋江、戴宗,各将胶水刷头发⋯⋯牢里打
扮宋江两人作第二段。次又写押到十字路口,用枪棒团团围
住⋯⋯宋戴已到法场,只等监斩,作第三段。次又写众人,
⋯⋯监斩已到,只等时辰,作第四段。使读者乃自陡然见有
‘第六日’三字起,此后读一句吓一句,读一字吓一字,直至两
三页后,只是一个惊吓。”“偏是急杀人事,偏要故意细细写
出”。这种背反性的情节、节奏是把握了读者的逆向心理:事
件愈急,节奏愈慢,则读者心理愈急。在层层烘染中有意拉
大时间的长度,在急、缓的对象、主体心理矛盾中完成“不惊
吓处亦便不快活”的美感转化,是审美心理辩证法的能动运
用。这不仅体现了小说美学评点的新视角,而且加强了内在
的深度。
Jin Shengtan’s Comments on All Men Are Brothers
and his Novel Aesthetics Thought
WU GOng-zheng
( Jiangsu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Nanjing,Jiangsu 210013 China)
Abstract:Jin Shengtan’s cOmments On All Men Are Brothers invOIve many aspects in nOveI aesthetics incIuding cre-
ative thOught,statements On persOnaIities Of the characters and pIOt structures . The biggest characteristics Of Jin Sheng-
tan’s nOveI pIOt aesthetics is tO take advantage Of the pschOIOgy Of reader’s reading and acceptance.
Key words:Jin Shengtan;cOmment On All Men Are Brothers;nOveI aesthetics;psychOIOgy Of reader’s reading and
acceptance
(责任编校:谭容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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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的《水浒传》评点及其小说美学思想
作者: 吴功正
作者单位: 江苏省社会科学院,江苏,南京,210013
刊名: 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英文刊名: JOURNAL OF SOCIAL SCIENCE OF HUNAN NORMAL UNIVERSITY
年,卷(期): 2005,34(1)
被引用次数: 1次
引证文献(1条)
1.林春虹 金圣叹小说理论溯源[期刊论文]-明清小说研究 2007(1)
本文链接:http://d.g.wanfangdata.com.cn/Periodical_hnsfdx-sh200501004.asp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