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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 庾信滞留北朝后,在文学创作上有一种很深的“悲秋”情
结,由于内容
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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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的需要和语境的不同,“悲秋” 大致呈现出三种隐喻意
义:乡关愁思、国势倾颓和年老体衰。庾信的“悲秋”是对宋玉的继承与拓
展,他不仅直接化用宋玉的语辞,而且更深得其“悲”、“怨”的情感精髓,
将感伤文学推进到一个新的发展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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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 山 学 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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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①宋
玉此语一出,遂成为“悲秋”文学的肇始。后来将秋天与
自己的人生遭际联系起来加以悲叹者,代不乏其人,庾信
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检读庾信的作品,特别是他亡国后滞留北朝之后的
各种创作,“秋”、“秋风”、“残秋”、“秋篷”、“摇落”、
“变衰”、“雁”等与秋天相关的语辞出现的频率甚高。据
清代倪璠注释的《庾子山集注》一
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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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注意到,关涉
“悲秋”题材的作品多达二十余篇,并涵盖了诗、赋、文等
体裁。这个现象令人无法漠视庾信悲秋的独特心理,无法
割断他在创作上与宋玉之间的血脉联系。
从字面上看,尽管庾信对秋天的表述不尽相同,但是
其实质内涵和表达效果却是一致的,即它们的感情基调是
伤感低沉的,所营造出来的气氛是悲凉凄怆的,给读者的
感受是压抑惆怅的。由于语言环境的不同和侧重于表达哪
一方面内容的需要,“秋”的意象也就呈现出不同的涵蕴
意义。大致说来,它的隐喻意义表现为以下三种情况。
首先,“秋”是乡关愁思的载体,承载了庾信羁留北
方、南归无望的苦闷心情。史载庾信在北朝“虽位望通显,
常有乡关之思”②,因此表现羁旅离愁是作者“悲秋”题材
的主体部分。这不仅体现在其数量较多,而且抒发的感情
也最为热切明确。如《拟连珠》第二十八首:“盖闻秋之为
气,惆怅自怜,耿恭之悲疏勒,班超之念酒泉,是以韩非客
秦,避谗无路;信陵在赵,思归有年。”一开篇,庾信就直接
化用宋玉《九辩》中的语句,借宋玉的惆怅伤感来奠定本
诗的情感基调,然后用一系列同自己具有相似命运的历
史人物来委婉抒发时刻盼归故国的游子心情。
在表现手法上,庾信除成功袭用宋玉的悲秋辞句外,
还注重刻画象征秋天的某种典型事物来寄寓自己盼归不
能的无奈心理。在这些典型事物中,尤以“大雁”意象最
为引人注目:“惟有河边雁,秋来南向飞。”(《重别周尚书
二首》其一)“近学衡阳雁,秋分俱渡河。”(《和侃法师三绝》
其二)“故瑟余弦断,歌梁秋雁飞。”(《仰和何仆射还宅怀
故》)“南思洞庭水,北想雁门关。稻粱俱可恋,飞去复飞
还。”(《咏雁》)大雁虽是禽鸟,但在广阔天地间它却是自
由的,一到季节便由北徙南。而身为万物灵长的人,在社
会环境中却常常身不由己,无法实现夙愿。庾信便是如
此。对于留仕北朝,庾信内心虽然时时感觉到“山河阻隔,
飘零离别;拔本垂泪,伤根沥血”③的痛苦,但性格的软弱
又使他既不能以身殉国,也不敢公然拒绝强加在自己身
上的禄位,只能在愿望与行动的乖离中苦苦挣扎。努力
寻找平衡点以求得自我解脱乃至自我欺骗。“其面虽可
热,其心长自寒。”(《拟咏怀二十七首》其二十)“无妨对
春日,怀抱只言秋。”(《和庾四》)这是庾信情感生活的真
实写照,也是他暂可摆脱屈辱的精神慰藉。因此,见雁慕
雁,大雁的自由迁徙恰切地反衬出庾信被迫羁留北朝、南
怀 秋 独 悲 此 ,平 生 何 谓 平
———略论庾信对宋玉“悲秋”情结的继承和发展
艾初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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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无望的痛苦无奈心境,这种心境借秋雁表现得如此深
沉、感人肺腑。
其次,“秋”是国势倾颓的象征,表达了庾信对梁朝
覆没、江山易主的悲愤情感。梁朝灭亡后,庾信不能死节,
反而屈仕北朝的行为一直为人诟病:“信为梁元帝守朱雀
航,望敌先奔,厥后历仕诸朝,如更传舍,其立身本不足
重。”④全祖望甚至将庾信视为变节投降的典型,是明代降
臣钱谦益的先师。因此,将庾信定位为爱国者似乎显得有
点名不符实,但从其诗文中所体现出来的情感来看,庾信
也不完全是寡廉鲜耻的卖国贼。梁亡后,回忆往事,他常
对萧衍父子的恩宠充满了感激和骄傲,同时又对其荒淫
误国深感惋惜利痛恨,对战乱中人民的流离失所深表同
情。这种种复杂心境的流露常常表现为庾信恋国之情的
宣泄,庾信以非常隐晦而又贴切的“秋”意象表达着,深
情而又反复,感人至深。如《拟咏怀二十七首》其十一:
“摇落秋为气,凄凉多怨情。啼枯湘水竹,哭坏杞梁城。天
亡遭愤战,日蹙值愁兵。直虹朝映垒,长星夜落营。楚歌饶
恨曲,南风多死声。眼前一杯酒,谁论身后名。”天要灭我
的宿命、梁朝军队的溃败、梁朝君臣的逸乐和梁王朝的倾
亡与萧飒的秋天有机融为一体,构成诗歌萧条、冷落、凄
清的意境。在此,秋天不只是时令气候的自然信息,且也
是国势衰亡的最好注解。
在《伤心赋》中,庾信仍然采用了这种表现手法,并
沿用了极为相似的语词:“悲哉秋风,摇落变衰。魂兮远
矣,何去何依?望思无望,归来不归。未达东门之意,空惧
西河之讥。在昔金陵,天下丧乱,王室板荡,生民涂炭。兄
弟则五郡分张,父子则三州离散。⋯⋯”作者以秋风秋景
营造出悲凉的语言环境之后,用大量的笔墨细致地描绘
了侯景之乱所造成的王室板荡、生民涂炭的悲惨景况,流
露出浓浓的忧患意识,从中我们完全可以真切地体会到
秋天节气与梁朝动乱之间类同的环境氛围和情绪感受。
《拟咏怀二十七首》第十七首又有:“阵云平不动,秋篷卷
欲飞。”作者又以几近凋零的野草在秋风中的摇曳不定来
表达自己对梁朝国运的担忧。
其三,“秋”是年老体衰的隐喻,表达了诗人对时光
飞逝、老而无成的叹惋。自然界的秋天是一个寒风萧瑟、
百草凋零、众芳摇落的季节,在文学上,萧瑟肃杀的秋天
就象征着青春年华的消逝和生命无多的未来,这在某种
程度上正契合了庾信,也包括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普遍而
深刻的失落心态。对于这一点,宋玉在《九辩》中早已发
出了悲叹:“时亹亹而过中兮,蹇淹留而无成。”在个人际
遇上,庾信比宋玉要不幸得多,因此他的哀愁也就更为深
沉厚重;“怀愁正摇落,中心怆有违。独怜生意尽,空惊槐
树衰。”(《拟咏怀二十七首》其二十一)“沉沦穷巷,芜没
荆扉。既伤摇落,弥嗟变衰。”(《枯树赋》)作者总是以枯
树自比,借树的芜没凋零来哀感人到晚年却一事无成的
怅惘心情,弥漫着浓烈的因挽留不住岁月而产生的悲哀。
从以上的
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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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看出,庾信与宋玉的“悲秋”一脉
相承,在字面上他多次化用宋玉的语句,如“悲哉”、“秋
风”、“摇落”、“变衰”、“惆怅”等字眼频频出现。深受
“辞必穷力而追新”⑤的时代风气濡染的庾信,曾有“因一
字而类吴均,终须削札”⑥的行为,却为何如此青睐宋玉的
这些辞句,并屡屡加以袭用呢?这岂不是和他追新的文学
观相抵牾?合理的解释就是宋玉的这几句经典名句所营
造的凄凉气氛最为迎合庾信的伤感情绪,于他的痛苦矛
盾的人生经历最富有表现力。因此,我们对庾信“悲秋”
作品的关注应该不只仅仅停留在字面探讨上,而应该充
分肯定他对这一意象和主题的阐发与拓展。
宋玉在《九辩》中,虽也表达了自己对楚国前途的担
忧,但在文学史上影响最大的是他巧妙地将“贫士失职而
志不平”的悲慨与众芳摇落的秋天联系在一起,着重抒发
寒士不遇的牢骚,从而奠定“悲秋”这一感伤情怀的传
统。庾信对宋玉开拓的这一题材既予以继承,又作了很好
的突破。
毫无疑义,从意蕴的继承与拓展来看,庾信的“悲
秋”仍有志士不遇的传统色彩,但较之宋玉乃至曹植等
人,这种色彩已大为淡化,开始涉及到国家社会等更为宽
泛的领域。如前所述,庾信更多的是将故国之思、国势倾
亡与秋景相联系,这在内涵上已有了较大的扩展和延伸,
内蕴也更为丰富。
除此之外,庾信对宋玉的“悲秋”也有相当深刻的理
解,准确地把握了其内在意蕴。《赵国公集序》云:“昔者
屈原、宋玉,始于哀怨之深”,《谢滕王集序启》又有:“不
无秋气之悲,实有途穷之恨。是以精采瞀乱,颇同宋玉。”
可见,在庾信的理解中,宋玉“悲秋”的情感焦点就是
“悲”和“怨”,这也就是他为什么在字面上频频化用宋
玉辞句的重要原因。正因为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庾信常
常只是借秋景来营造特定的环境氛围,奠定全诗的情感
基调。实际上,“悲秋”在大多数情况下只是一个引子,一
个媒介,作者“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很多作品中,庾信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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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像宋玉那样对秋景作详细的刻画以类比、附加情感,而
只重点对自宋玉以来基本定型的“秋”所蕴涵的情感意
蕴进行嫁接,借此表现悲凉的心境。因此,庾信即使对萧
索凄凉的秋景不着一字,而只拈出一个“秋”字,也仍能
收到很好的效果。《拟咏怀二十七首》其十八:“残月如初
月,新秋似旧秋。”本诗庾信主要感叹自己滞居异国,功业
无望,而年事已高,惟有抱恨终生而已。但年华流逝,生命
虚度,报国无门,功业难成等种种难以言传的情绪感受,
庾信却只以“新秋”和“旧秋”的了无区别作精简的象
征,而意蕴全出。其他如“非夏日而可畏,异秋天而可悲”
(《小园赋》),“残秋欲屏扇,余菊尚浮杯”(《聘齐秋晚馆
中饮酒》),“霜天林木燥,秋气风云高”(《和裴仪同秋
日》),“苍茫望落景,羁旅对穷秋”《秋日》等等,一个
“秋”字就让人感觉到了彻骨的凄凉和落寞,就让人感受
到了庾信凄惶不定、刻骨铭心的独特心理感受。
当庾信将秋景与所要表现的内容有意识地融合时,
读者从中得到的审美体验则更加深刻具体了。《伤王司徒
褒》:“陕路秋风起,寒堂已飒焉。丘杨一摇落,山火即时
然。”秋冬时节,霜风乍起,寒意陡生,杨树飘零,伤感满
怀。站在萧索阴森的墓地上,看到好友也像秋风扫落叶一
样无法抗拒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其中的愤懑、伤感何可
胜言!同病相怜的遭遇、对王褒去世的痛惜、对自己未来
命运的无法把握等等复杂情感,庾信全都将其浓缩在这
短短的四句诗中,精炼而韵味悠长。《晚秋》:“凄清临晚景,
疏索望寒阶。湿庭凝坠露,抟风卷落槐。日气斜还冷,云峰
晚更霾。可怜数行雁,点点远空排。”每一行诗,每一个字,
既是晚秋日暮景色的描绘,更是庾信身处异国他乡凄寒
心境的写照,其他在前文已例举的、化用宋玉诗句的作品
在表达上大多属于此种写作手法。庾信结合自己的亡国
之痛和乡关之思,特别注重在整篇作品中营造哀愁凄清
的意境,深入阐发秋景蕴涵的愁情怨意,使作品弥漫着浓
重的感伤色彩,将感伤文学推进到一个更高的阶段。针对
此点,倪璠对庾信仕北后的作品作了整体把握:“《哀江
南赋》称:‘不无危苦之词,惟以悲哀为主。’予谓子山入
关而后,其文篇篇有哀,悽怨之流,不独此赋而已。”⑥此真
可谓庾信的旷世知音。
八百年之后,宋玉开创的悲秋主题在庾信手中不仅
薪火相传,而且得以发扬光大,这不仅得益于庾信杰出的
文学才能,也和宋、庾之间离奇的缘分有着不可分割的联
系。在《哀江南赋》中,庾信自述:“诛茅宋玉之宅,穿径临
江之府。”据唐余知古《诸宫故事》云:“庾信因侯景之
乱,白建康遁归江陵,居宋玉故宅,宅在城北三里,故《哀
江南赋》云:‘诛茅宋玉之宅,穿径临江之府’。后杜甫诗:
‘曾闻宋玉宅,每欲到荆州’,李商隐诗:‘可怜留着临江
宅,异代应教庾信居’,是其证也。”可见,庾信在避难之
时曾有一段时间居住在宋玉故宅。这对于庾信来说,应该
是一种殊荣。宋玉是荆楚有名的文人之一,在人们心目
中,他的故宅当是后人凭吊景仰之地,这从前文杜甫和李
商隐的诗句中也能感觉到这种普遍的敬意。因此,住进宋
玉的故宅,追思宋玉的人生遭际和文学贡献,对于庾信来
说,确实是一个不小的激励和鞭策。而随后历史又给了庾
信一个残酷而特别的遭际,从而完成了相距近千年的文
学交接。
公元554年,四十二岁的庾信奉命出使西魏,从此被
迫在北朝羁留二十八年,老死无归。屈仕北朝后,“未能采
葛,还成食薇”(《枯树赋》)的负疚感和羞辱感一直啃噬
着庾信的心灵,而“恨心终不歇,红颜无复多。枯木期填
海,青山望断河”(拟咏怀二十七首)其七)的回乡不能的
绝望又进一步使得他心力交瘁,忧伤不已。这样的时代背
景和人生经历,迫使自宋玉而始的感伤情怀在庾信的内
心中被激活,偶居宋玉故宅的特殊心路历程终于达到终
点,伤感遂成为庾信后期文学创作的主体情感。这也就是
我们之所以能在他的文集中明显感觉到“悲秋”情感的
存在的时代与个人原因。
庾信的复杂人生经历,庾信的独特文学情怀,或许可
以从他那流传至今的两句诗中体味出:“怀秋独悲此,平
生何谓平”(《拟咏怀二十七首》其九)!
(作者系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讲师)
注释:
!宋玉:《九辩》,吴广平:《宋玉集》,岳麓书社 !""#
年 !月版。
"李延寿:《庾信本传》,倪璠:《庾子山集注》,中华书
局 #$%"年版,第 &’页。
#舒宝章:《庾信选集》,中州书画社 #$%(年版,第 #!$页。
$转引张翥、曹萌:《历史的庾信与庾信的文学》,辽宁
教育出版社 #$%$年版,第 !#页。
%刘勰:《明诗》,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人民文学
出版社 #$$%年版,第 &$页。
&’《庾集题辞》,倪璠:《庾子山集注》,中华书局 #$%"
年版,第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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