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槿原先不叫白槿,她的狐王
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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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给她的名是白姬,素里带媚的名字,一如她的身——通体雪白的狐。
白槿并不像一般人印象中的狐妖那般美得惑人。她很安静,目光清淡,极少施粉。乍看不会为她的貌目所迷,但会很轻易地沉浸在她淡淡的柔和中。和她的表哥一样,他们淡然而高贵的气质让人迷惑——这是狐吗?
狐王银昔连在私底下现原形,大大咧咧,像个孩子,常常对此“外道”的评足表示不屑。
“我妹的笑是那些牲畜随便看得得么!”
白槿望过来的眉眼弯弯,笑容温暖,灿烂了一室繁花。
妖族每百年遇一次劫。白槿百岁时的劫被护妹心切的银昔连挡去了。当白槿发现原本该劈到她头上的雷将离了方向,就恍然明白过来向狐宸宫飞奔而去。白槿站在他两步开外,雨水顺着她黑色的发滴在她的白衣上,又从浸湿了的衣裾落在地上。银昔连擦擦身上的血水,知道她得生气。他妹子生气时会静静盯着你,一语不发。气急时偶尔会来个天降霹雷。
银昔连不觉轻叹:
“你受不住。”
狐王从不曾用这般温柔的口气对谁解释过什么。唯有她。
白槿抿着唇,死死盯着狐王衣襟上的血渍,面颊泛白。她发上还戴着今早他为她亲手别上的蝶样玉夹,被雨淋出几分水光。
银昔连只在意这个妹妹,别说天劫,就是淋点雨都得心疼死,便想上前拉她去屋内,却不想白槿硬生生后退一步。
“死不了。”
银昔连略怔,不禁越发温柔地哄:“是死不了,可这初劫于你还是狠了点,估计半年都下不了床。我比你大三百多岁,皮糙肉厚,几日便好了……”
雨滑过脸庞,看上去就像眼泪。白槿摇摇头,毫无步调地后退。
“哥……你要护我一辈子么?”
“不可以吗?”他是狐族的王,为什么不可以给她一辈子的安护?
白槿谈琥珀色的眼眸上笼了一层水,凝视了他几秒,忽然转身消失在雨中。
“姬儿——!”
伸出的手被捉住,面前闪出一道青色的身影。银昔连怔怔地看着这个打小的挚友,天界三百年前新即位的青帝穆子瑄,脸上表情忽然有些扭曲:“你来干什么!”
穆子瑄指指地上的残花败草:“他们说你这儿有点小麻烦。”
银昔连绝丽的脸上少见的黑线纵横。
穆子瑄挑眉,一把拽了狐王的衣领就将人往屋内拖。
“她不会有事,等气消自然就回来了。你先止血成不成?”
白槿自然不会有事,她是狐王的妹妹,是唯一与银昔连有血缘关系的人。论灵力,虽然只有一百岁,但除了她哥,狐族没人可以跟她比。
况且,除淋了雨,她也没干啥事呀。
此刻,白槿静静地走在人间的树林里,表情寂寂。天空灰蒙蒙的,好像妖界的雨快要下到人间了。
白槿正不知举步去哪儿,突然竖耳警觉。由远及近,凶猛的犬吠呼啸而来。不出半分钟,侧面的灌木后窜出一只巨大黑影,幽绿的眼,尖利的齿,直直冲着白槿颀长的颈跃去。白槿侧身轻松躲过,眼见那畜生沾着地转身又对自己龇牙咧嘴,不由凝眸一瞪。区区一只人间的狗哪里见过妖,还是个狐族大小姐的妖,这半人高的黑犬顿时萎下去,夹着尾巴呜呜地后退。白槿向来不做无谓的杀戮,偏偏此时心情不佳,双眸冷的好似千年寒冰,一步步迈向那只已吓瘫了的狗。
正在此时,一阵马蹄声踏草而来。
“九风!”
撞到枪口上的狗听见唤声,“呜呜”两声就撒丫子就奔向自己的主人。
来了两匹马,一红一白。两个人,一黑一青。
黑衣人面目硬朗,身材魁梧,正是壮年。而跟在他身后的青衣男子像是刚及弱冠,清眉星目,唇色淡雅,下颌线温和俊丽,背很直,坐立马上,风姿翩翩。
两人下马,黑衣人向白槿作揖:“在下夏城城主夏越景,带着侄儿在此小猎,不想吓着姑娘了。”
青衣人安抚了猎犬,略带出奇的目光投过来:“可有伤着?”
白槿摇摇头,目光清浅。
两人只当是这白衣女子被吓坏不敢出声。夏越景是老将军出身,面对这孑然一身的单薄女子,自然护心就出来了。
“不知姑娘何许人,为何在此深山,可有人相陪?”
白槿又摇摇头,抬手指了左边。山林的一角,隐隐可见土青色的城郭。
正值盛夏,夏城一片繁花似锦。白槿被夏凡帛圈在臂膀内骑马进了城,也不禁为这连绵满城的花海所讶。就算是天界的花神青河宫也未必有这样的景色。
夏府更甚,里外都是开得正艳的木槿与紫薇,一路走过,彩蝶翩翩。
虽不想对待成一名弱女子,可身在人间,还是表现得正常点比较好。犹豫了片刻,伸手被夏凡帛抱下马。
白槿的美是极内敛的,表情始终淡淡,不语不笑,虽是这样,在人间还是数一数二的,尤其那眉清目秀的五官加上毫无扭捏作态的身姿,夏夫人一眼便喜欢上了。走上去就握着白槿的手不放:“老爷早遣人同我说了,好好的女儿家怎就一人闯老山?出了事可怎么办?早说那条疯狗不能留……瞧这小手瘦的……往后啊,这儿就是家了,老爷,少爷,小姐,都是自己人啊……”
白槿何曾被银昔连以外的人这样亲热过,顿时有些僵硬,想抽手,却又怕此举露馅,只得眨眨眼睛看向身边笑脸滟滟的夏凡帛。
夏凡帛仿佛看一眼就懂她的意思,拢过夏夫人的肩膀就往她来的方向走:“舅妈也知道她被九风吓着了,一时半会还回不过神来呢,您能先去传晚饭么,我带她去府里转转,熟悉一下。舅舅回来就去收拾九风了,您看着点,别真给他老人家阉了……”
回来时白槿还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他。
夏凡帛微笑:“夏凡帛,还不知姑娘贵姓呢。”
白槿低头拽拽白色的裙摆。
“你姓白?”
得到默认后白槿看看周围一地的木槿花,依旧不发一言。倒不是到人间突然不会说话了,只是还没到非说不可的地步。
倒是歪着脖子瞧她的夏凡帛忽然一喜,笑着说:“你的名是槿啊,木槿的槿吧。”
她回怔,白姬就这样改名成了白槿。
遥远的狐宸宫内,悠闲坐在藤椅内的穆子瑄忽然噗嗤一笑。
一步远外的躺藤里,银昔连恹恹地睁眼:“笑什么?”
“令妹改名了。”
银昔连半睁眼,看着这堂堂天界的花神在自家小院里优雅地把玩篱笆上的无名小花,莫名地感到无奈。
“你……”
“放心,”穆子瑄在他面前轻轻弯下腰,遮住刚出来没多久的阳光,“她在夏城,我在人间的花城。”
狐王心想,直说你会死啊。
穆子瑄好像能读透他,忍不住咧嘴笑了出来。伸手覆住银昔连的眼,轻声道:“睡罢。”
饶是狐王也有累的一刻,况且几个时辰前刚替妹子受了劫,片刻呼吸就沉静下来。
人间那边,白槿被夏府照料得很好,虽然仍旧比不上她在妖界的狐宛宫。
当她看到满地繁花时就知道,她的一举一动迟早都会被那人告知给她哥。只是她没料到,这“迟早”不过是片刻的功夫。
整个妖界都晓得狐族大小姐喜静,整一狐宫走半天也见不着几个下人。狐族近来安逸,议事串门的也少。而在这夏府,白槿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何谓“门庭若市”、“宾客如云”。
白槿依然是淡淡,极少有什么表情,更别说言语。以致长时间夏凡帛可以听到夏夫人重复着一句话:“多水灵的女孩可惜是个哑巴。”
夏凡帛颇为无奈地浅笑,转身去了后院。
夏老将军当年从皇城锦衣归乡,被赐了这座花城,名为“夏”。皇恩浩荡,偏偏他又是个钟情的主儿,送上门的鲜花再多再美,他的后房只夏夫人一个。此来堂堂一城主家中出奇的人丁稀少,仅有两个女儿。夏凡帛原不姓夏。他的父亲姓叶,是个学堂的教书先生,远近闻名的温和如玉的男子。夏越景的老妹就对此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也不管家里人是否反对便于叶先生私定了终生。生米煮成熟饭,夏家再想反对也没辙了。
谁知新婚不足三年,叶先生得肺痨而亡。隔天夏越景门前便睡着一名两岁小童。天涯海角再也寻不到夏老妹的身影。
夏凡帛走进后院时正见四五个锦衣少女围着花架玩耍,小亭内几名男子在饮茶闲聊,正是他将军舅舅的各路名宾幕僚。
看着亭里的那些人,夏凡帛的脸色不着意地黑下三分。每次都这样,顶着探访的帽子来,偏偏还捎上各色的妙龄少女……如此昭然若示的目的。
照例去亭下与人闲谈几句便被请去陪陪什么万家二小姐、朱家四小姐的姑娘们。夏凡帛绕过花架,一眼望见众花中的一席纯白。
众花对这个突然入住夏府的白衣女子显示出别样的好奇,将她围在中央叽叽喳喳。白槿安静地坐在竹椅里,目色清淡地看着一地盛放的木槿,不语不笑,也不知众花们的家长里短、儿女情长究竟听去了多少。
夏凡帛此生还未见过这样的女子,明明清浅的几近无味,却能引得人离不开视线,真不知她笑起来会是怎样的模样。白槿忽然抬头,目光穿过五彩缤纷的花花草草,准准地锁在花架边的青衣男子身上。
夏凡帛微愣,心跳突地蹦快一下。不禁苦笑,自己这是怎么了。
微笑重拾,夏凡帛对白槿用口型说了句“等一下”便想转身,这些姑娘们可不是他能对付得来的,他想先去唤几个心腹女婢来。谁知刚转过身,就听身后略带怯意而不失温和的一声唤:
“凡帛。”
声音不大,但瞬间全场静下来。
白槿虽然耐性高强,无奈也是有个底的,眼见救星来了却要离开,百年练就的冷静忽地爆了炸。
夏凡帛呆立了片刻,缓缓转过身。全夏城的姑娘都不会叫他凡帛,她们都羞涩有礼地换他“夏公子”,娇滴滴地恍若一团棉花。
众花的脸上色彩斑斓。
这是白槿在人间说的第一句话,在夏府说的第一句话,对夏凡帛说的第一句话。
此时的夏凡帛还不能想那么远,只想到这是她五日来的第一句话,是唤他的名。这点足够他乐了好一阵子,后来他才好好思考,怎么就乐了这么长时间呢。
日落时,夏凡帛送走了女眷,回到后院。漫天的红霞映得目及处一片温暖的朝色,白槿的白裙被染成橘红,过白的脸颊也因夕阳有了血色。
白槿坐在花架边,轻轻拨弄着架上的牵牛,姿态沾了几分闲散。
“传说,”夏凡帛翩翩走来,步履生莲,“这城是三百年前天上的神仙所造,誓为所爱之人开尽繁花三千……”
白槿偏偏头,心想是啊,早知道这是花城我就不来了,难得离家一次还被青帝监视。
夏凡帛站在白槿左手边,低眉望她,可见浓密的睫毛安静地翘垂着,像是漆黑的蝶翼。
“你……”夏凡帛酌词开口,“并不像夏城的人。”
白槿慢慢抬了头,淡琥珀色的目光照旧清浅无波。
“我是说,夏城人……嗯……多少都有点孩子气,不掩内息的……”
“你也不像。”
“呃?”夏凡帛顿住,挠挠头笑道,“我父亲是韩城人。”
这个笑容不同于平时招牌式的君子浅笑,而是带着小小的腼腆的更真实的笑容,映着红霞,说不出的暖意。
忽然想到了她的狐王表哥,白槿低下了头。
在夏凡帛眼里,此时的白槿同五天前的白槿已经大不一样,便柔声多问了几句。
“你的家在哪?”
“……很远。”
“想回去看看么?”
闻声白槿坐直了背,望着如血的夕阳不答话,夏凡帛莫名地生出心慌的错觉。
“不是,别误会,我是怕你想家……夏府是有担当的,不会反悔……你家里……”没有人了是么?
不知为何,这句话堵在喉间问不出口。
“我有一个哥哥。”白槿眉目间没有多余的表情。
夏凡帛微怔:“还活着吗?”
在人间,人命如同野草,顽强却也脆弱,说不见就不见了。现下的白槿还不懂得,反而对此疑问表示怔楞。
良久,她向着他点点头。
夏凡帛本以为她会摇头,然后自己好生安慰她一番,带她去看这城边最美的山川,最美的繁花,再引出她定会绽放的笑容……
可她居然……点头了?!
他有一个哥哥?!
白槿看着这个呆在当场的青衣男子,哪知他脑子里撞翻了五味瓶,又被雷轰地一炸,现在开了一地糊花,还是甜咸酸辣,正在咝咝冒烟的。
白槿说,哥哥为护她不惜自伤。
白槿说,哥哥待她太好,可活了这么些年,他不知她究竟想要什么。
白槿说,你愿意你在意的人为你受伤么?
白槿向来话少,百年来这居然是说最多的一次。
夏凡帛在白衣面前蹲下,夕阳的余光中,他轻抚她耳旁垂下的发,眉宇间的英气染上了一点点宠溺与悲伤。
他想到句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四目相对,他的眼如碧海琉璃,微波斑斓。
他说,傻瓜。
狐宸宫的天空星星点点,已是入夜。夏夜的微风带着花香,轻轻吹拂青衣人的墨发。他斜斜靠在椅背里,单手支颌,保持这优雅的姿势在藤下坐了一天。
“喂。”小腿被碰了碰,穆子瑄抬眼,看着面前的狐王。
和自己的妹妹不同,穆子瑄是有话就说的主儿,虽说经常拐弯抹角,可不会一整天不吱声……情况不对。
银昔连在边上坐下:“直说吧,她怎么了?”
“白姬很好,有人乐得照顾她。倒是你……”穆子瑄摇摇头。
“我怎么了?”
穆子瑄漂亮的手指夹在唇间,微微眯眼打量他,半响忽然问:“你的伤怎样了?”
“挺好的啊……我怎么了?”银昔连皱眉,死死盯着穆子瑄看,心想不是又掉进这小子的坑里的吧,不爽,真不爽。
花神看着狐王的表情,低声笑了出来,身侧的花花草草顿时失色。
“昔连,我问你,若我要为你挡天劫,你乐意不乐意?”
狐王怔楞,没料到这样一问,片刻后呆呆地回问:“你怎么挡?”
穆子瑄白眼:“说了如果。”
银昔连没怎么松开的眉又皱起来,沉默。
“不行。”
穆子瑄挑眉,唇角勾起。他稍稍前倾,眉眼弯弯的问:“为何?”
银昔连揉着太阳穴,想了半天不知所言,忽然表情古怪地望了穆子瑄一眼,站起来吼了一句“不知道,反正这事你想都别想!不可能!”就甩袖离开藤架。
穆子瑄愣愣,看着那人几乎逃开的银色背影,没摸清银昔连说的“事”是指何事。
直到很久以后,“不可能”的“事”成为可能,两人才惊愕地发现,当年他们所说的“事”根本不是一件事。
自那日往后,夏府依然很热闹,只是白槿不再有客时去后院花园待着,夏凡帛也乐得撇下一群独陪一个。
白槿依旧是淡然的模样,始终没有笑过。可她的存在是个不争的事实,再怎样的深入简出,住在夏城城主府中,自然消息越少,外人就越传的神乎其神。
有人说,那是个野村孤女,夏家公子小猎时误伤了迫不得已才带回来养着收作干女儿。
有人说,那是个仙人一般的清丽女子,在夏家打猎时被公子看上带回府里的,两人早就好上啦。
还有人说,那就是一个妖精,还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深山老林,怎么来的白衣女人?貌美而勾人魂魄,说不准就是一个吸血吃心的狐狸精!
夏府上下对此传闻一般都是一笑而过,因为白槿的清淡怎么也无法与媚艳不可方物的传统狐妖联系在一起。
白槿,到底是个不传统的狐妖。
三日后,夏凡帛用深色发带束了白槿的眼,携着她策马出了夏府。
他说,有一处人间仙境,水清竹翠,草长莺飞,遍地花香,彩蝶翩翩。
远远地她就听见了水声,像是数十个重叠的小瀑布,从远处哗啦啦流过身下马蹄边,吸进肺的空气越发清凉,泛着丝丝野草的辛辣和花朵的馨香。
发带解下的瞬间,在妖界看惯了美景的白槿着实呆立住。
他们站在谷地的中央,湍急而去的河流的上方,漆红实木长桥的桥板上。河流十人宽,清冽见底,两岸先是开满鲜花的草地,再是望不尽的翠竹林,最后不出百米的就是直直而上的露岩悬崖。日光倾泻而下,满目光华。
妖界的景多是艳丽而奢靡的,怎样掩饰都显出几分风骚与恶俗。不真实。
而天界的景多是壮阔而华丽的,什么东西都是成片成片,诸如望不到边的彩云和金砖……也不真实。
这是人间,竹绿花香,清水鹅卵,斯人……
白槿侧首。夏凡帛迎着她的视线也转过头来,笑出一口白牙。
这个风姿翩翩的青衣男子,俊朗,清雅,潇洒,又不失温柔,就像围绕这河谷的竹一样,清风玉洁,又犹如铺满视线的阳光一般,明媚温暖。
她忽然想起他对她说,有些人从来一根筋,隔了层纸便不知欲意何为,不道明白就是不知该怎样相爱。你要告诉他,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胸中升起莫名的暖意,白槿直直望进夏凡帛漆亮的瞳,然后如夏花一般,绽放了笑容。
斯人于此,如此真实。
夏凡帛带白槿回去时,日已偏西。白驹悠闲地打着响鼻踱出山谷,留得日暖残香在身后夏日的风中。
刚入了城,忽见一群群衣衫落魄的青壮年沿街排了队,士兵样的人三三两两对之拳脚相骂,赶着他们往前走。街上的妇孺忽的都没了影,偶有几个拉拽着队里人哭喊,又迅速被士兵们扯走。
出城时白槿被束了眼,夏凡帛又专挑了静僻的小道,此刻才发现原本覆着满城的花大多泥践在脚下的尘土里了。
白槿望着街,没有说话。
夏凡帛低眉瞅着怀里人,收紧了手臂:“最近出了点事……”
白槿微微侧首,回看他。白槿话不多,但出奇的是,他可以读懂她的所有动作与神情,就好像她已经对他张口说了话一样。
夏凡帛解释:“舅舅说,当朝重臣韩年日渐与陛下不和,贪赃受贿,勾结朋党,还拉皇子下水。不但如此,他的韩城近来又大肆招兵买马……若真要起兵,他的第一役便是相距仅十公里的夏城……舅舅如今已经尽力,夏城并不是个适合打仗的地方……”
白驹缓缓走过这些人,白槿始终目色淡淡,忽地开口。
“你父亲的城。”
夏凡帛点点头:“是。那是他的故乡。”
白槿抬了眼,直直望进他的眼中。
她说:“这是你的城。”
夏凡帛觉得内心砰砰砰地炸出一地火光,胸口滚烫,鼻尖泛酸。
日光下,白槿的侧面美好的犹如画像,浓密的睫毛下淡琥珀色的眸子像是一汪渊潭,唇色浅浅好似刚绽放的木槿花。夏凡帛突然有股低下头吻她的冲动,但一遍遍告诉自己还不行还不行,握紧拳忍了下去。
白槿刚想再说什么,马匹忽然躁动,高声嘶鸣。前方的妇女被士兵猛丢于街中央,撞上了他们坐下的白驹,马受惊当即就直立了起来。夏凡帛不想马蹄踩死女人,死死拉住缰绳往外带,白马却猛地扭身倒下,将两人双双甩下马背。
夏凡帛本能把白槿攥在怀里,以背掷地,脑子里早做好了后背如击巨石的痛感,可不想眼睛闭了半天,什么感觉也没有。
噫?
睁开眼,白槿还被他护在怀里,正支起身低低望着自己,而看看四周,他躺在地上,受惊的白马被三五个士兵拉着站在三步远外。
怎么回事?
夏凡帛表情有些古怪地回不过神,白槿的耳根却渐渐泛上了红。
“凡帛,”她轻唤,“手。”
夏凡帛英俊的脸腾地红成了苹果,烫手似的松开紧抱在她后腰的手,跳了起来:“失礼失礼……”
白槿看着面前惊慌无措的青衣男子,不觉间目光已柔起来,轻轻弯了嘴角。
有士兵认出夏凡帛,上前搭话,视线时不时地投到白衣的她身上。
白槿眼神忽地就回去了,转身走向白驹。这匹马方才是结结实实地倒下了。她有能力让一切都发生地如她预料,可偏偏刚才她的脑海中只有一个人。
这马还在惊吓中没缓过来,白槿向它伸出手。
“白槿!”
她顿住,转身看他。
夏凡帛远远地望着她:“等我去,别碰马。”
白槿目色还是淡淡,却真的收了手,乖乖站着。夏凡帛微笑,转身去拉还瘫在地上的女人,细细询问她的状况,送了点碎银,训了士兵们几句话,又遣人回复官府,差小厮送了那女人回家,最后才去安抚白驹,问白槿是否有伤着。
当晚白槿回了妖界。
狐宸宫寝殿门外,白槿看着熟悉的烛光,迟迟没有推门。
“你打算在那站一夜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去?”
白槿侧眼,银昔连一身银纱袍站在月下的外廊柱旁,也不知站了多久。
夜风无声地拂过两人的发,白槿还是静静的,不言不笑。
银昔连暗叹一口,走过她推开门,老位置坐下,自斟一杯凉茶。
“气还没消?”
白槿抿了抿唇,在右边椅入座,一如百年来的习惯。
“……哥。”
“说。”
他知道,此去人间,她一定会有所改变。有些话,她一定会说出口。他等着。
她深吸一口气,记起夏凡帛的话——告诉他,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下定决心般,白槿抬眼望着银昔连,一字一字地说:
“我要你安然无恙地活下去,不为我受一点伤。”
银昔连错愕地呆住。
白槿见他没反应,眨眨眼又说:“哥不是最厌束缚,再过些年我就替了你,你只管逍遥去好了。”
银昔连不由苦笑,他这狐王做得就这般不正经么。可内心还是美美的,像开放了夏花。
银昔连覆住白槿的手:“你以为我不信你?”
白槿摇头,唇边染上淡淡的笑意,恍若照亮一室的月光。
“我是太护着你了,”狐王承认,“可谁叫你是我妹呢。先不说我爹娘,就是他们不说,我也这么待你。”
狐王自嘲地耸耸肩:“子瑄那家伙也说,幸好我现在所有精力都放在狐族和你身上,要是哪天看上了那族姑娘,她准被我烦死。”
白槿的目光像是一池琥珀色的秋潭,烛光下温柔地一塌糊涂。
她说:“不会的。”
破天荒地,兄妹俩人闲聊至月西。东方天空泛出点点星白的时候,白槿起身。
“我以为你回来便不会再走了。”
白槿微顿。
“你爱他?”
白槿垂下眸子:“不知道。”
银昔连揉揉眉心,眼眶有些酸:“有麻烦了就回来,或者跟子瑄说,我们都在这儿。”
白槿点点头,迈出门槛,消失。
银昔连难得的陷入沉默。长久以来狐族最赖床的狐王熬了次通宵,全身都在叫嚣着不适。可让他首次觉得无力的并不是熬夜。
绣鹤织锦屏风后走出一个青色的身影,映着门外朝阳,水云纱袍上的青花宛若绽放。
狐王略略蹙眉:“你怎么又来了?”
穆子瑄只手搭在银昔连的后颈,有力地按揉。
“我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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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那边,皇朝上的矛盾越来越尖锐,夏韩两城也越发地箭弩拔张,草木皆兵。不出半月,竟然几乎达到了全城戒备的状态。
然而在这当口,又发生一件人心惶惶的事。夏城百姓家的牲口不断死亡,隔三差五便有几只鸡几头羊死在自家的圈中,发现时多是皮肉完好,偏偏胸口一个大洞,血淋淋的,没了心脏。
官府派出三个大捕头寻了两个礼拜愣是什么也没有查到,那些遭了秧的百姓家有穷有富,地点不一,死亡牲口也是不一样,毫无头绪可言。
真是可怕,眼看仗就要打在自家门口了,却在门内出了鬼。
鬼?怕是韩城放来的妖怪吧!
夏夫人同一干女眷闲咬舌根时,听她们啧啧地叹个不停,纤手一直在给新养的哈巴狗顺毛。
夏越景重又披上战甲,忙得整天见不着人影。作为夏府里唯一的公子,夏凡帛自然也闲不下来,城里城外的跑。偶尔见一面,青衣外套着深铁色铠甲,显出几分逼人的英气,却依旧温文尔雅,风姿翩翩。惹得身后桃花一片。众宾客幕僚频频带着各色鲜花前来夏府坐落,巴不得直接塞进夏公子的后房里。
一干花儿围着夏夫人坐于院内的葡萄架下,东扯扯西拉拉,还时不时的拿上挑的眼角瞄院口。不是说今日会回府么,怎的还不见人?
夏夫人虽已是半老徐娘,可风姿依存,眼力也过人,此刻不动声色地瞅着一院子的彩花。
“夫人,您说说,这夏城不会是出了狐狸精吧?”
夏夫人看看那朵黄艳艳的花,没有说话。
“哎呦,妹妹话可别乱说,夏城向来与世无争,人人不都是有户头的么,来个狐狸精……山村野鬼也就罢了,若是个人模人样的,”说这话的红花不经意看一眼夏夫人,“那般没来头的还不早被官府抓了?”
众花随之点头称是。
忽然一朵绿花又说:“夫人府里最近可是新添一位小姐吧?听说还不足二八,生的水灵标致。姐妹们可都想认识认识这位不凡的妹妹呢,怎么这些日子也不见?”
众花就此像炸开了锅,叽叽喳喳说开。
“姐姐有所不知,人家夏公子对这义妹可宠着呢,没什么事怎能随便出屋见人?”
几朵花拿帕子掩嘴咯咯笑起来。本来调笑打闹也是女孩子家的常事,再正常不过。可不知为何,此刻看着她们的夏夫人只觉心烦。
一阵清风拂来,众人抬眼,看着一白一青款款迈过石门,走进院内。
白槿一身锦白素纱衣,云纹窄束腰,衣领口绣了简单的花纹。几缕流水般的黑发散在肩上,一支素骨玉簪松松地扎在脑后。她微垂着睫,面目清淡,唇角无情,却在眼底隐约可见一点点微小的柔意。
夏凡帛已脱下铠甲,一身流水青衣,走在白槿左后,低头正对她说着什么,眉眼都染着笑,脚下步步生莲,翩姿若仙。
两人在夏夫人椅下见了礼,夏凡帛照例道了些问候,白槿只福了福身,便自径坐在边角,不言语。不理解的看去就像是新婚的少夫少妻来拜家长。藤下众花的脸上色彩不一,大多暗暗咬了牙,红了眼。
外人道夏家义女不知礼法,目无兄长,可夏夫人自己清楚,白槿比刚来时已柔和太多了。
在五彩斑斓、粉黛扑鼻的花丛中待久了,那素白清浅的身影一出现,夏夫人的心情一下子便晴天霁月,又见着自己越发英俊的儿子,不觉就笑逐颜开,话也多了起来。倒是被晾在一边的众花脸上又多了点色彩,越瞅越花。
下人送上凉茶瓜果,蜜饯甜点。夏日午后的烈阳被葡萄架滤得只剩几缕波光。如此温凉舒适,众人润了喉,又聊开。
“白妹妹,”一朵粉色花跳到白槿边坐下,好心地递来一块瓜干,“怎不尝尝这个,据说可是塞外的李将军亲送的。”
白槿静静饮茶,好似没有听见。
粉色花有些僵硬:“白妹妹……”
“温姑娘,”几步外坐在花朵中间的青衫男子忽然对这边说:“槿儿不喜蜜饯,拿来给我罢。”
槿儿……
白槿抬头,与他目光相触。夏凡帛笑容里的温柔叫周围一摊人不战即降。白槿只觉自己的耳朵忽地就起了热,疑是被漏网的阳光所照,灼热一片。头一次平静多年的琥珀色眸子里泛起波澜,逃一般移开视线。
粉花被堪堪搏了面子,当然不情愿,可看白槿根本不理自己,只能恹恹地回到花丛之中。
“白妹妹既受恩于夏府,怎……待人如此冷淡……”粉花差点将“好意思”脱出口。
“当日小猎险些伤了槿儿,舅舅见她孤身一人又被猎犬所吓,便带回府中休养。真说起来,倒是夏家有愧于槿儿。”
……
“槿儿不是冷淡,只是喜静,本也不是夏家儿女,自然也用不着那些繁文缛节。”
……
“……颜姑娘说笑了,凡帛仅有两个已出嫁的姐姐,如今能得一妙洁如玉的女子为妹,要论三生有幸,那还是凡帛讨到了。”
……
“槿儿家乡遥远,避灾于此,不是什么没来头的人。唐姑娘请谨言。”
……
白槿坐在架边阳光相对充裕的长椅上,低眉凝视着手中瓷杯里的茶叶,耳里都是夏凡帛几步远外的话语,脑子里回荡着那人的笑容。
那边夏凡帛凭一人之力不一会便把众花压得服服帖帖,夏夫人又细细问了些头面上的事,得到夏凡帛孝顺的回答,更觉满意。
夏夫人心情越发地好,便招手叫白槿来身边坐。
白槿不动声色的看了看趴在夏夫人腿上的哈巴狗,举步走过去。
真不知是哪辈子积的怨,狗和狐就是照不得面的冤家。尽管白槿比平时更十二分用心地掩住气息,在夏夫人拉她手坐下时,那哈巴狗还是腾地立起来。白色柔顺的长毛似乎都爆了炸,瞪圆了眼睛尖齿毕露地冲白槿狂吠起来,那种凶恶的神态一下子就吓着了夏夫人,当即丢它在地上。白槿没料到这狗真能扑上来,躲开稍稍晚一步,左袖口“刺啦”一声被咬碎。
一圈人也都吓了一跳,叫的叫,躲的躲,看好戏的看好戏。
夏凡帛第一时间就欲向前,手都握上了腰侧的佩剑,忽抬头看见白槿的脸,脚下生寒,瞬间冰冻住。
白槿冷冷地望着脚边还在发狂叫唤的狗,像是在看一只虫,琥珀色的眸子隐隐褪成了淡金色,泛着离奇的光,竟然犹如寒冰。
哈巴狗顿时像看到了极可怕的东西,停了吠,还没“呜呜”地叫起来,家丁已拿着棍棒跑来。
“快!快!打死那疯狗!”夏夫人确实被吓着了,站在夏凡帛身后指挥,不复冷静。
再看白槿,她的眼眸无异,只比寻常冷了几分。夏凡帛心想,难不成自己方才出现幻觉了?
白槿拂裙,转身离开,留一团慌乱在身后,至始至终没有一句话。
白槿左手手背被犬牙划了道口子,虽说不深,但还是见了血。夏凡帛坚持要给她上药包扎,白槿推脱不过去就随他了。天还未黑,白槿借口累了早早歇下。
夏凡帛很自责。
她本不用去见那些人,只是自己的私心,想借此让外人知道住在夏家屋檐下的女子绝不是什么狐狸精。
他知道她不喜欢,但若是自己温柔求她,她一定会答应。
可她受伤,他没料到。
郁闷非常的夏凡帛就去找舅舅聊天。夏越景近来被护城与牲口被杀的事弄得焦头烂额,此刻也是好不容易得了空,也乐得与侄子说说话。
两人谈天说地,说道尽兴之处,忽然小厮来报:城北刘家的四头老牛被人挖了心脏。
两人顿时僵了脸。
当夜白槿又回了妖界。
狐王在案前对她挑眉:“气息不稳了啊。”
白槿还坐了老位置,抬目看了她哥一眼,没有答话。
银昔连倒有些错愕,这些日子他妹子难得的常常露笑,本带着八分玩笑去打趣她的,没想到她今日的心情好像不大好。
银昔连走出木案,在白槿身侧坐了:“发生什么事了?”
“被狗咬了。”
银昔连“啊”了一声,倾上前左右看:“咬哪儿了?我看看。”
细细看了被包扎好好的左手,银昔连哭笑不得:“还想接我班呢,那你会是妖界第一任被人间的哈巴狗咬伤过的狐王。”
手在他掌心,微蓝的光像是温温的水。纱布下的伤口在迅速愈合,有些痒,像是挠在了心里。
白槿几不可闻地微笑。
“哥。”
“嗯?”
身体放松下来,靠着椅背,她的声音难得的泛起一丝慵懒:“夏城怎会有狐精?”
“韩年找的,不知哪来的小散仙,堕落成精的。”
“那怎么光吃鸡羊牛的心脏,人的不是更解瘾?”
银昔连嗤笑一声:“你以为他不想啊,有人不给啊。”
白槿回看他。
“韩年?”
“他的元神在韩年手上?”
白槿忽然脸色一白,坐直:“韩年不是不让他吃,是时候未到,他要不费一兵一刃血染夏城……”
银昔连含笑拍拍白槿发顶:“不愧是我妹。”
白槿瞳中有些慌,但很快平静下来:“青帝会容许?”
银昔连撇撇嘴:“那家伙没表态……”
白槿微微怔楞。
“他两百年前就看好一处叫什么‘潇河谷’的地方,想在那建自己的花城……”
白槿暗吸一口气,沉默。
银昔连暗叹,柔声问:“子瑄都不救的城,你要救?”
白槿咬唇:“那是他的城。”
“你爱他?”
“是。”
银昔连定住。他从未想过她的妹子会这样简单而坚定的回答这个问题。半个月前她还说的是“不知道”。
想了想,揉揉眉心道:“要不我去……”
“不要,”白槿轻轻拽住他袖子,“不要你帮忙,也不要青帝出面。”
银昔连皱眉:“那狐精又不是韩年的最后一手,不成了可还是有十万精兵在后头等着呢,夏城区区三万草兵……你……你怎么挡?”
白槿轻轻笑:“信我吧。”
银昔连笑,有些气:“是啊,信你,可你根本就不会对我讲你要干什么,每次事情到了无可还转的地步才想起你哥!你要我信你,可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是不是明天吞了九十九颗人心变成人也不会同我说一声!”
这大概算是百年来银昔连对自己的首次发火吧。白槿这样想的时候心里暖暖的,同时也挺疼的。
白槿努力微笑着,脸色泛白:“我不会变成人。”
“怎么,你不是爱他么?”
“所以要保住他的城,陪他到他老死。”
银昔连有些不理解的蹙眉。
忽地想起夏凡帛在街边扶起倒地的女人。她知道,他本性就是那般善良而明朗,他可能会去接受一个同样善良的狐妖,但绝不可能接受一个背负九十九条命的人类。
夏越景急急忙忙赶去了衙门,官府那边又忙起来。大半夜的,舅舅心疼侄子,强制要他隔天一早再去刘家看看。
夏凡帛浑浑噩噩地往回走,却不知怎的走到白槿屋前的廊上。
一地月光,斑斑驳驳,这屋好像没有人的气息,蓦地有些冷。夏凡帛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心慌,胸口处针扎似的疼,似乎每走一步就更接近一点自己根本不想面对的事实。
而那事实是什么,他一点也不想知道。
白槿在月光下推开木门时,嗅到了熟悉的气味。
感官远远敏锐于人类的她很清楚,那人来过,然后走了。
她僵僵地站在门口,指节握得泛了白。月色罩在身后,笼出淡淡银色的光芒。
人心惶惶的日子里,七夕节都不可能好过。夏家父子又是整天的不见踪影。仅仅是两日未见,以往再平常不过,白槿却隐隐生出不安。
白槿可不同于普通的狐妖,她是银昔连的妹子,出生时就是半个狐王了。足不出户,只要她想,就可以闻出夏城每个角落的味道,听见每个角落的动静。所以她不可能不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
可偏偏有时,明明什么都看得清楚,就是不知如何向前。
妖界不过七夕,这种一年一度的节日天界妖界都不过,只有命比百年的人间才有。入夜,白槿独坐在花架边,合眼听风,清晰地听到有人踏着清雅的步调走来。
睁开眼。
“白槿,”夏凡帛轻声唤,温柔如常,却像是叹息,“我带你看一样东西。”
这一回,夏凡帛没有用锦带束她的眼,只要她闭上。她乖乖照做,路途中没有睁开一次,安静地就像睡着了。
不管在哪一界,闭上眼意味着对周围环境警惕性的下降,意味着相信周身是安全的。
这是一种信任,而她相信他,无条件的。
他将她围在臂中策马缓行。他们出了府,路过繁华的街市,走过沉木长桥,马蹄在渐渐静下来的空气中踏上石阶,“哒哒哒”的声音回荡在风里。
马蹄停下的时候,夏夜凉爽的风吹拂起她浓黑的发。
“睁眼吧。”他在耳边轻声说。
入眼所见的是整个夏城。在漆黑的夜晚,温黄的灯火星星点点,连绵不绝,照亮了大半个都城。哪里是闹街,哪里是人家,哪里挂着酒旗,哪里燃起灯花,甚至人们欢笑的表情,都隐隐可见。俯瞰下去,所有的街,所有的灯,所有的光点,东西南北,成片成片。夏城有史以来就不是个正正方方的城池,似乎建它的那个神仙也没这打算,硬是把城边切成无型的弧。平时不觉,现在被灯火映照,宛若花瓣……白槿蓦地睁大眼——灯火拼成一只巨大的木槿花!
呼吸恍若都窒住。
夏凡帛拦过白槿的腰,将她一点点拉进怀里,微微低头,下巴枕在她削瘦的肩上。
他们坐于马背,在夏城最高的城墙。
“白槿。”
她不答话。
“白槿……”夏凡帛恍若呢喃的轻唤,“就没有一点点感动吗?”
白槿微讪,目光不复清冷,居然带着一丝羞赧和躲避。
夏凡帛望着她的侧面,低声笑出来。这足月的相处,他发现自己爱煞了她冷淡中偶尔露出的难以捉摸的青涩。白槿闻声转头,那人的气息毫无预兆地罩上来,温温润润地,贴在自己唇上。
往后的百年,白槿始终记得这一刻。头顶是微亮的银河,脚下是他繁花尽放的城。近在咫尺的人,月眉星目,俊朗温柔。
这便是她爱的人。
夏凡帛说,如今可以告诉我了吧,你到底是谁。
夏凡帛说,第一次见你就觉得奇怪了,荒郊野外的,一个避灾的孤身女子怎会这般安然淡定。看样子明明是九风受了惊吓。
夏凡帛说,我早知你与众不同,但笃信不会是外界传言的什么狐妖。
夏凡帛说,你曾道有个哥哥,后来却再不提此事……
夏凡帛说,两日前的夜晚,城北刘家出了事,我寻过你……你那晚去了何处。
夏凡帛说……你瞧,你的迷那样多,可我还决心爱你,可否把一切都与我说了呢。
白槿眨了眨眼睛,心想,这么多,该从何说起。
思考片刻,她决定说一句最言简意赅的:“我,确是妖。”
夏凡帛怔楞,片刻后忽然失笑:“都道妖精惑人,原来我也躲不过。”
“妖与精是不同的,妖生而为妖,精是未修成仙却堕落畜生道的散仙。”白槿一眼不眨地看着他,“况且,惑不惑人与爱不爱你,没有关系。”
夏凡帛蹙眉:“什么意思?”
“就算我爱你,也不一定会……”
夏凡帛难得霸道一回,堵住她的嘴,在她渐红的双颊里含了笑问:“就算?”
白槿清冷的目微微一瞪。
夏凡帛目光柔软,不再戏弄,回归话题:“那你是妖?”
“是。”
“……传言都说,妖是要吃人心的。”白槿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忽听他继续以一种深知大意而自我牺牲的语气说,“你不要吃别人的,我的给你。”
白槿死死瞪着他,最后忍不住还是笑出来。
白槿平常动动嘴角都很少,这种笑容着实是个奇迹。夏凡帛看呆了,心想,这样美丽的人怎么会吃血淋淋的人心呢。
最后白槿笑着叹息,轻轻张开手臂回抱住夏凡帛的腰:“不要听传言,都是假的。”
“那你……”
“我不需要。”
夏凡帛噎住,表情古怪:“那你……没有吃过?”
白槿扬起脸:“我在人间吃的所有东西都是你给的,你给过我心脏么?”
夏凡帛又一次噎住。
半响放弃了消化那些话,夏凡帛揉揉额角,叹口气:“我有点乱……我是人,你是……妖……”忽然想起九风和那只哈巴狗,夏凡帛愣愣地说:“猫?”
忽然全城的人都看见一道明晃晃的闪雷“啪!”一声打在东边的护城墙上。
夏凡帛定在那冷汗涔涔往下淌,不出一步外的地上黑焦焦的一个洞,还在咝咝冒烟。白槿方才一瞬间眸子变成了金色,现在还没褪回去,隐隐透着寒光。
“狐。”她说。
夏凡帛咽了口唾沫。
天界的青河宫内,在青帝榻上睡得正香的狐王忽地浑身一抖,睁眼醒来。
“怎么了?”
银昔连皱着眉坐起身:“好像做梦了……”
穆子瑄失笑:“你不会梦见我吃了你吧?”
银昔连扔一记白眼过去,然后揉揉颈:“好像梦见我被姬儿的雷给劈熟了……”
穆子瑄在木案后笑的花枝乱颤。
一日后,吃心的狐精被发现在城南乱岗中,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疑是被狼群所袭。愤怒的百姓将之押进衙门,夏越景一声令下,关进大牢先。
牢内,一席白衣刚至,那狐精就仿佛见鬼似的往墙角缩。
夏凡帛挥挥手,身后的跟班都知趣地退出去。他低头看看白槿,在她耳边轻声说:“不妥了就叫我,我就在门外。”
白槿眸间的清冷瞬间柔暖成片,回首对他点点头。
没人知道这个白衣女子在牢中干了什么,从那狐精的口中挖出了什么情报。当晚狐精就死了,死时已经没了人形,灰漆漆的毛发,参杂着难以分辨的东西,血肉模糊。
狐宸宫。
与族内长老们议完事的狐王刚开门走出,便见一身浅青水纱衫的穆子瑄坐在廊下,优雅地捻着一朵伸长枝的月季,很是闲适。
长老们虽是见惯了他,还是一一见过行礼,然后离去。
银昔连叉腰站定:“怎么又来了?”
银昔连不喜亮色,正服都是淡淡的银灰,日光照不到时就泛着柔雅的微光。银昔连脸型尖瘦,肤色比白姬还皙白,头发又黑又长。穆子瑄眯眼,单从相貌上讲,这个从小玩到大的挚友,还真配得起“狐王”二字。
花神歪头一笑:“要债。”
银昔连一头雾水。
穆子瑄站起身,笑的很无害:“我帮了你妹妹一个忙,她感激不尽,作为报答就把你扔给我了。”
狐王脸上黑线纵横,脑袋后面乌云一片。
“她找你帮什么忙?”
“从韩年手里偷两件东西。”
银昔连想想,道:“元神。”
“嗯。”穆子瑄抿唇微笑。
“还有一个呢?”
“不说,”穆子瑄斜斜靠在柱子上,眼里含着戏谑的笑,“应了她的。”故意叹口气:“说到底,还是姬儿是块做王的料。论叵测心机、调兵遣将,你还真不是她对手。”
银昔连脸上又黑了两分,咬牙:“想要我退位就直说。”
穆子瑄听了呵呵笑出来,漆黑的眸子弯成月牙,闪啊闪的。
从韩年那偷来的另一件东西,何止银昔连,就是夏凡帛也不知道。
因为这件东西代表了白槿疯狂的计划,那两人若是知道了,打死也不会同意。
白槿讨厌繁琐,她在意的只有保住夏城,和夏凡帛。其余的根本无所谓。所以她根本没有把自己放在楚河汉界之内。没有退路,脚后跟便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而穆子瑄从头至尾都很淡然,甚至笑嘻嘻地说:“没问题。怎么谢我?把你哥赎给我当差几日就行啦。”这种淡然是有原因的。这世上只有穆子瑄一个人可以在悬崖边瞬间爆发出铺天盖地的植物——想救谁救不了?
托了白槿的福,战争来的比预想的整整早上了三个月。
夏城是个神奇的城池,一年四季,总是有不同季节的花在遍地绽放,此刻依旧是一片华锦。夏府以往种大花盘的金菊,今年却改成了月牙白的十丈垂帘,成片成片的在夏府各个角落怒放,像是软玉砌成的瀑布。
夏凡帛就是在这瀑布中急急踏入白槿的后院。
白槿还是老样子,着一身白衣坐在花架边,犹自垂目。她抬头看他的目光还是清清淡淡,但早已带上了一丝独属于狐的柔软。
夏凡帛看她这样子的神情,一下子便泄了气。
“这样大的事,怎如此一意孤行?”
“这是最行之有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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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该同我商量一番……”
“你不会同意。”
夏凡帛默然,片刻后问:“人质在哪?”
“侧房。”
白槿带夏凡帛进侧房时,那躺在床上的孩子正睡得香甜。韩年的幼子韩伟天——正是白槿托穆子瑄偷来的第二件“东西”。韩年为人诡戾放荡、吝啬苛刻,却是出了名的护短。尤其对这不足十岁的幼子,真是捧在怀里,护在心里。白槿“偷”了这孩子,无异于紧紧握住了韩年的尾巴,可她偏偏没有用夏城的名义,她放出的消息是,夏城白姬劫了韩伟天,私人恩怨,与夏城无关。
“韩年放下狠话,不日便举兵攻城。他说,纵是与夏城无关,只要你敢动韩伟天一根毛发,十万铁骑定是要踏破城门。”
白槿不怒反笑,笑的轻轻柔柔:“他碰不着城门。”
“这么笃定?”
“关心则乱。他已经失了阵脚。”
夏凡帛微顿,忽而苦笑:“我又未尝不是呢。”
白槿凝眸。
“你可知道,”夏凡帛在她左手边坐下,“如今韩城所有利箭都指向夏城一位名为白姬的女子身上,都道是被韩年负过心的青楼女子……”他抬手轻抚她耳旁的发,笑容宠溺却悲伤,“只有我知道不是。你能想象吗?我根本就没有犹豫过,我从听了此消息开始就知道,这是你设的局……我早就明白,你断不会听我话乖乖待在夏府里受我保护……其实我很高兴,你不愿我为护你而伤。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出了什么意外……”
夏凡帛忽然觉得有些窒息,说不下去。
白槿淡琥珀色的眼眸里隐现出一丝慌乱,她握住他的手:“我不会有事。”
她想起了她的狐王表哥。
原来她和他们……都是一样的人。
来世一程,总会遇见让自己奋不顾身的人。而眼前的这个人,同样也会为自己不顾生死。白槿觉得,遇见夏凡帛,真的是太好了。
韩年的军马兵临城下时,远远便可见夏城被一片白色围绕,像是覆盖了一层绒毛,却不见一兵一卒。
这一天恰是中秋,白槿在院内花架边摆了小桌小椅,一小盘菊心月饼,一坛子开封飘香的菊酿黄酒。夏凡帛看在心里,不觉一笑。想灌醉自己啊?那就来个顺水推舟,喝上几杯。他不相信能被区区黄酒撂倒。况且……此情此景,不浅饮小酌一番,也太对不起白槿的用心良苦了。
一地的十丈垂帘,在秋风里轻轻晃着长垂的絮瓣。
他说,等战争平息,再带她去潇河谷。一年四季,谷里的景色都是美的独一无二。
她问,潇河谷?在哪?
他说,就是上次带你蒙眼出城去的河谷啊。就在夏城外南边不出三里。
白槿暗暗咬牙,这个耍自家表哥耍上瘾的青帝……
簪萸泛菊俯平阡,饮过三杯却惘然。
三杯过后,夏凡帛倒在藤椅里,睡死过去。
白槿摩挲着手中的玉杯心想,这妖界的酒凡人到底是喝不得。
一个城的人都睡着了,除了夏凡帛是白槿专门用酒灌的,可见待遇不一般。
韩城兵马渐渐上前,看清白色为何物时,统统乱了。城里城外雪白一片,都是狐。
白槿一身白衣,站立在城墙上,轻轻抚摸脚边一只白狐的颈子。她目光又恢复了持续百年的清冷。此刻,她是这些成千上万的白狐的王。
云一层一层地压下来,本来就快日落,这会更是日光稀薄,阴霭密布。这个中秋,注定是见不到圆月了。
几里外可看到黑压压的军队,与白似雪的狐群对峙。此时她可以深刻地体会到夏凡帛的无奈,兵戎相争究竟有什么意思,死的都是与战争最无关的性命。
不及她思考,那边十万人马缓缓向前压来。触及处踏蹄挥戟,不视脚下白物为命。轻视狐妖的后果很严重,白槿眸子一冷,狐群像是被狂风吹起的尘雪,利剑一般扫向对方。看似杂乱无章,每一次的呼啸却直取喉头。
猛然间对方冲着城墙发炮,目的不是摧毁。几声轰鸣之后,是琉璃噼里啪啦碎掉的声音。有白狐咬出碎屑中揉成一团的帛锦,递给白槿。
谈判。
站在城墙之上,远处的风猎猎吹起她的发。白槿身边的白狐背上睡着依旧很香甜的韩伟天。她俯下身,静静看着男童清晰的眉眼,心想,这个单纯如白纸的孩子未来应会正直善良,不同于他父亲,他会是一任好城主。
狐群让开一条路。白槿目光冷淡地斜倚在墙边,竟带了一丝不属于这氛围的懒散。一身戎装、正值春秋鼎盛的韩年大步迈上石阶,在看到白槿时毫不掩饰地惊讶了。这座城,没有兵剑的冷硬之气,反而只有数不尽的白色狐狸,和这个女人……明明只是初秋,他却闻到了雪的味道。
“你是何方妖孽?”
“白姬。”
“哼,”韩年冷笑,“我不记得和一只狐狸精有过瓜葛。”
白槿脚边的白狐低吠躁动,她纤手顺着长毛,低声嘲弄地笑出来:“始乱终弃。”
手上赫然多出一只灰色的琉璃球,正是前几日已死在牢里的狐精的元神。
韩年咬牙,表情几许狰狞:“原来是你。”
白槿神色依旧清冷,唇角微微上扬:“韩大官人不是谈判来的么?”
这个称呼着实点燃了韩年,说到底,他连个帝封的都尉都不算,不过一介文臣,现下却自领兵马穿上了一身战甲……真是不尴不尬。
“夏越景在何处!找城主来谈!”
“夏越景救不了你儿子。”白槿收了元神在袖中,不想再笑,“你儿子的命在我手里。”
韩年看着近在咫尺的幼子,强压下不耐与暴躁。
“妖女还我伟天,你要什么我给。”
“你,离开。”白槿真是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想说,“离开这个王朝,去哪我不管。”
韩年还从未听过如此的条件,倍感好笑:“我离开了军帐里还坐着军师大将,他们可不管我在不在都会一声令下踏平夏城。”
白槿微微勾唇,眸子泛出金光:“我会让你看看。”
那一刻,阅人无数的韩年不觉僵掉,脊背上像是生了冰一般嗖嗖地冒冷风。
一声狐鸣划破苍穹,伴随着混乱的厮杀声,对方上空的乌云不断降下霹雷,轰轰轰地闪电不断。城墙上望去,灰白纠缠,血流成河,浓烟滚滚。
被数只大白狐狸团团围绕,韩年远远看着战场,牙齿咬得嘎吱作响,袖下握紧一只棕色琉璃小瓶。
忽然间那边像得道一般,堪堪摆好破损不堪的阵列,拉弓——万箭齐发!
顿时狐的哀鸣响彻长空。
白槿宛若料到一般,目色照旧清冷,定定地站在城墙上。黑发白衣,恍若旗帜。
“真狠心,”韩年冷嘲,“你的狐狸都快死完了。”
白槿斜斜看他一眼:“元神不死,他们不会亡。没命的是你的人。”
那边染了血的白狐不顾性命地厮杀。乱箭飞舞,可就算到了城下,再也前进不了。
数只白狐围绕着白槿与韩伟天,挡下堪堪飞来的箭矢。
韩年额上的青筋隐隐可见:“韩伟天,你根本不会杀他。”
不是请求,更不是疑问,他的口气是肯定。
白槿不语。她不会说谎,从来不会。
“哈,哈哈……”韩年狂笑,“妈的我居然要谈判!韩城是我的,江山也是我的!将来……”手猛地指向在狐背上熟睡的幼子,“都是他的!!妖女!你捣什么乱!”说着便抽剑,甩手割断了一只白狐的颈项,红色血液喷涌而出。
白槿冷冷看着被狐群围住的人:“他可以是韩城的主,也可以是这王朝的主,但不是夏城的主。”夏城的主人,只有一个。
韩年狂态毕露,面目狰狞,杀红了眼,猛然把手里的小瓶向白槿丢去。
白槿千算万算没算着这一出,那小瓶里装的是新鲜的小狐狸血,狐妖最惧怕的东西。饶是仅次于银昔连的白槿,也一时顿住,中了咒一般开始全身剧痛,动弹不得。
白槿瞳孔灿金,扶住石墙。身边的白狐闻到味道早就撑不住,韩年拖着滴血的铁剑缓缓走向前。
“原来真是狐妖……这瓶狐狸血还真是带对了。”
白槿抿紧唇,面颊白得吓人。灿金的瞳猛然一凛,城外蓦地轰隆一声巨响,一道晃眼的雷劈出个硕大的洞。狐群感应到王的怒气,也顿时血气高涨,恨不能把这群人给撕碎吞肚。一时间利箭乱飞,血雨漫天。
杀的正凶,一只白狐在城墙角冲白槿呜呜叫了两声,白槿冷寒的神色忽地变成惊愕。一道白影窜上来直落她跟前,还未脱下铁甲的夏凡帛半趴在这只狐背上,正努力睁着血红的眼。一瞬间重又跳上数十只白色狐狸,龇着牙围住韩年。
“白槿……”他咬牙吐字,脑子里像被人塞了浆糊,泥泞不堪,只剩下一股怒火。
白槿握了他的手,看他腿上被自己割出的血痕,心疼地微微蹙眉。
夏凡帛回握她手,用了十二分力:“你这回,太过分了。”
白槿柔柔地笑:“是。我道歉。”
“哈,有趣……”韩年身在狐群中还有余力逞口舌之快,“原来是沆瀣一气啊,堂堂夏家大公子被狐妖俘获了心……韩某佩服!”
白槿莲白的衣裙上红梅点点,像血咒一样触目惊心。
“凡帛,”她不住的有些轻颤,语调放的极轻,“这人的性命,你当真要留?”
夏凡帛苦笑:“你如今放倒了整个夏城,我哪里有资本留这个人?早知道你这样做,我便不对你说那些妇人之仁的话了。”轻抚她越来越苍白的脸,夏凡帛很生气,也很后悔:“考虑太多的人命,这战争必输无疑……”他怎么可以让她只身站立在危墙之上。
白槿微微笑,撑着站起身。不知从哪又冒出了好多白狐,通灵地围在身边。
杀一个人对于白槿来说简直太容易,如同捏死一只苍蝇。要考虑的只有怎么杀,是让众狐围攻咬死呢,还是直接一道雷劈糊了算呢。最后她选择前者。因为她现在身上还有小狐狸血,一道雷功力不到没劈死还得再劈,太累了。
夏凡帛酒劲堵在全身散不开,没有力气,思维混沌,靠在软软的白狐皮毛上……只靠大腿上伤口的疼痛忍住困意,他忍得很辛苦……
他隐隐看见白槿站起身背对他,拍拍几只狐的背,那狐便一声嚎叫对着韩年蜂拥而上,原先还顾虑他性命,现在完全红了眼厮杀。胜负,实在太明显。刚想行了,可以松口气了吧,忽见漫天的箭雨倾泻而下。
白槿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在这一刻,她只顾心存报复地看着韩年被撕成碎片却忘记回头看夏凡帛。
哪怕一眼,也不至于今后的一切。
最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就是夏凡帛本人。他本能要喊白槿,可那些箭不长眼睛,喉里的字还未吐出来嗖嗖嗖地都往下落,他跳起来就扑向还站在那儿的白槿,谁料右腿上撕裂的剧痛让他绊了跟头,险险抱住了那白衣人的腰,两人刚摔在地上,后背就传来刺入血肉的钝痛。接着是五脏六腑的灼热和扭曲,疼痛蔓延全身。而后眼前一片模糊,好像隐约看见忽然生出的绿色与青白,还有成片成片晃来晃去的银色。
最后依旧是白色,那般让他熟悉而心痛的白。
所有他能想起的,只有七夕那夜,安心依在他怀里的那一抹白。
入冬。潇河谷白茫茫一片,河水还在晶莹地流淌,两岸望不尽的兰花在雪中绽放,青翠的竹在白雪下透出点点墨绿。这一片素静中,河流上的漆红实木长桥显得厚实温暖。
桥中央的木亭里坐着一位白衣女子,极静,像是早已融在了这谷里。
她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