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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散文精选32篇往事 冰心 父亲的朋友送给我们两缸莲花,一缸是红的,一缸是白的,都摆在院子里。 八年之久,我没有在院子里看莲花了——但故乡的园院里,却有许多;不但有并蒂的,还有三蒂的,四蒂的,都是红莲。 九年前的一个月夜,祖父和我在园里乘凉。祖父笑着和我说,“我们园里最初开三蒂莲的时候,正好我们大家庭中添了你们三个姊妹。大家都欢喜,说是应了花瑞。” 半夜里听见繁杂的雨声,早起是浓阴的天,我觉得有些烦闷。从窗内往外看时,那一朵白莲已经谢了,白瓣儿小船般散飘在水面。梗上只留个小小的莲蓬,和...

现代散文精选32篇
往事 冰心 父亲的朋友送给我们两缸莲花,一缸是红的,一缸是白的,都摆在院子里。 八年之久,我没有在院子里看莲花了——但故乡的园院里,却有许多;不但有并蒂的,还有三蒂的,四蒂的,都是红莲。 九年前的一个月夜,祖父和我在园里乘凉。祖父笑着和我说,“我们园里最初开三蒂莲的时候,正好我们大家庭中添了你们三个姊妹。大家都欢喜,说是应了花瑞。” 半夜里听见繁杂的雨声,早起是浓阴的天,我觉得有些烦闷。从窗内往外看时,那一朵白莲已经谢了,白瓣儿小船般散飘在水面。梗上只留个小小的莲蓬,和几根淡黄色的花须,那一朵红莲,昨夜还是菡萏的,今晨却开满了,亭亭地在绿叶中间立着。 仍是不适意!——徘徊了一会子,窗外雷声作了,大雨接着就来,愈下愈大。那朵红莲,被那繁密的雨点,打得左右欹斜。在无遮蔽的天空之下,我不敢下阶去,也无法可想。 对屋里母亲唤着,我连忙走过去,坐在母亲旁边——一回头忽然看见红莲旁边的一个大荷叶,慢慢的倾侧了来,正覆盖在红莲上面……我不宁的心绪散尽了! 雨势并不减退,红莲却不摇动了。雨点不住的打着,只能在那勇敢慈怜的荷叶上面,聚了些流转无力的水珠。 我心中深深的受了感动——母亲呵!你是荷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来了,除了你,谁是我在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               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一日。 笑 冰 心 雨声渐渐地住了,窗帘后隐隐的透进清光来。推开窗户一看,呀!凉云散了,树叶上的残滴,映着月儿,好似荧光千点,闪闪烁烁的动着。——真没想到苦雨孤灯之后,会有这么一幅清美的图画! 凭窗站了一会儿,微微的觉得凉意侵入,转过身来。忽然眼花缭乱,屋子里别的东西,都隐在光云里;一片幽辉,只浸着墙上画中的安琪儿。——这白衣的安琪儿,抱着花儿,扬着翅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笑容仿佛在那儿看见过似的,什么时候我曾┅┅”我不知不觉的便坐在窗台下想,——默默的想。 严闭的心幕,慢慢的拉开了,涌出五年前的一个印象。——一条很长的古道。驴脚下的泥,兀自滑滑的。田沟里的水,潺潺的流着。近村的绿树,都笼在湿烟里。弓儿似的新月,挂在树梢。一边走着,似乎道旁有一个孩子,抱着一堆灿白的东西。驴儿过去了,无意中回头一看。——他抱着花儿,赤着脚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笑容又仿佛是那儿看见过似的!”我仍是想——默默的想。 又现出一重心幕来,也慢慢的拉开了,涌出十年前的一个印象。——茅檐下的雨水,一滴一滴的落到衣上来。土阶边的水泡儿,泛来泛去的乱转。门前的麦陇和葡萄架子,都濯得新黄嫩绿的,非常鲜丽。——一会儿好不容易雨晴了,连忙走下坡儿去。迎头儿看见月儿从海面上来了。猛记得有件东西忘下了,站住了,回过头来。这茅屋里的老妇人——她倚着门儿,抱着花儿,向我微微的笑。 这同样微妙的神情,好似游丝一般,飘飘漾漾的合了拢来,绾在一起。 这时心下光明澄静,如登仙界,如归故乡。眼前浮现的三个笑容,一时融化在爱的调和里,看不分明了。 (原载1921年1月10日《小说月报》第12卷第1期, 收入《冰心散文集》,北新书局1932年版) 往事 冰心 今夜林中月下的青山,无可比拟!仿佛万一,只能说是似娟娟的静女,虽是照人的明艳,却不飞扬妖冶;是低眉垂袖,璎珞矜严。 流动的光辉之中,一切都失了正色:松林是一片浓黑的,天空是莹白的,无边的雪地,竟是浅蓝色的了。这三色衬成的宇宙,充满了凝静,超逸与庄严;中间流溢着满空幽哀的神意,一切言词文字都丧失了,几乎不容凝视,不容把握! 今夜的林中,决不宜于将军夜猎——那从骑杂沓,传叫风生,会踏毁了这平整匀纤的雪地;朵朵的火燎,和生寒的铁甲,会缭乱了静冷的月光。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燃枝野餐——火光中的喧哗欢笑,杯盘狼藉,会惊起树上隐栖的禽鸟;踏月归去,数里相和的歌声,会叫破了这如怨如慕的诗的世界。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爱友话别,叮咛细语——凄意已足,语音已微;而抑郁缠绵,作茧自缚的情绪,总是太“人间的”了,对不上这晶莹的雪月,空阔的山林。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高士徘徊,美人掩映——纵使林中月下,有佳句可寻,有佳音可赏,而一片光雾凄迷之中,只容意念回旋,不容人物点缀。 我倚枕百般回肠凝想,忽然一念回转,黯然神伤…… 今夜的青山只宜于这些女孩子,这些病中倚枕看月的女孩子! 假如我能飞身月中下视,依山上下曲折的长廊,雪色侵围阑外,月光浸着雪净的衾裯,逼着玲珑的眉宇。这一带长廊之中:万籁俱绝,万缘俱断,有如水的客愁,有如丝的乡梦,有幽感,有彻悟,有祈祷,有忏悔,有万千种话…… 山中的千百日,山光松影重叠到千百回,世事从头减去,感悟逐渐侵来,已滤就了水晶般清澈的襟怀。这时纵是顽石的钝根,也要思量万事,何况这些思深善怀的女子? 往者如观流水——月下的乡魂旅思,或在罗马故宫,颓垣废柱之旁;或在万里长城,缺堞断阶之上;或在约旦河边,或在麦加城里;或超渡莱因河,或飞越落玑山;有多少魂销目断,是耶非耶?只她知道! 来者如仰高山,——久久的徘徊在困弱道途之上,也许明日,也许今年,就揭卸病的细网,轻轻的试叩死的铁门! 天国泥犁,任她幻拟:是泛入七宝莲池?是参谒白玉帝座?是欢悦?是惊怯?有天上的重逢,有人间的留恋,有未成而可成的事功,有将实而仍虚的愿望;岂但为我?牵及众生,大哉生命! 这一切,融合着无限之生一刹那顷,此时此地的,宇宙中流动的光辉,是幽忧,是彻悟,都已宛宛氤氲,超凡入圣—— 万能的上帝,我诚何福?我又何辜?……             一九二四年二月三十日夜,沙穰。 寂 寞 梁实秋 寂寞是一种清福。我在小小的书斋里,焚起一炉香,袅袅的一缕烟线笔直地上升,一直戳到顶棚,好像屋里的空气是绝对的静止,我的呼吸都没有搅动出一点波澜似的。我独自暗暗地望着那条烟线发怔。屋外庭院中的紫丁香还带着不少嫣红焦黄的叶子,枯叶乱枝的声响可以很清晰地听到,先是一小声清脆的折断声,然后是撞击着枝干的磕碰声,最后是落到空阶上的拍打声。这时节,我感到了寂寞。在这寂寞中我意识到了我自己的存在--片刻的孤立的存在。这种境界并不太易得,与环境有关,更与心境有关。寂寞不一定要到深山大泽里去寻求,只要内心清净,随便在市廛里,陋巷里,都可以感觉到一种空灵悠逸的境界,所谓“心远地自偏”是也。在这种境界中,我们可以在想象中翱翔,跳出尘世的渣滓,与古人同游。所以我说,寂寞是一种清福。 在礼拜堂里我也有过同样的经验。在伟大庄严的教堂里,从彩色玻璃窗透进一股不很明亮的光线,沉重的琴声好像是把人的心都洗淘了一番似的,我感到了我自己的渺小。这渺小的感觉便是我意识到我自己存在的明证。因为平常连这一点点渺小之感都不会有的! 我的朋友肖丽先生卜居在广济寺里,据他告诉我,在最近一个夜晚,月光皎洁,天空如洗,他独自踱出僧房,立在大雄宝殿的石阶上,翘首四望,月色是那样的晶明,蓊郁的树是那样的静止,寺院是那样的肃穆,他忽然顿有所悟,悟到永恒,悟到自我的渺小,悟到四大皆空的境界。我相信一个人常有这样的经验,他的胸襟自然豁达寥廓。 但是寂寞的清福是不容易长久享受的。它只是一瞬间的存在。世界有太多的东西不时的提醒我们,提醒我们一件煞风景的事实:我们的两只脚是踏在地上的呀!一只苍蝇撞在玻璃窗上挣扎不出去,一声“老爷太太可怜可怜我这个瞎子吧”,都可以使我们从寂寞中间一头栽出去,栽到苦恼烦躁的漩涡里去。至于“催租吏”一类的东西打上门来,或是“石壕吏”之类的东西半夜捉人,其足以使人败兴生气,就更不待言了。这还是外界的感触,如果自己的内心先六根不净,随时都意马心猿,则虽处在最寂寞的境地里,他也是慌成一片,忙成一团,六神无主,暴跳如雷,他永远不得享受寂寞的清福。 如此说来,所谓寂寞不即是一种唯心论,一种逃避现实的现象吗?也可以说是。一个高韬隐遁的人,在从前的社会里还可以存在,而且还颇受人敬重,在现在的社会里是绝对的不可能。现在似乎只有两种类型的人了,一是在现实的泥溷中打转的人,一是偶然也从泥溷中昂起头来喘口气的人。寂寞便是供人喘息的几口新空气。喘几口气之后还得耐心地低头钻进泥溷里去。所以我对于能够昂首物外的举动并不愿再多苛责。逃避现实,如果现实真能逃避,吾寤寐以求之!   有过静坐经验的人该知道,最初努力把握着自己的心,叫它什么也不想,那是多么困难的事!那是强迫自己入于寂寞的手段,所谓参禅入定完全属于此类。我所赞美的寂寞,稍异于此。我所谓的寂寞,是随缘偶得,无需强求,一刹间的妙悟也不嫌短,失掉了也不必怅惘。但是我有一刻寂寞,我要好好地享受它。 鸟 梁实秋 我爱鸟。   从前我常见提笼架鸟的人,清早在街上蹓跶(现在这样有闲的人少了)。我感觉兴味的不是那人的悠闲,却是那鸟的苦闷。胳膊上架着的鹰,有时头上蒙着一块皮子,羽翮不整的蜷伏着不动,哪里有半点瞵视昂藏的神气?笼子里的鸟更不用说,常年的关在栅栏里,饮啄倒是方便,冬天还有遮风的棉罩,十分的“优待”,但是如果想要“抟扶摇而直上”,便要撞头碰壁。鸟到了这种地步,我想它的苦闷,大概是仅次于贴在胶纸上的苍蝇,它的快乐,大概是仅优于在标本室里住着罢?   我开始欣赏鸟,是在四川。黎明时,窗外是一片鸟啭,不是吱吱喳喳的麻雀,不是呱呱噪啼的乌鸦,那一片声音是清脆的,是嘹亮的,有的一声长叫,包括着六七个音阶,有的只是一个声音,圆润而不觉其单调,有时是独奏,有时是合唱,简直是一派和谐的交响乐,不知有多少个春天的早晨,这样的鸟声把我从梦境唤起。等到旭日高升,市声鼎沸,鸟就沉默了,不知到哪里去了。一直等到夜晚,才又听到杜鹃叫,由远叫到近,由近叫到远,一声急似一声,竟是凄绝的哀乐。客夜闻此,说不出的酸楚!   在白昼,听不到鸟鸣,但是看得见鸟的形体。世界上的生物,没有比鸟更俊俏的。多少样不知名的小鸟,在枝头跳跃,有的曳着长长的尾巴,有的翘着尖尖的长喙,有的是胸襟上带着一块照眼的颜色,有的是飞起来的时候才闪露一下斑烂的花彩。几乎没有例外的,鸟的身躯都是玲珑饱满的,细瘦而不干瘪,丰腴而不臃肿,真是减一分则太瘦,增一分则太肥那样的秾纤合度,跳荡得那样轻灵,脚上像是有弹簧。看它高踞枝头,临风顾盼——好锐利的喜悦刺上我的心头。不知是什么东西惊动它了,它倏的振翅飞去,它不回顾,它不悲哀,它像虹似的一下就消逝了,它留下的是无限的迷惘。有时候稻田里伫立着一只白鹭,拳着一条脚,缩着颈子,有时候“一行白鹭上青天”,背后还衬着黛青的山色和釉绿的梯田。就是抓小鸡的鸢鹰,啾啾的叫着,在天空盘旋,也有令人喜悦的一种雄姿。   我爱鸟的声音鸟的形体,这爱好是很单纯的,我对鸟并不存任何幻想。有人初闻杜鹃,兴奋的一夜不能睡,一时想到“杜宇”“望帝”,一时又想到啼血,想到客愁,觉得有无限诗意。我曾告诉他事实上全不是这样的。杜鹃原是很健壮的一种鸟,比一般的鸟魁梧得多,扁嘴大口,并不特别美,而且自己不知构巢,依仗体壮力大,硬把卵下在别个的巢里,如果巢里已有了够多的卵,便不客气的给挤落下去,孵育的责任由别个代负了,孵出来之后,羽毛渐丰,就可把巢据为己有。那人听了我的话之后,对于这豪横无情的鸟,再也不能幻出什么诗意出来了。我想济慈的“夜莺”,雪莱的“云雀”,还不都是诗人自我的幻想。与鸟何干?   鸟并不永久的给人喜悦,有时也给人悲苦。诗人哈代在一首诗里说,他在圣诞的前夕,炉里燃着熊熊的火,满室生春,桌上摆着丰盛的筵席,准备着过一个普天同庆的夜晚,蓦然看见在窗外一片美丽的雪景当中,有一只小鸟蹐局缩缩的在寒枝的梢头踞立,正在啄食一颗残余的僵冻的果儿,禁不住那料峭的寒风,栽倒地上死了,滚成一个雪团!诗人感喟曰:“鸟!你连这一个快乐的夜晚都不给我!”我也有过一次类似经验,在东北的一间双重玻璃窗的屋里,忽然看见枝头有一只麻雀,战栗的跳动抖擞着,在啄食一块干枯的叶子。但是我发现那麻雀的羽毛特别的长,而且是蓬松戟张着的;像是披着一件蓑衣,立刻使人联想到那垃圾堆上的大群褴褛而臃肿的人,那形容是一模一样的。那孤苦伶仃的麻雀,也就不暇令人哀了。 自从离开四川以后,不再容易看见那样多类型的鸟的跳荡,也不再容易听到那样悦耳的鸟鸣。只是清早遇到烟突冒烟的时候,一群麻雀挤在檐下的烟突旁边取暖,隔着窗纸有时还能看见伏在窗棂上的雀儿的映影。喜鹊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带哨子的鸽子也很少看见在天空打旋。黄昏时偶尔还听见寒鸦在古木上鼓噪,入夜也还能听见那像哭又像笑的鸱枭的怪叫。再令人触目的就是那些偶然一见的囚在笼里的小鸟儿了,但是我不忍看。 脸与法治 林语堂 中国人的脸,不但可以洗,可以刮,并且可以丢,可以赏,可以争,可以留,有时好像争脸是人生的第一要义,甚至倾家荡产而为之,也不为过。在好的方面讲,这就是中国人之平等主义,无论何人总须替对方留一点脸面,莫为已甚。这虽然有几分知道天道还好,带点聪明的用意,到底是一种和平忠厚的精神。在不好的方面,就是脸太不平等,或有或无,有脸者固然快乐荣耀,可以超脱法律,特蒙优待。而无脸者则未免要处处感觉政府之威信与法律之尊严。所以据我们观察,中国若要真正平等法治,不如大家丢脸。脸一丢,法治自会实现,中国自会富强。譬如坐汽车,按照市章,常人只许开到三十五哩速度,部长贵人便须开到五十六十哩,才算有脸。万一轧死人,巡警走上来,贵人腰包掏出一张名片,优游而去,这时的脸便更涨大。倘若巡警不识好歹,硬不放走,贵人开口一骂,“不识你的老子”,喝叫车夫开行,于是脸更涨大。若有真傻的巡警,动手把车夫扣留,贵人愤愤回去,电话一打警察局长,半小时内车夫即刻放回,巡警即刻免职,局长亲来诣府道歉,这时贵人的脸,真大的不可形容了。 不过我有时觉得与有脸的人同车同舟同飞艇,颇有危险,不如与无脸的人同车同舟方便。比如前年就有丘八的脸太大,不听船中买办吩咐,一定要享在满载琉磺之厢房抽烟之荣耀。买办怕丘八问他识得不识得“你的老子”,便就屈服,将脸赏给丘八。后来结果,这只长江轮船便付之一炬。丘八固然保全其脸面,却不能保全其焦烂之尸身。又如某年上海市长坐飞机,也是脸面太大,硬要载运磅量过重之行李。机师“碍”于市长之“脸面”也赏给他。由是飞机开行,不大肯平稳而上。市长又要给送行的人看看他的大脸,叫飞机在空中旋转几周,再行进京。不幸飞机一歪一斜,一颠一颠,碰着船桅而跌下。听说市长结果保全一副脸,却失了一条腿。我想凡我国以为脸面足为乘飞机行李过重的抵保的同胞,都应该断腿失足而认为上天特别赏脸的侥幸。 其实与有脸的贵人同国,也一样如与他们同车同舟的危险,时觉有倾覆或沉没之虞。我国人得脸的方法很多。在不许吐痰之车上吐痰,在“勿走草地”之草地走走,用海军军舰运鸦片。被禁烟局长请大烟,都有相当的荣耀。但是这种到底不是有益社会的东西,简直可以不要。我国平民本来就没有什么脸可讲,还是请贵人自动丢丢罢,以促法治之实现,而跻国家于太平。 生活 [阿富汗]乌尔法特 同是一条溪水中的水,有人用金樽来喝,有人用泥制的陶碗来喝,没有金樽和陶碗的人,就只好用手捧着喝。 水,本来没有任何的差别。差别的仅仅是“容器”,然而君王与乞丐的差别就在于这盛水的“容器”上面。“容器”不同,君王与乞丐对水的品味也不同。 从沙漠中走出来的旅行者,是最晓得水的滋味的人。 在烈日下挥汗如雨的锄禾者,是最晓得水的宝贵的人。 山上下来的牧羊人,趴在河边一顿痛饮,他成了世界上最了解水的甜美的人。可是另一种人,仅管他仰在绿阴下的躺椅上,身边放着精美的茶壶,手里捏着别致的茶杯,茶水品得悠闲,却怎么都品不出水的甘美来。 为什么?因为他不曾有过旅行者的疲渴交加,不曾有过锄禾者的大汗淋漓,也不曾有过放羊者的口干舌燥。 无论什么人,只要他没有尝过饥与渴的滋味,他就永远也享受不到饭与水的甜美。同样,不管什么人,如果他不曾饱尝过生活的艰辛与汗水,那么他将永远不会知晓心灵的幸福与欣悦。 梧桐树 丰子恺 寓楼的窗前有好几株梧桐树。这些都是邻家院子里的东西,但在形式上是我所有的。因为它们和我隔着适当的距离,好像是专门种给我看的。它们的主人,对于它们的局部状态也许比我看得清楚;但是对于它们的全体容貌呢,因为这必须隔着相当的距离方才看见。唐人诗云“山远始为容”。我以为树亦如此。自初夏至今,这几株梧桐在我面前浓妆淡抹,显出了种种的容貌。 当春尽夏初,我眼看见新桐初乳的光景。那些嫩黄的小叶子一簇簇地顶在秃枝头上,好像一堂树灯,又好像小学生的剪贴图案,布置均匀而带幼稚气。植物的生叶,也有种种技巧。有的新陈代谢,瞒过了人的眼睛而在暗中偷换青黄。有的微乎其微,渐乎其渐,使人不觉察其由秃枝变成绿叶。只有梧桐树的生叶,技巧最为拙劣,但态度最为坦白。它们的枝头疏而粗,它们的叶子平而大。叶子一生,全树显然变容。 在夏天,我又眼看见绿叶成阴的光景。那些团扇大的叶片。长得密密层层。望去不留一线空隙,好像一个大绿幛,又好像图案画中的一座青山,在我所常见的庭院植物中,叶子之大,除了芭蕉以外,恐怕无过于梧桐了。芭蕉叶形状虽大,数目不多,那丁香结要过好几天才展开一张叶子来,全树的叶子寥寥可数。梧桐叶虽不及它大,可是数目每多。那猪耳朵一般的东西,重重叠叠地挂着,一直从低枝上挂到树顶。窗前摆了几枝梧桐,我觉得绿意实在太多了。古人说“芭蕉分绿上窗纱”,眼光未免太低,只是阶前窗下的所见而已。若登楼眺望,芭蕉便落在眼底,应见“梧桐分绿上窗纱”了。 一个月以来,我又眼看见梧桐叶落的光景。样子真凄惨呢!最初绿色黑暗起来,变成墨绿;后来又由墨绿转成焦黄;北风一起,它们大惊小怪地闹将起来,大大的黄叶子便开始辞枝——起初突然地落脱一两张来,后来成群地飞下一大批来,好像谁从高楼上丢下来的东西,枝头渐渐地虚空了,露出树后面的房屋来,终于只剩下几根枝头,回复了春初的面目。这几天它们空手站在我的窗前,好像曾经娶妻生子而家破人亡的光棍,样子怪可怜的!我想起了古人的诗:“高高山头树,风吹叶落去。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现在倘要搜集它们的一切落叶来,使它们一齐变绿,重还故枝,回复夏日的光景,即使仗了世间一切支配者的势力,尽了世间一切机械的效能,也是不可能的事了。回黄转绿世间多,但象征悲哀的莫如落叶,尤其是梧桐的落叶。落花也曾令人悲哀。但花的寿命短促,犹如婴儿初生即死,我们虽也怜惜他,但因对他关系未久,回忆不多,因之悲哀也不深。叶的寿命比花长得多,尤其是梧桐叶,自初生至落尽,占有大半年之久,况且这般繁茂,这般盛大!眼前高厚浓重的几堆大绿,一朝化为乌有!“无常”的象征,莫大于此了! 但它们的主人,恐怕没有感到这种悲哀。因为他们虽然种植了它们,所有了它们,但都没有看见上述的种种光景。他们只是坐在窗下瞧瞧它们的根干,站在阶前仰望它们的枝叶,为它们扫扫落叶而己,何从看它们的容貌呢?何从感到它们的象征呢?可知自然是不能被占有的。可知艺术也是不能被占有的。 故乡的桂花雨 琦 君 中秋节前后,就是故乡的桂花季节。一提到桂花,那股子香味就仿佛闻到了。 桂花有两种,月月开的称木樨,花朵较细小,呈淡黄色,台湾好像也有,我曾在走过人家围墙外时闻到这股香味,一闻到就会引起乡愁。另一种称金桂,只有秋天才开,花朵较大,呈金黄色。我家的大宅院中,前后两大片广场,沿着围墙种的全是金桂。唯有正屋大厅的庭院中,种着两株木杵、两株绣球。还有父亲书房的廊檐下,是几盆茶花与木樨相间。 小时侯,无论什么花,我都不懂得欣赏。尽管父亲指指点点地告诉我,这是凌霄花、这是叮咚花、这是木碧花……我除了记些名称外,最喜欢的还是桂花。桂花树不像梅花那么有姿态,笨笨拙拙的,不开花时,只是满树茂密的叶子,开花季节也得仔细地从绿叶丛里找细花,不与繁花斗艳。可是桂花的香气味,真是迷人。迷人的原因,是它不但可以闻,还可以吃。“吃花”在诗人看来是多么俗气。但我宁可俗,就是爱桂花。 桂花,真叫我魂牵梦萦。 故乡是近海县分,八月正是台风季节。母亲称之为“风水忌”。桂花一开放,母亲就开始担心了。“可别做风水啊?”她担心的第一是将收成的稻谷,第二就是将收成的桂花。桂花也像桃梅李果,也有收成呢。母亲每天都要在前后院子走一遭,嘴里念着:“只要不做风水,我可以收几大箩。送一斗给胡宅老爷爷,一斗给毛宅二婶婆,他们两家糕饼做得多。”原来桂花是糕饼的香料。桂花开得最茂盛时,不说香闻十里,至少前后左右十几家邻居,没有不浸在桂花香里的。桂花成熟时,就应当“摇”,摇下来的桂花,朵朵完整、新鲜,如任它开过谢落在泥土里,尤其是被风吹落,那就湿落落的,香味差太多了。“摇桂花”对于我是件大事,所以老是盯着母亲问:“妈,怎么还不摇桂花嘛?”母亲说:“还早呢,没开足,摇不下来的。”可是母亲一看天空阴云密布,云脚长毛,就知道要“做风水”了,赶紧吩咐长工提前“摇桂花”,这下,我可乐了。帮着在桂花树下铺蔑簟,帮着抱住桂花树使劲地摇,桂花纷纷落下来,落得我们满头满身,我就喊:“啊!真像下雨,好香的雨啊!”母亲洗净双手,撮一撮桂花放在水晶盘中,送到佛堂供佛,父亲点上檀香,炉烟袅袅,两种香混合在一起,佛堂就像神仙世界。于是父亲诗兴发了,即时口占一绝:“细细香风淡淡烟,竞收桂子庆丰年。儿童解得摇花乐,花雨缤纷入梦甜。”诗虽不见得高明,但在我心目中,父亲确实是才高八斗,出口成诗呢。 桂花摇落之后,全家动员,拣去小枝小叶,铺开在簟子里,晒上好几天太阳,晒干了,放在铁罐子里,和在茶叶中泡茶,做桂花卤,过年时做糕饼。全年,整个村庄,都沉浸在桂花香中。  念中学时到了杭州,杭州有一处名胜满觉垅,一座小小山坞,全是桂花,花开时那才是香闻十里。我们秋季远足,一定去满觉垅赏桂花。“赏花”是藉口,主要的是饱餐“桂花栗子羹”。因满觉垅除桂花以外,还有栗子。花季栗子正成熟,软软的新剥栗子,和着西湖白莲藕粉一起煮,面上撒几朵桂花,那股子雅淡清香是无论如何没有字眼形容的。即使不撒桂花也一样清香,因为栗子长在桂花丛中,本身就带有桂花香。 我们边走边摇,桂花飘落如雨,地上不见泥土,铺满桂花,踩在花上软绵绵的,心中有点不忍。这大概就是母亲说的“金沙铺地,西方极乐世界”吧。母亲一生辛劳,无怨无尤,就是因为她心中有一个金沙铺地、玻璃琉璃的西方极乐世界。 我回家时,总捧一大袋桂花回来给母亲,可是母亲常常说:“杭州的桂花再香,还是比不得家乡旧宅院子里的金桂。” 于是我也想起了在故乡童年时代的“摇花乐”,和那阵阵的桂花雨。 母 亲 琦君 每当我把一锅香喷喷的牛肉烧成了焦炭,或是一下子拉上房门,却将钥匙忘在里面时,我就一筹莫展,只恨自己的坏记性,总是把家事搞的一团糟。这时,就有一个极柔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春,别懊恼,谁都会有这种可笑的情形。别尽着埋怨自己。试试看,再来过。”   那就是慈爱的母亲,在和我轻轻地说话。母亲离开人间已经三十五年,可是只要我闭上眼睛想她,心里喊着她,她就会出现在我眼前,微微摇摆着身体,慢慢儿走动着。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总是这么慢慢儿摇摆着,走来走去,从早做到晚,不慌不忙。她好像总不生气,也没有埋怨过别人或自己。有一次,她为外公蒸枣泥糕,和多了水,蒸成一团浆糊,她笑瞇眼着说:“不要紧,再来过。”外公却说:“我没有牙,枣泥糊不是更好吗?”他老人家一边吃,一边夸不绝口。我想母亲的好性情一定是外公夸出来的。因此,我在懊丧时,只要一想到母亲说的“不要紧,再来过”,我就重整旗鼓,兴高采烈起来了。 在静悄悄的清晨或午后,一个人坐在屋子里,什么事都不做,只是“一往情深”地思念着母亲,内心充满安慰和感谢。对我来说,真是人生莫大的快乐,我常在心里轻声地说:“妈妈,如果您现在还在世的话,我们将是最知心的朋友啊!” 母亲是位简朴的农村妇女,她并没有读过多少诗书。可是由于外公外婆的教导,和她善良的本性,她那旧时代女性的美德,真可作全村妇女的模范。我幼年随母亲住在简朴的乡间,对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村生活,至今记忆犹新。 那时的乡间,没有电台、电视报时报气候。母亲每天清晨,东方一露曙光就起床。推开窗子,探头望天色,嘴里便念念有词:“天上云黄,大水满池塘。靠晚云黄,没水煎糖。”她就会预知今天是个什么天气。如果忘了是什么节候,她就会在床头小抽屉中取出一本旧兮兮的黄历,瞇着近视眼边看边念:“正月立春雨水,二月惊蛰春分,三月清明谷雨……。”我就抢着念下去,母亲说:“别念那么多,还没到那节候呢。” 母亲用熟练的手法,把一条乌油油的辫子,在脑后盘成一个翘翘的螺丝髻,就匆匆进厨房给长工们做早饭。我总要在热被窝里再赖一阵才起来,到厨房里,看母亲掀开锅盖,盛第一碗热腾腾的饭在灶神前供一会儿,就端到饭桌上给我吃。饭盛得好满,桌上四四方方地排着九样菜,给长工吃的,天天如此。母亲说:“要饱早上饱,要好祖上好。”她一定也要我吃一大碗饭。我慢吞吞地吃着,抬头看墙壁上被烟熏黄了的古老自鸣钟,钟摆有气无力地摆动着,灰扑扑的钟面上,指针突然会掉下一大截,我就喊:“钟跑快了。”母亲从来也不看那口钟的,晴天时,她看太阳晒到台阶儿的第几档就知道是什么时辰了。雨天呢,她就听鸡叫。鸡常常是咚咚咚地绕在她脚边散步,她把桌上的饭粒掸在手心里,放到地上给鸡啄,母亲说饭就是珍珠宝贝,所以不许我在碗里剩饭。老师也教过我“须知盘中飧,粒粒皆辛苦”的诗,我也知道吃白米饭的不容易。 做完饭,喂完猪,母亲就会打一木盆热水,把一双粗糙的手在里面泡一阵,然后用围裙擦干,手上的裂缝像一张张红红的小口,母亲抹上鸡油(那就是她最好的冷霜了),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看看自己的手,因为这双手为她做了那么多事。我曾说:“妈妈,阿荣伯说您从前的手好细好白,是一双有福气的玉手。”母亲叹息似地说:“什么叫有福气呢?庄稼人就靠勤俭。靠一双玉手又有什么用?”我又说:“妈妈,婶婶说你的手没有从前细了,裂口会把绣花丝线勾得毛毛的,绣出来的梅花喜鹊,麒麟送子,都没有从前漂亮了。”母亲不服气地说:“那里?上回给你爸爸寄到北平去的那双绣龙凤的拖鞋面,不是一样的又光亮又新鲜吗?你爸爸来信不是说很喜欢吗?” 母亲在忙完一天的工作之后,总是坐在我身边,就着一盏菜油灯做活,织带子啦,纳鞋底啦,缝缝补补啦。亮闪的针在她手指缝中间跳跃着。我不由停下功课,看着她左手无名指上的赤金戒指,由于天天浸水洗刷,倒是晶亮的。那是父亲给母亲的订婚礼物,她天天戴在手上,外婆留给她的镶珍珠、宝石的戒指,都舍不得戴。于是我又想起母亲的朱红首饰箱来,索性捧出来一样样翻弄。里面有父亲从外国带回送她的一只金表,指针一年到头停在老地方,母亲不让我转发条,怕转坏了。每年正月初一,去庙里烧香,母亲才转了发条戴上,平常就放在盒子里睡觉,我说发条不转会长锈的,母亲说:“这是你爸爸买给我最好的德国表,不会长锈的。”我又说:“表不用,有什么意思。”母亲说:“用旧了可惜,我心里有个表。”真的,母亲心里有个表,做事从不会错过时间。除了手表和宝石戒指外,就是哥哥和我两条刻着“长命富贵”的金锁片。我取出来通通挂在脖子上。母亲停下针线,凝视着金锁片说:“怎么就没让你哥哥戴着去北平呢?”我就知道她又在想念在北平的哥哥了,连忙收回盒子里。 母亲对父亲真个是千依百顺,这不仅是由于她婉顺的天性,也因为她敬爱父亲,父亲是她心目中的奇男子。他跟别的男孩子不一样,说话文雅,对人和气,又孝顺父母。满腹的文章,更无与伦比。后来父亲求得功名,做了大官,公公婆婆都夸母亲命里有帮夫运,格外疼这个孝顺的儿媳妇了。 仅管母亲有帮夫运,使父亲在仕途上一帆风顺,她却一直自甘淡泊地住在乡间,为父亲料理田地、果园。她年年把最大的杨梅、桃子、桔子等拣出来邮寄到杭州给父亲吃,只要父亲的信里说一句“水果都很甜,辛苦你了”,母亲就笑逐颜开,做事精神百倍。母亲常说“年少夫妻老来伴”,而她和父亲总是会少离多。但无论如何,在母亲心目中,父亲永远是他们新婚时穿宝蓝湖绉长衫的潇洒新郎。 我逐渐长大以后,也多少懂得母亲的心事,想尽量逗母亲快乐。但我毕竟是个任性的孩子,还是惹她生气的时候居多。母亲生气时,并不责备我,只会自己掉眼泪,我看她掉眼泪,心里抱歉,却又不肯认错。事实上,对我所犯的小小过错,母亲总是原谅的,而且给我改过以及再接再厉的机会。比如我不小心打破一个饭碗,她就会再给我一个饭碗去盛饭,严厉地说:“这回拿好,打破了别吃饭。”如果因贪玩忘了喂猪,她就要我多做一件事以示惩罚。但我如犯了大错,她就再也不会纵容。她的态度是严厉的,话是斩钉截铁的,责备完以后,丢下我一个人去哭,非得我哭够了自己出来,她是不会理我的。 母亲像一潭静止的水,表面上从看不出激动的时候,她的口中,从不出恶毒之言,旁人向她打听什么,她就说:“我不知道呀。”或是“我记性最坏,什么都忘了。”有人说长论短,或出口伤人,她就连连摇手说:“可别这么说,将来进了阴间,阎王会将你舌头拉出来,架上牛耕田的啊!”我笑她太迷信。她说:“别管有没有,一个人如不说好话,不做正当事,心里自会不平安,临终之时,就到不了西方极乐世界。”母亲的最后理想,就是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她在烦恼悲伤时,都是以此自慰。她是位虔诚的佛教徒,自幼跟外公学了不少经,《金刚经》、《弥陀经》,她都背得很熟,逢年过节不得不杀鸡猪,母亲就跪在佛堂里念大悲咒、往生咒。我看她一脸的庄严慈悲,就像一尊菩萨。还有每当她拿米和金钱帮助穷苦的邻居时,总是和颜悦色,喜溢眉梢。后门口小贩一声吆喝,母亲就去买鱼肉,从不讨价还价,外公摸着胡子得意地说:“你妈小时候,我教过她朱伯庐先生治家格言,她真的做到了。”我听了外公的话,也到大厅里看屏风上的治家格言。“与肩挑贸易,毋占便宜;见贫苦亲邻,须加温恤。”母亲真的样样做到了。 母亲并没认多少字、读多少书,她的学识和许多忠孝节义的故事,都是从花名宝卷、庙会时的野台戏,以及瞎子的鼓儿词里学来的。她和婶母们一边做事,一边讲着故事,讲得有头有尾,这也是她最快乐的时光了。她说话时慢条斯理,轻声轻气,对于字眼的声音十分注意。有时讲究到咬文嚼字的程度,听来却非常有趣。比如数目中的“二”字,她一定说“一对”,显得吉利。“四”字呢,一定说“两双”。因为“四”“死”同音,是非常非常忌讳的,尤其逢年过节或过生日的时候。数到“十一”,她就说:“出头啦!”因为十一是个单数。又比如“没有”,她一定说“不有”,因为“没”“殁”同音,是绝对不能说的。这都是她小时候外婆教她的。 冬天的夜晚,我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听母亲讲《宝卷》上“落难公子中状元,私定终身后花园”的故事。讲到男女相悦的爱情场面时,母亲双颊泛起红晕笑靥,彷佛是在叙述自己的恋爱故事呢。讲着讲着,她便会低低地唱起来,像吟诵一首古诗,声音十分悦耳。每一首词儿,我都耳熟能详,却是越听越想听。我至今牢牢记得她唱的《十八岁姑娘》: 十八岁姑娘学抽烟,银打的烟盒儿金镶边。不好的烟丝她不要抽,抽的桔梗兰花烟。姑娘河边洗丝帕,丝帕漂水水生花。“撑船的哥儿帮我挑一把,今晚到小妹家里喝香茶。”“我怎知姑娘住那里?”“朱红的门儿矮墙里,上有琉璃瓦,下有碧纱窗,小院角落里有株牡丹花。”“姑娘呀!我粗糠那配高梁米,粗布那配细绸绫。”“阿哥阿哥休这样讲,十个手指头伸出来有长短,山林树木有高低。” 现在看看这段词儿,当年农村里少男少女的恋爱,不也非常热情奔放吗? 月亮好的夜晚,母亲就为我唱《月光经》,她放下手中的活儿,双手合掌,一脸的肃穆神情,《月光经》的词儿是这样的: 太阴菩萨上东来,天堂地狱九层开。十万八千诸菩萨,诸位菩萨两边排。脚踏芙蓉地,莲花遍地开。头顶七层宝塔,月光娑婆世界。一来报答天和地,二来报答父母恩,三来报答阎罗天子地狱门。弟子诚心念一遍,永世不入地狱门。临终之时生净土,七祖九族尽超生。 母亲闭目凝神,念完一遍,俯身拜一拜。那分虔诚的尊敬,充分表现了母亲坚定的宗教信仰。其它还有《干菜经》、《灶神经》,每一首经的音调,都给人一种沉静稳定的力量。每一首的词儿,也都令人回味无穷。例如《灶神经》中最精彩的句子:“不论荤素口,万里去修行。八月初三卯时辰,手做生活口念经,一天念得三四卷,胜过家中积金银。黄金白银带不去,只带灶神一卷经。”细细咀嚼,使你安心知足。这也许就是母亲一生安贫守拙、淡泊自甘的主要原因吧! 母亲最后还是以一首《孩儿经》催我入梦: 孩儿孩儿经,亲生孩儿有套经,抱在怀中亲又亲。轻轻手儿放上床,轻轻脚儿下踏凳,轻轻手儿关房门。门外何人高声喊,摇摇手请莫高声。只怕孩儿受惊哭,只愁孩儿睡不沉。孩儿带到一周岁,衣衫件件破前襟。孩儿养到七八岁,请来老师教诗文。孩儿长到十七八,拜托媒人来说亲。娶了亲,结了婚,亲爹亲娘是路人。有话轻轻讲,莫让堂上爹娘得知音。爹娘吃素凭你面,没块豆腐到如今。娇妻怀胎未满三个月,买来桔饼又人参。爹娘你买块青丝帕,声声口口回无银。娇妻要买红丝帕,打开银包千两银。 《孩儿经》是我从襁褓之时听起,渐渐长大以后,听一回有一回的深切感受。父亲去世以后,我拜别母亲,去上学读书。孤孤单单住在学校宿舍里,无论是月白风清,或雨暗灯昏的夜晚,我总是拥着被子,一遍又一遍的念着《孩儿经》。感念亲情似海,不知何以为报,常常是眼泪湿透了半个枕头。 我虽远离母亲,求学他乡,而多年的忧患,使母女的心靠得更近。我也已成人懂事。想起母亲一生辛劳,从没享过一天清福,哥哥的突然去世,父亲的冷淡与久客不归,尤给与母亲锥心的痛楚,她发过心气痛,喀过血,却坚忍地支持过来。我常常想,究竟是什么力量使母亲挣扎着活下去的呢?是外公的劝慰吗?是她对菩萨虔诚的信赖吗?还是为了我这个爱女呢?我夜深靠在枕上读书,常常思绪纷乱,披着母亲为我编织的毛衣,到小小的天井里散步。那时因战事交通阻隔,一封家书常常要一两个月才到达。母亲每封由叔叔代笔的信,都告诉我她身体很硬朗,叫我专心学业。 我毕业以后赶回家中,母亲竟已不在人间。那片广阔寂寞的桔园,就是她暂时安息之所。她身前那么照顾那片果园,她去后,桔子依旧长得硕大鲜红。采下桔子供母亲的时候,不禁思绪潮涌。我打开她的首饰箱,取出那只金手表,指针停在一个时间上,但不知母亲最后一次转发条是在那一天,那一个时辰。对母亲来说,时间本来就是静止的,在她心里那有什么春去秋来的时序之分呢?她全副心意都在丈夫和儿女身上,我相信父亲实在是深深地爱着母亲的,这就是她生活力量的泉源。 丑石 贾平凹 我常常遗憾我家门前的那块丑石呢:它黑黝黝地卧在那里,牛似的模样;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在这里的,谁也不去理会它。只是麦收时节,门前摊了麦子,奶奶总是要说:这块丑石,多碍地面哟,多时把它搬走吧。 于是,伯父家盖房,想以它垒山墙,但苦于它极不规则,没棱角儿,也没平面儿;用錾破开吧,又懒得花那么大气力,因为河滩并不甚远,随便去掮一块回来,哪一块也比它强。房盖起来,压铺台阶,伯父也没有看上它。有一年,来了一个石匠,为我家洗一台石磨,奶奶又说:用这块丑石吧,省得从远处搬动。石匠看了看,摇着头,嫌它石质太细,也不采用。 它不像汉白玉那样的细腻,可以凿下刻字雕花,也不像大青石那样的光滑,可以供来浣纱捶布;它静静地卧在那里,院边的槐荫没有庇覆它,花儿也不再在它身边生长。荒草便繁衍出来,枝蔓上下,慢慢地,竟锈上了绿苔、黑斑。我们这些做孩子的,也讨厌起它来,曾合伙要搬走它,但力气又不足;虽时时咒骂它,嫌弃它,也无可奈何,只好任它留在那里去了。 稍稍能安慰我们的,是在那石上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凹儿,雨天就盛满了水。常常雨过三天了,地上已经干燥,那石凹里水儿还有,鸡儿便去那里喝饮。每每到了十五的夜晚,我们盼着满月出来,就爬到其上,翘望天边;奶奶总是要骂的,害怕我们摔下来。果然那一次就摔了下来,磕破了我的膝盖呢。 人都骂它是丑石,它真是丑得不能再丑的丑石了。 终有一日,村子里来了一个天文学家。他在我家门前路过,突然发现了这块石头,眼光立即就拉直了。他再没有走去,就住了下来;以后又来了好些人,说这是一块陨石,从天上落下来已经有二三百年了,是一件了不起的东西。不久便来了车,小心翼翼地将它运走了。 这使我们都很惊奇!这又怪又丑的石头,原来是天上的呢!它补过天,在天上发过热,闪过光,我们的先祖或许仰望过它,它给了他们光明,向往,憧憬;而它落下来了,在污土里,荒草里,一躺就是几百年了?! 奶奶说:“真看不出!它那么不一般,却怎么连墙也垒不成,台阶也垒不成呢?” “它是太丑了”。天文学家说。 “真的,是太丑了”。 “可这正是它的美”天文学家说,“它是以丑为美的。” “以丑为美?” “是的,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正因为它不是一般的顽石,当然不能去做墙,做台阶,不能去雕刻,捶布。它不是做这些顽意儿的,所以常常就遭到一般世俗的讥讽。” 奶奶脸红了,我也脸红了。 我感到自己的可耻,也感到了丑石的伟大;我甚至怨恨它这么多年竟会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而我又立即深深地感到它那种不屈于误解、寂寞的生存的伟大。 落 叶 贾平凹 窗外,有一棵法桐,样子并不大的,春天的日子里,它长满了叶子。枝根的,绿得深,枝梢的绿得浅;虽然对列相间而生,一片和一片不相同,姿态也各有别。没有风的时候,显得很丰满,娇嫩而端庄的模样。一早一晚的斜风里,叶子就活动起来,天幕的衬托下,看得见那叶背上了了的绿的脉络,像无数的彩蝴蝶落在那里,翩翩起舞,又像一位少妇,丰姿绰约的,作一个妩媚媚的笑。 我常常坐在窗口看它,感到温柔与美好。我甚至十分忌妒那住在枝叶间的鸟夫妻,它们停在叶下欢唱,是它们给法桐带来的绿的欢乐呢,还是绿的欢乐使它们产生了歌声的清妙? 法桐的欢乐,一直要延长一个夏天。我总想那鼓满着憧憬的叶子,一定要长大如蒲扇的,但到了深秋,叶子并不再长,反要一片一片落去。法桐就削瘦起来,寒伧起来,变得赤裸裸的,惟有些嶙嶙的骨,而且亦都僵硬,不再柔软婀娜,用手一折,就一节一节地断了下来。 我觉得这很残酷,特意要去树下拣一片落叶,保留起来,以作往昔的回忆。想:可怜的法桐,是谁给了你生命,让你这般长在土地上?既然给了你这一身绿的欢乐,为什么偏偏又要一片片收去呢?! 来年的春上,法桐又长满了叶子,依然是浅绿的好,深绿的也好。我将历年收留的落叶拿出来,和这新叶比较,叶的轮廓是一样的。喔,叶子,你们认识吗?知道这一片是那一片的代替吗?或许就从一个叶柄眼里长出来,凋落的曾经那么悠悠地欢乐过,欢乐的也将要寂寂地凋落去。 然而,它们并不悲伤,欢乐时须尽欢乐;如此而已,法桐竟一年大出一年,长出了窗台,与屋檐齐平了! 我忽然醒悟了,觉得我往日的哀叹大可不必,而且是十分地幼稚呢。原来法桐的生长,不仅是绿的生命的运动,还是一道哲学的命题在验证:欢乐到来,欢乐又归去,这正是天地间欢乐的内容;世间万物,正是寻求着这个内容,而各自完成着它的存在。 我于是很敬仰起法桐来,祝福于它:它年年凋落旧叶,而以此渴望着来年的新生,它才没有停滞,没有老化,而目标在天地空间里长成材了。 1981年8月16日作于静虚村 木炭与沉香 林清玄 有一位年老的富翁,非常担心他从小娇惯的儿子的前途。虽然他有庞大的财产,却害怕遗留给儿子反而带来祸害。他想,与其留财产给孩子,还不如教他自己去奋斗。   他把儿子叫来,对儿子说了他如何白手起家,经过艰苦的拼搏才有今天。父亲的故事感动了这位从未出过远门的青年,激发了他奋斗的勇气,于是他立下誓愿:如果不找到宝物绝不返乡。   青年打造了一艘坚固的大船,在亲友的欢送中出海。他驾船渡过了险恶的风浪,经过无数的岛屿,最后在热带雨林中找到了一种树木。这种树木高达十余米,在一片雨林中只有一两株。砍下这种树木,经过一年时间让外皮朽烂,留下木心沉黑的部分,会散发出一种无比的香气。放在水中,它不像别的树木浮在水面,而会沉到水底去。青年心想:这真是无比的宝物呀!   青年把这浓香无比的树木运到市场出售,可是没有人来买,这使他非常烦恼。偏偏在与他相邻的摊位上有人在卖木炭,那小贩的木炭总是很快就卖光了。刚开始的时候青年还不为所动,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信心终于动摇了,他想:“既然木炭这么好卖,为什么我不把香树变成木炭来卖呢?”   第二天他果然把香木烧成木炭,挑到市场,一会儿就卖光了。青年非常高兴,得意地回家告诉他的老父。老父听了,忍不住落下泪来。   原来,青年烧成木炭的香木,正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树木“沉香”,只要切下一小块磨成粉屑,价值就会超过一车的木炭。   这是佛经里释迦牟尼说的一个故事,他告诉我们:许多人手里有“沉香”却不知道它的珍贵,反而羡慕别人手中的木炭,最后竟丢弃了自己的珍宝。   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和别人比较。和高人比较,使我们自卑;和下人比较,使我们骄傲。外来的比较是我们心灵动荡不能自在的来源,也使得大部分的人都迷失了自我,障蔽了自己心灵原有的氤氲馨香。 因此,佛说:一个人战胜一千个敌人一千次,远不如他战胜自己一次。 心田上的百合花开 林清玄 在一个偏僻遥远的山谷里,有一个高达数千尺的断崖。不知道什么时候,断崖边上长出了一株小小的百合。 百合刚刚诞生的时候,长得和杂草一模一样。但是,它心里知道自己并不是一株野草。它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内在的纯洁的念头:“我是一株百合,不是一株野草。惟一能证明我是百合的办法,就是开出美丽的花朵。”有了这个念头,百合努力地吸收水分和阳光,深深地扎根,直直地挺着胸膛。 终于,在一个春天的早晨,百合的顶部结出了第一个花苞。 百合的心里很高兴,附近的杂草却都不屑,它们在私底下嘲笑着百合:“这家伙明明是一株草,偏偏说自己是一株花,还真以为自己是一株花,我看他顶上结的不是花苞,而是头上长瘤了。” 公开的场合,它们讥笑百合:“你不要做梦了,即使你真的是会开花,在这荒郊野外,你的价值还不是跟我们一样?” 偶尔也有飞过的蜂蝶鸟雀,它们也会劝百合不用那么努力开花:“在这断崖边上,纵然开出世界上最美的花,也不会有人来欣赏呀!” 百合说:“我要开花,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有美丽的花;我要开花,是为了完成作为一株花的庄严生命;我要开花,是由于自己喜欢以花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不管有没有人欣赏,不管你们怎么看我,我都要开花!” 在野草和蜂蝶的鄙夷下,野百合努力地释放着内心的能量。有一天,它终于开花了,它那灵性的洁白和秀挺的风姿,成为断崖上最美丽的颜色。 这时候,野草与蜂蝶,再也不敢嘲笑它了。 百合花一朵朵地盛开着,它花上每天都有晶莹的水珠,野草们以为那是昨夜的露水,只有百合自己知道,那是极深沉的欢喜所结的泪滴。 年年春天,野百合努力地开花、结籽。它的种子随着风,落在山谷、草原和悬崖边上,到处都开满洁白的野百合。 几十年后,远在千百里外的人,从城市、从乡村,千里迢迢赶来欣赏百合花。许多孩童跪下来,闻嗅百合花的芬芳;许多情侣互相拥抱,许下了“百年好合”的誓言;无数的人看到这从未有过的美,感动得落泪,触动内心那纯洁温柔的一角。 那里,被人们称为“百合谷地”。 不管别人怎么欣赏,满山的百合都谨记着第一株百合的教导:“我们要全心全意默默地开花,以花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生命的化妆 林清玄 我认识一位化妆师。她是真正懂得化妆,而又以化妆闻名的。 对于这生活在与我完全不同领域的人,我增添了几分好奇,因为在我的印象里,化妆再有学问,也只是在皮相上用功,实在不是有智慧的人所应追求的。 因此,我忍不住问她:“你研究化妆这么多年,到底什么样的人才算会化妆?化妆的最高境界到底是什么?” 对于这样的问题,这位年华已逐渐老去的化妆师露出一个深深地微笑。她说:“化妆的最高境界可以用两个字形容,就是‘自然’,最高明的化妆术,是经过非常考究的化妆与主人的身份匹配,能自然表现那个人的个性与气质。次级的化妆是把人突显出来,让她醒目,引起众人的注意。拙劣的化妆是一站出来别人就发现她化了很浓的妆,而这层妆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缺点或年龄的。最坏的一种化妆,是化过妆以后扭曲了自己的个性,又失去了五官的谐调,例如小眼睛的人竟化了浓眉,大脸蛋的人竟化了白脸,阔嘴的人竟化了红唇……” 没想到,化妆的最高境界竟是无妆,竟是自然,这可使我刮目相看了。 化妆师看我听得出神,继续说:“这不就像你们写文章一样?拙劣的文章常常是词句的堆砌,扭曲了作者的个性。好一点的文章是光芒四射,吸引了人的视线,但别人知道你是在写文章。最好的文章,是作家自然的流露,不堆砌,读的时候不觉得是在读文章,而是在读一个生命。” 多么有智慧的人呀!可是,“到底做化妆的人只是在表皮上做功夫”我感叹地说。 “不对的,”化妆师说:“化妆只是最末的一个枝节,它能改变的事实很少。深一层的化妆是改变体质,让一个人改变生活方式、睡眠充足、注意运动与营养。这样她的皮肤改善、精神充足,比化妆有效得多。再深一层的化妆是改变气质,多读书、多欣赏艺术、多思考、对生活乐观、对生命有信心、心地善良、关怀别人、自爱而有尊严,这样的人就是不化妆也丑不到哪里去,脸上的化妆只是化妆最后的一件小事。我用三句简单的话来说明,三流的化妆是脸上的化妆,二流的化妆是精神的化妆,一流的化妆是生命的化妆。” 化妆师接着做了这样的结论:“你们写文章的人不也是化妆师吗?三流的文章是文字的化妆,二流的文章是精神的化妆,一流的文章是生命的化妆。这样,你懂化妆了吗?” 我为了这位女性化妆师的智慧而起立向她致敬,深为我最初对化妆师的观点感到惭愧。 告别了化妆师,回家的路上我走在夜黑的地表,有了这样深刻的体悟:这个世界一切的表相都不是独立自存的,一定有它深刻的内在意义,那么,改变表相最好的方法,不是在表相下功夫,一定要从内在里改革。 可惜,在表相上用功的人往往不明白这个道理。 对一朵花微笑 刘亮程 我一回头,身后的草全开花了。一大片。好像谁说了一个笑话,把一滩草惹笑了。 我正躺在山坡上想事情。是否我想的事情——一个人脑中的奇怪想法让草觉得好笑,在微风中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半掩芳唇,忍俊不禁。靠近我身边的两朵,一朵面朝我,张开薄薄的粉红花瓣,似有吟吟笑声入耳;另一朵则扭头掩面,仍不能遮住笑颜。我禁不住也笑了起来。先是微笑,继而哈哈大笑。 这是我第一次在荒野中,一个人笑出声来。 还有一次,我在麦地南边的一片绿草中睡了一觉。我太喜欢这片绿草了,墨绿墨绿,和周围的枯黄野地形成鲜明对比。 我想大概是一个月前,浇灌麦地的人没看好水,或许他把水放进麦田后睡觉去了。水漫过田埂,顺这条干沟漫漶而下。枯萎多年的荒草终于等来一次生机。那种绿,是积攒了多少年的,一如我目光中的饥渴。我虽不能像一头牛一样扑过去,猛吃一顿,但我可以在绿草中睡一觉。和我喜爱的东西一起睡,做一个梦,也是满足。 一个在枯黄田野上劳忙半世的人,终于等来草木青青的一年。一小片。草木会不会等到我出人头地的一天? 这些简单地长几片叶、伸几条枝、开几瓣小花的草木,从没长高长大、没有茂盛过的草木,每年每年,从我少有笑容的脸和无精打采的行走中,看到的是否全是不景气? 我活得太严肃,呆板的脸似乎对生存已经麻木,忘了对一朵花微笑,为一片新叶欢欣和激动。这不容易开一次的花朵,难得长出的一片叶子,在荒野中,我的微笑可能是对一个卑小生命的欢迎和鼓励。就像青青芳草让我看到一生中那些还未到来的美好前景。 以后我觉得,我成了荒野中的一个。真正进入一片荒野其实不容易,荒野旷敞着,这个巨大的门让你努力进入时不经意已经走出来,成为外面人。它的细部永远对你紧闭着。 走进一株草、一滴水、一粒小虫的路可能更远。弄懂一棵草,并不仅限于把草喂到嘴里嚼嚼,尝尝味道。挖一个坑,把自己栽进去,浇点水,直愣愣站上半天,感觉到可能只是腿酸脚麻和腰疼,并不能断定草木长在土里也是这般情景。人没有草木那样深的根,无法知道土深处的事情。人埋在自己的事情里,埋得暗无天日。人把一件件事情干完,干好,人就渐渐出来了。 我从草木身上得到的只是一些人的道理,并不是草木的道理。我自以为弄懂了它们,其实我弄懂了自己。我不懂它们。 今生今世的证据 刘亮程   我走的时候,我还不懂得怜惜曾经拥有的事物,我们随便把一堵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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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高中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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