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兴 遥寄母亲
人死以后，日子似乎过得特别快。一转眼，再有十天，妈就两周年了。
妈活着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梦过她；妈死了，倒常常梦见她。一段时间，我几乎夜夜与她梦里相见。只是她从不和我说话，只拿眼怔怔地看着我。
记得孔老夫子说过：信如哉，信神如神在。两年里，我总觉得妈并没有死，我想妈自己也应该觉得没有死。人常说人死如灯灭。灯虽灭了，可灯还在，划根火柴就可以点燃，只要灯里的油没有熬干。我觉得妈就是一盏永远不会熬干的灯，它的熄灭只是暂时的。就好像平时那样干活干累了，躺下来或坐在地上，闭上眼睛打一会儿盹，养一会儿神。不久，她会突然一个激灵儿从地上站起来，一边擦擦嘴角的口涎，一边唠唠叨叨：真是老不中用了，你说瞌睡咋恁多？说完匆忙干她手上永远干不完的活儿去了。
妈没有死，她怎么会死呢？她是回老家住去了。收秋种麦时节就要来了，她一直放心不下在老家种地、且两口全是残疾人的三哥。
妈离开老家，跟我生活了三四年。来之前,妈就得了老年痴呆症，只是不太严重。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两眼呆滞，满脸麻木。一天不吃饭也不觉得饥，不住嘴地吃也不知道饱。平时除了三哥两口来，她认识，其余人一概不知。
也许预知自己的大限已到，两年前的一天，妈突然天不亮就起床，洗脸，梳头，收拾自己的兜单。完了，坐在床沿上等鸡叫。
我问妈起这么早要去哪儿？她说要走娘家。妻笑了：“嘿哟！妈，您还没一百哩，还走娘家！？知道娘家在哪儿不？”
“娘家我咋会忘喽？大官庄的。”
“还有认识的娘家人吗？”
“咋没有啊，俺爹俺娘，都快六十了……”妈又糊涂了。
“那您咋去呀？”我说。
“您都各忙各的，我自己走着去，满共十来里路。”妈踌躇满志地说。
看妈去意已决，天亮我打电话给三哥，三哥两口匆匆赶来，接走了妈。不料，几天后，三哥打来电话说，妈已经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两天了，闭着眼睛光睡觉。我回老家待了几天，但妈始终没有醒来。
妈是爹的续弦，一辈子生了不少窝囊气。妈有三个“前边”子女，又养了我们弟兄三个，苦没少吃，累没少受。我是妈的小儿子，小时候脾气拗，总爱惹妈生气，为此没少挨妈的打。人口多，家里穷，等爹妈张罗完四个哥哥一个姐姐的婚事，我已二十四岁。妈对我很担心，也很失望，她认为我这辈子光棍是打定了。谁家姑娘肯嫁一个“成分”高，脸黑个子矮，干活儿不下力，只会死啃书本的傻瓜呢？
高考改革那年，妈答应我报了名。这倒不是妈有什么高瞻远瞩，她唯一知道的是，我万一考上学，像在我家吃派饭的驻队干部那样吃个商品粮，就再也不会打光棍了。她压根儿就没掂量我吃几个馍喝几碗汤，肚子里有多少墨水。
考前，我白天在生产队干活，晚上搭灯复习功课。妈就坐在右手套间的床上，不出声地一眼一眼看着我。看久了，就叫我一声，怕我睡着。然后说：书念多了记不住，出去遛遛冷风再念。又很久，妈又说：睡吧，有长夜没有长天。这学咱考上考，考不上还种地。俗言不俗：晒不死的葱，淹不死的鸭，饿不死的庄稼汉。
妈是一位普通农家妇女，缠得一双小脚儿，一个字不识，自然不懂得什么子女成才教育。每当我读到一些回忆自己小时候母亲怎样讲故事哼歌谣的文章，我都特别艳羡。在我从没有如此福分，被生活折磨得焦头烂额的妈，不顺心时，只会用棍棒和咒骂拿我们做儿女的撒气。妈认为打骂子女是她的专利，她牢记着“棍棒之下出孝子”的古训。但现在我却一点也不记恨妈，我甚至觉得被爹娘打骂是一种幸福。我还仿佛觉得，妈不打我不骂我才没几天，她就老了。人生真的很短暂。
妈还不糊涂时，家乡开始搞殡葬改革，人死了都要火化。妈有点想不通，但没说出口，怕给我添乱。后来听说国家干部家属要带头，妈就一再叮嘱我：她死后，要听国家的，叫咋着咋着。天塌砸大家，又不是咱一个。“反正是死了，烧就烧吧，横竖也不知道疼的。”妈黯然道。
两周年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乡下风俗是：办一、办三、不办二。但我还是准备好香烛花果供飨，还打电话在老家街上预订了两桌酒席，招待来给妈上坟的亲友。直到这时，我才真真切切感觉到，妈确是死了。我在这边，她在那边，阴阳两隔，今生今世永难相见。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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