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抹尽旧画图
从江南出走
有一张不知是谁的照片，很小时就见过。
照片中有一个年轻俊美的男子，像女孩子一样把两个胳膊抱起来，放在一张椅背上，这个年轻俊美男子的头就枕在胳膊上，他整个人坐在一张椅子上，身子微微转过来，头微微向上抬，两只眼睛不大，但很出神，他似乎在想一件遥远的事，又仿佛在做一个甜美的梦，也好像在构思一幅精美的图画，手里还拿着一支画笔。
后来知道这个男子叫徐悲鸿，照片是他十九岁那年拍的，想必肯定是徐悲鸿最喜欢的照片之一。二十岁，青春年少时的照片，谁都喜欢。这个风流倜傥的男人，一个人到了大上海闯荡，靠卖画为生，他在一个姓蒋的大户人家，认识了一位豆蔻初开的才女，他们私奔出走江南，东渡日本，随后又一路到欧洲，然而，浪迹天涯时相依为命，回国后却劳燕分飞，虽然两人心底都颇惋惜，但终无法挽回，蓦然回首，或许都有点惆怅。
徐悲鸿是从宜兴一个名叫丁蜀的江南小镇出走，而有一年，我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到他出走的那个小镇去教
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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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点零用钱。中午坐车要到下午才到，中间经过太湖，每次看到波光粼粼的太湖，总让人高兴。但一到丁蜀我就有点不高兴，那个镇子规模其实很大，像苏北的小县城，可到处都是烟囱，整个镇子是出奇的脏乱，马路上汽车经过，便尘土飞扬。
第一次上课，当地老师就送了一个紫砂笔筒给我，他似乎知道我有点喜欢书法，送给别人的是茶壶，而送给我的是紫砂笔筒。尽管做工粗糙，但我还一直珍藏着，不过，用了几年，还是被我弄丢了。其实紫砂陶也并没有让我太留念，我倒很怀念那一段上课时光。我问学生知不知道徐悲鸿，居然有好些人都不知道，又问他们知不知道吴冠中，就更没有人知道了，我本想用这两个人的例子来激励他们，见他们不知，便责备他们怎么连这两个出自宜兴的大画家也不知。可转念一想，为什么你要知道的就觉得别人应该知道呢？
仅仅是我喜欢这两个人的画才知道而已，我有时喜欢一个人，仅仅因为他的名字，或者他的故事，像徐悲鸿和吴冠中我都觉得他们的名字取得非常好，但好在何处，却又说不上来。
当然，我确实很喜欢这两个人的绘画。尽管他们的风格完全不同。当然我不是学绘画的，并不能真正领悟其中的好坏，完全凭借个人趣味，去体会和鉴赏他们的绘画，我觉得徐悲鸿的艺术在写实中，透露出了浪漫精神，无论是《箫声》中的少女，还是《田横五百士》都给人一种悲剧性的浪漫，而吴冠中的画很奇特，有时完全只有两种色调，有时却又五颜六色，伟大的画家并不在单纯和复杂之间犹豫，无论是用简笔，还是用繁笔，他都能勾勒出常人所无法描绘的世界。
每次走在被工厂污染的街道上时，我就会想那个两个胳膊环抱，头枕在胳膊上，眼睛明亮，充满幻想的年轻人，是不是也皱着眉头，行走在这个江南小镇，他或许正准备出走江南。
又回江南
那一次苏州博物馆以《又回江南》展出吴冠中先生的画，当然不能错过观看的机会，因为在当代艺术家中，吴冠中是我最喜欢的画家。那天出门时天气还不错，等骑车从平江历史古城穿过，到达苏州博物馆时，雨开始下了，雨声潺潺，响得很。
说来有点奇怪，在中国艺术家里，我特别喜欢两个画家: 一个是徐悲鸿，一个是吴冠中。他们都是从江南小镇中走出来的画家，并且还是同乡，但两人的画风截然不同，甚至是相左的，一个崇尚写实，而另一个崇尚形式。他们要在同一时代里，肯定要发生笔战，徐悲鸿与吴冠中老师林风眠先生就曾因为艺术观念的差异而论战，但我却对他们两个人的作品都很喜欢，我喜欢徐悲鸿作品中浓郁的历史意识和悲悯情怀，又喜欢吴冠中画里那种轻盈灵动的线条、简洁亮丽的色调和黑白分明的图案，尤其是关于江南的那些图画。
以前住在十全街附近，无事的时候，会逛逛画廊，看过不少江南
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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材的绘画，说实话，许多画得也不错，无论是水墨，还是油画，都让我很喜欢，但喜欢之余却感到遗憾，就是大同小异，所以每次看完了，便忘记了作者的名字。但吴冠中的江南，无论放在哪个地方，我觉得自己都可以一眼认出。
他的江南，清新亮丽中却又给人一种扑朔迷离的朦胧感觉，朦胧不清中却又透露出一种清晰亮丽。《水乡》、《江南春》、《江南人家》……无论哪一幅，都让人赞叹不已，抽象的形式和具体的物体在他那里似乎并不矛盾，他常常画得很具体，但结果我们看到的却是一个印象，乃至抽象的世界，而这个抽象的世界却也并不让人觉得离奇；他有时画得很抽象，几乎接近涂鸦，但仔细一看，却又那么具体生动，他有时画得很简单，但让人觉察到内在的复杂，他有时画得很复杂，却用一种简单的线条。总之，他的作品似乎包含了各种可能，各种艺术的法则和手段。而这正是吴冠中的画让我很喜欢的原因。
他自己说，回江南办画展，有点紧张，怕传统的江南人不能接受他的“江南”——形式的江南，但是我觉得他是少数真正懂得江南的人，所以他早就无数次在画作里“又回江南”。
“江南抹尽旧画图”，铅华洗尽，深深庭院，那姹紫嫣红，一转身，无论多么复杂繁芜，在岁月的洗练中，也将变得简单而单纯，最后留给世人的是那——
无与伦比的优美线条。⑥2
（摘自《散文》 曾一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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