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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补序   红楼梦补序   月如无恨,月自常圆;天若有情,天应终老。试看山中白骨,一梦如斯;无非镜里红颜,三生莫问。如《石头记》传奇,演红楼之歌曲,即色皆空;惊黑海之波涛,回头是岸。绛珠还泪,谁怜泪眼之枯;顽石多情,终负情天之债。忆雯、鹃而饮恨,涕蜡流干;代宝、黛以衔悲,唾壶击碎。然而王嫱归汉,不埋塞外之香;荀粲齐眉,尚剩奁间之粉。借生花之管,何妨旧事翻新;架嘘气之楼,许起陈人话旧。此“后”、“续”两书所以复作也。但如宾岂有并尊,抑后来更难居上。屈我潇湘之位,尚费推敲;让人金玉之缘,终留缺陷。且也太君已逝,未观合卺以承...

红楼梦补序
  红楼梦补序   月如无恨,月自常圆;天若有情,天应终老。试看山中白骨,一梦如斯;无非镜里红颜,三生莫问。如《石头记》传奇,演红楼之歌曲,即色皆空;惊黑海之波涛,回头是岸。绛珠还泪,谁怜泪眼之枯;顽石多情,终负情天之债。忆雯、鹃而饮恨,涕蜡流干;代宝、黛以衔悲,唾壶击碎。然而王嫱归汉,不埋塞外之香;荀粲齐眉,尚剩奁间之粉。借生花之管,何妨旧事翻新;架嘘气之楼,许起陈人话旧。此“后”、“续”两书所以复作也。但如宾岂有并尊,抑后来更难居上。屈我潇湘之位,尚费推敲;让人金玉之缘,终留缺陷。且也太君已逝,未观合卺以承欢;伯姊云亡,莫试如簧之故智。吁!其甚矣,憾如之何?于焉技痒续貂,情殷附骥。翻灵河之案,须教玉去金来;雪孽海之冤,直欲黛先钗后。宜家宜室,奉寿考于百年;使诈使贪,转炎凉于一瞬。大观园里,多开如意之花;荣国府中,咸享太平之福。与其另营结构,何如曲就剪裁,操独运之斧斤;移花接木,填尽头之邱壑。转路回峰,换他结局收场;笑当破涕,芟尽伤心恨事。创亦仍因云尔。   嘉庆己卯,重阳前三日   归锄子序于三时定羌幕斋   序   稗官者流,卮言日出,而近日世人所脍炙于口者,莫如《红楼梦》一书。其词其显,而其旨甚微,诚为天地间最奇最妙之文。窃谓无能重续者,不图归锄子复有此洋洋洒洒四十八回之作也。   余在京师时,尝见过《红楼梦》元本,止于八十回,叙至金玉联姻,黛玉谢世而止。今世所传一百二十回之文,不知谁何伧父续成者也。原书金玉联姻,非出自贾母、王夫人之意,盖奉元妃之命,宝玉无可如何而就之,黛玉因此,抑郁而亡,亦未有以钗冒黛之说,不知伧父何故强为此如鬼如蜮之事,此真别有肺肠,令人见之欲呕。   归锄子乃从新旧接续之处,截断横流,独出机杼,结撰此书,以快读者之心,以悦读者之目。余因之而重有感矣!夫前书乃不得志于时者之所为也。荣府群艳,以王夫人为之主,乃王夫人意中,则以宝钗为淑女,而袭人为良婢也。然宝钗有先奸后娶之讥,袭人首导宝玉以淫,是淑者不淑,而良者不良。   譬诸人主,所谓忠者不忠,贤者不贤也。又王夫人意中疑黛玉与宝玉有私,而晴雯以妖媚惑主;乃黛玉临终有我身干净之言,晴雯临终有悔不当初之语,是私固无私,惑亦未惑。譬诸人臣,所谓忠而见疑,信而被谤也。归锄子有感于此,故为之雪其冤,而补其阙,务令黛玉正位中宫,而晴雯左右辅弼,以一吐其胸中郁郁不平之气。斯真炼石补天之妙手也!其他如香菱,如鸳鸯,如玉钏,如小红,如万儿,如龄官,一切实命不犹之人,慈悲普度,俾世间更无一怨旷之嗟。此元人所云:“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即圣贤所云:“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者也”。前书事事缺陷,此书事事圆满,快心悦目,孰有过于此乎!   犀脊山樵序   第一回绛珠宫议偿恩怨债 警幻仙重补离恨天   归锄子告于友曰:“《红楼梦》一书写宝、黛二人之情,真是钻心呕血,绘影镂空。还泪之说,林黛玉承睫方干,已不知赚了普天下之人多少眼泪?阅者为作者所愚,一至于此。余欲再叙数十回,使死者生之,离者合之,以释所憾。友曰:“已有‘后红楼’、“续红楼’矣,不能扫弃陈言,独标新格。”   归锄子曰:“后、续两书,各有所长。然宝、黛卒合,不从自己构思设想,濡墨蘸笔而来,于心终未释然。”是年馆塞北,其地环境皆山。   一日,灯灺酒阑后,梦入一山。高峰之下,卧一大石,五色晶莹、明霞四照。见石上迸出两股泉水,点点滴滴如洒泪一般。归锄子曰:“石兄,有何冤牵遗憾,在此垂泪。”那石头忽作人言道:“此名大荒山无稽崖,峰为青埂峰。我便是女娲氏补天所遗,入世为通灵宝玉。因与绛河仙草有未了情缘,千百年抱恨未平,泪眼阅人。君非太上忘情者,盍为我一试炼石手。”归锄子曰:“一介凡夫,奚克任此!”石曰:“我已赴不老情天,求女娲氏降太虚幻境商结此案。但借足下管城子,将《红楼梦》截去后二十回;补其缺陷,使天下后世有情的,都成了眷属,我无遗憾矣。”言毕,砉然有声,梦亦惊醒。窗外适坠一石,大如鸡卵,有彩色,甚异之。于是,不避雷同。   且说,林黛玉那日行至沁芳桥边,遇见傻大姐,告以宝玉娶宝钗一事,顿时痛苦迷心,怔怔的去看了宝玉一会。回到潇湘馆,焚巾切齿,恨不欲生。挨到气绝的时候,一缕香魂离了躯壳。才出潇湘馆,见一侍嬛含笑迎上道:“姑娘出来了,我来的正好,引姑娘回家去呢。”黛玉定睛一认,想了一想道:“你可不是金钏姐姐吗?”黛玉此时,似已忘了他是王夫人屋里的人投井死过的了,也不想家在那里,跟着金钏只顾向前行走。但闻耳畔风声,身轻如飘荡云雾之间,停了一会,风静神宁,抬头见一座牌坊,甚是高峻。前面宫殿巍峨,辉煌金碧,迥非人间屋宇。便向金钏道:“你为什么哄我说回家,引到只个地场来,别走错了路了。”金钏笑道:“我没有走错路,姑娘自己忘了家了。”黛玉听说,定神细想,原有些像从前走过的所在。正在沉凝,已至牌坊底下。见上面横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旁柱上还有对联。正要看时,只听金钏说道:“姑娘,你瞧有人来迎你呢,快走几步罢。”说着,见两个宫妆女子,已到面前,瞧着黛玉笑了一笑,并不搭话,只和金钏说道:“仙子吩咐,请到绛珠宫相见。”当下回身引路,金钏扶着黛玉。随了这两个女子慢慢行走。但见瑶台西峙,碧水东流,玉宇迢遥,青成缥渺。又听得远远的鸾鸣鹤唳,心境顿清。   一路观看,到了宫门,朱扉双掩,两个女子也不住步。绕过东首,又是一座宫院,虽不比那一座轩昂,也觉规模整肃。   从正门进内,入了仪门,两旁古松老柏、瑶树琪花,上面六扇朱漆宫门,环衔金兽。右首侧门内,又有两个宫女站立,见了黛玉进来,便回身去。不多时,只听得“咿呀”一声,宫门开处,有两对手执彩旄的引道,后面众侍女簇拥着一位仙子出来。   黛玉举目细睁,似曾见惯一般,却不是园中相伴的姊妹。髻簪太真晨婴之冠,足履玄凤橘文之舄,汉仪镇服,玉佩垂裳,文彩飘扬,形容肃穆,似欲下阶相迎。黛玉趋步拾级而上。那仙子笑向黛玉道:“绛珠别来未久,红尘桃柳己阅十有余度矣。”   说着,携手同行,迤逦绕栏,曲折而前。进了月洞门,觉一股幽香扑鼻吹来,比岩桂而尤芳,仿湘兰而更馥。靠南一座嵌空玲珑仙鹤蟠桃水磨花砖墙下,方方花台,四围白玉栏杆,中间不植杂卉,只有三尺余长一棵芝草,迎风摇曳,韵致嫣然。   那仙了一面瞧着黛玉,手指那棵芝草道:“你的灵根夙本,倒替你培植得越发畅茂了。”叙话之间,款步上阶。侍女们拽起珠帘,进内施礼让坐。仙子道:“我到此间本[不]应僭坐,但绛珠今日还算是客,不必谦让。”于是黛玉坐了客位,见室中雕饰精工,铺陈华丽,暖阁面前大红顾绣幔帐,两旁金钩挂起,中设公座,心内踌躇未定。早有侍女献茶,黛玉接杯,见茶之颜色如秋露春云,精光四射,才一沾唇,便觉香沁肺腑。   那仙子道:“此茶乃在放春山遗香洞外采蠲忿花与忘忧草上的露珠,按七返九还法炼成,异于千红一窟,正与你对症的。”   黛玉未及答言,那仙子又道:“你的职司,我在此兼摄。原因女娲氏当初炼石补天,未将离恨天补完,留了一石。后来欲将所遗之石补上,再无神手可完。女娲氏未竣之工,致此石化为神瑛,时在灵河岸走动,随有你们这一段公案,牵连此间几个人入世。早就注定册上,铁案难移。若论你夙债已偿,我兼摄之职本该就此交替,谁想你忘却本来,悮入‘痴情司’里,未免太苦了。况且你为酬报灌溉之恩,若如此撒手,反做了天下古今第一桩恨事,不是酬恩,竟是报怨了。前日女娲氏亦来商此案,我邀了三生石、离恨天诸位仙姬到来,再三参酌,暂借三生石补了离恨天缺陷,把金陵十二册抽改几页。绛珠此去,但请宽怀。你这几年来还他的眼泪,涓涓滴滴流到恨海,把那眼泪流充溢地方,填起宝来,适符金祇祗园区数。每区可计万金,知照福德财神,遣差护持移运看守,将来一并交完。使者如此答报,可谓美满前程,再无遗恨,算与你筹画尽情的了。”   黛玉听说,茫无头绪。一面警幻仙子复又传了“薄命司”里的人来,指授黛玉算法。不多时,见金钏走近前来回道:“是时候了,请绛珠仙子起身罢。”那仙子便道:“后会有期,绛珠请回,不便久留。”说着,一齐站起,送至宫门外,嘱金钏引回。一时,仍依原路行走。金钏向黛玉道:“我家里还有一个老娘,并无依靠,只有妹妹玉钏儿,底下要姑娘照应。”话未完,霎时回到潇湘馆。   且说李宫裁和探春两个人见黛玉气绝了,想起平日姊妹情分,又瞧这样光景,大哭一常随后雪雁也赶了回来,与李妈妈、小丫头们哭的哭,嚷的嚷,乱了一回。挨到天明,探春同了侍书,先自回去了。李纨在外间屋里唤了李妈妈出来,说道:“你瞧紫鹃,竟像要哭死的了,去劝劝他是正经。”李妈答道:“何曾没有劝他呢,他总不理,也没法儿。”李纨见小丫头们一个个东倒西歪在那里磕睡,又道:“他们熬了这一夜,是靠不住的,还得你留点子神,说不得辛苦,再熬上一半天也算尽了你的心了。”李妈道:“何尝不是呢,我奶了姑娘一场,白落了个空。”说着,便抽抽噎噎的哭起来。李纨道:“原是我的话不留神,倒伤了你的心了。你老人家别哭罢,里头也去瞧瞧,我要回去走一趟呢。”李纨正要出门,只听那边屋子里一个小丫头哭着叫紫鹃姊姊。李纨回身转来,径到紫鹃屋里,见紫鹃已晕倒在炕。李妈也赶了过来,同小丫头们唤了他一会,渐渐苏醒。李纨吩咐了雪雁、春纤几句话,然后回到稻香村。   兰哥儿瞧着李纨道:“妈妈像夜儿没有睡觉呢?我想林姑娘自己害病死的,为什么人家说是琏二婶子害死的呢?”李纨忙喝道:“胡说!这是那里听了混帐老婆子的话,仔细太太听见了捶你。”说着,便进里边和衣躺着。贾兰一个人吃了饭,自去上学。   不多时,潇湘馆里一个小丫头急忙忙赶来请李纨,说:“紫鹃姊姊也死了。”李纨只得起身,胡乱洗了洗脸,赶到潇湘馆,先进紫鹃屋里,只有春纤站在炕边垂泪。李纨走近炕沿,叫小丫头携过灯来一照,把手摸了摸说:“手是冰冷的,气还没有绝。”正要和春纤讲话,见小丫头进来说:“林大娘请大奶奶呢。”李纨出来,林之孝家的回道:“就是这件东西,八下里找个难,听说还是周瑞家的女婿姓冷的,央了冯大爷去转了个弯子才让给咱们的。虽然多花了几两银子,东西再没得说的。太太同奶奶们在老太太面上,心里也过得去。现在外面漆了一糙,赶着把里子托出来,晚上就有了。”李纨道:“既是这么着,很好。这会儿还得再去弄一个。”林之孝家的听了,怔怔的瞅着李纨。李纨道:“你不知紫鹃这丫头也保不住,像要跟着林姑娘一搭儿走的了。”林家的道:“昨儿见他好好的不是。二奶奶要叫他,我还碰了他一个钉子,忽然又怎么了?”   李纨拭泪道:“他伤心林姑娘,晕了过去,如今看是不中用的了。”林家的道:“哭是哭不死人的,紫鹃果然是这样,早就该退送他出去,不过赏给他家里几两银子,是有旧例的。里头向来没有给丫头装裹买棺材的事。”正说着,探春走来听见,问起缘由,便向林家的道:“为了林姑娘的事,这里几个人都闹得心慌意乱的,谁还留心到紫鹃身上去!人已死了,难道把一个死人推了出去?说不得旧例新例,只可听大奶奶的吩咐,差不多的再买一口来,叫他亲人进来看一看,胡弄局儿收拾了他,往园子后门抬了出去就是了。消停几天,那边去回一声也使得。”林家的听了探春这一番话,再不敢驳回,只得应了一声“是”。   忽听得里间老婆子、小丫头们直声惊喊,春纤吓得脸上失色,跑到外边告诉道:“刚才见姑娘的手动呢。”雪雁正在院子里晾手帕子,忙赶进来道:“别姑娘活了。”李纨道:“一个痴的,一个又成傻的了。当真你们留心,别有猫儿跳动。”   众人你扯我推,都不敢上前。李妈道:“姑娘是我奶过的,怕什么!”说着,要过去瞧看,才走了两步,见黛玉的手又是一动,由不得喊声“啊哟”,栽倒地上。探春便嚷,着林之孝家的引了众人上去。那雪雁到底是伺候黛玉惯的人,心上关切,便不害怕,挡前走近床边,细瞧黛玉口鼻间微有气息,脸上神色亦转了过来,便用手去胸前一摸,微觉温和,连忙过来叫大奶奶、三姑娘道:“你们不信,当真姑娘已有了气,身上也温暖起来了。”李纨、探春忙进来瞧着,向雪雁道:“有现成参汤快端来,给你姑娘灌下。”雪雁忙寻着前儿用剩的半盏,倒在银吊子里头,亲自拿到外边风炉上暖好,倾在茶杯里,端到黛玉身边,把杯子递给春纤,就向杯中超了一小匙,灌在黛玉口内,尚未能全受。李纨站在旁边,轻轻说道:“蠢丫头,你把姑娘略略搀起些,那么才好灌呢。”雪雁忙叫小丫头找块手帕子来,接过与黛玉围住两腮,把左手衬入项颈,略略扶起,将参汤慢慢灌下。见黛玉双眼微开,轻轻的喊了一声:“啊哟!我走得乏了。”众人都说:“回过来了。”李纨便叫李妈和雪雁两个人把黛玉的装裹宽卸,仍换了随常用的被褥,叫他们都静静的等林姑娘养养神。当下点起安神香,一面端整汤水,小心伺候。   再说紫鹃伤心昏晕,一魂出壳,渺渺茫茫,似无去路,只在沁芳桥、怡红院一带回绕。那时金钏送回黛玉来,见了紫鹃问道:“妹妹要往那里去?”紫鹃应道:“我找姑娘呢。”金钏道:“林姑娘在他自己屋里,你快回去罢。”紫鹃还要问话,被金钏一把拉在潇湘馆门首,笑道:“又送回来一个。”顺手把紫鹃一推,跌进院门。魂复归舍,苏醒过来。小丫头报知,李纨、探春过去看明,叮嘱小丫头们用心照应,又叫人去告诉了林之孝家的话,同探春出了潇湘馆。李纨自回稻香村去。   探春到了秋爽斋,不多一会,见小红同了侍书跑得喘吁吁的赶来道:“老爷就要起身,二奶奶叫我来请姑娘。先到潇湘馆去问,他们说大奶奶同姑娘已经走了,就和侍书姊姊找到姑娘这里来的。老太太、太太都在宝二爷新屋子里,我还去请大奶奶呢。”说着,飞跑的走了。探春便换了衣服,带着侍书去送贾政。   讲到宝玉病根所起,数年来郁结于中,无可告语。前听凤姐说娶林妹妹的谎话,正似醍醐灌顶,心窍皆通,如何忘得了这句话。今拜堂后,把宝钗兜巾揭去,见不是黛玉,心里便幌了几幌,顿时如入梦境一般,忙向袭人盘问,袭人又是藏头露尾的话。宝玉越发疯傻起来,瞧着宝钗叫林妹妹,道:“你自瑶台月殿下来的,原非俗骨凡胎,也能变化。我知你要变了宝姊姊来试我的心,难道我的心你还不知道?快变过来罢。”凤姐在旁没法儿,只得上前劝慰。宝玉又哭着拉住他说:“要在你身上变还我一个林妹妹的。”凤姐见宝玉闹的利害,只得顺着他的意思,谎说道:“林妹妹是爱静的,你要那么混闹,他一辈子不肯变过来呢。宝兄弟你也乏了,快安安顿顿去睡一觉罢。”宝玉听了这话,便不言语。袭人等服侍他睡下,贾母、王夫人各自去安歇。   到了次日,贾政因除授江西粮道,凭限紧迫,请训后,即于是日束装起程。知贾在宝玉屋里,进来站在外间,请出贾母来叩辞,说了几句远离膝下,不能侍奉晨昏的话。贾母也叮咛了路途保重一番,便叫袭人扶宝玉出来,向贾政跪下磕了四个头,口是呆呆的跪着,袭人狠命搀扶他不起。贾政本想训饬宝玉儿句话,因才完姻之后,又在病中;见贾母在此,只得缩住了口,便喝道:“你还不起来做什么?”宝玉道:“儿子有一句话怪不明白,要回老爷。”贾母见宝玉跪在地上多时,便道:“好孩子,你有什么话回你老子,快起来讲,别这样。”宝玉只得起身站立,定一定神,向贾政回道:“老爷给儿子娶的到底是林妹妹,是宝姊姊?若说娶的是姊姊,人家不该哄我说是林妹妹;若说取的林妹妹,不该换了宝姊姊去。咱们上上下下的人,都说娶的是林姑娘,如今来了宝姊姊,叫林妹妹知道了,便怎么样呢?”话未完,贾政一面听着,甚为骇异,--原来指鹿为马的诡计,里头只瞒着贾政--听宝玉之言,不像是疯话,其中必有缘故,便向王夫人道:“宝玉的话是怎么样的?你自然该知道这些。”王夫人一时无词可答,凤姐在旁急得脸涨通红。那时李纨、探春都到了,也捏了一把汗。贾母此时,没法儿不出头,揽到自己身上道:“这话原是有因的,我先前喜欢林丫头大概同宝玉差不多,原起过这条心。想来宝玉这孩子,看光景也猜着我的意思。后来我瞧林丫头总是那么多病多灾,不像个享福寿的样儿,又冷了这个念头。凤丫头说起金玉姻缘,咱们去求了姨太太,一说就定了,是瞒着宝玉的。不知谁在他跟前错说了一句娶林丫头的话,如今在这里唠叨呢。”   贾政听了贾母这番话,心里很不受用,想老太太既然早有这个,甥女儿的性情品格很配得过宝玉,如今姨甥女呢也好,但不该闹出这些谣言来。又想起当年兄妹情分,他母亲只留得这一点血脉,虽然在此相依,也怪可怜的。意欲埋怨王夫人几句,因这件事有老太太在里头,且木已成舟,说也无用,只得按纳住了。便问道:“我听说天天请医生到园子里去给甥女儿瞧病,不知见些效没有?”王夫人正要开口,凤姐因贾政起程吉日,又恐听了伤心,把黛玉的凶信瞒住,便回道:“因是林妹妹的体气太弱,总是好几天病几天,现在上紧给他调治,不过是这么样呢。”贾政叹了一声,拭了几点泪,便辞了贾母,又嘱咐王夫人几句话。王夫人同李纨、凤姐、探春等送了贾政出去。宝钗虽算新人,因是姨甥女,也随在探、惜姊妹队里。   一面鸳鸯扶着贾母,自回房去。   宝玉屋里只剩得袭人、麝月、秋纹和小丫头们。袭人见宝玉此时有些清楚,便道:“小祖宗,刚才把我的魂都吓掉了呢,怎么你从来不敢在老爷跟前说话,今儿忽然这样胡说乱道起来,不怕老爷捶你?”宝玉听了生气道:“你还说我呢,刚才老爷驳我一个字回吗?我正要讨老爷一个示下,你们又拉了我进来,到底老爷说明白了没有,给我娶的是谁?”宝玉连问几声,袭人们总不回答。宝玉越发气急,死命拉着袭人要往园子里去瞧林妹妹。   那时袭人只知黛玉已死,--尚未听见回过来的信--深悉宝玉病根,又想此事不能隐瞒到底,譬如外科疗病,一味消散,不趁早开刀使忍一痛,将来日事因循,精神耗乏,攻补两难,必成不救之症。主意已定,不如说明,使他大恸一场之后,倒可渐渐的冷了心了。便向宝玉道:“我老实和你说了,老爷原要给你娶林姑娘。因为林姑娘病重,大夫都回绝的了,所以娶宝姑娘来应你的好日子。林姑娘昨儿晚上已成仙去了,要不是宝姑娘和你好,他肯来替死鬼林姑娘吗?别不知好歹,还不感激宝姑娘呢!”   宝玉听了这话,顿时两眼往上一翻,晕过去了。麝月一见,便咬得牙齿(石争)(石争)的指着袭人,恨道:“都是你闹出来的事呢!”袭人也吓得冷汗直流,手都提不起来,只是怔怔的呆看。麝月连忙上前,左手把宝玉扶起,右手掐住人中。   秋纹帮着乱叫“宝玉”,小丫头飞跑出去。王夫人同李纨一众人都已回来,见小丫头脸上失色,袭人们一片凄楚之声在里边叫唤,王夫人等急忙赶紧。钗只站在一旁暗暗拭泪,凤姐上前瞧了一瞧道:“请太太放心。”一面自己上炕来,把宝玉抱住,叫取定神丸来冲服,又叫外边“去请王太医,这会儿且别去惊动老太太”。   不说众人在此忙乱,且讲宝玉晕去,自知身躯卧病在炕,只见眼前一亮,先前失去的通灵玉在面前一幌,想要去拿,尽是使劲,总提不起手来。转念又想:“我因有了这一件东西,闹出这些意外的事来,不如把他舍弃。”依旧闭上了眼,听得有人说道:“何不就把这件东西交还了他。”又听一个人说道:“他是不肯做负心人的,要应他讲过这一句话的,咱们且到大荒山青埂峰前去等他。”宝玉睁眼看时,就是头里发狂病的时候来救度他这个僧人,还有个道士,霎时转身走了,宝玉听了刚才的话,有所感悟,想:“我就死了去见林妹妹,我这一个心也不能剖开来给他瞧瞧。除非走这一条路,还可把我的心明一明,对得住林妹妹万分之一。但是,老太太、太太这样疼我,老爷总责我不肯念书,无非望我成名。一第之荣,便是显扬报答。若是就那么抛撇干净了,我不能挽回我不肯念书的罪孽,老太太、太太在老爷跟前说不上我肯念书的真凭实据,也白疼了我。必得如此,聊可塞责。”一时主见才定,即便苏醒。   凤姐与袭人等正在灌治,都说好了。王夫人、宝钗与众人都放了心。一时贾兰陪王太医进来,看了脉说:“神气清正,脉息和平,比前几天迥然各别。只消服几剂滋补药,静养一半个月,便全愈了。”仍是贾兰陪去开方。王夫人回到自己屋里,李纨、探春也随了过来。贾兰拿了药方,送与王夫人看过。   只见鸳鸯进来向李纨道:“老太太问林姑娘东西备停当了没有?叫大奶奶诸事留点心儿,老太太还要亲自过去瞧瞧呢。”   李纨笑道:“怪道只两天人都闹昏了,也没给老太太送个喜信。你不知道林姑娘已经回过来了。”鸳鸯听说,还不信有这件事。贾兰在旁接口道:“真的,刚才我还陪大夫去看脉呢。”   接着凤姐也来,听见了便道:“咱们跟了太太去报老太太个喜。”当下贾兰自回园子里去了。王夫人引着李纨、凤姐等到贾母屋里,回明黛玉回生之事。贾母听了,自然欢慰,又道:“别是残灯复明,不过延挨时日,那倒不好。他又受苦,咱们瞧了伤心。李纨道:“请老祖宗宽心,我和三妹妹都在那边瞧过的,大概可保平安了。”贾母点点头,一面问鸳鸯道:“该是摆饭的时候了,留奶奶、姑娘们都在这里吃饭,你快到园子里去跑一趟,瞧瞧林姑娘就来。”凤姐道:“人多了怕坐不开,宝妹妹还是新媳妇儿,静静的一个坐着,咱们分几个人去陪他。”   贾母道:“我道你们都在这里了,倒忘了他。那么珠儿媳妇同四丫头在这里。凤哥儿,你同三丫头过去。”又向王夫人道:“你也回去歇歇着。”当下王夫人先起身走了。   凤姐同探春仍回宝钗屋里,见林之孝家的正在那里找二奶奶。凤姐问道:“你有什么话回?”林家的答道:“也没有要紧的事,停会儿去回大奶奶罢。”一时端上饭来,凤姐、探春陪宝钗吃了饭。麝月、秋纹正要出去,凤姐叫回住着,一面对探春道:“听宝兄弟才间回老爷的话,竟是一团道理,清清楚楚,那里像有一点疯病样儿!”探春道:“不是那么讲,他在老爷跟前敢回这些话,听不得他的。说话清楚,那就是他的玻“凤姐道:“这也别去讲他。我要问麝月,宝二爷好好的,为什么忽然这样起来?”麝月道:“那是袭人,不知他什么主意,把林姑娘的事直说了出来,宝二爷听了,就哭晕了去。”宝钗口虽不言,心想:“袭人是个精细的人,不肯造次,那么使他一痛后,再下针砭,也是一法。”凤姐沉凝了半晌道:“林姑娘回过来的话,宝二爷知道了没有呢?”麝月道:“我们才听见这句话,谁和他说呢!”凤姐道:“你们过去,宝二爷跟前再别提起林姑娘回过来的话。袭人没有什么事,叫他就过来。”   麝月答应,便同秋纹出去。   那边素云提了灯进来问:“三姑娘可就要回去,奶奶在老太太那里穿堂外等着同走呢。”探春便起身道:“两位嫂子少陪。”说着带了侍书,素云提灯照着来到穿堂外。李纨叫贾母处跟来的老婆子自回去,同了探春才进园里,见翠墨也提了灯来,一搭儿走到藕香榭山坡前,各自分路回去。   这里凤姐见袭人来了,便问道:“麝月说宝二爷闹的不好,你和他讲了什么话才那么着的。”袭人道:“这原是我的糊涂想头,幸亏好了,不然还有我的命吗?”凤姐道:“很不糊涂,这会儿瞧宝玉的光景怎么着?”袭人道:“刚才吃了王太医的药,睡得安静。瞧他神气也清爽了些。”凤姐道:“何如他知道死者不能复生,那些糊涂想头就不起了,然后调养起来,心安体泰,怕他的病不一天好似一天吗?”如今林姑娘回了过来,底下的事情倒有些作难了。”袭人道:“二奶奶的主意便怎么样呢?”凤姐道:“先前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如今说不得要用瞒天过海之法了。”未知凤姐有何妙策,再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识病源瞒生施巧计 接家音证往悟冰心   话说凤姐讲到要治宝玉的病,须用瞒天过海之计,便道:“除非把林姑娘回过来的话,瞒他一辈子才好。”袭人听了这话,回过脸来,只瞧着宝钗。凤姐道:“宝姑娘这会儿是不肯出主意的,咱们商量停当是了。”袭人道:“这句话,怕老太太不依。”凤姐道:“要宝玉的病好,老太太有什么不依!你也不用管帐,只嘱咐宝玉屋子里人,不许多嘴。再等两三天,看宝玉的病果然有了起色,我就把这番话和太太说明,再去告诉老太太,包管办得妥帖。”袭人又笑道:“难道叫他两个人总不见面吗?”凤姐道:“一个在这里,一个在园里头,路也隔得远,况且大家起不来。就等他们病好了。宝玉屋里,林姑娘未必来。如今园里住的,也没有几个人,将来宝玉要到园子里去,就请大奶奶、姑娘们,大家走了过来,说园了里头冷静得很,去逛不得。大家哄住了他,再商量底下的话。”袭人听了,并无言语。凤姐一面骂平儿道:“这蹄子在屋里不知干些什么,到这时候也不叫个人来。”袭人指着笑道:“那不是小红,提着灯在这里接奶奶呢。”凤姐道:“走来也不叫人见过面,你也像宝二奶奶,装新媳妇怕见人吗?小红道:“刚才掀开帘子,见奶奶和袭人姊说话,才回了出来呢。”说着连忙提了灯,照凤姐回去。袭人自去伺候宝玉,宝玉卸妆安歇,书不细表。凤姐回到屋里,平儿忙迎了出来。凤姐便问:“有什么人来回事没有?”平儿答道:“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旺儿家的来说,那一家子还要挪三百两银,有扣头的。我说这一宗的利银还没清楚,等奶奶回来了,你自回奶奶去,他就走了。再宝玉喜事里的杂项费用,老爷起身的盘费,同跟随的人雇的车价,都有帐单送进来了。说库上没有存项,别处张罗来垫发去了。”   说着要去拿帐单子,凤姐鼻孔子里出了一口气道:“忙什么,这宗银子还不知指着那一项子来开发呢?”凤姐又问:“二爷呢?”平儿道:“才送了老爷回来,就去睡了,想是这几天也闹的乏了。”凤姐道:“委实有些支不住,你也去歇歇罢。”   不提凤姐这里的话,再讲李纨回至稻香村,才进屋门,见林之孝家的的站着。李纨问:“你这会儿还在这里,有什么话吗?”林家的陪笑道:“恭喜,林姑娘已回了过来。一件东西是人家让转来的,他们要现钱交易,昨儿要紧央中间人挪来垫发的了,如今退不回去。知道帐房里也很饥荒,凭空费了许多银子,置了一宗钝色头货,倒是一件作难的事。”李纨道:“你明儿且叫人说去,退得转很好,果然退不回去,也说不得,回了二奶奶,停几天张罗银子给他们就是了。”林家的道:“也只好那么着。我刚才就要回二奶奶,因在宝二奶奶屋里,不便提这话。如今还要请大奶奶的示,退不了,这件东西放在那里?李纨想了一想道:“要不是地藏庵,便是水月庵。这两处且搁着,再叫外边留心,碰着有人家要,就出脱了他,亏折几两银子也使得。”林家的道:“差不多的人家,轻易捞不起这种价钱。叫他们留心就是了。”说着,回身出去。李纨自同贾兰安歇不提。   却说宝玉自从那日昏晕之后,醒来似有觉悟,精神清爽,饮食渐增,连接四五日,竟似忘了黛玉一般,口中绝不提起“林妹妹”三个字来。袭人刻刻在旁窥察,暗暗欢喜,便去告诉了凤姐。凤姐到王夫人处,便把宝玉近日光景说了一番,又将前日在宝钗屋里和袭人讲的话细细说明,要讨了太太的示下,再去回老太太。王夫人道:“我是巴不得宝玉安静,有什么不愿意呢!”凤姐道:“我跟了太太过去,我自有话回老太太。宝兄弟是老太太的命根,我们也都为的是宝兄弟,估量没有钉子碰下来。万一老太太不依,自有我去承当,总不与太太相干。”   话未完,只听得窗外小丫头子说道:“琥珀姊姊来了。”说着,琥珀掀帘进来,见了凤姐道:“二奶奶也在这里,老太太请太太过去说话呢。”凤姐问道:“老太太这会儿欢喜不欢喜?”琥珀道:“刚才叫鸳鸯到园子里去瞧了林姑娘回来,说林姑娘的病竟好起来了,老太太先听了欢喜,后来又像有了什么心事似的。王夫人又问:“老太太叫我有什么话?”琥珀道:“老太太只叫我来请太太,不知有什么话,估量不过为林姑娘的事。”   王夫人连忙起身,同了琥珀往贾母处。凤姐随着过来,便先陪笑道:“恭喜老祖宗!宝兄弟同林妹妹的病都好了,到底托老祖宗的福。”贾母道:“这也是他们自己的造化。”一面向王夫人道:“我叫你过来,也没别的话说,就为想着林丫头这件事。如今宝玉已成了家,怪可怜林丫头,没了爹娘,我又有了年纪,他舅舅到了任上,事情也繁,那里想得到这些,还是要你做舅母的疼他一点。”王夫人尚未答应,凤姐接口道:“这件事太太也常提过的,别说太太该上紧,就是我们也该体贴老祖宗的意思,尽一点子心。底下有了合意的人家,就来告诉老祖宗哟。”贾母道:“那呢,迟早有个定数,一时也要紧不来,我不过说这句话给你们听。我瞧宝玉这几天光景很好,还服王太医的药吗?”王夫人应了“是”,贾母道:“他的医道本来稳当,等宝玉好了,要重重酬谢他才是。”凤姐笑道:“王太医的手段果然好,老祖宗还不知袭人用的药妙呢。”贾母道:“你又胡说了,袭人知道用什么药!”凤姐道:“宝兄弟成亲那夜的样儿,老祖宗是看见的。后来我们才送老爷出去,他又迷迷糊糊起来,拉着袭人要去瞧林妹妹。那时候还不知林姑娘回过来的信,袭人识透宝兄弟的病根,也亏他有胆量,竟告诉他林妹妹病凶。已经这么样了,宝兄弟伤心了一会,后来知道无可如何,便断绝了别的念头,心也安静了,才一天好似一天起来。倒不是袭人的一服清凉散吗!”贾母听了,点点头道:“果然是这么好,怕底下他们见了面,宝玉还是那么孩子气起来,又累坠呢。”凤姐道:“老祖宗虑的是。据我的糊涂想头,要除宝兄弟的病根,只好把林妹妹回过来的信瞒他到底,不叫他两个人见面,再没饥荒了。”   贾母闭着眼,半晌说道:“叫我也委实作难,你们想得到,只要宝玉的病好,凭你们怎么样就是了。”凤姐探了贾母的口气,又说些闲话,与王夫人各自回去。凤姐便呼叫平儿去告诉了袭人。这里,黛玉回生之后,医药调养,病体日轻一日,夜间睡卧安宁,神情亦颇恬适。想起离魂之日所到地方光景,与仙子一番叙话,虽仿佛有些踪影,不能记忆清楚。又想到先前听了傻大姐一句话,病至垂危,焚巾毁稿,怎样痛苦,如今连自己也不解其故,心中竟似秋云无迹,止水澄空,把天荒地老石泐金寒销不去的一团恨块,已化为乌有了。   先几天不见紫鹃,便问雪雁。雪雁怕伤了黛玉的心,不说他们病重的缘由,只含糊答应说:“紫鹃因是感冒了,在他自己屋里躺着。”黛玉心想:紫鹃不到十分不能支持的分儿,断不肯不过来一走。心中疑惑,便支使开了雪雁,细向小丫头盘问。黛玉听了,止不住心中伤感,掉下泪来。停会儿雪雁走进,叫他去告诉紫鹃:“安心养着,别性急过来。养他自己的病胜如养我的病一般。”又吩咐小丫头们随时过去照应,不许躲懒。雪雁便将黛玉的话告诉了紫鹃,紫鹃知道黛玉病体渐愈,十分快慰。因黛玉叮咛,也不想挣扎过去,便向雪雁道:“好妹妹,我这几时躺在炕上,全彀儿把姑娘那边的事都撩开了,要你和春纤两个出一点力,我起来给你们磕头。”雪雁道:“你的心也不必使到这上头去。姑娘如今不比头里,夜间茶也不喝,就是睡到三更天醒来嚷肚子里饥,我起来端了一碗燕窝熬粥给他吃了,那一觉睡到天明才醒呢。”紫鹃道:“那么说起来,姑娘竟大好了。”二人又说了些闲话,雪雁自出去了。   那一天紫鹃坐在炕上,把被围着下身,向小丫头道:“刚才大奶奶那里送了一碟玫瑰馅子的稣油饼过来,很配口,我多吃了一点了,这会儿胸口里觉着有些发腻,你把榻上这一个靠枕拿过来放在背后,让我歪着靠靠。一时小丫头捧过靠枕,向炕上一放,袖管里掉了一张四折的字帖儿出来。紫鹃伸手拾起,展开一看,是一张五千钱当票,却认不得写的什么物件。紫鹃问道:“这是那里来的?”小丫头正要答话,雪雁进来看见道:“叫你拿去掖在我炕上褥子底下,怎么又交给紫鹃姊姊看起来?”紫鹃道:“那倒不是他给我瞧的,我叫他端个靠枕过来,袖管里掉出来我看见的。正是我要问你,为什么当当?”雪雁道:“你不是叫我和林大娘说过,到琏二奶奶那里去支月钱,他回报不能破这个例。后来送了四吊钱过来,说是他替己的,叫我且对凑着使。如今过了期,月钱还没送来,估量他们就要顶对这几吊钱,所以也没有去支。好几回大夫来的轿钱,他们也不管,连药钱都是自己的。昨儿就断了钱,没法儿我拿了一个金戒箍指,叫管园门的老婆了去当了五吊钱来且使着。我想他们那边,虽说天天打饥荒,也不短我们这几个钱。姑娘分上也太顶真了,老太太那里知道这些事情呢!前儿素云悄悄的和我说:为了林姑娘的事,他奶奶也落了不是。”紫鹃道:“大奶奶落什么不是呢?”雪雁道:“就为办了这件东西,花的钱太多了,如今白白的搁着,叫什么开销这笔帐?他奶奶还没有知道这些话呢!”紫鹃听说,叹了一口气道:“姑娘正在这里住不得了。”又叮嘱雪雁道:“那可叫姑娘知道不得的。”一面把当票递给雪雁,叫他收拾着,停一天就去取了出来。   雪雁走了,紫鹃一个人想起先前他们在一堆儿好到这么个分儿,如今宝玉虽然负了心,料林姑娘决不肯再打别的主意。   就算回过来的人,该看破一切,把忧愁烦恼都撩去了,到底作何了局呢?或者宝玉心里未必肯丢了姑娘,今番这节事不是他情愿的,底下还可商量的,不知人家心里又是什么样?况且宝姑娘已占了先去,论到名分上头,也是一件难事,怕姑娘未必肯受委曲。心中七上八下,算后思前,倒做了从前的一个林黛玉了,心上郁结不开。又因这一点,积食凝滞在胸,浑身发烧,病又翻覆起来,变了一场小伤寒,重须医药清理,自不必说。   且讲黛玉病已脱体,只懒于应酬,尚未出去走动。一日晨妆对镜,见脸上颜色如带露桃花,精神饱绽。雪雁在旁伺候梳洗已毕,听见檐前连声鹊噪。雪雁笑道:“昨儿晚上,姑娘屋里开了半夜灯花,今儿喜鹊又叫,姑娘有……”雪雁说到这里,见黛玉瞪了他一眼,连忙改口说:“有客来呢。”一语未了,只听得有人走进院子里,一路话道:“姑娘就在这里住哟!种的多是竹子,青翠得好,夏天自然透凉的了。”黛玉听的是南边口音,连忙出来,站在屋门口帘子里往外一瞧,见周瑞家的引了两个面生女人进来,年纪都约四十以内模样。才上台阶,周瑞家的先开口道:“恭喜林姑娘!家里打发人来接姑娘回去了。”那两个女人进来,钉眼细认了黛玉半晌。周瑞家的指道:“这一位就是你家姑娘哟。”两个女人连忙跪下磕了四个头,黛玉他他们扶起。两个女人退了几步,笑道:“姑娘也认不得我们了?”黛玉道:“瞧着很面熟呢。”那一个女人指着那一个道:“他和我都是二太太的陪房,那年二老爷赴任的时候,我去看姑娘,姑娘还校记得有一位姓贾的师爷,在书房里念书。后来听说姑娘到舅太爷这里来了,因隔的路远,好几年不通音信。二老爷调了广东布政,这几年很好。年纪还不算大,因是衙门里的事操心太重,得了个怔忡病,上年春里就不在了。先在从前大老爷衙门东首这条街上买了一所大房子,打发人回来修葺,连后面园里,也盖了许多房屋。又堆了几座假山,上年添补了好些树木花卉。秋里扶柩回来,二太太就搬进新屋里去住了。姑娘不知,二太太跟前只有一个少爷,今年才得七岁。老爷临终的时节,嘱咐太太:这少爷要一门两祧,过继在大老爷这边的,也算得姑娘的亲兄弟。因为年纪还小,不能同来,叫我们到这里不要多耽搁,怕迟下去天气热了。有少爷禀老太太的禀贴投在门房里,送到上头去了。姑娘这里没有家书,二太太叫我们问好。送姑娘的东西还在箱子里,不曾打开。同来的人叫我们先对姑娘说闻,他明日进来请安带来。”黛玉点点头,又问了他们几句话,心甚欢喜。   原来林如海本无亲友兄弟,这一门也将近出服的了。因靠林如海之父教养成人,读书发达,与如海谊若同胞。从前远宦他乡,如海故后,闻黛玉已被舅家接去,音问久疏。今黛玉之叔已故,他婶母扶柩还乡,念侄女黛玉寄养舅家,故遣人往接回归,完其婚嫁大事,以报从前恩惠。   话休繁琐,再讲黛玉正与两个女人说话,只见小红急急跑来叫道:“周婶子,奶奶说林姑娘家里来的人见过他姑娘,叫你陪到那边去吃饭呢。”周瑞家的笑道:“正是。这两位嫂子刚才见了老太太、太太,因你奶奶正忙着,还没见过。我们去见了二奶奶,下来吃饭,估量姑娘这里也还没有摆饭呢。”说着,便让了两个女人,便同出去。回头不见小红,叫了两声,小红连忙走了出来,跟着说道:“我去瞧瞧紫鹃姊姊呢。”一时,周瑞家的一众人出了潇湘馆。   这里,黛玉暗想:“一个人的心是着不得急的,须如流水行云,才除得一切烦恼。记得先前梦见家里有人来接我回去,心里又惊又怕,又气又急。如今当真家里有人来了,为什么倒欢喜起来呢?可见魔缘梦入,梦由心生。心既无滞,再没有这样恶梦来缠扰了。”想了一会,见老婆端上饭来。雪雁、春纤伺候已毕,黛玉独自一个走到紫鹃屋里,打发小丫头们也去吃饭。紫鹃先开口问道:“听见姑娘家里有人来接姑娘了吗?”   只问了这一句,底下便不说什么,原是要探黛玉的口气。黛玉早已立定主意,叫了一声紫鹃妹妹道:“难为你贴力体心服侍我几年,咱们两个原想在一搭儿过日子的,如今说不得,只好各人走各人的路的。”紫鹃听说,虽已猜透几分,假作不知,问道:“姑娘为什么说起这句话来?”黛玉道:“我这一场病后,早动了回南的念头,可巧家里有人来了,真是天从人愿。就是你病还没好,我在这里多住一半个月等你,同时走也没有什么使不得,但我的心事只可告诉你一半,料你也猜着一半,不知猜的准与不准。所以我不好叫你不去,又不好叫你去,只可凭你自己主意。”紫鹃听了,只是拭泪,停了半晌,才回答道:“想姑娘也舍不得,我偏害了病,起不得身,没有倒叫姑娘等着的道理。这会儿且挨着,底下终要跟了姑娘在一堆儿的。”   原来黛玉从前本思主婢同归一处,今既初愿已乖,一空色相,自不便作鸡犬同升之想。虽然回至家乡,亦可为紫鹃另谋所适,但紫鹃本非自己带来的人,或者数年来亦有痴情也未可料,况若辈自不难于金屋中添一位置。黛玉想到此处,便不肯径情带了紫鹃回去。而紫鹃不想回去之故,却无半点私情,全为黛玉起见。想宝玉娶宝姑娘一事尚未明白,不知他闻了姑娘病凶的信怎么样?姑娘回过来之后又怎么样?此番姑娘要回家去,更怎么样?偏偏一些消息不通,如今的宝玉,好像隔了千山万水一般。我若跟了姑娘回去,南北分开,竟如石沉大海了。不如托病为由,且住在此间,将来见他,讨一个确信,随机应变,再到南边说去,尚可挽回于万一。此是紫鹃与黛玉两个人各有意见之处。   且讲黛玉听紫鹃口气,他既愿在这里,自然有恋恋朱门之意,将来未必不遂其欲,也丢刑事一桩心事。又想到病中难为他这番光景,未免依依。坐了一回,到自己屋里,叫雪雁吩咐道:“你们趁空儿收拾起来,那边拿过来的古玩陈设同些动用的器皿家货,现在手头还要使着的且别去动,先把使不着的检点检点。我们走的时候,一同交给他们,省得临时噜嗦。路上要穿的衣服,多留出两件,把穿不着的都叠了箱子。紫鹃是不能同去的了,要你们诸事经一点心才好。”雪雁本来也灵动,因紫鹃上了前分外出色,黛玉总离不了他,所以雪雁就退了一步。今听紫鹃不跟回去,诸事要靠着他们,雪雁就尽心周到起来,黛玉也颇称意,此是后话不题。   再说凤姐先前这几日知道宝玉与黛玉两个人的病已好,两边都可出门走动,怕似提影戏儿戳破这张纸,心上十分着急。   正要盘算一条出路,这一天听说林姑娘家里有人来接他,喜出望外。知道周瑞家的引到园子里去了,便叫小红去同了来。那两个女人见过凤姐,彼此问些家常话。凤姐便道:“你们来接姑娘,怕要白走了一趟呢。我们老太太是第一个疼你姑娘,姑太太又殁了,姑娘回家去,老太太总不放心。前儿还在我们太太跟前说起,要给你家姑娘留心好亲事呢。”两上女人陪笑道:“老太太同奶奶自然要留姑娘,叫我们底下人倒作难了。在家里起身时节,我们太太还再三嘱咐,务必要接了姑娘赶早回去,不要耽延日子,要求奶奶在老太太跟前方便一声,赏底下人一个脸。”凤姐故意踌躇道:“论理我也该帮着老太太留你姑娘,没有倒听你们,在老太太跟前叫你姑娘回去的。但听你们讲起来,也是一件为难的事。远远的跑了一趟,叫你们空回白转,到了家怎么销差呢?”那两个女人忙陪笑道:“奶奶说的真是体谅我们的话。”凤姐道:“我自然想法儿去回老太太。我再教你们几句话,总要说你们太太惦记姑娘到十二分,回去如同自养的女儿一般,他时常提起要替姑娘访一位好姑爷的话。”   两个女人道:“这话倒是真的,我们太太因自己跟前没有千金,从小就喜欢姑娘,如今回去见了,怕不似亲生的一个样儿?奶奶只管请老太太放心。”说着,凤姐便叫周瑞家的陪了下去吃饭。接着林之孝家的进来,回了几件事,凤姐逐仲吩咐了话。   一面叫平儿留心,暗嘱周瑞家的,别引南边来的女人到宝玉那边去。且看凤姐往贾母处如何回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赠多珍反劝有情婢 占神数预定再来人   话说凤姐叮嘱了平儿的话,往贾母处来。贾母见了凤姐,先开口道:“林丫头家倒有人来,要接他回去了。”凤姐道:“正是。因先前他娘儿惦记他的路远,多年没有人来去。上年他家叔叔在他任上拿回来的银子不多,家里房子花园皆已造了。林妹妹的婶娘自己跟前没个亲女,想着侄女儿的很,急巴巴打发人来。托老祖宗的福,林妹妹这场病回了过来,身子也健旺了。他们家里的人来看见,亲戚面上也过得去。”说着,又陪笑道:“还有一件事更凑巧??果然林妹妹回了家,宝兄弟的病再没什么牵缠了,就是老祖宗跟前觉得冷静了些。咱们姊妹多年在一堆儿,也怪舍不得他走开。”贾母道:“林丫头虽然我疼他,不是我说一句咒他的话,比如他没有回过来,便怎么样呢?况且,女孩儿家终是别人家的人。论不定我再活几年,难道叫他常住在这里伴着我吗?既然他家里好,他婶娘又疼顾他,回去也是正经。我倒省了一条心。”   凤姐探了贾母的口气,知道肯放黛玉回来的了,少不得要在黛玉跟前款留一番。到了次日,随着贾母、王夫人来到潇湘馆。见雪雁同春纤在外间屋里叠箱子,凤姐笑道:“太性急了,知道老太太肯放你姑娘回去不肯呢?”黛玉连忙让坐道:“老太太、舅母、二嫂子那里早该过去请安谢步,因老太太不叫走动,所以还没过去。昨儿到了家里的人,我翻翻宪书,大后儿是个出行的吉日,正想过那里去呢。在这里住着,说不尽蒙老太太、舅母的恩典,承二嫂子的照顾,明儿一总去磕头。”凤姐陪笑向贾母道:“老祖宗,看林妹妹才要回家,先就生分了,说起这样话来。”贾母一面拭泪,向黛玉道:“若论舅舅家里,同自己家一样,多住几年也是应该的。我又只有你一个外孙女儿,很想常见个面,陪着我说说话。但是你婶娘惦记你,远远的打发人来,我不叫你回去,又使不得。你才说大后儿的话,也不必那么性急,叫你凤姊姊再给你定日子罢。”王夫人顺着贾母话,不用性急的话留了一番。黛玉只是笑笑,心想:“老太太并不留我,竟似梦中光景。亏得家里的人迟到了几个月,倘到的早了,我当真也像梦里这样着急起来,岂不是空惹一场笑话。”黛玉自在心头盘算,贾母同王夫人、凤姐又说了一会话,然后起身同出潇湘馆。   黛玉送至门外,因多时未出院门,站住看了一会。园中绿树成阴,架上荼蘼早已开放,正是清和风景。默感双丸梭掷,极宜早悟尘缘。正在沉思,见绿杨影里露出湘裙招展,远远望见几个人行来。雪雁在旁,早已看明,因指与黛玉道:“那边来的不是大奶奶、三姑娘吗?”一语未了,李纨、探春已慢慢走近。黛玉先开口道:“又是两个留行的来了。”探春笑道:“偏偏猜的不着,我和大嫂了是来商量饯行的。”黛玉道:“我在这里住惯了,倒不想回家,怎么三妹妹下起逐客令来?”   李纨接口道:“林姑娘果然愿意在这里,我同三妹妹就告诉老太太去。”探春道:“大嫂子,理他呢!别说咱们两个留他不住,就是老太太过来,也怕留不住他了。”又问黛玉:“如今是大好了?我们在那边瞧见老太太、太太、二嫂子三个人才出去呢。”黛玉道:“才送了老太太们出去,因今儿还是第一天到这门外,站着看看园景,就见你同三妹妹来了。瞧我的身子,早就可以走走,因是老太太几次三番的打发人过来嘱咐,所以连你们那里还没有去呢。”说着,便让进里边坐下。探春问黛玉:“定了起身日期没有?”李纨接口道:“听三妹妹一开口,想真像是来撵林妹妹走了。”探春道:“咱们姊姊相处,心口如一,这会儿说一半句留林姊姊的话,明摆着无谓,显见得是客套了。”黛玉心想,探春真是透彻爽快的人。因微笑道:“刚才老太太在这里讲起,叫二嫂子定日子,估量不过在这几天里头,我家里来的人也不能耽搁。”探春道:“我在大嫂子那里说起,姊妹们热闹了这几年,如今一天一天的冷落起来了。再走了你,园子里头不算妙师父,刚剩我同大嫂子、四妹妹、邢大姊姊这几个人了。你病了这几时,连云妹妹都也不来瞧瞧你,如今也不知道你家里有人来了。这会儿打发人去告诉他们,先前在诗社里这几个人都请了来,派一个公分给你饯行,再热闹一天。”黛玉道:“我本是镇日家病的,要不是这里有事去请他们,那里专诚来瞧我的病呢。如今我要走了,也想大家见个面儿。但就是当一件事去请,累他们起动一番,可使不得。”   李纨道:“这也不费什么事,不过尽姊妹们一点子情,他们也都是高兴的。”说着,见春纤在那里忙忙的收拾东西,便问:“紫鹃的病还没好吗?”黛玉道:“正是有一件事要托大嫂了,就为紫鹃还病着,我走了,他住在这里也不方便。难为他伺候我这几年,求大奶奶疼顾他一点,如同疼了妹妹一般,免不得把他送到大嫂子那里,将来好了,或是送还老太太屋里,或就伺候大奶奶,都使得。”李纨道:“我不带他回去吗?我瞧这丫头与你很对缘法。他这场病,不是就为你伤了心起的吗?他是一辈子要跟定你的了呢?”黛玉听了,眼圈儿一红,只得说道:“我昨儿问过他,因是病还没好,愿住在这里呢。”探春因笑道:“大嫂子你瞧,林姊姊的盼回家的心那么急,连紫鹃也不等他病好带了走,还说想要人家留他。”大家笑了一笑,当下又问了些黛玉家里的事,各自回去。打听凤姐那里与黛玉择的起身日期,一面打发人去告诉各处。众姊妹一闻黛玉回家的信,都要来饯行送别,自不必说。   这里黛玉想起要给紫鹃的东西,趁此时闲着捡点出来,省是临期有姊妹们在此,多添忙碌。便去开了首饰匣子,拣了几件,另放在一只小小洋漆描金匣内,自己端了走到紫鹃屋里。   紫鹃披衣歪在炕上,见黛玉进去,便坐了起来道:“姑娘拿的匣子里是些什么?”黛玉就靠近紫鹃坐下,揭开匣盖逐一点给紫鹃看道:“这一对□金双凤钗挑新样串,珠子还圆净,这一副八宝嵌珠环是时新样式,这一对手钏玉情很好,这两只洋钻金镯子颜色也赤,这是攒珠翠花一对、金如意两枝、玉匾方两枝,还有金戒箍子七事件,悲翠的五福拱寿、双鹤蟠桃,都是些玩意儿东西。我那里还有,把这点子,给了你做个纪念。你见了这些东西,如同见了我一样。”黛玉说到这里,禁不住两眼泪珠直滚下来,就在紫鹃炕上拿起手帕子来揩了揩眼睛。紫鹃听了,亦惟有鸣咽之状,半晌说不出话来,彼此都有不忍分离之意。紫鹃意欲将在此逗留的缘故吐露一半句,又想,先前他们到那么个分儿,明摆着这件事,尚且不敢在他跟前道破,如今已闹出意外的事,不知姑娘怀的怎么个心思,叫我如何开得出口?那黛玉瞧着紫鹃欲言不语,半吞半吐的神情,因自己把前情已付东流,再不想到紫鹃有代他筹画的意思,不过是主婢情重,怕离痛别。随又劝慰道:“要论咱们两个人,这几年来行动坐卧,那一时那一刻没在一堆儿厮跟着,这会儿生巴巴拆开了,人非木石,岂能忘情!但咱们既同姊妹一般,要替各人想一个结局。我有两句话和你说,可该悟出这个理来:人生离合在乎心,而不在乎形。彼此离了心,镜中灯下,徒然嫌影憎形;彼此合了心,万水千山亦可魂来梦去。我劝你别为我要走了,尽是伤心。但愿你在这里有个结局,就一辈子没的见面,比天天在跟前的,我还乐呢。”说着,盖了匣子,伸手端过去放在里边,又道:“还有绫罗绸缎尺头,同那些香袋、香串、绣帕、荷包等类,都是南边带来的,要送人家没送完,昨儿叫他们整整的装了一箱,谁还带这些到南边去!”钥匙挂着箱子上,停会儿叫抬了过来,你留着使用。”紫鹃听话,知道黛玉错会他不同回南的意思,也未便辩明,并不道谢,只说:“姑娘的恩典,替姑娘收管着。”黛玉笑了一笑,也不理会。转身出来,已是摆晚饭时候。一时吃过了饭,见老婆子上来收拾盘碗,便叫雪雁指出那一只不编号的箱子,分咐他们抬到紫鹃屋里。黛玉一个人坐了一会,卸妆安歇,一宵无话。   次日饭后,黛玉想到栊翠庵走走。原来黛玉本与妙玉疏淡,不大往来。今因心中别有一番境界,忽动亲近之意,不日远别,自然该去辞行。今日空闲,何不先去走了一趟!当下换了衣服,带着雪雁正要出门,只听得小丫头说:“史大姑娘来了。”黛玉忙站起迎接。   且说湘云到来,先去见了贾母、王夫人。凤姐知道,便赶来饰词,叫不必过宝钗那边走动,湘云也没理会。贾母留住湘云,同凤姐在贾母处吃了饭,湘云便带了翠缕,径往园中。一路行走,心想先前宝、黛二人光景,如今一个娶了,一个要走了,满肚子的话说不出来,不知伤心到那么样个地步。正思酌量一番婉语微词来相安慰,及至见了黛玉两颊生春,笑容可掬,绝非旧时模样,甚为诧异。便道:“这几时少有人来往,所以这里的事不大知道。头里有人到我家去,偏有客来缠住,没的细问。后来听我婶娘说,你大病了一常想来瞧瞧你,家里又接二连三的事出来。昨儿大嫂子打发人去,才知道你头里的病很重,死去才回过来的。如今家里有人来了,说道几天里头要起身,我今儿一早就赶了来。”黛玉道:“咱们多时没见面,很想姊妹们说说话,就怕起动你们。前儿大嫂子同三妹妹的主意,打发人各处去说了,倒累着赶早你就跑来了。”湘云道:“你这一走,不知多咱会儿才见面!要大嫂子不去通知我们,悄默声儿放你走了,我也不依他呢。”说着,又问道:“你的病请着那一个大夫来瞧,吃了些什么药?如今倒调养得很好了。”   黛玉顺口应答了几句。湘云又问:“你这会儿到那里去?”   黛玉道:“我病后还没出过门,想到妙师父那里,回来园子里这几处走走。”湘云道:“我和你厮赶着。”   一时出了潇湘馆,径往栊翠庵来。才进门去,只见彩屏一个人在院子里掐玫瑰花儿。见黛玉、湘云进去,便笑道:“姑娘们瞧,今年妙师父这里玫瑰花开的茂盛。”湘云道:“你一个人到这里来的吗?”彩屏道:“我姑娘在里头呢。”黛玉、湘云便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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