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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古河王鼎钧批评版古 河 山民 0 “山民表舅去世请速归章世昌九月二日” 啊!我的傻表舅,你终于离开这个世界了。你是怎样离开的呢?给我打电报的为什么是他——三光棍? 1 一条河,常年流淌在我的记忆里,时而清莹见底,时而浊浪滔天。 海拨近千米的抱犊崮山区,竟然有许多冬夏不干的清泉。诸泉汇流便成了河。夏时遇上暴雨,近百里山区的雨水聚到一起便成了汹涌的洪流。 洪流发疯似地在山岭间左冲右突,奔跑着叫啸着来到这里,然后象一个玩累的孩子,慵懒了,安静了,在我们村西无聊地转了一个大圈...

中篇小说古河王鼎钧批评版
古 河 山民 0 “山民 关于同志近三年现实表现材料材料类招标技术评分表图表与交易pdf视力表打印pdf用图表说话 pdf 舅去世请速归章世昌九月二日” 啊!我的傻表舅,你终于离开这个世界了。你是怎样离开的呢?给我打电报的为什么是他——三光棍? 1 一条河,常年流淌在我的记忆里,时而清莹见底,时而浊浪滔天。 海拨近千米的抱犊崮山区,竟然有许多冬夏不干的清泉。诸泉汇流便成了河。夏时遇上暴雨,近百里山区的雨水聚到一起便成了汹涌的洪流。 洪流发疯似地在山岭间左冲右突,奔跑着叫啸着来到这里,然后象一个玩累的孩子,慵懒了,安静了,在我们村西无聊地转了一个大圈儿,把从北山里抓来的大量沙石丢在这里,便女娲造人似地造出一带极宽的河床和一片极广的沙滩。敢就造出了我们这个名叫“沙窝”的小村。 沙窝村的乡民们没人研究过这河的历史,只管这河叫白沙河,只管祖祖辈辈吃河里的水,祖祖辈辈在河里洗衣洗澡,在河岸上种粮栽树。他们只说这河水养人,这村里的人不管皮肤黑白都不太丑,脸皮儿水灵洁净,不像运河边上黑土地的人,终日蒙着一层灰。 忽一日来了几个背三角架的眼镜们,在沙滩上捡起一块石片,立即撇着京腔大呼:“哎呀,三叶虫化石!”围观的乡民们以为他贪玩,便有人从家中拿出几样物件:“看,这才叫好玩呢!雨天发水后到沙滩上来,大命的人就能拾到。”眼镜们像是要饭的发现了金元宝,嘴张开一下子合不上了,半天才惊叹地说是叫“石斧”、“蚁鼻钱”、“蛋壳陶”、“骨针”。又几日,便来了另个一些眼镜,花好几十斤地瓜干的大价钱买走了这些物件,并在沿河几座大蚊包似的土墩里挖出了许多鹿角、灰土、石箭头,说是原始社会遗址。乡民们这才知道,原来他们的老祖宗几万年前从猴子刚变成人就在这条河边上过日子了;原来他们是楚国的后人,一个叫荀子的大人物就在东边十几里的兰陵当过楚国的县官。不过村里人听了这些后,也没有太多的骄傲。因为这些与他们的命运无关,他们依旧在地里光著脊梁干活,回到家里依旧靠地瓜干和野菜填肚子,依旧到河里赤着身子洗澡,在岸边槐林的浓荫里歇晌,打着甜甜的呼噜,一天复一天。 再过些时日,来了几个长着卷毛发的姑娘画画儿。望着几里宽的大沙滩,用唱歌似的声音念着:“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已经没有多少人理她们了。 此页王鼎钧先生眉批:引言甚隽,示天道无私,感慨深矣。 2 我真正体味到这“大漠”、“长河”的悲壮与苍凉,那也是离开故乡以后的事了。儿时,故乡的沙滩留给我的只有不知忧不知愁的欢笑和给过我们许多欢笑的傻表舅的 故事 滥竽充数故事班主任管理故事5分钟二年级语文看图讲故事传统美德小故事50字120个国学经典故事ppt 。 夏日的沙滩是热烈而静寂的。两岸田地里那些极能受罪的农人们,也再忍不住烈日的威逼到林下或家中做片刻的好梦去了,百十亩地的大沙滩只剩下涓涓的水声、槐林里落寞的蝉鸣和浓烈的水蓼、芦草、顺河柳以及各类植物清香苦涩的气息。 我们来了,这些从大人的目光的狱墙里越逃出来的小“囚犯”们,一个个黑泥鳅样赤条条地把身子投向河水,滚向沙滩。河里便腾起一朵朵欢笑间或夹杂着哭闹的浪花,沙滩上便多了一条条沾满白沙的“黑鱼干儿”。 此页王鼎钧眉批:河岸事物,见一流写实功力。 被上帝安排给农民做孩子是很苦的。那些一身黄土满面愁容的爹娘可不管什么“儿童的天性”。“混蛋!不干活喝西北风?”一声喝骂,赶紧去烧锅,放牛,割草,喂猪,拾鸡屎……稍有懈怠,他们便正好把生活的愁苦发泄在巴掌里。从会走路开始便学着挖野菜,拾鸡屎,大多数孩子连学都不得上,就这样一直到成人,像爹娘一样挂上一身黄土,满面愁容。因此上唯有这中午的河滩是我们的天堂和乐土。河水那样温暖,轻柔地裹着我们缺少抚爱的躯体,不时有小鱼碰到我们的大腿,吻我们的脚趾头,叼得心里痒痒的。身上的咸汗冲净了,狗踢猫刨地扑腾够了,往热哄哄的细砂上打个滚儿,看天上的白云在慢慢的漂浮,看沙滩上的云母闪射着细碎的阳光,便以为人生没有比这再美的事了。当然,这个时候,我们就更盼望着傻表舅的出现。 “嗷——傻子来喽!”我们便怪叫着马蜂似地围上去,抱腿,拽手,拧耳朵,嘴里齐声喊着全村流行的儿歌: 傻子傻子真半熟① 油瓶倒了不知道扶 拿着水瓢当尿壶 傻子傻子真可怜 浑身虱子逮不完 背河只要五毛钱 傻子傻子真可笑 大把票子他不要 送上们的女人吓一跳 气得老娘上了吊 嗨----嗨---- 得儿呱呱上了吊 …… 傻子表舅那时大概三十多岁,结实高大的个子,粗胳膊粗腿,黑脸、黑络腮须,黑油油的脊梁骨,赤着脚,穿一件白不白灰不灰的大裤衩子。肥大的裤腰两面手朝相反方向一拉,拽出两个角一拧,往下一掖,从不用扎腰带。 他听见我们唱这歌儿并不恼,连我不懂事跟着起哄也不介意,反而咧开厚嘴唇露出被旱烟薰得焦黄的牙,嗨嗨地笑着向我们走来。先是弯下腰来亲我。我害怕他满脸粗硬的胡茬子,赶紧把他的头推向一边,这时别的孩子便趁机扳胳膊抱腿。接着他把我抱起来,别的孩子也一齐爬到他背上,肩上,胳膊上,于是他便象一棵结满了小孩的树,摇摇晃晃地向河水走去。那骑着他脖子的小孩一边拍着他的光头当板,按节奏领我们喊着:“嗨……嗨……得儿呱呱上了吊……” 我们虽喊着傻子歌儿,并不觉得表舅傻。他的手指头虽然粗糙如树皮,但很巧。柳树上扯下把鲜柳条,捋去柳叶儿,将柳条儿在指间三绕两绕,便会给们变出一个精致的小篮儿或小篓儿。 岸上有一棵白杨树,很高很高。仰起脸来会看得你头晕。靠近树梢的桠杈上有个老鸹窝。有小孩喊:“傻子,我们要看小老鸹!”对我们孩子的 要求 对教师党员的评价套管和固井爆破片与爆破装置仓库管理基本要求三甲医院都需要复审吗 ,他从来不拒绝的。他歪着头眯着眼看看树上,然后摸着胡茬对我们一笑便上了树。别看他粗胳膊粗腿的,爬树却像猴子一样轻巧。肚皮不沾树干,嗖嗖地就上了树梢,很快便拿下一个尚未扎翎的小老鸹。圆圆的脑袋,嫩黄的嘴岔子,浑身肉乎乎的,引得我们总想摸一摸,有个馋嘴的,还提议拾干树枝烧了吃。他全不答应,宝贝似地捧在手心里对我们说:“老鸹是孝鸟,老的把小的喂大,老的眼就瞎了,躺在窝里不能动,小老鸹就出去打食喂它,一直到老的养好眼。”说着说着竟眼圈儿红了,要哭的样子,弄得我们心里也酸酸的。当时不大明白,长大后我常常想起此事,觉得他大概是想到了他那躺在床上瞎眼的老母亲。看我们不再伸手了,他接着说:“老鸹可疼孩子了,一窝几个它有数,回来看要少了一个,他会哭的。”正说着老老鸹打食回来了,果然回着树哑着嗓子嘎嘎地叫,表舅赶紧把他的孩子送了回去。 水边上有很多老柳树,错杂纠葛的树根下被常年流水冲出一个个深洞。傻表舅一个猛子扎下去,便会从洞里一手抓一条鲇鱼来。鲇鱼极好玩,大头,大嘴,撇着四根很神气的胡须,像个可笑的老头儿。浑身又粘又黑又滑,张着嘴呼呼地喘气,我奇怪地觉得那傻乎乎的样子直象我表舅。 这时若碰上“三光棍”也来洗澡,我们会更快活些。因为他很会耍弄表舅,使大伙儿开心地大笑一阵。 此页王鼎钧眉批:傻子天真,光棍奸险,而儿童摇摆其间,绝妙。 三光棍和表舅大不一样,当六月白褂蓝裤子穿得齐正正的,来到沙滩上,吐掉嘴里的洋烟头儿,脱下衣服,和蔼地笑着对我们说:“喂,你们这伙孩秧秧儿,想要团鱼吗?”他转着一对亮晶晶的小眼儿,一边说一边两手学着鳖爬的样子,梳得光滑滑的小分头也学着团鱼一伸一缩。引逗得我们心里痒痒的,一齐喊: “要!” “我们要!” “在哪儿?” 三光棍说:“就在那边渊子里,我昨天亲眼看见的,有小锅拍②那样大,打个撇儿就进去了。肯定在那棵瘿脖子树下的沙洞里。” “那你给俺摸去!”孩子们喊。 “我的水性不好啊!”三光棍堆出一脸为难相,然后又笑着说,“哎,你们想想,要来扎猛子的咱庄上数谁最管?③” “噢!傻子!”我们恍然大悟,傻表舅水性最好啊,立刻又围住了傻表舅。傻表舅见三光棍来了正要走,正在沙滩上抖着身上的水珠儿准备穿衣裳。我们一齐嚷嚷:“傻子,给我们摸团鱼去!” 傻表舅不理,拿起大裤衩要往脚上套。我们急了,只得使出最有效的一手,围起他来拍着手唱另一样歌: 傻子傻子是好人 手也巧来腿也勤 傻子傻子命真大 保准抱个银娃娃 傻子傻子心眼好 等俺长大养你老 …… 傻表舅果然笑了,扔下裤衩子认真地看着三光棍。他被三光棍耍弄的次数太多,不太相信他。三光棍立刻赌咒发誓:“我要是说瞎话,叫我嘴上长个大疔!叫我死后就变成这老鳖,” 这地方有句俗语:“光棍咒,九千六,不行不行再赌咒。”尽管如此,赌咒还是容易使人相信的。何况傻子。表舅犹豫了,我们赶紧再央求,并且在“傻子”下面再加上“叔叔”、“大爷”、“舅舅”等称呼。终于被我们感动了,傻表舅愉快而自信地对我们说一声:“等着吧!”便一头扎进渊子里不见了。 这渊子有两人多深,表舅下去要老大会儿才能上来。我们心焦地等待着。碧绿的水面荡起一个个圆圈儿,以表舅下水的地方为圆心,一点点向外扩大,变细,消失在靠近岸边的地方。一双通体青翠的水鸟,伸着又尖又细的嘴巴压水面飞了一周,忽然调过头,箭一般地向蓝天飞去。蓝天上有几块镶白边的云懒懒地移动着。我心里不知为什么生出一种惆怅,托起腮望着小同伴们。同伴们也茫然地看着水面,没人言语。 我感觉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真的有些担心表舅淹死在水下了。忽听“噗啦”一声,水花翻处,表舅上来了,我们赶紧瞪大眼去看他的手。可他两手空空,出了水面甩了甩头,待脸上的水珠甩得差不多了,才睁开眼。我们看出他脸色十分难看,他避开我们朝沙滩游去,身后水面上有几缕鲜红的丝线在漂动。 表舅上了岸,一屁股坐在沙滩上,扳着一只大脚丫子看。我们围过去,见那脚心被割破了近一寸长的口子,血流中,长满硬茧的厚皮泛着煞白的荏子。表舅俯下头去,用嘴去吸吮。乡间说唾沫能止血、杀毒。 我们这些孩子一瞬间似乎生出一丝丝恻隐之心,互相偷瞧着对方的脸色,觉得不该当初。可这种情绪很快被三光棍舒心的笑声冲破了。 “哈……傻子!我昨天才用五个琉璃瓶在那里炸赤鱼……” 我们也立刻觉得表舅可笑起来,同时想起以往他的许多傻事,便一齐哄笑起来: “哈——傻子” “嗷——傻子” …… 表舅的脸立时变的煞白。他一声不吭,撕下裤衩子一个破边,缠了脚,在我们开心的笑声中一瘸一拐地走了。头也不回。 3 沙窝村地处鲁南丘岭南端,三面高山,一面大河,交通极为闭塞。日子过得极苦。祖祖辈辈,好年头吃的是高粱面、地瓜干、各种树叶子和野菜。碰上荒年,除去吃树皮外,就用葛条扎成扫帚扫野草种子充饥。但日子再苦也要一天天往下过,再说是个人也不能整日价哭丧着脸擦眼抹泪。何况祖辈子生活在苦中的人其实是不大觉得苦的。所以也和那些终日享福的人一样想乐一乐。但这里山高水深,莫说戏团、电影,就是连耍猴串乡的人也很少来。偶尔有一个苏北过来的说大鼓书的,敲着他那沉闷的破鼓,或者有那唱瞎腔的盲人拉响他那吱吱嘎嘎的坠琴,嘶哑着嗓子凄凄怨怨地说唱上一段《薛刚反唐》或《张彦休妻》,全村就会像过节一样热闹,搬着板凳挟着麻扎,扶老携幼倾家而出,拥挤在狭窄的巷子里听到半夜,叹息流泪,不忍离去。第二天,慷慨的庄户人会争着请这艺人去他家吃饭,家家户户会毫不吝惜地把他们平常作细粮吃的地瓜干送去一笊篱或半小箢子。 余下的娱乐形式大约还有三种。第一是男女间粗野地开玩笑,其中互相骂爹骂娘骂八代叫作“骂大会”,用关于“性”的语言相互调笑,甚或扒裤子摸奶子,当然纯属玩笑目的者,均叫作“戏儻”;第二是唱小调儿,幽幽怨怨地唱《哭五更》、《十二恨》、《寡妇上蚊》等等,以倾吐心中的积郁;色色迷迷地唱《摘酸枣》、《相思五更》、《十八楼》,以渲泄最低级的欲求;第三便是拿秃子、瘸子、麻子、豁子和我表舅这样的寻开心了。 此页王鼎钧眉批:写苦日子,笔调冷冷,余音袅袅。 因此,我的傻表舅虽说不能给村民们带来一分钱的物质利益,但在村民心中却是不可或缺的。全村最伟大人物要数章书记,人们对他恭敬到连名讳都忘记了,不论同姓他姓,不管辈份长辈份晚,一律称他“书记”,或“书记叔”、“书记老爷”之类。可连他这样的,若出去开个十天半月的会,社员们似乎也不觉得什么缺憾。但若我的傻表舅偶因大队一时找不到人派他出次公差(大队干部一般不派他出工,原因下面要说),或者因了他老娘有病出山去抓药,离开村子一天半天,全村几乎所有的大人孩子都会感到空落落的,甚至由寂静而变为郁闷,有人特别想骂老婆或打孩子,更多的人叹息道:“傻子呢?怎么老长时间没见傻子了?”好像傻子离开了几年似的。 在那些一点点流去的岁月里,我的傻表舅就是这样地给全村不断带来快乐。 每天,当东山尖尖上的太阳染红了村子上空密密的槐树梢,染红了林梢间缠绕的潮湿的炊烟,也染红了村东头傻表舅住的那间屋山头上开门(屋矮,在前檐开门钻不过人)的草屋时,傻表舅被疏疏落落的鸡鸣和叽叽喳喳的山雀吵醒,便弯着腰提着裤子从小门里钻出来,先抿上(即掖上)大裤腰,再看看天,愉快地出个懒身,然后用两个手指头沾点水,抹掉眼角一夜留下的眵目糊,眨巴眨巴眼,觉得看清爽了,就再弯下腰走回屋里,摸出一卷地瓜干煎饼或两个野菜饼子,蹲在小屋门前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吃完,从檐下水缸里舀出半瓢凉水咕咚咕咚地灌进肚里,抹抹嘴,大摇大摆地走上街。走不上几步,便有早起的孩子们围上来,“傻子傻子真半熟”地开始了合唱。孩子们越跟越多,歌越唱越响,一直护送到村西头沙滩上。那阵势那声响简直象军营里每天的早操。当队伍从一家家门口走过,正经的人开开大门愉快地招呼道:“吃了没有,傻子?”或“傻子,早背河去啊?”傻表舅咧开厚嘴唇嘿嘿一笑算是回答。更多的是不正经的人一见他走过,会更愉快地招呼:“哟!傻子!去恁早,有女人在河边上等你啊?”傻表舅不笑,慌乱地又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也算作回答,于是就一阵大笑,沙窝村一天的生活便在这笑声中开始了。 而这开始的一天中,假若有人挨了生产队长的训,或被会计扣了工分;假若有人因为煮野菜时加地瓜面的多少跟老婆吵了架,或是私留地里一个没舍得吃的南瓜被人家偷了去,总之,不管碰上什么庄户人常碰到的不顺心事,都在下意识里希望出门碰上傻子,向他取笑一通,一切晦气和不快就会减轻乃至消散了。 我的傻表舅就是这样地在沙窝村里不可或缺。可如今,他竟是这样离开了生活半个多世纪的小村撒手而去了。 此页王鼎钧边批:写傻角的重要,角度甚奇,直指社会问题核心,人心惟微,非“有失忠厚”泛泛语可尽。 4 列车在华北平原上疾驶。 正是午夜。身边几位西装革履的乘客刚才还没看出困意,现在已歪歪斜斜地做起了黄金梦。旁边一对艳妆的新婚夫妇旁若无人地依偎在一起,说著说不完的话,声音如轻风细雨,若有若无。车行得那样稳,轻微的车轮撞击声哑哑扎扎,如妇人困乏慵懒的催眠声,加上顶灯昏黄的光线,构成一个疲倦的梦。我似乎在梦中,又似乎很清醒,将脸贴在窗玻璃上向外望着,窗外闪过一团黑影,像烟像云,像人像兽,像人首兽身,像人身兽首,排着队飞奔而来,又一个个匆匆退去。我忽然觉得是坐在一条船上,在一条古老的河上行驶。我曾沿着这古河顺流而来,如今又逆流而上。舷窗外那变幻着的影子正是我熟悉的日月人兽,倒退着一个个向我走来。于是,我又看到了儿时的我,看到了给过我许多欢笑的傻表舅。 5 “姥娘!姥娘!人家为什么喊我表舅‘傻子’呀?”一次,我趴在姥娘膝上,摇着姥娘干瘦的手这样问。 我还不记事时,我的父母随着新中国知识分子的第一场劫难离开了人世。是姥娘把我从城里抱回沙窝村养大的。傻表舅是姥娘的娘家侄子。姥娘喂养着我,表舅奉养着他的母亲,两家虽是相依为命,其实谁也顾不了谁。 姥娘正费力地缝我的一只烂鞋子,听到我的问话,用奇特的眼光从老花镜下看了我半天才说:“小民,你可别喊你表舅傻子呀!” 其实我哪里能不喊呢,只是想听她快说,便急急地点点头。她却停下针,盯着屋顶看了半天,仿佛她也想不起表舅为什么叫“傻子”,要在陈年烟火薰黑的屋顶上找答案似的。 “大许……是因为他好傻笑……反正我出门子头一年他生人……那时我哥身子就不壮……孩子娇……给他起的名字像是叫……” 老娘又开始缝鞋,一边缝一边说,眼睛看着针眼和麻绳,鞋底很硬,麻绳又粗,姥娘拽得很费劲,半天一下。话从她嘴里出来也像麻绳从针眼里穿过那样艰涩,半天一句。 姥娘说,她娘家即我表舅家男丁不旺,好几辈都是单传。表舅生下来时娇得很。可穷人家的孩子没别的可娇惯的,只有起个娇名字。表舅来到人世上第一次得到是厚爱就是一个叫“狗剩”的乳名。这名字并非“毛毛”、“宝宝”那类爱称。它的意思是狗嘴里剩下的。即死了一次野狗没吃的,也就是大命的了。山里人认为大命的孩子都是在“天册”的,穷人家担不住。有朝一日天神想起来了,便会把这孩子召回去。因此富人家有了娇儿,多请人扎一对金童玉女作替身焚化,然后许下大愿,借此贿赂管天册的以混过去。穷人家无钱行贿,孩子就有被召回的危险,只好起个贱名字让众人一起喊,借此瞒过天神,这孩子也就能在人间长住了。所以你到山里会听到“狼食”、“狗粪”、“狗踩”、“天忘”一类的名字,而且准是一个个娇小子。 “狗剩”果然平平安安地长到六七岁了,而且长得大头大耳厚嘴唇,见了人就咧嘴笑,婶子大娘都夸他好福相,好脾气。福是没有带来,他爹照旧常年有病,一家人照旧住在半间草屋,吃上顿没下顿。可脾气倒是真好,和别的孩子一起玩从不欺负人。别的孩子打他一下,他也只是咧嘴笑笑。 此页王鼎钧眉批:国内作家爱点染民俗,名手甚多,此处以迷信习惯暗示命运,深沉如古井。 好脾气的小表舅又很灵巧,一双小手会搓放牛鞭儿,会编叫蝈蝈笼儿,会织鱼网,会结草蓑衣,见什么会什么,就是心太实。 春天的山野泛着淡淡的绿,潮湿的地方飘着氤氲的岚气。春风吹得人有些困,加上饿,使顽皮的孩子也感到倦了,放下菜篮躺在草地上,一个背书包的孩子走过来了。 “小狗剩,你见过南天门吗?”他叫章世昌,就是后来哄表舅摸团鱼的那个人。“三光棍”是他后来的外号。他是大队书记的叔兄弟。那时能上起学的就他一个。 小表舅认真地摇摇头,并露出神往的样子。他想起老人讲的一些故事,南天门里是神仙们住的,喝仙酒吃仙果,进了那个门就不会像他爹爹一样活活饿死了。他很想看看南天门是什么样子。 小世昌看出了表舅的心思,附在他耳旁悄声说:“你要给我编个蝈蝈笼子,我就告诉你个法儿,保准让你看到。” 小表舅找来一把秫秫结④,劈下一把篾子,很快编了一个蟠桃形的小笼子,并且还答应给逮一个“铁肚皮”蝈蝈。那种蝈蝈最善叫,一直叫到秋后很冷的时候。 小世昌故意装作赖账,拿起笼子就走。小表舅抓他不松,一定要他讲出看南天门的诀窍来。他才把小表舅拉到一边,神秘地说:“猫子眼,点眼皮儿,一眼望见南天门。我试过,可灵了。不过千万记住:一不要跟别人说,二不要让别人见。要那就不灵了。” 猫子眼,学名泽漆,属大戟科,野生草本。全株含有乳白色的汁液。有小毒。全草捣烂投入粪池中可灭蛆。一些坏孩子便常拿它戏弄老实的小孩,哄他点眼皮或小雀儿。 这种草兔子极爱吃,吃了眼睛特别红。表舅常割来喂兔子,想不到有毒。又以为人家念书的懂得多,就拨了一棵肥大的猫眼草,一个人到僻静处折断,那草立刻流出了一股洁白的乳汁,他赶紧仰起头滴进一只眼里,正准备去点另一只眼时,那滴过的一只眼便感到火烧火燎地痛,不一时,眼皮便肿得像铃铛,什么也看不见了。小表舅痛得大哭,身后传来一群孩子的哄笑:“嗷——傻子!哈——傻子”他听出那里面有小世昌的声音。 此页王鼎钧眉批:想看南天门,莫非想不认命?然则奈若何? 回到家,他母亲一边心疼地用清水给他擦洗,一边生气地数落他:“你呀,真是傻子!” 也许就从那,“傻子”就成了表舅的大号了。好在“傻子”不比“狗剩”难听。而且有时还含有亲切的意思。情人说情话,有时不还用一根指头点着对方脑门,说一声“傻子”吗? 当然,我的表舅终其一生是没有过这一指头的艳福的。他一生得到的指头是不少,却多是指着脊梁骨说他傻。后来指头指向他脑门了,那是一场大的灾难。 6 表舅就在“傻子”声中长大了,而且给穷愁的沙窝村带来了越来越多的欢乐。在饥饿难耐的日子里,取笑傻子一番,可时暂时缓解空肠辘辘的难受;在烦闷无聊的晚上,拉上一段傻子的趣闻,可以驱散长夜的寂寞。 “娘,娘,啦个傻子的呱儿给我听!”鲁南讲故事叫啦呱儿。冬夜又冷又长,小孩睡不着,常这样缠着母亲。 做母亲的想一想便说:“好!今晚啦个《傻子见鬼》好么?” “好!好!好!”孩子在床上手舞足蹈。 “有一回,傻子给三光棍家干活儿——别看傻子没心眼,但干活实在,肯下力,又不在乎吃食。咱庄上谁家有重活不找他帮忙啊。咱门口那个猪圈就是傻子垒的呢!二三百斤的大石头,他哼的一声……” “娘!不啦这个,啦他见鬼!” “好好,就啦他见鬼。那天傻子干完活,在三光棍家喝酒,在兰陵换的烂瓜干酒,那年头烂瓜干酒傻子也喝不上啊。他喝的正高兴,三光棍叹口气说:唉!你爹死得苦啊! “那时,傻子他爹刚饿死没多时,傻子一听就掉下泪了,三光棍接着问:你爹疼你吗?傻子点点头。三光棍说:那你夜里睡觉小心点。傻子不明白,脸呆呆的。三光棍说:人死后越是疼儿女,越是来缠他的儿女。做了鬼也舍不得儿女,想亲一亲啊。岂不知这一亲,活人就遭罪了。傻子一听,倒抽了一口凉气,睁大眼问:书本上也说有鬼吗?三光棍说:那可不!明明白白地写着。鬼好穿一身白,红鼻子,绿脸,只有二寸宽,舌头倒有半尺长。如果死后喝的迷魂汤不多——哎?你爹喝的迷魂汤多吗?傻子摇摇头。其实三光棍知道,给死人泼汤要用生小米,傻子家哪有米粒儿啊!三光棍接着说:如果喝的迷魂汤不多,那你爹的鬼魂夜里就能找回家来。鬼一进家,先咳嗽几声,见儿女睡着了,就伸出长舌头来舔他们的脸,舔着舔着,儿女就断气了。 “傻子听了,呆愣了半天,灌下几口酒,饭也没吃就回家了。干活累了一天,空肚子喝些酒,晕晕乎乎,回家倒头就睡,可巧那天傻子娘走亲戚借粮没回来。傻子一人睡到半夜,酒醒了一半。就听见一阵‘吭吭吭’的老头咳嗽声。心想,别是做梦吧,可看看屋外头,月亮地儿明晃晃的,树梢儿摇摇晃晃的,捏捏自己的大腿,很疼,接着又听见‘吭吭吭’一阵咳嗽,似乎真像他爹的声音。傻子吓极了,夹上眼动也不敢动。约莫过了两袋烟的功夫,屋门咣噹一声开了——傻子那屋门是用迎日葵秸编的,夜里没法插。他穷得叮噹响,也不怕小偷——门一开,傻子折身就起,就看见一个雪白的影子飘进屋里来了,再一看,我的娘吔,果不然,红鼻子,绿面皮,脸像火镰那样窄,舌头耷拉半尺长,血红,正一伸一缩的,傻子大叫一声:啊——那白影子忽地飘走了,傻子当时吓昏了……” 此页王鼎钧眉批:连父亲的亡魂都来为祟,傻子问人间何世? 呱儿啦到这里,听呱的孩子吓得一头钻进娘怀里,当娘的怕吓着孩子,赶紧解释:“别怕,我的孩儿。你当真是鬼呀,那是人家三光棍吓唬傻子玩儿的。他先逮了一只癞蛤蟆,往蛤蟆嘴里放几个大盐粒儿扎起来,拴在傻子的床腿上。蛤蟆腌得慌,又张不开嘴,就吭啊吭地,很像老头咳嗽。后来进去的是三光棍,他翻穿棉袄棉裤,可不一身白?再用绿纸剪个脸儿,红纸剪个舌头……三光棍第二天一说,谁不笑啊?人家念过书的就是有心眼儿,可这傻子真信了……” “哈——傻子!”孩子笑了,当娘的笑了。寒冷的冬夜过去了一半,大人孩子幸福地睡去。能说这幸福不是傻子带来的么? 当然,这些故事在流传已添加了讲述人的演绎,但我表舅的傻事确是很多的。这些事确也给我饥寒交加的儿时带来过许多欢乐。及至后来懂得回味人生的时候,才觉得我那时何尝不傻啊! 也许是因了他的憨厚,也许是被人取笑的多了,不大在乎。反正我儿时记忆中的表舅不大说话,但极爱笑。他那笑有时叫人觉得极可亲的,比如对我们孩子。可另一些时候,比如对那些大人,不管在哪里碰上,也不论辈份高低,他总是先站住,看着人家的脸,咧开那又宽又厚的嘴唇,嘿嘿地笑两声,算是说话。那样子就像老欠着人家钱似的。人们怎能不说他傻呢? 7 表舅最多的傻故事是与他背河相连的。表舅的庄稼活原本做得极好。可正当他力气壮的时候就赶上那个不认出力认嘴吹的年代。而他又偏偏死心眼儿。 二亩见方的一块地,四周插满了红旗,围满了人。地里层层垒垒地堆着麦个子,简直像打麦场。最中间一个捆得又高又粗,还扎了一圈闪光耀眼的红绸子,这是章书记和三光棍(三光棍那时已是会计了)费了一夜功夫指挥社员们布置的。阳光是那样好,耀得人眼花。锣鼓敲得得震天响,惊得四周的麻雀仓皇地遁逃,以为又要“除四害”了。沙窝村第一次开进一辆草绿色甲壳虫一样的“卧车”⑤,是绕了几十里山路开进来的,景景⑥得老人孩子团团转,从车里边下来的是县里和公社的大官,穿着那时兴的灰色列宁服。村民们惶恐、感动、欢喜;说不出的复杂感情,要不是章书记“放卫星”,沙窝村从祖宗到今,哪来的这般荣耀哇!三光棍不亏是高小毕业生,秀才呀,当著上头大官的面,滔滔不断地讲这块丰产田亩产十万斤的奇迹,说得大官们脸上红光闪耀,眼看着要有喜事降临沙窝了。 正在社员们感动不已时,县长要接见百姓,也怪傻子挤到前面看热闹,要不怎么偏偏问到他呢? “喂!老乡!你们这丰产田是怎样才生产出这么多麦子的呀——我是说你们的经验” 章书记和三光棍脸上立即出汗了,四只眼紧盯着表舅两片厚嘴唇。 “嘿嘿!”表舅又笑了,只是不大自然,两条腿有些发抖,他长这么大没见过甚至没听说过这样大的官。 “别谦虚,噢,就是说,别不好意思!嗯?”见自己的臣民如此忠厚拘谨,县长脸上的红光更亮了,又宽厚而仁慈地拍了拍表舅那黑滚滚的肩膀。 “嘿嘿……”表舅可能是受到了鼓励,来了精神,厚嘴唇动了,此时不仅章书记和三光棍,全场社员的眼都像钩子一样钩在了那厚嘴唇上。 “嘿嘿……不容易啊!章书记领俺们……” “对,肯定不容易,快说章书记是怎么领导你们的?”县长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表舅激动了,他用手一指远处:“那不,好多好多地,上百亩呢,都让俺们往这里搬,章书记领着,往这儿搬了一整夜呢!” 县长脸上的红光消失了。 章书记和三光棍的脸立时煞白了。 打那,队里不给我表舅派活了。 社员说挣工分是鸡刨食,刨一点吃一点,不派活就挣不上工分,他和他老娘两张嘴怎么办呢? “老天饿不死瞎鹰。”表舅说,他想到了背河的生意。 村西的白沙河,河床有二里多宽,淤沙有人多深,又在这荒僻的山村,建桥的事是没人去想的。但人类相互间尽管充满仇恨、争斗与捉弄,却又常常喜欢相互来往。以至于沙河两岸的人也不甘于这天堑的隔离,总有人要过来或过去。何况河西还安著公社,那里的官员们问事要过这边来,这边百姓用盐使火也要过那边去。再说,河两边的居民还断不了老少亲家。上下各十几里处,河窄的地方倒是有木桥,但村子两边都是山,要翻山去木桥也不好走。 而这河呢?夏天,水宽近二里,深可及腰,汪汪洋洋,波回浪卷,时时有上游落水的朽木死物漂来,人要涉水过去自然需要的不仅是勇气;冬天水面虽一下子窄了许多,但两岸伸着犬牙般的冰凌,当中那段蓝幽幽的,似乎也流得极艰难,叫人一看便想到那刺骨的寒气从脚心直逼头顶,实在是不愿下水。若是在南方,或许就会横一条小船,后来我这样想。但那时的沙窝村,连八十岁的人也没见过船为何物。于是,我的傻表舅顺乎天意民心加上肚皮的需要,就充当了这船的角色。 热天,在东岸坝子上支一顶破席棚,上边再搭些树叶,挡一下毒花花的太阳和不时袭来的阵雨;冷天,找向阳处在坝子一侧挖个窝坑,挡一下专跟穷人作对的老北风,这便是渡口。不管春夏秋冬、雨雪阴晴,表舅弓身背负着行人过往的身影,便成为故乡风情画中独具色彩的一角了。 此页王鼎钧眉批:写背河,无一句感情用事的话,惟其如此,沉痛倍之。 8 附近十里八乡赶过集的人和远乡常走此道的商贩们,没有一个不认识我这位傻表舅的。 “傻子兄弟,来,过去一趟。”规矩的人这样招呼。 “喂,傻子,老爷们今天没骑驴,得累你了。”不规矩的人总要讨些嘴上的便宜。 不管怎么招呼,傻表舅全都咧嘴一笑,一句话不说,弯下腰背起他的客人就走。表舅冬天上身贴肉一件破袄,下身一条单裤;春夏秋则一律光脊梁,大裤衩子抿裤腰,鞋是从没穿过的,所以下水极便当。 这时,我若在旁,便有些妒嫉。因为没事儿时,表舅常背着我玩儿,我深知他背上的舒服劲儿。好像他很懂得万有引力定律,唯恐他背上的客人有一种下坠感,不舒服,所以尽量把他宽厚的脊背弯成水平,让客人像伏卧在软床上一样安全舒适。他也很懂得客人不喜欢汗味,所以不象其他农人除夏天以外不洗澡,即使在三九寒天,他也砸开冰冰一天洗一次,在他身上很少汗味儿。他的背肌肉厚实,夏天凉津津像竹席,冬天暖烘烘像火炉,儿时,我常常在这个脊背上睡去。可稍大些,再看到他佝偻成九十度的身影摇摇晃晃在河心深一脚浅一脚试探着前行时,那妒嫉便又化作别一种滋味,一种过早地醒觉出人世间不平的朦胧的酸楚。 当然,真正懂得其中味儿,是在自己背负着沉重的人生涉过许多岁月的流水,再回首一望的时候。 那宽厚的脊背载着客人到达彼岸后,表舅仿佛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使命,深深地吐一口气,轻轻地把客人放实,这才腾出手抹一把流进眼角嘴边的汗。然后再次咧开厚嘴唇笑笑,伸出一双汗津津的手,放在客人眼前,一声不吭地讨“船钱”。不知参照什么,他自己定了个一趟五角的票价,不管市场物价起落,不管河里水热水凉,不管乘“船”的是天王还是百姓,一样看待,从不变通。 “嘻嘻!傻子兄弟,看看,我还真没有那一毛零钱了唻!”一个鱼贩子下“船”后,把四张散着腥气的角票塞到表舅那粗大的手里,并殷勤地帮表舅把四根棒槌般的指头蜷向掌心,攥好,说。 可鱼贩子的手刚一松,表舅那四根指头便弹簧般地伸直到原状,重新稳稳地停在半空,脸上依然笑着,一任溜河风把四张票子刮出去老远,理也不理。 “你看!真有,老弟我还在乎这仨俩零钱么?”鱼贩子一边嘟囔着,一边赶紧跑去拾起票子,看看表舅那木雕泥塑般的姿势,从怀里掏出个五分硬币一并放在那手掌里。可呼地一声,风又刮过去了,只留下一个黑不黑白不白的硬币,那只手照常平伸着。 “奶奶操,十个傻子九个拗⑦,一个不拗拱倒树。”小鱼贩儿十二分不满地翻着鱼似的白眼珠,又从怀里掏出一个五分硬币连同原来的那些一同放在那手里。表舅也不看他,只用眼角数数钱,够了,这才攥成一个蛋儿,往大裤腰里一掖,转身过河这边来了。 又一次,据说是个洋学生。理由是穿三个兜蓝卡叽,上插钢笔,留东洋头,拎一只小皮箱。过了河,塞给表舅一张两元的票子,还说了声“谢谢”,扭头就走。表舅一把把他拉住了。学生吓了一跳。大概祖籍离此不远,想起此地乡俗中老人最烦听“谢谢”,因“谢”与酷刑“大卸八块”之“卸”同音,学生慌忙改口说“累您了!”表舅却沉着脸说:“不累,只要五毛!”学生这才释然,笑笑说:“算了,我没零钱。”表舅立刻翻开自己的裤腰,想找零钱,不够,这才想起这是一天中第二个客人。学生捣出钱包给他看。他从一些大票中确实只能看到一张贰角票,却也就把那张两元票放了进去,只拿着一张贰角票回来了。尽管有人说看见他半天都在摇头叹气,有人骂他“傻种!活该!” 此页王鼎钧眉批:傻子自苦,因其渴望公平诚实而不可得,乃以身先之,其中殆有愤嫉之意耶? 9 三天两夜的火车,又挤上这辆油漆斑驳的汽车。汽车艰难地哼哼着在山道爬行。我感到身心都极度疲倦。只想找个安静而平坦的地方把身体舒展开瘫软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睡去。人生亦如此,负着重轭在坎坷的路上行得久了,就倦怠了。我的表舅,一个整日价憨笑,难见愁容的山里汉子是不是也因为在那条波回浪卷的古河里跋涉得太久,疲倦不支了呢,抑或因为被人耍笑的太多而终于懊恼起来,愤而辞世了呢?农村实行责任制后,他还托人写给我一信,说如今有了新生意,过得不错呀? 我下意识地又掏出那张冰冷的电报纸,尽管明知上边没有答案。但我再次看到了章世昌的名字。 “章世昌”这名字当时在沙窝村是远不如“三光棍”响亮的,那时他对这个外号也并不生气。 鲁南方言中的“光棍”一词有三种解释。一指终身未娶或半路丧妻的人,多加个儿化,叫“光棍儿”。一指穷人参加“马子”(当地一种土匪)抢劫富人以混饭吃,叫“闯光棍”。 这两种都带些贬意。第三种解释则不单指男性,其义也难以准确地言传。不过只要先知道光棍的反义词是“眼子”,就能明白几分了。虽然“眼子”的含义也难说得很清,但可以从许多关于光棍、眼子的谚语、炼话、歇后语中体味出个大概来。如: 光棍不砍空(砍空即撒谎),眼子没什么听。 不挨捉(捉即耍弄)不是眼子,不捉人不叫光棍。 没平地显不出高山,没眼子显不出光棍。 光棍的嘴,眼子的腿。 光棍不吃眼前亏,眼子碰死不回头。 钱是光棍胆,石(实)是眼子心。 蒜苔调藕----光棍终究是光棍,眼子终究是眼子。 光棍无眼子不富,眼子无光棍不穷。 看,山里人祖传的辩证法就是这样无情,还用得着再去诠释吗?形象地说, 如章世昌者就是光棍,如表舅者就是眼子。这个世界有许多光棍,也有许多眼子,就象河里有不尽的清水,也有不尽的泥沙一样。人们大多同情挨捉弄的眼子,愤恨捉弄人的光棍;但同时又鄙夷眼子因老实而落拓穷愁,赞羡光棍由因精明而富贵腾达。所以哪个村子里几乎都有外号叫光棍的,如“大光棍”、“二光棍”、“女光棍”,即使当面这样叫,这些人也不以为丑,反而不无得意;而“眼子”一词,人们一般就不忍或不敢随意用作外号了。因为它比“傻子”、“憨种”、“窝囊废”等更叫人难以接受。但眼子同光棍一样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世世代代存在着。 怎能不叫人赞美光棍呢?看人家章世昌步步红花运,由学生而会计而公社干部,青砖红瓦四合院,丝绸、涤卡、毛料呢;而我的傻表舅呢,几十年一间小草屋,除了一领破棉袄就是那个大裤衩子,一年到头牲口似的驮负着往来行人。 然而正像谚语里说的,“没平地显不出高山”,章世昌和表舅的关系密不可分。他从小最爱找表舅一块玩儿,表舅想躲也躲不开。表舅一生的命运好像也注定离不开三光棍。 三光棍对表舅应该说也十分关心。他当会计时,每次来了救济粮,他总是亲自拎着布袋送到表舅的小屋里。他弯着腰进了小门,不嫌弃床上的灰土,不等让就坐下了。然后动情地说:“傻子兄弟,知道你最最困难,(那年月‘最最’这个词很时髦)这点粮食先凑合着吃几顿。这次救济粮来的不多,对你可是照顾。要感谢上级,以后要勤俭节约,避免浪费,精打细算过日子。”表舅心里根本不会想这次救济粮总共来了多少,只听这几句话,便忘却了许多的前嫌,感动地频频点头,然后找出平时舍不得吸的红烟柳(乡民自种的比较好一点的旱烟叶),给三光棍卷烟卷儿。三光棍不等卷好,便掏出“洋烟”递给表舅一支,并亲自用打火机点着,表舅此时更不知说什么好了。 10 其实,要按“光棍”的第一种解释,表舅才是真正的光棍,表舅终身没有得到过一个女人。对此,三光棍也关过心的。 表舅也有过年轻俊朗的时候。那时身扳挺直,肩宽膀圆,浓眉毛,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满脸络腮胡用剃刀一刮,青森森的,许多女人看见他也忍不住多望一眼呢!只是那间屋山头留门的小草屋,还有那卧病在床的老娘误了他的终身大事。 “别愁,傻兄弟。”一次,三光棍拍拍表舅的肩膀亲切地说,他比表舅个子矮,拍表舅的肩膀有些费力,但他还是喜欢拍,“俗话说,好汉无好妻,赖汉寻花枝。说不定明天找个比你三嫂还俊的呢!” 三光棍那时刚完过花烛不久,新媳妇全村人都夸漂亮。因此虽是这么说说,表舅禁不住一想脸就红了。 “真的。”三光棍全不是平时捉弄人的嬉笑,一脸的同情和严肃,“女人么,我这算知道了,别看她表面上拿拿捏捏,其实背地里个个想男人,所以闺女大了也沉不住气再挑挑捡捡的。再说,她们当中也不全是图家产的,也有图人的。兄弟你的人物,白沙河两沿也数一数二的了。”“人物”在当地话中就是相貌。表舅虽然家里没镜子,下河洗脸时也照过几回,况且爱自己的体肤又是人的天性,表舅便觉得自己的人物的确也配一个女人,于是脸又一红。但他还是转身匆匆走开了。他想到了点眼皮等许多往事。三光棍看透了表舅的心思,在后边大声说:“玩笑归玩笑,真事儿归真事儿,兄弟你不嫌,三哥我真给你用用心!” 表舅没停步,但明显地迟滞了脚步。 半月后的一个下午,没有过河的客人,表舅躺在河坝上出神。 正是暮春时季,但穷人们是不会为流水落花伤心流泪的,更无人去干那葬花的蠢事。他们只嫌春天天长,肚里饿得慌。他们一边吃着萋萋菜、舌绿苗、柳芽、槐芽,一边眼巴巴地看着麦地,麦苗由枯黄变成墨绿,拨节后又变成嫩黄,如今已挑出一面面绿色小旗了。挑旗之后便是解(读如懈,敞开的意思)怀,解怀之后便是秀穗。“一穗二穗,个月上碓……”这样扳着头指头算去,也不过再熬四十来天,就又能吃上一回新麦了。而高粱呢?此时也已生出绿锥子样小芽了,亮亮的顶着露珠儿,似乎也映出了秋后那醉汉似的一片红。沙窝村的居民,我的那些乡亲们的日子就是在对新苗的怜爱和对新粮的渴盼中度过的,“花谢花飞”,“红消香断”与他们何干呢? 表舅将破棉袄扔在一边,光着脊梁躺在绿茸茸凉津津的浅草上,两手交叉枕在头下,眼睛看着不远处的槐林。槐林有十亩地宽广,大都有碗口粗细了。被寒风吹裂的树皮如今已泛出油青,许多枝头已绽出饱嘟嘟的嫩芽儿。林间有几株野桃树,新发的绿叶间残红尚未褪尽,小桃儿已有黄豆般大小了,毛茸茸的像是初长成的姑娘的粉脸儿,教人忍不住想去抚摸。一双通体翠绿的小鸟儿扑地飞来压弯了桃枝,颤悠悠地停在那里就开始了吟唱。那声音千回百转,像村女“哥呀妹呀”地唱小曲儿,撩拨得人心里像有什么在撞动,似乎想做点什么或悄悄地流些泪才好。表舅也就怅怅地坐了起来,痴痴地向远处张望,不知道想看到点什么,却见三光棍从林间小路上走来。 三光棍真给说了个媳妇,是邻村他姨表妹。而且人已经领来了,勒马迭桥要相亲,他先来一步,特意让表舅回家换换衣裳,没有的话,先借身穿也行,这是乡下常有的事。“那不,就坐在林子那头的河坝上,我没告诉她你在这儿,怕这样赤脚光背的让她看见了。她才十七,比你小四岁,属兔的,很怕人,说什么也不肯进村里去,等你换了衣裳,我就领她到这桃林下见面儿。快呀?” 林子那土壩上果然坐着个姑娘,从上半身就可以看出长得娇小苗条,穿一件荷叶绿的小褂儿,很像刚才那娇滴滴的翠鸟儿,叫人心里由不得一动。 “别,别信他,叫他捉弄得还少吗?不能去……可也不能光朝坏处想人么,人家待自己不也有好的时候。再说玩笑能开半个月吗?半个月不正够说亲的。看他跑得那一脸汗,一双急切的眼睛。还有天这样好,小桃儿毛茸茸的,小鸟儿唱得那样好听,一个十七岁的大闺女坐在那里,荷叶绿的衣裳那么好看,叫人家老在那里等?太阳下去了,溜河风要凉了…….” 也许这样想着,也许什么也没有想。反正表舅盯着那绿衣裳呆看了一会儿,就一声不吭地回家去了。身后的三光棍还在叮嘱:“可别声张啊,看热闹的人多了,闺女家害羞。万一不成也落笑谈。”什么都想到了。 表舅他娘也没犹豫,年老有病的人更盼儿媳妇,有一线希望也是好的。慌忙去借衣裳。 表舅回来了,穿了半新的白布褂,青布裤,乍穿鞋子不惯,走路有点儿别扭。这样就着实让三光棍吃了一惊:哟!这家伙别看傻,打扮起来还挺光棍呢!个子也显得更比我高了。 “绿衣裳”早已等在了桃树下,表舅一声不吭跟随着三光棍朝那里走。夕阳已经坠落在西边沙滩上的丛柳后头,河水闪闪烁烁胭脂般红。表舅不敢往桃树那边看,只瞅着胭脂红的河水,可那绿衣裳偏偏就像在那一片胭脂红里,心头又有什么在拱动,而且头一回感觉到自己身子变成了两半儿:上半截很想一下子走到那桃树下去,下半截却不听使唤。兴许是头一回穿鞋的原因吧,两只脚那么沉,硬是提不动,竟被又矮又胖的三光棍拉下十几步远。 走到树下,绿衣裳仿佛变成了一团火,烧得他连一眼也不敢看,下巴抵到胸脯上,全身木直地杵在那里。 “别拘束,大兄弟,她叫翠翠。”三光棍介绍说。 “翠……翠”表舅竟是不自觉地重复了一句。 “嗳——”想不到对方竟甜丝丝地答应了一声。表舅浑身触电一般,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啊,绿褂子上方还有一条粉红色方格子头巾。头巾下面是一张白净的小脸儿,高鼻梁,尖下颏。嘴唇上还有一层冬瓜妞儿似的茸毛。表舅听到了自己咚咚的心跳声。“怎么样?大兄弟,你有意见吗?”三光棍问。 “我……没,没有”表舅的脸比晚霞还红。 “那你呢?表妹?” “嗯。”绿衣女搓弄着手绢低头答应。 “那就这样定了。”三光棍又转向表舅。 “定……定了。” “嘻嘻嘻嘻”绿衣裳一阵笑。表舅吃惊地抬起头来。 “哈哈哈哈……”四周突然响起一阵粗声大笑。 表舅傻了: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扯下方格红头巾,露出的竟是当时时兴的东洋头,两边分得齐整整。原来是同村的三光棍的姑表弟,外号“小白脸”,年龄倒确才十七岁。 “哈……媳子迷!” “嘻……傻子也知道想好事儿!” “嗷……傻子想好事儿!傻子想好事儿!” 四周树林里忽地涌出一大帮看笑话的毛头小伙子,哄笑声像四面高墙一齐向表舅砸下来。表舅的脸霎时由红变白,由白变灰,抱着头晕倒在地上。等他睁开眼,身边已寂无一人,锅底一样的黑夜已经将他连同树林罩住了。 打那,沙窝村的儿歌又多了几句新词: 傻子傻子媳妇迷 拿着公的当母的 …… 打那,沙窝村的闺女媳妇不知出于什么心情,对表舅好象更亲近了一些,见了面都想和他说句话,也很少奚落他了。可他掉头就走,那样子像见了虎狼一样,似乎走得慢一点儿就会被吃掉。 打那,尽管三光棍对表舅依然很好(他说本庄本邻的,开个玩笑算什么呢),可表舅见了他如同见了蛇,总是远远地躲着走。 此页王鼎钧眉批:相亲为一奇峰。 11 然而,“光棍”既然是靠了“眼子”才成其为光棍的,眼子又岂能躲得了呢? 那是许多年后的一个冬天。 北风凄厉地呼啸着顺河道扑来,从林木的梢头掠过,那声音如同行刑的警笛,宣布着世界末日的大审判。尘沙遮蔽着天空,太阳变得纸一样苍白,空阔辽远的沙滩已没有一点生的气息,伤痕斑斑的槐树枝干在无边的冷气里瑟瑟发抖,残存着往日记忆的几片枯叶也被寒风撕扯下来抛向冰冷的河水。 天地间杳无人迹,表舅依然在他的渡口上忠实地守着。表舅不怕风,也不怕冷。人到了他这个境地就什么都不怕了。他蹲在壩子上朝南的窝坑里,只穿一条单裤,脱了破棉袄逮虱子。他盼望多背几个人过河,多挣几个五毛。他老娘的病一天重似一天了,泥缸里的地瓜干也已经见底。但几十年的岁月已经使他知道盼望没有大用,所以也不怎么盼望了。只在那里对着冷冰冰的太阳从容地逮虱子。 “虱子多了不咬人。”表舅很少感到痒过,皮肤上也从没因虱子咬而起个疙瘩什么的。但他还是特别喜欢逮虱子,喜欢用大拇指甲挤破那圆鼓鼓的肚子,直到两个指甲变成艳红,他知道那艳红的是他的血。大的逮净了,那些小的他就懒得去问了,只向虱子的卵——虮子进攻。虮子大多产在衣服的补丁里、褶缝里和破洞里。对付那些一串串一团团又白又亮的小圆点儿,他喜欢用牙。因为用指甲挤太费事,不如连同布或棉花放在嘴里咬,听那咯吱咯吱的虮子被咬炸的声音,心中有说不出来的快意。 不知什么时候,觉得有人影站在面前。表舅抬起头,见是三光棍。不过如今沙窝村里的人多叫他章主任了。“光棍”再好听,也不如官名令人敬畏。流去的那些岁月对章世昌竟是那样偏宠,使他由学生而会计而大队副书记而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了。 如果在以前,不说公社主任,任何一个社员来到他面前,他也早慌慌地站起然后傻傻地笑着了。可说媳妇那事对他伤得太重,打那晚上起,他不光自己很少笑,也怕听、怕看别人笑了。如今见了三光棍脸上的笑容,便感到阴森森的冷。他缩了缩头,继续咯吱咯吱地咬虮子。 “来,大兄弟!弄支大前门儿!他妈的,天真冷。”此地祖传的俚语中有时可能夹杂“奶奶的”、“×他姐”等脏话,“他妈的”这个词,是在三光棍当上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之后才学习使用的,也是沙窝村历史上的第一个。单凭这一点就使得全村百姓们不得不对他多了几分敬畏了。 一支香烟竖在眼前,表舅立刻惶惑地抬起头来看着三光棍,拿不准要不要去接这支烟。除去那次送救济粮,他的记忆中是没有人将烟敬到他眼前的,更没见过“大前门”。村民们大多吸旱烟袋,偶有红白喜事才买上几条九分钱一包的“葵花”,由事主恭敬地散给客人及帮忙干活的人吸。由于表舅心实,不惜力,不管谁家婚丧嫁娶都少不了派他挑水烧火。可逢到事主敬烟,不等事主敬到他,他就抢先举举旱烟袋,意思是“我有这个,你那烟是希罕物,留着给别人吧”,事主也就一笑作罢。 现在,表舅还是从身后摸出烟袋,按上了一锅烟。三光棍也就无可奈何地笑笑,把递过来的那支烟叼在了自己的嘴上,按响打火机,用手挡着风朝表舅递过来。表舅这回不得不站起来接受了。他用的是火镰,纸媒子又不好,在冬天要打着火得老半天的。 “唉!这么冷的天,背河也真不易!”三光棍喷出一口白烟,极动感情地说。 表舅也吐出一口黄烟,但没作声,低头看着自己的赤脚。脚后跟裂了几道血口子,昨晚他用椿树粘胶燃着滴在上面,烧得皮肤吱吱地响。他现在还想得起那剧痛。不过祖传的这种治疗冻裂的方子很有效,受一次罪起码管得了十来天不痛。 “唉!”三光棍叹口气说,“真是无官一身轻啊!这不,你可以在这里消消闲闲地咬虱子,多好哇。我呢?这么冷的天,偏偏县革委来咱公社开会。” 表舅有些诧异,抬头看他,见他正把目光投向河水,那里,蓝莹莹的冰已把河面封了一大半。 “怎么办呢?”三光棍伸腕看看表,又把黄大衣的毛领子向上拉了拉护住耳朵,“离开会不到一小时了。我不能再绕到上头几十里过桥啊?背我过去吧?” “背你?”表舅似乎没听懂,愣愣地看着三光棍臃肿的棉大衣上的两排钮扣。因为本村上的人,除去孩子,他是没背过的,也没有人让他背。 “是啊,”三光棍看着自己黑亮亮的皮鞋为难地说,“你看我这脚,哪能受得了这冰冰茬子水呢!” 表舅一声不吭,蹲在地方磕掉烟灰又装上一袋烟末,就着地上那余火吸着,长长地吐了一口。 三光棍急了:“你呀老弟,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这点忙不能帮呀?还记恨说媳妇的事呀!要不是弟兄们走得近,叫我给你开玩笑,我开吗?三哥我如今大小也是个公社干部了,眼比原来宽多了,过些时查听着给说一个真的行了吧!公社里急着开会,县上来人哪,误不得的。话说回来,你就是干这一行的嘛…… 不知是哪句话打动了表舅,他一下磕掉烟灰,穿上棉袄,站起来往河边上走,三光棍赶紧跟了上去。 水的冰冷,表舅早习惯了,不过一是三光棍自从升了官,肚子又大了许多,体重少说有一百八十斤;二是风太大,顺河道撒泼赖命地刮过来,因此表舅背着他趔趔趄趄,常常是向前走一步,要被风刮着向横处走两步,及至到得对岸,竟然浑身汗水淋淋了。 三光棍可是冷得很,下得地来不断跺脚。这时表舅一声不吭,向他伸出了右手。 三光棍还以为要握手道别呢,像在官场上一样热情地说着“谢谢”,也伸出了右手。他一时忘了,沙窝村的乡民们哪有人会这一套啊。 表舅冷冷地把三光棍伸过来的手推开,然后把自己的手掌伸展平了。 这回,三光棍看懂了。他吃惊地说:“怎么?要钱?” 表舅不说话,左手拉起袄大襟擦去流进眼里的汗水,右手平伸着一动不动。 三光棍真生气了,他实在没有想到这点。 “哼!他妈的亏你伸得出手!从小一起长大的乡邻,更甭说我是公社干部,过河去开会为公事也是为人民服务。就算是为私事儿求你,给你钱你好意思要吗?就认得那几毛钱?他妈的一点人情不懂!你是穷迷疯……” 一任三光棍无休止地训斥,“不通情理”的傻表舅无动于衷,把脸转向冰冷的河水,脸上的表情和汗水一样冰冷。汗卸了,风一吹,冷了,表舅浑身有些轻微发抖,伸出的右手好像冻僵了,直直地停在那里。直到三光棍骂他穷迷疯,他才冷冷地说:“我是靠这个吃饭的。” “好啊!你是靠这个吃饭的!那你就靠吧!”三光棍冷笑着从黄大衣口袋里掏出钱包,嗤地拉开,抽出一张崭新的五角票摔在表舅手上,踩着很响的步子,咚咚地走了。 12 “啊!终于把你等来了,大侄子!我站在这里腿都站弯了。” 一下汽车,就碰上三光棍热情的话和热情的手,我的心扑通扑通跳了两下,不知为什么。 他老多了,也更胖了,一件黑呢中山装紧紧地箍在肚子上,有些灰白的头发稀稀地向后梳着。但看面色可以知道日子过得还是舒心的。可对于表舅的死,他心里如何呢?为什么独他想着给我拍电报呢?表舅到底怎样死的呢?我心里这样胡乱想着,却又觉得没有开口的必要。 “唉!” 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三光棍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接着十分感伤地说:“人啊!你说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像你表舅,一辈子劳劳碌碌,受尽了罪,好容易赶上现今党的好政策,刚过了几天好日子,又撒开手走了……” 说到这里,停住了,抬头看我,眼圈红红的。他用手背擦擦眼,帮我提起行李,默默往前走。这是通往乡政府的一条林荫小路,不时有法国梧桐枯黄的叶子落下来,啪啪地打在地上。是的,也许他心里真有些伤感,表舅活着毕竟无害于他呀! “你表舅可是个好人啊……”好像一直追踪着我的思绪,他这样说,声音里带着不掺假的哀伤,“还有谁比我更了解他呢?我属虎,他属兔,小我一岁,从小一块磨耳朵边子长大的。都说他傻,我也喜欢跟他闹着玩儿,其实我不认为他傻,他心眼极好,具有我们贫下中农的美德,忠厚老实,勤俭节约……”三光棍的声调低沉缓慢,时时停顿,甚至啜泣,像在追悼会上为生前好友致悼词。 可我的心渐渐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想起了表舅一生中最倒楣的那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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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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