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之果
引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鲁迅
1、
提起无花果，恐怕许多人都不了解。因为市面上很少出现它的身影。这是一种只能自己亲手种出，而无法进行交易的水果。不是亲手摘下它的人，永远无法品尝到它的鲜美多汁。无花果一旦成熟，就会红透脱落，香软糯甜，有时甚至来不及采摘就会落入泥土或鸟腹。摘下来也不好保存，因为就连蚂蚁尘埃都想争着尝尝它的甜味儿哩。
在我很小的时候，外婆家门前就种着那么一棵枝繁叶茂的无花果树。其实也不止这一棵树，还有香椿树、石榴树和梨树。但恰似萧红《呼兰河传》中说的那样，“因为它们都不大结果子，所以记忆中好像就只有这么一棵树”。不过香椿叶我也常采，并且每到春夏之交这都是外公家的一项大型活动——外公和几个舅舅手里拿着丈把长的竹竿，竿头上绑着外公自己做的铁钩。他们站在树下，尽可能向着十几米高的树伸长手臂，勾住几根相连的树枝，再用力一拉，鲜翠欲滴的香椿叶就像下雨一样飘洒下来。我们这些同辈的小孩子们就在叶雨中奔来跑去，跳着叫着，争着抢着把落在地上的枝叶捡在手里，像比赛一样。偶尔有枝条不偏不倚，正好落到脑袋上，大人和孩子就一起开怀大笑。纤细的嫩叶撸下几片，用手指拂了灰尘，直接放进嘴里嚼，植物独特的芳香和汁液略带的青涩，氤氲了整个口腔。
不过摘下的香椿叶大多炒了鸡蛋，反倒没有采下直接吃的味道令人印象深刻。而石榴和梨树更甚，简直酸涩得无法下口，于是就索性全都留在树上送给鸟吃。不过现在想来，也可能是我们不会种吧。于是，在阳光般烂漫的童年里留下了百分之百美好印象的，就是这课和蔼可亲的无花果树。
2、
说它“和蔼可亲”主要是和那棵高大挺拔、“俯视众生”的香椿树相比。这是一棵相对娇小一些的树，枝叶展开呈冠形，比巴掌还大的叶片遮挡住炎热的阳光。抬头看去，一个个紫红色的斑点半掩在茂密的绿叶中，让人看了嘴里就不断泛上馋馋的口水。
采摘无花果的工具也和香椿不一样。因为树没有那么高，所以竹竿也没有那么长，我一个人也举得起来。竿头上也不是简单的钩子。外公在日积月累的采摘过程中摸出了经验，用铁丝做成一个杯状的“网”，杯口用一圈圆形的铁丝围起来，直径大约正好装得下一个无花果。同时杯身很长，可以竖着装下三四个。这样，采摘时只需要将果子罩进杯口，轻轻一转，熟透的果实就从枝头脱落，滑进圆柱形的杯身，摘下三四个后再把竿子放倒，取出无花果。不得不说，我真是很佩服我的外公。比起那些只抱怨，不做事的人，他真是心灵手巧。
有了这件“摘果神器”，我真正大有口福的日子开始了。每到暑假，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就是无花果纷纷泛熟的日子。每次呆在树下眼巴巴地看着通红的无花果一个一个地滑进钩杯里，那真是无比幸福的时刻。等到这幸福终于化为脂膏蜜糖融进嘴里，就又变成对这树和树下持竿摘果的人的喜爱和感激。每天不吃上六七个是不过瘾的。由于妈妈和我一样，也是同辈中最受家里人宠爱的那一个，她总是和我抢着吃。于是等到大了一点，我就每每自己扛着竹竿去摘，摘下来的分给外公、外婆、舅舅、妈妈每人几个，剩下的全归自己吃。所以每次就尽可能地多摘，累得气喘吁吁、腰酸背痛，依旧乐此不疲。无花果的果肉甜蜜细腻，汁液浓稠喷香，狼吞虎咽的结果总是光亮的花脸。
无花果的叶子也和别的树不一样。它大、厚，叶片裂开成五指的形状。将一片绿叶从枝条上折下的时候，叶柄的断处会渗出乳白色的汁液，散发出一种若有若无的甜糯香气。然而当我忍不住凑过去轻舔一下，又立刻会被它的苦涩击退。白色汁液淌到叶片浅色的背面，摸起来黏乎乎的。其实就连叶片向光的正面摸起来一般也是黏黏的。妈妈说那乳白汁液是无花果的树汁，是可以入药的。于是我就对它珍重起来，但偶尔看到它从光滑的断面淌出来，还是忍不住去舔一口，感觉身体好像更健康了一样。
午后没事干的时候，我就蹲到树下，看一看在树上爬上爬下的蚂蚁，整一整盘在树脚的牵牛花藤，想一想无花果的花上哪儿去了，再给野草大树都浇浇水。没果子吃时我就折叶子玩，思考着很久以后才会学到的呼吸和蒸腾作用。叶片背面有时会有一些细小的白点，附着在有力的叶脉旁，一动不动。妈妈说，那是蚜虫。我吓得赶紧把叶子扔到了一边。
现在的我在想，如果我当初少摘了你的一片叶子，或者留下了一根你的虬枝，那该有多好。
3、
在我十岁左右的时候，安阳开始申报卫生城市。各种各样的
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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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了一大堆，人人都如临大敌，大人小孩都捧着“50问”埋头苦背，街道上再也不见风尘仆仆的小贩叫卖新鲜的水果。柏油马路被一次又一次地掘开，一方又一方蓝色围墙遍布了城市的大小角落。连续两年的紧张“创卫”让我这个小孩子整天心中惶然，感觉好像要发生什么大事了似的。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最大的是就是他们把我们的树给砍了。
创建卫生城市，社区街道要保持整洁。居民沿街栽种的杂树有碍区容，应当全部移除，统一种植景观树。于是，我家的几棵果树在抗争无果后，被工作人员们贴着地面一下一下地锯断，捆起来扔上车拉走，只往我外公手中塞了几十块钱“补贴”。树上紫红色的还没来得及摘的无花果在无助的根摇地动中掉了一地，甜蜜的果肉化入泥土，成了蚂蚁的美食。其实就算蚂蚁也活不了多久了，因为路面很快就全部硬化成了一整块坚实的水泥，再也没有了这些小生灵的容身之地。
后来所有的事就突然之间平息了下去，“创卫”这个词语仿佛在一夜之间从人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就好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创没创成我也不太清楚，因为没人再告诉过我。对于我来说，生活唯一的不同就是以后的夏天再也没有新鲜的无花果吃了。偶尔从零食店买一些颇贵的无花果干，品尝着那干涩的甜腻，聊以安慰。
摘香椿叶和无花果的竹竿成年累月地靠放在门厅的角落，不用看都知道落了厚厚的灰尘，也许还生了猩红色的锈。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终于再也没有看见过。
4、
很久以后，我偶尔会想起那棵时常摇曳着美味果实的无花果树。在我的生命中，令我印象深刻的树有很多：有小学操场中央那棵四五人合抱的巨大梧桐树，有黄山顶上那棵高风亮节的迎客松，有中学小花园里那一排排笔直伟岸的水杉。但那棵无花果树，是我用心爱过的一棵最可爱的树。
有时也会想着，那棵树在那之后怎样了呢？也许被刨了个干净，做成了一条瘦弱的门槛；也许被劈成几块，为钢铁事业添了把火；也许被锯成小条，点燃了一支红色的蜡烛；也许被粉身碎骨，做成了我现在正在落笔的这张纸。
不论如何，它一定很疼，很疼。
2014年12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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