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清太祖起兵为父祖复仇事详考

清太祖起兵为父祖复仇事详考 万历十一年二月壬子，建州逆杲子阿台，复诱虏酋阿海等，从静远、榆林入寇。总兵李成梁督兵破之，二酋就戮，荡扫巢穴，斩获者二千三百有奇。督臣周咏以捷闻。(《实录》) 清景、显二祖被戮于此役。观《实录》但言李成梁破斩阿台、阿海，二酋伏诛。二祖之踪迹，当时原无人问及，及太祖势炽，乃追论及之。世言明廷于此时如何矜全太祖，出于神宗太后者，非也。万历妈妈之说，前已辟之，今详明、清各纪载，补此时事实如下： 第一、详正杲、阿台父子与清先世之关系。 清逊国以后，野纪多不根之言，故为秽语以耸听闻，若王杲之于清世，明人多称清太祖为王杲余孽。此不可不取有根据之言，以证明之。钱谦益《初学集》中有《岳武穆画像记》文，有云：“惟忠武王，僇力中夏，誓灭金虏。佟奴以王杲余孽，冒金源之后，启疆犯顺，忠武有灵，其能贳诸。”《初学集》为谦益作于明代之文，佟奴为清太祖，及太宗嗣，明人犹沿是称。画像在崇祯初遵化被兵以后，盖崇祯二、三年之间，太宗入边犯京师事也。时去世祖生年尚远。改革之初，有作《鸡林旧闻录》者，谓世祖系山东人王杲所奸生，英人濮兰德又转录入英文书中，而吾国人又译自西文，诩为异闻，太祖时之传闻，移之世祖而尽诬其实焉。今按王在晋《三朝辽事实录》：“奴佟姓，建州枝部也。先是李宁远捣阿台，夷其巢，奴儿哈赤祖叫场，父塔失，并从征为向导。塔失，阿台婿也。教场、塔失，因兵火死于阿台城下，奴方十五六岁，请死，成梁哀之，且虏各家敕书无所属，悉以属奴。奴虽得王杲敕，人多不服，乃结婚北关以资其势，势渐强，事中国颇恭谨。”据此，则太祖为阿台外孙，即王杲外曾孙。又无名氏《庄氏史案》：“或问逆书致罪之由，余不知其细，但闻之前人曰：如书中所云王杲孙婿，(杲，商务印书馆本作某，盖字误。)即清之德祖；所云建州都督，即清之太祖也；而直书名。又云：‘长山衄而锐士饮恨于沙磷，大将还而劲卒销亡于左衽。’如此之言，散见于李如柏、李化龙、熊明遇传中。又指孔、耿为叛。又自丙辰迄癸未，俱不书清年号；而于隆武、永历之即位正朔，必大书特书。其取祸之端有如此。”私史之狱，仅此数语，见其书之大概。云德祖即显祖。《东华录》顺治五年十一月，始尊太祖以上四世。考福王为显祖，今曰德祖，岂始尊时尚非显祖耶?抑传闻之误耶?至云王杲孙婿，则与《辽事实录》合。其云奴方十五六岁，亦约略之词，当二祖图王杲时，在万历二、三年间，正太祖十六七岁时。其时二祖效力于成梁，家有幼丁，或给事于大帅门下，理则有之。明人多言太祖初为李氏奴，或此时事。马晋允《通纪辑要》亦云：“王杲不道，歼我疆吏，成梁因他失为向导，遂枭王杲于藁街。他失者，叫场之子，杲之孙婿也。因以杲之余地畀他失，使为建州卫左卫指挥。”此亦言显祖为杲之孙婿，且因此得受杲之余地。又陈继儒《建州考》中云：“阿台之婿曰他失，则奴酋父也；他失之父曰教常，则奴酋祖也。”显祖为杲孙婿，明时皆无异词。安得以数百年后野语相混，以杲为建州始为叛者! 《清实录》认阿台为景祖孙婿，景祖长子李敦把土鲁之女夫。(李敦把土鲁，后改礼敦，崇德元年，追封武功郡王。)而于显祖之配，则曰阿姑都督女。阿姑都督者，姑夫之贵为都督者也。《武皇帝实录》原作阿姑都督，乾隆间改作阿古都督，其义遂隐。盖天聪间初次修实录，所用名词作汉字者，后俱改音同义不可通之字，作为译文。如外郎改作外兰；夫人本已互作夫金，而后一律改作福晋；姐姐改哲哲； (太祖侧妃哈达纳喇氏，《武皇帝实录》原名阿敏姐姐，乾隆间改定绘图实录，作阿敏哲哲，后并去之。)而王字必改贝勒；都堂改札尔固齐之类。不以汉字音同者相改，尚不预焉。阿姑之改阿古，正是此例。又《武皇帝实录》，于姑姊妹之夫，或作厄夫，或作姑夫，后皆改作额驸，厄夫又属额驸之音译。其作姑夫者：“壬戌天命七年正月十八日，帝率诸王臣征取广宁，留宗弟多毕、背胡吉沙进及索把海姑夫，(原注：索把海，宗弟吉白里杜吉胡之妹妻之，故称姑夫。)沙进等统兵守辽阳。”沙进疑即舍人之对音。《东华录》作：“上命族弟铎弼(原注龙敦之子)、贝和齐(原注武功郡王礼敦之子)及额驸苏把海(原注：哈达万汗孙，上以族弟济伯哩之妹妻之)统兵守辽阳。”此文与乾隆四年所定《高皇帝实录》又不同。王氏所据，当是乾隆以前又一本之《太祖实录》。由此知阿姑都督亦即姑夫。而阿台有女为太祖母，而其后妻则太祖之从姑，伯父李敦之女也。《武皇帝实录》：“觉常刚(后改觉昌安，明作叫场，即景祖之名)第四子塔石，嫡夫人阿姑都督长女，姓奚塔喇，名厄墨气，生三子，长名弩儿哈奇(原注即太祖)。”后改《实录》作“显祖嫡妃喜塔喇氏，乃阿古都督女，是为宣皇后，生子三，长即上也。”自阿姑改阿古而其义隐。日本稻叶岩吉遂以阿古为王杲之对音，是显祖本为王杲孙婿，乃升一辈而为王杲之婿，与明人纪载不合，盖未见阿姑之字之原文也。阿台，《清实录》作阿太。《实录》言：“阿太妻系太祖大父李敦之女。祖觉常刚闻古勒被围，恐孙女被陷，同子塔石往救之。”据此则阿太即阿台，自为李敦婿。景祖以阿台妻之祖而往救孙女，其实显祖亦以妻为阿台女，而往奔其妻父之急也。当时之阿台妻必为显祖宣皇后之继母，盖宣皇后生太祖，在嘉靖三十八年，则宣皇后之母，至少必生于嘉靖初元，距景、显二祖被兵死时，已六十余年，不应六十余年前，景祖已有孙女。故知阿台前妻，生女为景祖第四子妇；阿台后妻，又为景祖长子之女也。王杲则为景祖姻家之尊长。至在嘉靖三十八、九年间，建州始作不顺，以王杲为主名，而景祖兄弟实为同伙，旋即自拔来归。据稻叶岩吉《清朝全史》引明纪录，有辽东巡抚侯汝谅《东夷悔过入贡疏》，中言“建州贼首草场、叫场等，遣其部落中王胡子、小麻子等四名到关”云云。所言明纪录，不标书名，今尚未能检得出处，但其文非无据。考侯汝谅于《全辽志》宦业有传，以嘉靖三十八年巡抚辽东，在职二年。故知此疏必为嘉靖三十八、九年事。草场当即景祖兄索昌阿之对音。索昌何在《武皇帝实录》原作曹常刚，明人子觉常刚谓之叫场，即于曹常刚谓之草场，无可疑也。称“建州贼首”，必曾与于王杲犯边之乱；称悔过入贡，遣人到关，即潜行通款于明之事。嗣后屡导明兵图王杲父子，皆始于此。 第二、阿台继王杲为寇被诛。 《山中闻见录•东人志•王杲篇》：“王台既殁，杲之子阿台、阿海，怨王台之缚献其父，思报之于虎儿罕赤，因诱逞、仰二奴，共侵海西塞下。总督吴兑遣守备霍九皋赍赏谕止二奴及阿台，不听。将军李成梁勒兵追之于曹子谷大梨树佃，大破之，斩首捕生一千五百六十有三级，乃令虎儿罕赤缚阿台，以绝祸本。明年春正月，从静远堡九台入，已从上榆林堡深入至浑河，已入长勇堡，深入浑河东岸，已复勾土蛮爪兔、卜言台周、黄台吉，谋分掠广宁、开原、辽河。李将军使裨将胡鸾备河东，孙守廉备河西。已而东西诸部大会于辽河，欲犯辽、沈、海州、广宁，往来入塞，捕杀吏士。总督周咏、巡抚李松与宁远伯成梁决策往征之。成梁乃勒兵从抚，顿王刚臺出塞百里，直捣古勒寨。寨陡峻，三面壁立，濠堑甚设，麾诸军火攻两昼夜，射阿台殪。而别将秦得倚已破阿海寨，诛海。海为毛怜卫，住莽子寨，与阿台同恶相济，是役也并诛，共得级二千二百二十二。御史洪声远核功次，并曹子谷之战，逾三千级，以为前此武功所未有，乃择日宣捷告郊庙，录周咏、李松功，赐宁远伯成梁岁加禄米百石。杲自是子利、靡孑遗，东人震慑，去一蟊贼云。初杲自谓精日者术，出亡未即死，然竟就缚矣。”按阿台，《清实录》为阿太；阿海，《清实录》为阿亥。《清实录》未明言其为兄弟，独《闻见录》凿凿言之，谓阿台、阿海均为王杲子，怨王台缚献其父，而思报之于台子虎儿罕赤也。又《闻见录•李成梁传》：“阿台亦勾土蛮黄台吉掠浑河口，兵备使靖四方曰：‘此逆雏在，辽祸未息。’成梁乃出边百里，围古勒寨拔之，射死阿台；别将秦得倚亦破阿海寨斩之。阿海子亦王杲子，至是无遗种云。”此亦谓阿海系王杲子。阿海子之“子”字盖衍文。 《从信录》：“万历十年，先是，王杲既诛，其子阿台潜倚虎儿罕。朝议方悬购，会逞加奴、仰加奴欺王台老，与虎儿罕仇杀，阿台亦怨王台父子缚送其父，日夜伺隙报复，因叛投逞、仰二奴，勾北虏肆掠孤山、铁岭。李将军成梁乃勒兵出塞，别将秦得倚驰而北，李平胡驰而南，大破贼曹子谷，得级千三十九，并获喜乐温河卫指挥使铜印一颗。十一年，阿台益纠众大举，一从静远堡，一从上榆林堡，各深入，前至沈阳城南浑河，李将军驰往虎皮驿援，虏稍却。阿台方拥千余骑，纵掠抚顺边浑河口，徐引去。李将军因与兵备使靖四方会议，“此逆雏在，辽祸未息。”乃勒兵从抚，顿王刚臺出塞百余里，直捣古勒寨。寨陡峻，三面壁立，壕堑甚设，李将军用火攻突坚，经两昼夜，射阿台死。而别将秦得倚等巳前破阿海寨，诛海。海，毛怜卫夷，住牧莽子寨，与阿台济恶，亦枭逆也。是役得级二千六百二十二，御史洪声远勘前后功次，逾三千级，择日宣捷告郊庙，录督臣周咏、抚臣李松及成梁功，各升荫，加成梁禄米岁百石。杲子孙自是靡遗种，东夷震慑，辽去一蟊贼云。”此文与马晋允《通纪辑要》略同，《闻见录》亦同出一源。然阿海之为毛怜卫夷，《闻见录》亦涉及，惟又两以阿台、阿海为皆王杲子，似自相矛盾，或望文生义，其说未必确也。 喜乐温河卫铜印，获于是役。《朝鲜实录》屡称建州附庸有温下卫，殆即温河之转音。此时或已为阿台所并，而存其印为冒贡要赏之用。 《明史•李成梁传》叙阿台、阿海事，亦不用《实录》文，而稍据诸家纪载，为正史漏见建州之事，以尚不及诸家之详，略之以省繁复。 第三、景、显二祖同时之建州部族。 《武皇帝实录》：“时各部环满洲国扰乱者有：苏苏河部、浑河部、王家部、东果部、折陈部、长白山内阴部、鸭绿江部、东海兀吉部、斡儿哈部、虎儿哈部、胡笼国中兀喇部、哈达部、夜黑部、辉发部。各部蜂起，皆称王争长，互相战杀，甚且骨肉相残，强凌弱，众暴寡。”据《清实录》，盖认满洲为一国，胡笼又为一国。而满洲国则以己所居为中心，建州各卫及兀者卫等，为环满洲国而扰乱者。胡笼国则以四部为限，与满洲为对立。按之明与朝鲜《实录》，胡笼即忽剌温，乾隆时改为扈伦，其四部即塔山卫、塔鲁木卫等地。此缘清不认为满洲国，当俟太祖蚕食四部时再详。 环满洲国扰乱之诸部，太祖自是左卫，《朝鲜实录》载之极明，惟为左卫之枝部。则左卫本部，在清亦视为环而扰乱者之一。后言明将以尼康外郎为满洲国主，盖即以袭建州左卫卫职之谓。尼康外郎既为苏苏河部，则建州左卫乃苏苏河部也。外郎乃酋长子未袭职之称，即所称舍人。尼康外郎后改作尼堪外兰，乃不可解。浑河在建州部中心，浑河部即建州卫。王家部，据《朝鲜实录》，建州附属有岐州卫，其酋长世世姓王，弘治间酋长王夫里介，正德时王山赤下，直至嘉靖初，王山赤下被囚，其子王朔时报怨。又王夫里介之裨将，有王舍老等。则此岐州卫为王家部也。王山赤下有时亦称金山赤下，建州女真自命为金之后，无不以金为公姓，清之姓爱新，即其意译。东果部即栋鄂部，其地为明之寄住毛怜卫。折陈部，或是建州右卫，或右卫亦在苏苏河、浑河两部之内，则此为朝鲜所谓温下卫，明之所谓喜乐温河卫也。 长白山内阴部鸭绿江部，二部冠以长白山，则为山地之人，即朝鲜所谓嫌真兀狄哈，明之兀者前卫。东海三部：兀吉部，即兀者卫；斡儿哈部，即朝鲜后门豆满江边之兀良哈；虎儿哈部当呼尔哈河流域，明之毛怜卫也，亦属兀良哈。惟兀者即兀狄哈，乃朝鲜所谓骨看兀狄哈。长白山及东海，太祖之吞并稍后于建州诸部，其始起即取建州左卫而代之，是即以二祖之衅，得以复仇之名，翦除尼康外郎是也。 第四、阿台与景、显二祖同戮。 黄道周《博物典汇》内《建夷考》：“先是奴酋父他失有胆略，为建州督王杲部将。杲屡为边患，是时李宁远为总镇，诱降酋父为宁远向导讨杲，出奇兵，往返八日而擒杲。酋父既负不赏之功，宁远相其为人有反状，惎之，以火攻，阴设反机以焚之死。时奴儿哈赤甫四岁，宁远不能掩其功，哭之尽哀，抚奴儿哈赤与速儿哈赤如子。奴酋稍长，读书识字，好看《三国》、《水浒》二传，自谓有谋略，十六岁始出之建地。”石斋此说，颇有传闻之误。 马氏《通纪辑要》，万历十七年十一月下，追叙云：“初，王杲不道，歼我疆吏，李成梁因他失为向导，遂枭王杲子藁街。他失者，叫场之子，杲之孙婿也。因以杲之余地畀他失，使为建州卫左卫指挥，后时阑入塞，辄有寇掠，成梁乘其醉而歼之。此时建州残破，海西横，毛连助海西为虐，而速不亥跳梁于西，成梁势不能东西奔命，遂复建州，以杀海西毛怜之势。他失之子四人，惟奴儿哈赤、速儿哈赤在耳。奴与速同为俘虏，给事于成梁家，奴乃佯谨其身，以自媚于成梁。成梁忽其易，复以他失残众畀之，且加为龙虎将军。亦谓柔可驯，雏可制，卵而翼之，庶几遏毛怜、海西方张之寇耳。岂知其包藏祸心，十年生聚，十年教训，骋其诡谲，混同诸部，自此坐大矣。” 以上两说大略相同，而黄氏谓他失焚死时，奴儿哈赤甫四岁，则尤不合。显祖预阿台之事，事在万历十一年，是年即太祖以遗甲十三副起事之年。以后与明日有接触，见《明实录》，非止据《清实录》为说。《清实录》谓太祖起事，年二十五，故自可信。 两说之所同者，以图王杲为显祖，不及景祖，又不言其预图阿台，似图王杲后即为成梁所诛。马氏又言他失子四人，惟奴儿哈赤、速儿哈赤在，与清纪载不合。今更征诸明人他纪录之较可信者。 《从信录》于万历十七年，建州夷酋奴儿哈赤乞升赏，是年与都督秩，追叙云：“初，奴儿哈赤祖叫场、父塔失，并从征阿台为向导，死兵火。”又万历二十三年，加奴儿哈赤龙虎将军下，追叙云：“其祖叫场、父塔失并及于阿台之难。至是斩克五十以献，乞升赏。又因贡夷马三非，述祖父与图王杲、阿台，有殉国忠，今复身率三十二酋保塞，且钤束建州、毛怜等卫，验马起贡，请得升职长东夷。时开原参政成逊、辽海参政栗在庭会查本夷原领敕三十道，系都指挥，伊祖父为向导剿王杲，后并死兵火，良然。今奴儿哈赤屡还人口，且斩克五十有功，得升都督制东夷便，总督侍郎张国彦以闻，报可。是时盖万历十七年九月也。” 此一再言太祖之祖若父，皆与图王杲、阿台父子，与《清实录》大致相合矣。克五十事在万历十六年，详后。云原领敕三十道，系都指挥。盖自景祖之祖失保为都指挥，承袭已再传矣。又云身率三十二酋保塞，则至万历十七年，赍敕可赴朝贡者，已不止三十道之额。 稻叶氏《清朝全史》引《明实录》：“万历十七年九月丁亥，初授建州夷酋奴儿哈赤为都督佥事，从蓟辽抚按张国彦、顾养谦、徐元等之议也。其议曰：‘属夷旧为我之藩篱，不外抚剿恩威，以为制驭。顾抚剿恩威之所加，亦在得其要领而已。所谓要领云者，因其势而用其强，加之以赏赉，假之以名号，以夷制夷，则我不劳而得慎固封守之道。辽左西自山海，东抵开原，千二百里之间，朵颜三卫之夷，岁岁纠西北二虏为患，辽之所急，不外乎此。三卫之夷，不得称为辽左属夷；惟由开原之东北而南至鸭绿江，约八百余里之地，环东边而居者，皆为女直遗种，是为辽左属夷，所称东夷者是也。然今之女直，凡有三种：一为海西女直，故王台之族，今开原南北两关之夷是；一则东方诸夷之设卫者不一，以其领有建州，谓之建州女直；其极东则谓之野人女直，距边远，岁由海西至开原入市入贡，不为边患。先是海西王台，强而得众，北收二奴，南至建州，终身向化，东陲以宁。是时东夷之势，惟在王台，故使袭其祖速黑忒左都督之职，为东夷长。万历三年，以擒王杲之故，奉旨加授勋衔，与其二子并为都督，赏以金币，已又视西虏之例，加龙虎将军。盖王台之忠，固有足嘉，实由我皇上神机远览，得其要领，不惜赏赉之所致也。王台死而势分，逞、仰二奴称雄子北，奴儿哈赤称雄于南，各恃其强，甘心于王台之后。王台之后不立，则是撤我藩篱，封疆于焉多事。是以在事诸臣，曾力请诛二奴以安台后。台长子虎儿罕又继台死，其子歹商袭父之职，守忠，顿之世业，征北关而诛二奴。二奴之子那、卜二酋，思报父怨，台之孽子康古里为之内应，奴儿哈赤又连北关以侵歹商。以王台之忠顺，其后不绝如缕，歹商若亡，则南北诸首相合，开原必危。臣等思存歹商，乃出大兵，抚剿互用，诸酋遂与歹商和，并请入贡。奴儿哈赤亦畏威，舍北关而与歹商通姻好，首先入贡。诸酋既转逆为顺，则我亦不得不复剿为抚，使畏与怀兼，庶藩篱可复，是以奏请罢兵，而善其后焉。其后诸酋之贡皆入，即开原事已大定，惟建州奴酋声势最盛，能制东夷，其在建州，则今之王台也。既送还被掳汉人，且及牲畜，又斩犯顺夷酋克五十，而献其级，思慕朝廷名器，日益加切。查其祖父，于征逆酋阿台之时，为我作向导。而死于兵火，是奴儿哈赤累世有劳，与小夷特起，其名不正者有异。再查《大明会典》内一款云：‘建州、毛怜三卫之夷，若有送回被掳之男妇者，许给赏；不愿赏者，量升千百户指挥。惟都督职名，则必留待有能杀犯罪夷酋，或能缚作恶夷人之功者。此盟府巨典，所以昭信外夷，安我封疆者也。今录奴酋父祖死事之功，与以都督，诚不为过，其本身曾斩献逆酋，尤合明例。’奏入，上从其请，与以都督佥事，是为奴职受我殊恩之始。” 按后此太祖之获升都督佥事，边臣恒牵及二祖预图阿台而死之事。所述二祖之功，乃并合王杲、王台两役。其死于兵火，亦叙在同时，与《清实录》之说合。此皆当时奏疏，必为可信。惟日本人所引实录，则尚有可疑。检《万历实录》，十七年九月乙卯，始命建州夷酋奴儿哈赤为都督佥事，其文如此而止。既不载张国彦等疏，又其日是乙卯而非丁亥，且九月系乙巳朔，是月无丁亥。又《从信录》略载十七年九月，张国彦奏升奴儿哈赤都督之疏，与此不甚同。或《从信录》系删润之文，此其原疏。惟疏文虽不伪，而以为出于《实录》，则不然矣。 清《武皇帝实录》叙满洲国云：“初苏苏河部内秃隆城，有尼康外郎者，于癸未岁万历十一年，(后改《高皇帝实录》，删此五字，则巳示不奉明之正朔。)唆搆宁远伯李成梁，攻古勒城主阿太、夏吉城主阿亥。成梁于二月，率辽阳、广宁兵，与尼康外郎约，以号带为记，二路进攻。成梁亲围阿太城，命辽阳副将围阿亥城，城中见兵至，遂弃城遁，半得脱出，半被截困，遂克其城，杀阿亥。复与成梁合兵，围古勒城。其城倚山险，阿太御守甚坚，屡屡亲出绕城冲杀，围兵折伤甚多，不能攻克。成梁因数尼康外郎谗搆以致折兵之罪，欲缚之，尼康外郎惧，愿往招抚，即至城边赚之曰：‘天朝大兵既来，岂有释汝班师之理，汝等不如杀阿太归顺。太师有令，若能杀阿太者，即令为此城之主。’城中人信其言，遂杀阿太而降。成梁诱城内人出，不分男妇老幼尽屠之。阿太妻系太祖大父李敦之女，祖觉常刚，闻古勒被围，恐孙女被陷，同子塔石往救之。既至，见大兵攻城甚急，遂令塔石候于城外，独身进城，欲携孙女以归，阿太不从，塔石候良久，亦进城探视。及城陷，被尼康外郎唆使大明兵并杀觉常刚父子。后太祖奏大明曰：‘祖父无罪，何故杀之?’诏下言：‘汝祖父实是误杀。’遂还其尸，仍与敕书三十道，马三十匹，复给都督敕书。太祖曰：‘杀我祖父者，实尼康外郎唆使之也。但执此人与我，即甘心焉。’边臣曰：‘尔祖父之死，因我兵误杀，故以敕书马匹与汝，又赐以都督敕书，事已完矣；今复如是，吾誓助尼康外郎筑城于甲板，令为尔满洲国主。’于是国人信之，皆归尼康外郎。其五祖子孙，对神立誓，亦欲杀太祖以归之。尼康外郎又迫太祖往附，太祖曰：‘尔乃吾父部下之人，反令我顺尔，世岂有百岁不死之人!’终怀恨不服。” 此为清代自言二祖被戕之事，可与明纪载相证。本文与乾隆改定之《高皇帝实录》差别颇多。夫太宗时《太祖实录》已决非万历十一年太祖起兵时真相，然犹是天聪九年太宗修《太祖实录》时，所有之对明口吻。其与明纪载牴牾者，惟谓都督敕书亦得自此时。盖此后更不愿久为明之属，又不能不一提其最尊荣而能慑服同族之都督，乃姑移属于此一时，自当以明纪载为信史也。 《筹辽硕画》一书，明末程开祜所辑。首辑《建夷考》一篇，中叙二祖事，则云：“先年叫场、他失皆忠顺，为中国出力，先引王台拿送王杲。后杲男阿台将叫场拘至伊寨，令其归顺，合党谋犯，以报父仇，叫场不从，阿台拘留不放。大兵征剿阿台，围寨攻急，他失因父在内，慌忙救护，混入军中，叫场寨内烧死，他失被兵误杀，因父子俱死。时镇守李总兵将他失尸首寻获，查给部夷伯插领回。又将寨内所得敕书二十道，马二十匹，给领。令奴儿哈赤继祖父之志，仍学好忠顺。屡次迭进汉人一十三名口”云云。所叙二祖入阿台围城之故，传闻颇有异同，当不足据。惟云寻获他失尸首，给部夷名伯插者领回，他书所无，独见于此，日本稻叶氏《清朝全史》乃采及之，而伯插作伯掉，当误。 二祖在阿台围城中，仓猝并命，所有敕书马匹，不应携以俱往，必存在本寨。成梁既毙其人，必并破其寨，尽取所有以归。太祖以有功无罪争之，始予给领。初修实录，情状正合。后改实录，太祖诘明边吏事，叙云：“尼堪外兰复搆明兵，并害景祖、显祖，上闻之大恸，勃然震怒!往诘明边吏曰：‘我祖父何故被杀?汝等乃我不共戴天之仇也!’明遣使谢曰：‘非有意也，误耳。’乃归二祖丧，与敕三十道，马三十匹，封龙虎将军，复给都督敕书。”云云。词气不伦，岂当时所敢出?又并所受龙虎将军亦阑入此时，具见以意为之，无复节次。 十一年闰二月己末，上御皇极门，宣辽东大捷，百官称贺，遣官祭告，公朱应祯南郊，侯孙无忌北郊，李伟太庙，各行礼，以祭馀赐三辅臣。辛酉以辽东、沈阳之捷，赏总兵李成梁银一百两、大红蟒衣一袭、彩段四 表 关于同志近三年现实表现材料材料类招标技术评分表图表与交易pdf视力表打印pdf用图表说话 pdf 里，总督周咏银六十两、大红飞鱼衣一袭，巡抚李松等银币有差。仍发银五万，充补损失战马之费。(《实录》) 五月，清《武皇帝实录》，再书尼康外郎事云：“又苏苏河部内撒儿湖酋长瓜喇，被尼康外郎谮于抚顺将官前，责治之。其弟诺米纳，与本部内加木河寨主刚哈鄯，沾河寨主常书、杨书，俱忿恨，相议曰：‘与其仰望此等人，不如投爱新觉落六王子孙。’议定遂来附，杀牛祭天立誓。四酋谓太祖曰：‘念吾等先众来归，毋视为编氓，望待之如骨肉手足。’遂以此言对天盟誓。太祖欲报祖父之仇，止有遗甲十三副，遂结诺米纳，共起兵攻尼康外郎，时癸未夏五月也。太祖年二十五矣。有三祖曹常刚(后改索长阿，明曰草场)第四子龙敦唆诺米纳之弟奈哈答曰：‘今大明尚欲助尼康外郎，筑城于甲板，令为满洲主，况哈达万汗又助之，尔何故顺淑勒贝勒(后改聪睿贝勒)耶?’奈哈答往告其兄诺米纳，遂背约不赴。太祖乃起兵往攻之，尼康外郎在秃龙城预知，遂遗军民，携 妻子走甲板。太祖兵不满百，甲仅十三副，克秃龙而回。”此为阿台既戮，二祖并命，太祖因以复仇为名，以甲十三副起事之始。秃龙后改图伦，今地志皆作图伦，在兴京境内。此即太祖以建州左卫枝部，强覆其本部而取之也。 六月辛酉，录万历十年曹子谷克平阿台城寨捷功，及十一年克剿阿台、阿海城蹇捷功，李成梁岁加禄米一百石，荫一子本卫指挥佥事，世袭。周咏升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照旧总督，还与吴兑先各荫锦衣儿男，俱升一级，世袭。李松升右副都御史，照旧巡抚，荫一子入监读书。张宗功、靖四方等，各升赏有差。辛未，以辽左捷功，加升辽海东宁参政张宗功为按察使，开原兵备佥事靖四方为右参议。(《实录》) 八月，《武皇帝实录》再书尼康外郎事云：“秋八月，太祖复率兵攻甲板，不意诺米纳与奈哈答暗遣人往报，尼康外郎复弃城，逃至抚顺所东南河口台，其守边军不容进边。正拦阻时，太祖追至，不料拦阻之故，疑为汉兵助尼康外郎来战，遂退兵札营。是夜，有尼康外郎部下一人投太祖曰：‘尼康外郎被大明兵阻拦不容入边，何故 退兵也?’太祖乃还。恨曰：‘诺米纳、奈哈答二人若不暗送消息，尼康外郎必成擒矣!’正恨间，诺米纳、奈哈答遣使来曰：‘浑河部夯家并甲孔木二处，不许侵犯，其东加与把尔答二处，乃吾仇敌，尔若攻破，与我则已；不然，吾当阻其边路，不容尔行矣!’太祖闻言愈恨之。时刚哈鄯与常书、杨书三人亦忿甚，谓太祖曰：‘若不先破诺米纳，吾等必附诺米纳矣。’太祖从言。遂阴定破诺米纳之计。阳与诺米纳合兵攻城，太祖谓诺米纳曰：‘尔兵可先攻。’诺米纳不从，太祖曰：‘尔既不攻，可将盔甲器械与我兵攻之。’诺米纳不识其计，将器械尽付之。兵器既得，太祖执诺米纳、奈哈答杀之，遂取撒儿湖城而回。其逃散之众有复归者，太祖尽还其妻孥，仍令居撒儿湖，众修整其城复叛。” 撒儿湖，据上文在苏苏河部内，则是建州左卫内也。其地即后来盛称战绩之萨尔浒，刘█、杜松讨建州时，兵败战克处。据《一统志》：“萨尔浒在兴京城西一百二千里。”克之而旋叛，太祖伙党无多，能残同种而未能守其地也。 又书云：“尼康外郎部族并先附之人相谓曰：‘尼康外郎前为敌兵所逼，值垂亡之际，往奔大明，尚尔不容，况肯筑城于甲板，令为满洲主耶？足证前言皆诳吾辈耳!’遂叛之。尼康外郎惧，携妻孥亲属逃于汎纳哈所属鹅儿浑，筑城居住。太祖以同母妹妻刚哈鄯。” 甲板即界藩，《一统志》：“界藩在兴京西北一百二十里。”亦后来战地，皆近抚顺边。 后于万历十四年，《武皇帝实录》又书尼康外郎事云：“丙戌年五月内，太祖攻克播一混山城。七月内，太祖率兵环攻托木河城，时暴雷击死二人，遂罢攻而回。后招复之，乘便往攻仇人尼康外郎，沿途诸部皆是仇敌，星夜越进，攻鹅儿浑城克之。时尼康外郎不在城中。城外有四十余人，不及进城，带妻子逃去。为首一人，穿青绵甲，戴毡帽，太祖见之，疑是尼康外郎，单身直入四十人中。内一人，箭射太祖胸旁，从肩后露镞，共中伤三十处，太祖不怯，犹奋勇射死八人，复斩一人，余众皆散。鹅儿浑城内有汉人十九名，亦杀之。又捉中箭者六人。太祖复深入其箭，令带箭往南朝传信：‘可将仇人尼康外郎送来，不然我必征汝矣!’遂回。大明官遣使言：‘尼康外郎既入中国，岂有送出之理，尔可自来杀之。’太祖曰：‘汝言不足信，莫非诱我入邪?’使者又言：‘若不亲往，可少遣兵去，即将尼康外郎与汝。’太祖令戒沙带四十人往大明。及至，尼康外郎一见，即欲登台趋避，而台上人已去其梯，尼康外郎遂被戒沙斩之而回。大明因前误杀太祖父祖，自此每年与银八百两，蟒段十五匹，以了其事。” 此等事并不达于明廷，皆边吏恇怯养痈，以求弭衅之计，故不见于《明实录》。其词气之间，未必如《清实录》所纪，要其索仇人而明竟与之，却是事实。李成梁欺饰以保威名，交结宫廷，屡行宣捷大典，专为子弟偏裨爵赏之地，边事大坏。张居正在，乌敢如此?此亡明之嚆矢也。鹅儿浑贴近抚顺，城内既有汉人杂居，尼康外郎又举足已入明边，其地望可想。盖鹅儿浑即古勒之对音，《开国方略》作鄂勒珲。前乎此者阿台被围杀于古勒城；后乎此者太祖犯抚顺必经古勒城，皆此地也。鄂勒之为古勒，犹东古之为董鄂，译音轻重之间耳。《清实录》谓阿台为古勒城主，明纪载皆作古勒寨，不名为城。《清实录》称城主，意存夸大。自万历十年冬成梁屠古勒寨，即已夷为白地。云筑城甲板，居尼康外郎，迄未实行。至为太祖所败，乃于鹅儿浑筑城居住，盖是修复古勒寨旧址，为倚险自固，且逼近抚顺，有急则可退入明边云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