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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_读毕飞宇_相爱的日子_ 毕飞宇《相爱的日子》讲了一个十分平淡 的故事。一对大学毕业的男女,在一次酒会上 相识。校友之类的关系,双方都没有放在心 上,倒是同样蹭饭、同样无人理睬的现实处境 让两人迅速亲近起来。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 那么两个孤单的人,在同一座并不属于他们的 城市,用年轻的身体相互打发寂寞也就在情理 之中了。他们的关系其实也稳定了一些时候, 男的也从开始要解决实际问题转为想办法试图 对她“好”一些。可以说,“事情正在起变 化”。不过,也就仅此而已。当女的回了一趟 老家,摆出两个丈夫候选人之后,他“反复地 ...

_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_读毕飞宇_相爱的日子_
毕飞宇《相爱的日子》讲了一个十分平淡 的故事。一对大学毕业的男女,在一次酒会上 相识。校友之类的关系,双方都没有放在心 上,倒是同样蹭饭、同样无人理睬的现实处境 让两人迅速亲近起来。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 那么两个孤单的人,在同一座并不属于他们的 城市,用年轻的身体相互打发寂寞也就在情理 之中了。他们的关系其实也稳定了一些时候, 男的也从开始要解决实际问题转为想办法试图 对她“好”一些。可以说,“事情正在起变 化”。不过,也就仅此而已。当女的回了一趟 老家,摆出两个丈夫候选人之后,他“反复地 比较,反复地看”,替她选出一个她已经属意 的角色。也许他们都知道结束的这一天总会到 来,所以心平气和。没有期待,也就无所谓失 望,不过,小小的失落也是难以避免的:“人 去楼空,可空气里全是她。她真香啊。” 这一个无言的结局,倒让我想到《哺乳期的 女人》。《哺乳期的女人》的结尾是一种呐喊, 所有看似平静、轻松的叙述都在为这一刻的爆发 积蓄力量,因此小说在某种程度上是戏剧化的。 小说戏剧化的好处,在于作者极有分寸地将问题 一步一步延宕,在读者的好奇达到燃点的时候, 又自然而然地让情绪的火花点燃无限膨胀的好奇 心,在振聋发聩的巨响中升华主题。写作《哺乳 期的女人》的毕飞宇应该说是冷静的,但是这冷 静掩饰不了他的激情,可是,《相爱的日子》不 是这样。在这个短篇里,毕飞宇一如既往地操控 着文字,让文字随着他的情绪宛转流动,因此他 的思考在叙述的推移中就像时间在日常生活中的 流逝那样的不经意,而《相爱的日子》寓无形于 形、寓无象于象,作者自觉地隐身于作品描述的 生活之中,主要是在提出问题,诱发读者对生活 进行思考。它的主旨虽然被隐没在字里行间,但 又十分清晰、深刻地传达出来:生活第一,而人 生价值不过是生活的衍生物——至于如何对待人 生价值,这是作家和所有读者同样在面对和思考 的一个问题。 事实或如王彬彬所说,毕飞宇“是一个超 越意识很强烈,超验追求很执著,形而上情思 很丰富的人。在几乎每一篇作品里,毕飞宇都 想要传达某种终极性的迷茫或感悟,某种超验 性的困惑或求索” 。毕飞宇小说的一大品格, 就在于这种智者的知性色彩,即对一些终极价 值的思考。王彬彬说“叩问历史”是毕飞宇 “超验追求”的主导指向,我以为,不如说 “叩问历史”是他“超验追求”的一种途径或 方式更为恰当。相较于毕飞宇对刚一逝去就成 历史的题材的嗜好(比如《玉米》系列), 《相爱的日子》无疑是直面当下的作品。它最 突出的特点,是彻头彻尾的生活化——作者甚 至连擅长的机智俏皮、清新隽永的画龙点睛式 ① “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 ——读毕飞宇《相爱的日子》 施 龙 MasterpiecesReview 名 作 欣 赏 0702008.06 的插入语都弃置了。 我以为,这篇小说是毕飞宇创作稳中求变 的一种体现。稳定或者说延续性在于,如果从 毕飞宇的创作个性看,他对当下的这种观察和 描摹,与他“叩问历史”的作品一起,最终都 证明了他对探索超验的、形而上价值的迷恋和 执著,而如果沿着毕飞宇的创作脉络看,不妨 认为是他“超验追求”又多了一种形式( 从这 个意义上讲,近期的《彩虹》与《相爱的日 子》共同表明了毕飞宇近期在所谓题材上的 “转向”);变化在于,毕飞宇从“叩问历 史”转为“直面人生”,表明他的“超验追 求”从作为终极价值的“真”趋向于作为社会 伦理的“善”。因此,我将毕飞宇近期的创作 变化概括为从“真”向“善”的位移。 “善”当然仅只存在于生活之中。小说题 名冠以“相爱”,其实讲的主要是“日子”, 也就是世俗生活。《相爱的日子》的特别,是 让我看到了“近乎无事”的悲剧的再度上演: 在中国,无论历史还是现实,这样的故事实在 太多,以至于人人都快处之泰然了。鲁迅指 出,“这些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 的悲剧,正如无声的言语一样,非由诗人画出 它的形象来,是很不容易觉察的。然而人们灭 亡于英雄的特别的悲剧者少,消磨于极平常 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者却多” 。 而毕飞宇文字的畅达和情绪的平静,也仿佛 《记念刘和珍君》里的“时间永是流驶,街市 依旧太平”一样,不动声色之中自有痛定思痛 的沉郁。在这个意义上,毕飞宇正是一位诗 人——一位摹写了生活并且让人无法不有震撼 之感的艺术家。 一对男女,“一个星期见一次,一次做两回 爱”,这样的“相对稳定”的关系,到底是一种什 么样的关系?只为解决生理上的需求吗?显然不 ② 是。小说写道:“他们没有同居,但是,两个人却 是越来越亲了,偶尔还说说家乡话什么的。”促使 他们“越来越亲”的因素,就像开始的时候拉近他 们距离的并不是什么校友那样,这里当然也不是偶 尔说说的家乡话,甚至都不是肉体关系——虽然这 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事情实际简单到了不能再 简单的地步了,让他们产生关联的,就是出于对温 情的渴望。在钢筋水泥的世界之中,两颗孤独的心 灵互相为对方取暖,所以说,这对男女用身体互相 安慰,其实更多是各自对对方精神上的支撑。在 “他”第二次找“她”的时候,她虽然感冒很重, 可是“刚才还哭的,他一来似乎又好了,脸上都有 笑容了”,而他“想起了上个月他熬在床上那几 天,突然就是一阵酸楚”。且不说具体生活上的帮 助,这种出于相似困境产生的对各自生存状况的理 解,不就是心与心的交流吗?假如这种精神上的相 濡以沫都不算爱情的话,那它还能是什么呢?或者 我们还可以反过来问,如果这不是爱情,所谓爱情 又能是什么呢? 但是,男女主人公小心翼翼地不去谈论这个 问题,这让他们的相处既自然又十分地不自然。 说自然,是因为爱情也意味着相关的责任,如果 他们不捅破这层窗户纸,那么所有的那些责任也 不会落到他们头上,这让他们的每次相会都很轻 松;说不自然,在于他们心中最深处都有一个 结——每次都绕道而行,其实挺累人的——当然 更可以说,正因为它的存在,两个人的交往彼此 更具吸引力了。作者基本将两人相处中不自然的 那一层面虚化,我们仅能从一个小地方窥视出他 的用心良苦:“他对自己尽可能地控制,好让她 更快乐一些。她好了,他也就好了。他就希望她 能够早一点好起来。”“她好了,他也就好 了”,这是什么逻辑?这就是爱情的逻辑。 问题在于,爱情之于他们毕竟是奢侈的, 而这一点他们两个都十分清楚,并自觉地守住 071 /施 龙 070—074/“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 新作拔萃 2008.06 这条界线,绝不跨越雷池半步。男的在欲望的 驱动下第二次找她,打电话的时候,“他自己 也听出来了,他的油腔滑调了”。这时有个插 入语,既是男人内心的自我解嘲,也是作者恰 如其分的点评,好就好在两重声音合而为一, 衔接得极其自然:“这样的时候只有油滑才能 保持他弱不禁风的体面。”与此相类,他们第 一次相会以后的“对话”也在这种可进可退、 模棱两可的情境中展开: 这是他们唯一一次“谈”“恋爱”,但是 两个人都用了“像”字。如果我们注意到女的 在“都像恋爱了”这句话前面有“真好”这两 个字,那么,说她对恋爱存有几分向往之心也 就不为过了。相比之下,男的说“可不是 嘛”,只是对 “都像恋爱了”这个似是而非的 判断的赞同,并没有像女的那样表明自己的主 观态度。一个“真好”,一个“可不是嘛”, 作者的分寸在这个地方表达得相当到位、传 神:爱情是什么呢?不知道,“像”就可以让 人满足了;爱情之于他们又有什么作用呢?不 是不也挺不错嘛,要是爱情是不是会很麻烦? 基于这个共同的认识和立场,他们的关系似乎 也就向着另一个方向发展:“这么长的日子以 来,撇开性,他们其实是像兄妹一样相处的, 她在私下里已经把他看作哥哥了。”而他呢? “最初的时候,刚开始的时候,他是有私心 的,一心只想着解决自己的‘问题’。现在不 同了,他更像一个哥哥,要体贴得多。”其 她笑了,突然就有些不好意思,把她的脑袋 埋在他的胸前,埋了好半天。她拽紧了他的衣 领,抬起头来,说:“真好。都像恋爱了。” 又是一阵风。他的眼睛只好眯起来。等那 阵风过去了,他的眼睛腾出来了,也笑了, “可不是嘛,”他说,“都像恋爱了。” 实,作者在这里是耍了一套花枪。看起来似乎 作者也承认,既然爱情遥不可及,那么简简单 单、实实在在的兄妹之情不是一个很好的替代 品吗?这是一个陷阱,也许还可以形象地说, 这是作者为读者的理解故意铺设的歧路。事实 并非如此。如上所述,他们之间相互安慰、相 互支持的情感联系就是那个称为爱情的东 西——假如我们非得为它找个名称,那么爱情 实在比兄妹之情要贴切得多。 到这里就有必要说说这篇小说的结构。小 说开始是以女子为视角的,在女子的目光牵引 出男人之后,就纯以男人为基点叙述(后来男 的面试失败,她耐心劝慰他时还有几处“心理 描写”),两者所占篇幅比例大概在1:5左右。 这个比例显然是不对称的。我最初的猜测是这 样:作者开始的构思可能像开头显示的那样, 是以女子为视角的,后来放弃了,选择他更有 把握的男人作为中心,但是这个开头却保留了 下来。可是,更明白的事实在于,把整篇小说 完全整合到男人的叙述之中并不是困难的事, 作者为什么留下这样的痕迹呢?我想了想,以 为这也可能是作者的一种暗示。像上面 分析 定性数据统计分析pdf销售业绩分析模板建筑结构震害分析销售进度分析表京东商城竞争战略分析 的 那样,女子在对“像恋爱”的刹那感动发表过 “真好”的感慨和评论之后,几乎完全被作者 隐去了她的主观感受,我们能看到的,是男人 情感的逐渐深沉,那么,女的是不是也像男的 那样有一个变化呢?他们第二次见面时女的正 生病,男的要请她的客到医院,她的反应是这 样的:“到底上过一次床,又太孤寂,她无缘 无故地就拿他当了亲人,是‘一家子’才有的 口气,‘唠叨死了你!’”这简直是情人间温 馨的小打小闹了。到小说结尾,他们共同选定 她的丈夫的这段描写十分精彩: 他把手机拿过来,反复地比较,反复地 MasterpiecesReview 名 作 欣 赏 0722008.06 看,最终说:“还是姓郝的吧。”她想了想, 说:“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说:“还是 收入多一些稳当。”她说:“其实我也是这么 想的。”商量的进程是如此的简单,结论马上 就出来了。她就特别定心、特别疲惫地躺在了 他的怀里,手牵着手,一遍又一遍地摩挲。后 来她说:“哥,给我穿衣裳好不好嘛。”撒娇 了。他就光着屁股给她穿好了衣裳,还替她把 衣裤上的褶皱都拽了一遍。他想送送她,她 说,还是别送了吧,还是赶紧地吃点东西去 吧。她说,还有夜班呢。 离别的时刻很平静,连送别的仪式都免 了。女的撒娇,不过是她对这个特殊时刻的一 种刻意的处理方式,而我们略加品味就嗅得出 这里面味道:并不是她无动于衷。作者开头以 女人为视角的那些书写,目的是在提醒读者: 男、女两位主人公之间的凝视是双向的,一方 的打量总有相同的“反作用力”聚集在本人身 上。男的对女的有爱情,反过来同样如此。 一对男女在陌生的城市里相互安慰,是发 乎“情”;而他们在情意正浓的时刻放弃这段 感情,却也合乎“理”。只是,这是一个什么 样的“理”呢?显而易见,这是一种现实主义 的生活逻辑,即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才是最 重要的。很明显,男女主人公在小说里都没有 姓氏,没有面貌。这应该也可以看作是作者的 一种暗示。如果某种观念在一群人当中获得广 泛的“认同”,那么从这群人当中随机抽取案 例显然比指名道姓要更有说服力。毕飞宇此处 隐去主人公的名姓,突出他们的年龄和家庭及 教育背景等内容,正是意在强调这一群人相同 的生活态度。在小说中,男的大学毕业没找到 体面的工作,他那次失败的面试应该也代表了 他其余若干次的尝试,这样自然无颜见江东父 老,于是宁可在深夜做搬运蔬菜的体力活。女 的呢,我们循着蛛丝马迹搜寻过去,也可以看 出她的生活同样地不尽如人意。我们只要怀有 “同情的理解”之心,对这样的结局也就不能 轻率地加以指责。我们毕竟站着说话腰不疼, 而他们更不能将爱情当面包。所以,毕飞宇用 轻盈、细腻的笔调记录下来的这段“相爱的日 子”,其实正是在陈述爱情的消亡——而且, 正如我们不乏同情那样,毕飞宇也赋予了善意 的理解,但他更严峻的言外之意在于,爱情的 消亡竟然是当事人事先、暗中的默契。这才是 小说真正深刻的地方。 因此,说毕飞宇仅仅反映了一种社会问 题,就是不准确的。《相爱的日子》要说的 是,谋生如此艰难,爱情到底可以在这样的人 生之中占据什么样的位置?鲁迅在《伤逝》里 说,“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就小说 来看,男女两位主人公尽管都很辛苦,活下去 却都不成问题的,那么,他们日后会不会后悔 现在的轻率呢?根据小说的叙述,我以为不 会。小说提及他们各自以前的感情经历,用了 “无疾而终”这个词。正是这一次两次的“无 疾而终”,抹平了他们感情的棱角,而假如他 们在爱情上的迟疑和冷漠全是个性的原因也就 罢了,可从他们后来的态度来看,显然并非如 此。所以更可能的是,就像他们分别之际那淡 淡的若有若无的惆怅一样,他们日后思及这段 经历,也只存有一种遥远而朦胧的简单的记忆 而已,换句话说,其意义不过在于它曾经是自 己人生的一块碎片罢了。因此,小说最终告诉 我们,生活的重压造成现实中的人对人之所以 为人的一些美好价值的主动疏离和背叛,就构 成了人的异化。不夸张地说,甚至我们对主人 公境遇的“同情的理解”,究其实质就也是一 种异化。 我这样理解,并不就认为作为善的存在的某 073 /施 龙 070—074/“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 新作拔萃 2008.06 些人生价值的绝对性,也就是并不将这些价值本 质化。就像并没有一个尽善尽美的抽象的爱情一 样,人生所有有价值的东西也只能是被经历的具 体存在,它不应该被本质化,不可能和具体的、 历史的人脱离联系。正是因为这些具体而实在的 美好的东西,生活才值得期待,因此,不论是出 于何种原因,放弃人生的某种美好的东西,总是 一种悲剧。鲁迅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 西毁灭给人看” 。《相爱的日子》之所以是书 写了一个悲剧,正因为两位主人公经历并体验了 “人生有价值的东西”,但是他们却主动放弃 了,而如果我们考虑到他们一开始就没有想要主 动抓住这个东西,故事的悲剧色彩就更加沉重 了。所以,虽然毕飞宇的叙述始终从容不迫,从 头到尾都充盈着一股细腻的温情,只是我们实在 不应该忽视这枚硬币的另一面,就是压在纸背的 深沉的思考。生活本来就是“含泪的微笑”,我 们应该抱怨吗?或者,难道我们不应该抱怨吗? 前者是承认现世合理性的犬儒主义,后者则是追 求价值的理想主义;仅有前者,我们生活在现实 的每一天都有着情何以堪的痛苦,而失去了后 者,人也就沦为沉溺于饮食男女的行尸走肉。毕 飞宇仍然脱离不了他对人生价值的探索,但他把 这种追求完全隐没在日常生活当中了。 生活总是再平凡不过的,毕飞宇的着眼 点、着手处就是鲁迅意义上的“近乎无事”的 日常生活——理所当然地,它反对的是那种对 日常生活的自然主义处理,更反对对日常生活 的庸俗主义态度。毕飞宇在最近的讲座当中 说:“所谓技巧,在我的眼里无非就是作品反 映出生活的质地、来龙和去脉,或形似,或神 似。得‘像’。怎么才能‘像’,作家不通世 俗人情是不行的。” 《相爱的日子》充分体现 了他的创作理念。整篇小说,流水一般地记述 两个年轻人相识、相聚、相别的过程,书写的 ③ ④ 是男女之情这样的“世俗人情”,却又言此意 彼,浸淫于世俗生活而又超越世俗生活,从而 达致对作为存在的人以及人生价值的拷问,既 “形似”又“神似”,可以说臻于化境。米 兰·昆德拉认为,“让一个人物‘生动’意味 着,挖掘他存在问题。这就意味着:挖掘一些 处境、一些动机,甚至一些构成他的词语。而 非任何其他别的” 。毕飞宇所谓的“像”正是 囊括了昆德拉让人物“生动”在内的更为全面 的对小说特质的概括。它是集生活与创作为一 体的一种人生态度。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毕飞宇 强调“‘我’就是依据” ,换句话说,“人生 有价值的东西”只有依附于“我”,才能被经 验、表达和升华。 就我个人的阅读体会来说,《相爱的日 子》是已经展现在众人眼中的一个最佳状态的 毕飞宇。它是当之无愧的一篇杰作,也是毕飞 宇创作的一个新的起点。 ⑤ ⑥ 作者系南京大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心博 士生 (责任编辑:吕晓东) E-mail lvxiaodong8181@163.com: ① 王彬彬:《城墙下的夜游者》,毕飞宇,《祖 宗》,中国华侨出版社,1996年版,第297页。 ② 鲁迅:《几乎无事的悲剧》,《鲁迅全集》第 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71页。 ③ 鲁迅:《再论雷峰塔的倒掉》,《鲁迅全集》第 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92-193 页。 ④⑥毕飞宇:《文学的拐杖》,《上海文学》, 2007年第7期。 ⑤ 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 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45页。 MasterpiecesReview 名 作 欣 赏 0742008.06 附: 相爱的日子 /毕飞宇 嗨,原来是老乡,还是大 学的校友,居然不认识。像模 像样地握过手,交换过手机的 号码,他们就开始寒暄了。也 就是三四分钟,两个人却再也 没什么好说的了,那就再分开 吧。主要还是她不自在。她今 天把自己拾掇得不错,又朴素 又得体,可到底不自在。这样 的酒会实在是太铺张、太奢靡 了,弄得她总是像在做梦。其 实她是个灰姑娘,蹭饭来的。 朋友说得也没错,蹭饭是假, 蹭机会是真,蹭着蹭着,遇上 一个伯乐,或逮着一个大款, 都是说不定的。这年头缺的可 不就是机会么。朋友们早就说 了,像“我们这个年纪”的女 孩子,最要紧的其实就是两件 事:第一,抛头;第二,露 面—— 机会又不是安装了 GPS的远程导弹,哪能瞄准你 的天灵盖,千万别把自己弄成 本·拉登。 可饭也不好蹭哪,和做贼 也没什么两样。这年头的人其 实已经分出等级了,三五个一 群,五六个一堆,他们在一起 说说笑笑,哪一堆也没有她的 份。硬凑是凑不上去的。偶尔 也有人和她打个照面,都是统 一的、礼貌而有分寸的微笑。 她只能仓促地微笑,但她的微 笑永远都慢了半拍,刚刚笑起 来,人家已擦肩而过了。这一 来她的微笑就失去了对象,十 分空洞地挂在脸上,一时半会 儿还拿不下来。这感觉不好, 很不好。她只好端着酒杯,茫 然地微笑,心里头说,我日你 爸爸的! 手机却响了。只响了两 下,她就把手机送到耳边去 了。没有找到工作或生活还没 有着落的年轻人都有一个共同 的特征,接手机特别地快。手 机的铃声就是他们的命——这 里头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幻觉, 就好像每一个电话都隐藏着天 大的机遇,不容疏忽,一疏忽 就耽搁了。“喂——”她说, 手机却没有回音。她欠下身, 又追问了一遍:“——喂?” 手机慢腾腾地说:“是 我。” “你是谁呀?” 手机里的声音更慢了, 说:“——贵人多忘事。连我 都不认识了。抬起头,对,向 左看,对,卫生间的门口。离 你八九米的样子。”她看见 了,是他。几分钟之前刚认识 的,她的校友兼老乡。这会儿 她的校友兼老乡正歪在卫生间 的门口,低着头,一手端着酒 杯,一手拿着手机,挺幸福 的,看上去像是心上人调情, 是情到深处的样子。 “羡慕你呀,”他说, “毕业还不到一年半,你就混 到这家公司里来了。有一句话 是怎么说的?金领丽人,对,说 的就是你了。” 她笑起来,耷拉下眼皮, 对着手机说:“你进公司早, 还要老兄多关照呢。” 手机笑了,说:“我是来 蹭饭的。你要多关照小弟才 是。” 她一手握住手机,另一只 手抱在了胸前,这是她最喜欢 的动作,或者说造型,小臂托 在双乳的下面,使她看上去又 丰满、又窈窕,是“丽人”的 模样。她对手机说:“我也是 来蹭饭的。”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差不 多在同时抬起了脑袋,对视 了,隔着八九米的样子。他们 的目光穿过了一大堆高级的或 幸运的脑袋,彼此都在打量对 方,开心了。他们不再寂寞, 似乎也恢复自信。他微笑着低 075 /毕飞宇 075—081/相爱的日子 新作拔萃 2008.06 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有闲 情了,说:“酒挺好的,是 吧?” 她把目光放到窗外去, 说:“我哪里懂酒,挑好看的 喝呗。” “怎么能挑好看的喝 呢。”他的口气显然是过来人 了,托大了,慢悠悠地关照 说,“什么颜色都得尝一尝。 尝遍了,再盯着一个牌子喝。 放开来,啊,放开来。有大哥 呢。”随即他又补充了一句, “手机就别挂了,听见没有?” “为什么?” “和大哥聊聊天嘛。” “为什么不能挂?” “傻呀。”他说,“挂了 机你和谁说话?谁会理你呀,多 伤自尊哪——就这么打着,这 才能挽救我们俩的虚荣心,我 们也在日理万机呢。你知道什 么叫日理万机?记住了,就是有 人陪你说废话。” 她歪着脑袋,在听。换了 一杯酒,款款地往远处去。满 脸是含蓄的、忙里偷闲的微 笑。她现在的微笑有对象了, 不在这里,在千里之外。酒会 的光线多好,音乐多好,酒当 然就更好了,可她就是不能安 心地喝,也没法和别人打招 呼。忙啊。她不停地点头,偶 尔抿一口,脸上的笑容抒情 了。她坚信自己的微笑千娇百 媚。日你爸爸的。 “谢谢你呀大哥。” “哪儿的话,我要谢谢 你!” “还是走吧,冒牌货。” 她开开心心地说。 “不能走。”他说,“多 好的酒,又不花钱。” 三个小时之后,他们醒来 了,酒也醒了。他们做了爱, 然后小睡了一会儿。他的被窝 和身体都有一股气味,混杂在 酒精和精液的气息里。说不上 好,也说不上不好,是可以接 受的那一类。显然,无论是被 窝还是身体,他都不常洗。但 是,他的体温却动人,热烈, 蓬勃,近乎烫,有强烈的散发 性。因为有了体温的烘托,这 气味又有了好的那一面。她抱 紧了他,贴在了他的后背上, 做了一个很深的深呼吸。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醒来 的,一醒来就转过了身,看着 她,愣了一下。也就是目光愣 了一下,在黑暗当中其实是不 容易被察觉的,可还是没能逃 出她的眼睛。“认错人了吧?” 她笑着说。他笑笑,老老实实 地说:“认错人了。” “有女朋友么?”她问。 “没有。”他说。 “有过?” “当然有过。你呢?” 她想了想,说:“被人甩 过一次,甩了别人两次。另外 还有几次小打小闹。你呢?” 他坐起来,披好衣服,叹 了一口气,说:“说它干什 么。都是无疾而终。” 两个人就这么闲聊着,他 已经把灯打开了。日光灯的灯 光颠了两下,一下子把他的卧 室全照亮了。说卧室其实并不 准确——他的衣物、箱子、书 籍、碗筷和电脑都在里面。他 的电脑真脏啊,比那只烟缸也 好不到哪里去。她眯上眼睛, 粗粗地估算了一下,她的 “家”比这里要多出两三个平 方。等她可以睁开眼的时候, 她确信了,不是两三个平方, 而是四个平方。大学四年她选 修过这个,她的眼光早已经和 图纸一样精确了。 他突然就觉得有些饿,在 酒会上光顾了喝了,还没吃 呢。他套上棉毛衫,说:“出 去吃点东西吧,我请客。”她 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 好”,却把棉被拉紧了,掖在 了下巴的底下,“再待一会儿 吧。”她说,“再做一次 吧。” 夜间十一点多钟,天寒地 冻,马路上的行人和车辆都少 了,显得格外地寥落。却开阔 了,灯火也异样地明亮。两侧的 路灯拉出了浩荡的透视,华美而 又漫长,一直到天边的样子。出 租车的速度奇快,“呼”地一下 就从身边窜过去了。 他们在路边的大排档里坐 了下来。是她的提议,她说她 “喜欢大排档”。他当然是知 道的,无非是想替他省一点。 他们坐在靠近火炉的地方,要 了两碗炒面,两条烤鱼,还有 两碗西红柿蛋汤。虽说靠近火 炉,可到底还是冷,被窝里的 那点热乎气这一刻早就散光 了。他把大衣的领口立起来, 两只手也抄到了袖管里,对着 炉膛里的炉火发愣。汤上来 了,在她喝汤的时候,他第一 次认真地打量了她,她脸上的 红晕早已经褪尽了,一脸的寒 意,有些黄,眼窝子的四周也 有些青。说不上好看,是那种 极为广泛的长相。但是,在她 做爱的过程中,她瘦小而强劲 MasterpiecesReview 名 作 欣 赏 0762008.06 的腰肢实在是诱人。她的腰肢 哪里有那么大的浮力呢。 一阵冬天的风刮过来了。 大排档的“墙”其实就是一张 塑料薄膜,这会儿被冬天的风 吹弯了,涨起来了,像气球的 一个侧面。头顶上的灯泡也跟 着晃动,他们的身影就在地面 上一左一右地摇摆起来,像床 上,激烈而又纠缠。他望着地 上的影子,想起了和她见面之 后的细节种种,突然就来了一 阵亲呢,想把她搂过来,好好 地裹在大衣的里面。这里头还 有歉意,再怎么说他也不该在 “这样的时候”把她请到这样 的地方来的。下次吧,下一次 一定要把她请到一个像样的地方 去,最起码,四周有真正的墙。 她的双手端着汤碗,很投 入,咽下了最后的一大口,上 气不接下气了,感叹说: “——好喝啊!” 他从袖管里抽出胳膊,用 他的手抚住她的腮。她的腮在 他的掌心里蹭了一下,替他完 成了这个绵软的抚摸。“今天 好开心哪!”她说。 “是啊,”他说,“今天 好开心哪。”他的大拇指滑过了 她的眼角。“开心”这个东西真 鬼,走的时候说走就走,来的时 候却也慷慨,说来就来。 大排档的老板兼厨师似乎 得到了渲染,也很开心,他用 通红的火钳点了一根烟,正和 他的女帮手耳语什么,很可能 是调笑,女帮手的神情在那儿 呢。看起来也是一个乡下姑 娘,炉膛里的火苗在她开阔的 脸庞上直跳。除了他们这“两 对”男女,大排档里就再也没 有别的人了。天寒地冻。趁着 高兴,他和大排档的老板说话 了:“这么晚了,又没人,怎 么还不下班哪?” “怎么会没人呢,”老板 说,“出租车的二驾就要吃饭 了,还有最后一拨生意呢。” “晚饭”过后他们顶住了 寒风,在深夜的马路上又走了 一段,也就是四五十米的样 子。在一盏路灯的下面,他用 大衣把她裹住了,然后,顺势 靠在了电线杆子上。他贴紧 她,同时也吻了她。这个吻很 好,有炒面、烤鱼和西红柿蛋 汤的味道。都是免费的。他放 开她的两片嘴唇,说:“—— 好吃啊!” 她笑了,突然就有些不好 意思,把她的脑袋埋在他的胸 前,埋了好半天。她拽紧了他 的衣领,抬起头来,说:“真 好。都像恋爱了。” 又是一阵风。他的眼睛只 好眯起来。等那阵风过去了, 他的眼睛腾出来了,也笑了, “可不是么,”他说,“都像 恋爱了。” 她回吻了他。他拍拍她的 屁股蛋子,说:“回去吧,我 就不送了,我也该上班了。” 他的“班”在户部街菜 场。在没有找到对口的、正式 的工作之前,他一直在户部街 菜场做接货。所谓“接货”, 说白了也就是搬运,把瓜、 果、蔬菜、鱼、肉、禽、蛋从 大卡车上搬下来,过了磅,再 分门别类,送到不同的摊位上 去。这些事以往都是摊主们自 己做的,可是——外人往往就 不知道了——那些灰头土脸的 摊主们其实是有钱人,哪有有 钱人还做力气活的。摊主们不 做,好,他的机会可就来了。 他把他的想法和几个摊主说 了,还让他们摸了摸他的肌 肉。几个摊主一碰头,行。工 钱本来也不高,摊开来一算, 十分地划得来,每一家也就是 三个瓜两个枣。 接货的劳动量并不大,难 就难在时段上。在下半夜。只 能是下半夜。第一,大白天卡 车进不了城;第二,蔬菜娇 气,不能“隔天”,一“隔 天”品相就不对了。品相是蔬 菜的命根子,价码全在这上 头。关于蔬菜的品相,摊主胡 大哥有过十分精辟的论述,胡 大哥说,蔬菜就是“小姐”, 好价钱也就是二十啷当岁,一 旦蔫下来,皮塌塌、皱巴巴 的,价格就别想上得去! 撇开“小姐”不说,比较 下来,他最喜欢“接”的还就 是蔬菜。不油,不腻,“接” 完了,冲冲手,天一亮就可以 上床了。最怕的是该死的禽 蛋,不管是鸡蛋、鸭蛋还是鹌 鹑蛋,手一滑,哗啦一下,一 个都别想捡得起来。只要“哗 啦”一次,他一个月的汗水就 不再是汗,而是尿。尿就不值 钱啦。 刚开始接货的时候他有些 别扭,似乎很委屈。现在却又 好了,挺喜欢的。体力活他不 怕,夜里头耗一耗也好。一身 的蛮力气绷在身上做什么呢, 每天起床的时候裤裆里的小弟 弟没头没脑地架在那里,还做 出瞄准的样子,又没有目标。 现在好多了,小弟弟是懂道理 077 /毕飞宇 075—081/相爱的日子 新作拔萃 2008.06 的,凌晨基本上已经不闹了。 可话又说回来了,他到底 还是不喜欢,主要是不安全。 为了糊口,在户部街菜场临时 过渡一下当然没问题,可总不 能“接”一辈子“小姐”吧。 也二十四岁的人了,总要讨老 婆,总要有家吧。一想起这个 他的心里总有一股说不上来的 落寞,也有些自怜的成分。特 别怕看货架。晨曦里的货架琳 琅满目,排满了韭菜、芹菜、 莴苣、大椒、蒜头、牛肉、羊 肉、凤翅、鸭爪、猪腰子,还 有溜光滚圆的禽蛋。这些都不 属于他。并不是他买不起,是 “买菜”这样的一种最日常的 生活方式不属于他。他就渴望 能有这样的一天,是一个星期 天的早晨,很家常的日子,他 一觉醒来了,拉着“她”的 手,在户部街菜场的货架前走 走停停,然后,和“她”一起 挑挑拣拣。哪怕是一块豆腐, 哪怕是一把菠菜——能过上那 样的日子多好啊。会有的吧。 总会有的吧。 作为一个“接货”,他在 下班的时候从来都不看货架, 天一亮,掉头就走,回到 “家”,倒头就睡。 户部街菜场离他的住处有 一段距离。他打算在附近租房 子的,由于地段的关系,价格 却贵了将近一倍。城里的生计 不容易。他不是没有动过回老 家的念头,但是,不能够,回 不去的。不是脸面上的问题, 当初他要是考不上大学反而好 了,该成家成家,该打工打 工——现在呢,他在老家连巴 掌大的土地都没有,又没有本 钱,怎么能立得住脚呢?能做的 只能是外出打工。与其回去, 再出来,还不如就呆在城里 了。唉,他人生的步调乱了, 赶不上城里的趟,也赶不上乡 下的趟。当年的中学同学都为 人父、为人母了,他一个光 棍,回家过年的能力都没有, 一声“叔叔”一百块,两声 “舅舅”两百块,他还值钱 了。他怎么就“成龙”了呢?他 怎么就考上大学了呢?一个人不 能有才到这种地步! 到底年轻,火力旺,和她 分手才两三天,他的身体作怪 了,闹了。“想”她,“想” 她瘦小而强劲的腰,“想”她 坚忍不拔的浮力。可是,她还 肯不肯呢?那一天可是喝了一肚 子的酒的——他一点把握也没 有了。试试吧,那就试一试 吧。他一手拿起手机,另一只 手却插进了裤兜,摁住了自 己。她没有接。手机最后 说:“对不起,对方的手机 无人接听。” 他合上手机,羞愧难当。 这样的事原本就不可以一而 再、再而三的。他站在街头, 望着冬日里的夕阳,生自己的 气,有股子说不出口的懊恼, 还有那么一点凄惶。他就那么 站着,一手捏着手机,一手握 住自己。不过他到底没有能够 逃脱肉体的蛊惑,又一次把手 机拨过去了。这一回却通了, 喜出望外。 “谁呀?”她说。 “是我。”他说。 “你是谁呀?”她说。她的 气息听上去非常虚,嗓音也格 外地沙哑,像在千里之外。 他的心口一沉。问题不在 于她的气息虚不虚,问题是, 她真的没有听出他的声音。不 像是装出来的。 “贵人多忘事啊。”他 说,故意把声调拔得高高的。 这一高其实就是满不在乎的样 子了。“是我——,同学,还 有老乡,你大哥嘛!”他自己也 听出来了,他的腔调油滑了。 这样的时候只有油滑才能保全 他弱不禁风的体面。这个电话 他说什么也不该打的。 手机里没声音了。很长很 长的一段沉默。他尴尬死了, 恨不得把手机扔出去,从南京 一直扔回到他的老家。这个电 话说什么也不该打的。 出人意料的事情就在这时 发生了。在一大段的沉默过 后,手机里突然传来了她的哭 泣,准确地说,是啜泣。她喊 了一声“哥”,说:“来看看 我吧。” 他把手机一直摁在耳边, 直到走进地下室,直到推开她 的房门。就在他们四目相对的 时候,他们的手机依然摁在耳 边,已经发烫了。可她的额头 比手机还要烫。她正在发高 烧,两只瞳孔烧得晶亮晶亮 的,烧得又好看、又可怜。 “起来呀,”他大声说, “我带你到医院去。” 她刚才还哭的,他一来似 乎又好了,脸上都有笑容了。 “不用,”她沙哑着嗓子说, “死不了。” 他望着她枕头上的脑袋, 孤零零的,比起那一天来眼窝 子已经凹进去一大块了。她一 定是熬得太久了,要不然不会 MasterpiecesReview 名 作 欣 赏 0782008.06 是这种样子。他想起了上个月 他熬在床上那几天,突然就是 一阵酸楚。“——你就一直躺 在这儿?”他说,明知故问了。 “是啊,没躺在金陵饭 店。”她还说笑呢。 “赶紧去医院哪——” “不用。” “去啊!” “死不了!”她终于还是冲 他发脾气了。到底上过一次 床,又太孤寂,她无缘无故地 就拿他当了亲人,是“一家 子”才有的口气,“唠叨死了 你!” “——还是去吧⋯⋯” “死不了。”她说,“再 挺两天就过去了——去医院干 吗?一趟就是四五百。” 他想说“我替你出”的, 咽下去了。他们这些人都有一 个共同的毛病,在钱这个问题 上有病态的自尊,弄不好都能 反目。他赔上笑,说:“去 吧,我请客。” “我不要你请我生病。” 她闭上眼睛,转过了身去, “我死不了。我再有两天就好 了。” 他不再坚持,手脚却麻利 了,先烧水,然后,料理她的 房间。不知道她平日里是怎样 的,这会儿她的房间已经不能 算是房间了,满地都是擦鼻子 的卫生纸、纸杯、板蓝根的包 装袋、香蕉皮、袜子,还有两 条皱巴巴的内裤。他一边收拾 一边抱怨,哪里还像个女孩 子,怎么嫁得出去,谁会要 你?谁把你娶回去谁他妈的傻×! 抱怨完了,他也打扫完 了。打扫完了,水也就开了。 他给她倒了一杯开水,告诉她 “烫”,下楼去了。他买来了 感冒药、体温表、酒精、药 棉、面包、快餐面、卷筒纸、 水果,还有一盒德芙巧克力。 他把买来的东西从塑料口袋里 掏出来,齐齐整整地码在桌面 上都妥当了,他坐在了她的床 边,把她半搂在怀里,拿起杯 子给她喂药,同时也喂了不少 的开水。在她喝饱了的时候, 她拧起了眉头,脑袋侧过去 了。他就开始喂面包。他把面 包撕成一片一片的,往她的嘴 里塞。吃饱了,她再一次拧起 了眉头,脑袋又侧过去了。他 就又塞了一只梨。也没有找到 水果刀,他就用牙齿围绕着梨 的表面乱啃了一通。 “昨天为什么不给我打电 话?”她说,“前天为什么不给 我打电话?”喝饱了,吃足了, 她的精神头回来了。 这怎么回答呢,不好回答 了。他就不搭理她了,脱了 鞋,在床的另外一头钻进了被 窝。他们就这样捂在被窝里, 看着,也没有话。她突然把身 子往里挪了挪,掀起了被窝的 一个角,她说:“过来吧,躺 到我身边来。”他笑笑,说: “还是躺在这边好。躺在你那儿 容易想歪了——你生病呢。” “哥,你就不知道你的脚 有多臭吗?”她踹了他一脚, “你的脚臭死啦!” 大约到初夏,他和她的关 系相对稳定了,所谓的稳定, 也就是有了一种不再更改的节 奏。他们一个星期见一次,一 次做两回爱。通常都是她过 来。每一次他的表现都堪称完 美,有两次她甚至都给他打过 一百分。他们俩都喜欢在事后 给对方打分,这也是后戏的一 个重要部分。前戏是没有的, 也用不着,从打完电话到她赶 过来,这里头总需要几十分 钟。这几十分钟是迫不及待 的,可以说火急火燎。他们的 前戏就是他们的等待和想象, 等待与想象都火急火燎。 没有前戏,后戏反过来就 格外重要,要不然,干什么 呢?除非接着再做。从体力上 说,双方都没有问题,但每一 次都是她控制住了,“下次 吧,夜里头你还有夜班呢”。 他们的后戏没有别的,就是相 互打分,两次加起来,再除以 二。他们就把除以二的结果刻 在墙面上,墙面写满了阿拉伯 数字,没有人知道那是怎样的 一笔糊涂账。 打了一些日子,他不打 了。在打分这个问题上男人总 是吃亏的,男人却有他的硬指 标。其实,正是因为这一点, 她坚持要打。她说了,在数字 化的时代里,感受是不算数 的,一切都要靠数字来说话。 数字的残酷性终于在那一 个午后体现出来了,相当残 酷。原是他和她约好了,下午 一点钟在鼓楼广场见面,说有 好消息要告诉她。没想到一见 面他就蔫了,怎么问他都不说 一句话。回到“家”,他还是 不说,干什么呢,还是做吧。 第一次他就失败了。她只好耐 着性子,等他。第二次他失败 得更快。她笑死了,对他说: “——零加零除以二还是零 哦!”她特地从他的抽屉里找出 079 /毕飞宇 075—081/相爱的日子 新作拔萃 2008.06 了一把圆规,一定要替他把这 个什么也不是的圆圈给他完完 整整地画在墙壁上。她一点也 没有留意这一刻他的脸色有多 阴沉,他从她的手里抢过圆 规,“呼噜”一下就扔出了窗 外,他的脸铁青,气氛顿时就 不对了。 因为他的动作太猛,她的 手被圆规划破了,血口子不算 深,但到底有三厘米长,吓人 了。这么长的日子以来,撇开 性,他们其实是像兄妹一样相 处的,她在私下里已经把他看 做哥哥了。他这样翻脸不认 人,她的脸上怎么挂得住。她 捂着伤口,血已经出来了,疼 得厉害。这时候要哄的当然是 她。可她究竟是知道的,一定 是她的玩笑伤了他男人的自 尊,反过来哄着他了。没想到 他还不领情了,一巴掌就把她 推开了,血都溅在了墙上。这 一推真的伤了她的心,你是做 哥哥的,妹妹都这样让着你、 哄着你了,你还想怎么样吧你! 她再也顾不得伤口了,拿 起衣服就穿。她要走,再也不 想见到你。都零分了,你还发 脾气! 她的走终于使他冷静下来 了,从她的身后一把抱住了 她。他拿起了她的手,他望着 她的血,突然就流下了眼泪。 他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里,用他 的舌头一遍又一遍地舔。他的 表情无比地沮丧,似乎是出血 的样子。她的心软了,反过来 还是心疼他,喊了他一声 “哥”。他最终是用他的蹩脚 的领带帮她裹住伤口的,然后 就把她的手捂在了脸上。他在 她的掌心里说:“我是不是真 的没用?我是不是天生就是一个 零分的货?” “玩笑嘛,你怎么能拿这个 当真呢。我们又不是第一次。” “我是个没用的东西。” 他口气坚决地说,“我天生就 是一个零分的货。” “你好的。”她说,“你 知道的,我喜欢你在床上的。” 他笑了,眼泪却一下子奔 涌起来。“我当然知道。我也 就是这点能耐了。”他说, “我一点自信心也没有了,我 都快扛不住了。” 她明白了。她其实早就明 白了,只是不好问罢了。他一 大早就出去面试,“试”是 “试”过了,“面子”却没有 留得下来。 “你呀,你这就不如我 了。”她哄着他,“我面试了 多少回了?你瞧,我的脸面越 ‘拭’越光亮。” “不是面试不面试的问 题!”他激动起来了,“她怎么 能那样看我?那个女老板,她怎 么能那样看我?就好像我是一堆 屎!一泡尿!一个屁!” 她抱住了他。她知道了。 她是知道的。为了留在南京, 从大三到现在,她遇见过数不 清的眼睛。对他们这些人来 说,这个世上什么东西最恐 怖?什么东西最无情?眼睛。有些 人的眼睛能扒皮,有些人的眼 睛会射精。会射精的眼睛实在 是太可怕了,一不小心,它就 弄得你一身、一脸,擦换都来 不及。目光里头的诸种滋味, 不是当事人是不能懂得的。 她把他拉到床上去,趴在 了他的背脊上,安慰他。她抚 摸他的胸,吻他的头发,她把 他的脑袋拨过来,突然笑了, 笑得格外地邪。她盯住他的眼 睛,无比俏丽地说:“我就是 那个老板,你就是一摊屎!你能 拿我怎么样?嗯?你能拿我怎么 样?”他满腹的哀伤与绝望就是 在这个时候决堤的,成了跋扈 的性。他一把就把她反摁在床 上,她尖叫一声,无与伦比的 快感传遍了每一根头发。她喊 了,奋不顾身。她终于知道 了,他是如此这般地棒。 “轻松啊,”她躺在了床 上,四仰八叉。她用手抚摸着 自己的腹部,叹息说,“这会 儿我什么压力也没有了,真轻 松啊——你呢?” “是啊,”他望着头上的 楼板,喘息说,“我也轻松多 了。” “相信我,哥,”她说, “只要能轻松下来,日子就好 打发了——我们怎么都能扛得 过去!” 就这样了。除去她“不方 便的日子”,他们一个星期见 一次,一次做两回。他们没有 同居,但是,两个人却是越来 越亲了,偶尔还说说家乡话什 么的。他倒是动过一次念头 的,想让她搬过来住,这对她 的开销绝对是个不小的补助。 不过,话到了嘴边他还是没敢 说出来。她的开销是压下来 了,他的开销可要往上升,一 天有三顿饭呢。他能不能顶得 住?万一扛不下来,再让人家搬 出去,两个人就再也没法处 了。还是不动了吧,还是老样 子的好。 MasterpiecesReview 名 作 欣 赏 0802008.06 可他越来越替她担忧了, 她一个人怎么弄呢。还是住在 一起好,一起买买菜,做爱也 方便。性真是一个十分奇怪的 东西,它是什么样的一种药, 怎么就叫人那么轻松的呢。还 有一点也是十分奇怪的,做得 多了,人就变黏乎了,特别 亲,就想好好地对待她。可到 底怎么一个“对待”才算好, 又说不上来了。不过,他的这 么一点小小的心思在做爱的时 候还是体现出来了。最初的时 候,刚开始的时候,他是有私 心的,一心只想着解决自己的 “问题”。现在不同了,他更 像一个哥哥,要体贴得多。他 对自己尽可能地控制,好让她 更快乐一些。她好了,他也就 好了。他就希望她能够早一点 好起来。 秋凉下来之后她回了一趟 老家。他其实是想和她一起回 去的,一想,不成了。离开户 部街菜场两个星期,这个岗位 是不可能等他的。多少比他壮 实的人在盯着他的位置呢。 他也就没有客套,只是在临 走的时候给她买了几个水 果,“路上吃吧。就这么 啃,都洗过了。” 都说“小别胜新婚”。新 婚的滋味是怎样的,他们不知 道,然而,“小别”是怎样的 胜境,他和她一起领略了。其 实也就隔了两个星期,可这一 隔,不一般了。他在呼风,她 能唤雨。好死了。这一次她却 没有给他打分,她露出了她骄 横的、野蛮的和不管不顾的那 一面,反反复复地要。后来还 是他讨饶了,可怜兮兮说: “不能了。还有夜班呢。” “不管。你是哥,你就得 对我好一点。” 那就再好一点吧。他们 是下午上床的,到深夜十点 她还没有起床的意思。到后 来,他实在也“好”不出什 么来了,她就光着身子,躺 在他光溜溜的怀里,不停地 说啊说,还用胳膊反过来地 勾住他的脖子。两个人无限 地欣喜、无限地缠绵了。她 突然“哦”了一声,想起什 么来了,弓着腰拽过上衣, 从上衣的口袋里面掏出了她 的手机。她握住手机,说: “哥,商量个事好不好?” 他的双手托住了她的乳房, 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脑袋 一抬,说:“说吧。”她从 手机里调出一张相片,是一 个男人,说:“这个人姓 赵,单身,年收入大概在十 六万左右。”她噼里啪啦摁 了几下键钮,又调出了一张 相片,却是另外一个男人, 说:“这个呢,姓郝,离过 一次,有一个七岁的女儿, 年收入在三十万左右,有 房,有车。”介绍完了,她 把手机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握住了他的手,她把她的五 只手指全都嵌在了他的指缝 里,慢慢地摩挲,“我就想 和你商量商量——你说,哪 一个好呢?” 他把手机拿过来,反复地 比较,反复地看,最终说: “还是姓郝的吧。”她想了 想,说:“其实我也是这么想 的。”他说:“还是收入多一 些稳当。”她说:“其实我也 是这么想的。”商量的进程是 如此地简单,结论马上就出来 了。她就特别定心、特别疲惫 地躺在了他的怀里,手牵着 手,一遍又一遍地摩挲。后来 她说:“哥,给我穿衣裳好不 好嘛。”撒娇了。他就光着屁 股给她穿好了衣裳,还替她把 衣裤上的褶皱都拽了一遍。他 想送送她,她说,还是别送了 吧,还是赶紧地吃点东西去 吧。她说,还有夜班呢。 他就没送。她走之后他 便坐在了床上,点了一根 烟,附带把她掉在床上的头 发捡起来。这个疯丫头,做 爱的时候就喜欢晃脑袋,床 单上全是她的头发。他一根 一根地拣,也没地方放,只 好绕在了左手食指的指尖 上。抽完烟,掐了烟头,他 就给自己穿。衣服穿好了, 他也该下楼吃饭去了。走到 过道的时候他突然就觉得左 手的食指有点疼,一看, 嗨,全是头发。他就把头发 撸了下来,用打火机点着 了。人去楼空,可空气里全 是她。她真香啊。 (原载《人民文学》2007年 第5期) 081 /毕飞宇 075—081/相爱的日子 新作拔萃 20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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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工学
上传时间:2011-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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