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河日记》中的干隆形象

1 《热河日记》中的乾隆形象 刘广铭 内蒙古大学蒙古学学院 呼和浩特 010021 摘要：朴趾源等朝鲜人塑造的“客观化”的乾隆形象作为一种“前理解”，不但 构造了朴趾源同时期及其以后的朝鲜人描述乾隆之经验的最初的方向性，而且还 将在长远时间内制约着后来者对乾隆及其家族的阐释意向。朴趾源描述乾隆即受 朝鲜李朝语境的制约，同时他亦是这一语境的制造者。也即是说，社会集体想象 与文本之间并不是前者影响与制约后者的单向的线性关系，二者之间实际上是互 动的，它们之间是一种循环往复的对话关系，在这个无限的对话过程中，将不断 地有新的意义生成，不断地有新的形象诞生。 关健词：朴趾源 《热河日记》 乾隆 形象学 一、朴趾源与《热河日记》 《热河日记》是朝鲜李朝士人朴趾源出使清朝后留下的游记文学杰作。 朴趾源（1737－1805），字仲美，号燕岩，本贯朝鲜潘南，其家族以“冠冕 大族”名重一时。父朴师愈，祖章简公朴弼均（1685－1760）。燕岩祖上既有著 名学者，亦不乏卫国功臣，其八世祖文康公绍和六世祖忠翼公东亮向为国人所重。 至燕岩出生之后，潘南朴氏已家道中落，加之燕岩幼年丧父，故而生计维艰。燕 岩遂由祖父抚养长大，其祖章简公正直刚毅，曾因避党争之祸而归隐，英祖即位 后，应英祖之请而出仕，此后虽三十余年高居朝廷要职，但清廉自守，不谋私利。 潘南朴氏与朝鲜王室亦有渊源，燕岩叔祖乃孝宗驸马锦平尉，燕岩三从兄朴明源 乃英祖驸马锦平尉。受祖父影响，朴趾源亦狷介孤高，不合俗流。 及长，燕岩并无多少财产，其全部家当，仅价值不及白银百两的田地一块， 位于汉城的价值白银三十两之房屋一所。1752 年，16 岁的燕岩娶李辅天（1714 －1777）之女为妻，并从任弘文馆校理的妻叔李亮天（1716－1755）学文。从此， 燕岩在岳父和妻叔的指导下迈进了浩瀚精深的学术殿堂，其学问、思想受二人影 响甚深。 燕岩 18 岁（1754 年）作《广文者传》，20 岁（1757 年）作《闵翁传》，30 岁（1767 年）作《放璚阁外传》，皆名动当时。自 20岁起，燕岩即准备科考， 34 岁时在两场监试中夺魁，其才情学问连国王英祖亦称赏有加。由于他文章特 出，更兼英祖赏识，考官们已内定取他。但燕岩对当时党争激烈的政治现实和虚 伪的两班社会深感失望和厌倦，遂决心放弃科举，布衣朴服，淡泊一生，故而没 2 有参加会试。燕岩子宗采对其父之“不屑”科举事描述甚详：“时先君文章之名， 已喧动一时，每有科试主试者，必欲援引。先君微知其意，或不赴，或赴而不呈 卷。一日，在场屋，漫笔画古松老石，一世传笑其疏迂。然盖示其不屑之意者”。 1朴趾源对朝鲜李朝社会现实的强烈不满，使他的文章充满深刻的批判意识，从 青年时代起，朴趾源即以文学为武器，讽刺和批判日益堕落的世态人情。 燕岩三十岁时与洪大容（1731－1783）交游，并开始接触西学。 1768 年，燕岩迁至汉城白塔附近居住。时白塔周围尚有李德懋、李书九、 徐常修、柳琴、柳得恭、朴齐家、李喜庆等寓此，遂相与交游，并逐渐形成以燕 岩为中心的“北学派”。 正祖即位后，权臣洪国容滥用权势，潘南朴氏因抵制其专横跋扈而受排挤， 先后数人被罢职，朴趾源亦因讽刺洪国容之权势熏天而遭迫害，为避祸，燕岩被 迫隐居于黄海道金川郡之燕岩峡，继续潜心学问，其涉猎之广，钻研之深，时人 多不能及。1780 年，洪国容失势被逐出京，燕岩方重返汉城。 1780 年，44 岁的朴趾源以进贺别使正使、三从兄朴明源子弟军官身份随团 出使清朝。此次使行的副使为郑元始，书状官为赵鼎镇。使行之主要目的是为乾 隆之七十寿辰祝寿。 使团一行 5 月 25日出发，8月 4日抵北京。8 月 4 日至 9 月 17 日办理各种 外交事宜。10 月 27 日回至汉城。回到汉城后，朴趾源将此次燕行作了全景式记 录， 记录 混凝土 养护记录下载土方回填监理旁站记录免费下载集备记录下载集备记录下载集备记录下载 之初稿完成于 1783 年，后复经多次修订，最后定稿于 19 世纪 20 年代 初，其时燕岩已殁。此记录，即为韩国游记文学的巅峰之作——《热河日记》。 《热河日记》极富文学色彩，史料价值亦高，且充分表达了燕岩进步的北学思想， 被韩国学界公推为朝鲜李朝文化的代表性著作。 《热河日记》凡二十六篇，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游记。举凡风景名胜、历 史古迹、政治经济、社会习俗、文物制度、人情世态等悉为采录。并载有燕岩同 清朝文人学者探讨经义考据、诗文书画、天文历法、金石曲律等笔谈记录。内容 详赡，学问赅博，显示了朝鲜一代北学大师深湛的学术功底。 1786 年，朴趾源出任缮工监监役，1789 年任司仆寺主簿，1790 年任义禁府 都事、齐陵令，1791 年任汉城府判官、安义县监，1797 年迁沔川郡守，1800 年 拜襄阳府使。 1805 年，燕岩因病辞世，葬于长湍松西面大世岘，享年 68 岁。有《燕岩集》 传世。 1朴宗采：《过庭录》卷一，韩国，石枕社，1998，P281。 3 二、《热河日记》中的乾隆皇帝 乾隆皇帝在位六十年（1736－1796），禅位后又当了三年太上皇，掌握最高 权力达六十四年之久，将近清王朝的四分之一，是中国封建社会执政时间最长的 皇帝。他励精图治，锐意进取，上承先祖余绪，仰仗全盛国力，与父、祖共同开 创了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康雍乾盛世”，是一个很有作为的封建帝王。但由于时 代、阶级的局限，他也实行了许多错误、反动的政策，是一个颇有争议的历史人 物。从中国历史发展的角度纵看乾隆，他还不失为一位好皇帝，但若从世界历史 的角度横看乾隆，那么他不过是一位保守落伍的封建帝王。乾隆秉政之时，朝鲜 李朝正值英祖、正祖执政，因此，英、正两朝的燕行录里留下了大量的关于清帝 乾隆的记录，燕行录的代表性著作《热河日记》自然也不例外。那么，朝鲜人是 如何描述乾隆的，朝鲜人为什么如此描述乾隆，乾隆形象较传统的满洲族统治者 形象而言，有哪些继承和发展，我们将以燕岩之《热河日记》为中心文本给予回 答。 燕岩在其《热河日记》里，对乾隆作了多角度的描述： ‚其姓曰爱新觉罗，其种曰女真满洲部，其位则天子也，其号则皇帝也， 其职则代天莅物也，其自称曰朕，万国尊之曰陛下，出言曰诏，发号曰敕，其冠 曰红帽，其服曰马蹄袖，其传世维四，其建元曰乾隆‛。2 ‚已而皇帝出自正门，而仍坐门中，砖上不设椅榻只设平床铺黄褥，左右 侍卫皆衣黄，佩刀者不过三、四双，黄伞分立者只二双，肃然无哗。先令回子太 子进前，未数语而退，次命使臣及三通事进前，皆进前长跪，长跪者，膝地也， 非贴尻坐也。皇帝问国王平安，使臣谨对曰平安。皇帝又问有能满洲话者乎，上 通事尹甲宗以满话对曰略解，皇帝顾视左右而喜笑。皇帝方面白晰而微带黄气， 须髯半白，若六十岁，蔼然有春风和气‛。3 ‚皇帝方以六岁皇女，约婚于（和）珅之幼子。皇帝春秋高，多躁怒，左 右数被挞。而最爱此女，故帝方盛怒时，宫人辄抱臵幼女于帝前，帝为霁威怒云‛。 4 与燕岩同行的副使郑元始在以承旨入侍国王时，与正宗亦有这样一番对话： ‚上曰：‘皇帝出行时，威仪何如？’元始曰：‘仪节太简率，自皇帝至从 者，各控一骑，初无骖御之仪，只卫仗数十，相对前行，从官百余人拥后。而御 马数双，无牵分队而行。皇帝面方体胖，小须髯，色渥赭。所着衣章，初无贵贱 之表矣‛。5 2朴趾源：《热河日记》（Ⅰ），“关内程史”， 韩国民族文化文库刊行会，1985，P604。 3朴趾源：《热河日记》（Ⅰ），“太学留馆录”， 1985，P628。 4朴趾源：《热河日记》（Ⅰ），“太学留馆录”，1985，P629。 5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中华书局，1980，P4703。 4 “文本只是在与其它文本（语境）的相互关联中才有生命。只有在诸文本 的这一接触点上，才能迸发出火花，它会烛照过去和未来，使该文本进入对话之 中”。6 如果我们将燕岩对乾隆的描述置于历时与共时统一的文本网络之中，我们 将能够更加充分地阐释燕岩笔下的满洲族帝王形象。因为，“任何一个文化文本 都是与其他文化文本相互交涉的”。7也即是说，任何一个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镶 嵌、组合和回响。而从“对话”的意义上说，燕岩对满洲族帝王形象的描述只是 朝鲜李朝关于满洲族帝王形象的无限的对话绵延中的一个短暂片断。 让我们将目光转向较燕岩略早三年（1777）出使的吏曹判书李岬之《燕行 纪事》8从侧面为我们描述的乾隆皇帝： （皇帝）‚即命持入奏文，览后以为，朝鲜本来恪勤侯度，况且新王年纪虽 少，奏文字画极为精细，此亦尊敬待朕之意。顷闻两次敕使言，新王容动周旋， 有仪有节，一邦无忧，朕甚嘉之。今此奏文中谋逆者，想以权贵专恣之类，惮王 英明，潜怀异图也。谋逆之恶，岂有大小国之别乎？朕今眼昏，未能细视，更为 改书以入云矣‛。9 ‚于是皇帝乘步辇以入，夫舆之由端门而入，辇舆军卒之服色如我国扈辇 队，皆衣黄，插黄羽。黄凉伞一柄在前，礼官侍卫前引，王公驸马公卿作队乘马 后跟而来，威仪整肃，不闻喧聒，只有马蹄声而已。鹵簿仪仗及煌煌角灯两行排 立于午门之外，龙凤伞扇在前，其次各色幢幡旗臶，其次各项金银爪钺及铁枪大 刀，其次棍棒。而金玉杖朝天镫鸾章金干玉戚之属数为九百云，而多不能尽记。 仪仗军卒则身着红纹绣衣，头插黄羽。辇舆之制，天盖帷帐皆用黄色，外垂珠帘， 帝座隐隐，未见其颜面，而近至两使，垂手跪坐，依例行三叩头，仍为退出‛。10 李岬将乾隆描述成了一位对朝鲜友好的，“威仪整肃”的帝王形象。 再看以子弟军官使行清朝的炯庵李德懋之《入燕记》11为我们描述的乾隆皇 6巴赫金著，白春仁等译：《文本 对话与人文》，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P380。 7张进：《新历史主义与历史诗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P252。 8英祖末年，围绕世孙（即后来之正祖）储位问 题 快递公司问题件快递公司问题件货款处理关于圆的周长面积重点题型关于解方程组的题及答案关于南海问题 ，朝臣分为“时派”与“僻派”两股政治势力，时派当时 是拥立派。俟正祖即位（1776 年），时派得势，僻派代表人物洪麟汉、郑厚谦被赐死。第二年，其余党亦 纷纷被祸。1777 年 9 月 20 日，朝廷起草了“讨逆奏文”，以河恩君李垙为冬至兼陈奏正使，吏曹判书李岬 为副使，兼执义李在学为书状官前往北京送达。《燕行纪事》记录的即是此次燕行。其书凡两册，丁酉年（1777 年）事为 上册 三年级上册必备古诗语文八年级上册教案下载人教社三年级上册数学 pdf四年级上册口算下载三年级数学教材上册pdf ，戊戌年（1778 年）事为 下册 数学七年级下册拔高题下载二年级下册除法运算下载七年级下册数学试卷免费下载二年级下册语文生字表部编三年级下册语文教材分析 ，其成书年代已不可考，作者是否真的即为李岬亦无从考证， 但从所书笔迹看，作者系一人当无疑。1962 年，成均馆大学校大东文化研究院影印出版《燕行录选集》，《燕 行纪事》方得以面世。 9李岬：《燕行纪事》，韩国民族文化促进会，1989，P42。 10李岬：《燕行纪事》，韩国民族文化促进会，1989，P48。 11《入燕记》，著者李德懋。李德懋（1741－1793），字明叔、懋官，号炯庵、青庄馆、蝉橘堂、敬斋、亭严、 寒棲幽人、鹤上村夫、端坐轩、注虫鱼斋、学草木堂、香草图、雅亭、东方一士等，乃定宗子茂林君善生 后，曾任奎章阁检书官，广兴仓主簿，积城县监等小官，卒年 53 岁。李博涉经史，学贯古今，有洋洋 71 卷之《青庄馆全书》传世。正祖二年（乾隆 43 年，1778 年），朝鲜以蔡济恭为谢恩兼陈奏正使，以郑一祥 为副使，以沈念祖为书状官出使清朝，时炯庵以沈念祖随员随往。《入燕记》即为此次使行之记录。据《入 5 帝： 戊戌年（1778 年）五月： ‚二十七日丙戌，大风，留馆。朝日，上副使还馆。以为平朝皇帝乘黄屋 轿，威仪简率，执仪仗者皆羽笠，诸亲王亦乘轿而从之。二象驾大轿前后，若我 国双轿而从焉。皇帝见上副使俯伏路旁，轿过，而犹回头熟视焉。面白皙，甚肥 泽，无皱纹，须髯亦不甚白，发光闪烁云‛。12 清史大家戴逸教授经详密考证后认定：“乾隆帝身材匀称，丰腴而略矮。身 高约 1.6 公尺（据觐见他的英国使团人员说身高五呎二吋，约 1.6 公尺）。脸庞 呈长方同字型，两腮稍削，皮肤白皙，微带红润，眼睛黑而明亮，炯炯有神，鼻 稍下钩，体态文雅，外表平和。青年时代是一位英俊潇洒的翩翩佳公子，老年时 代，则显示出尊严、和蔼和慈祥”。13 可以看出，朝鲜使臣关于乾隆的描述与戴逸教授的考证大体吻合，这说明 朝鲜使臣对乾隆的描述基本上是客观的。至此，朝鲜人关于满洲族统治者的描述 中，负面色彩虽然没有完全脱去，但自努尔哈赤始即笼罩在皇太极、顺治、康熙 等满洲族统治者形象之上的“拔扈之气”至十八世纪下半叶的乾隆皇帝几乎已经 不复存在了，“奴酋”、“汗”、“胡皇”等语汇在朝鲜人的文本中亦几近消失。乾 隆虽因“春秋高”而“多躁怒”，但只要宫人抱置六岁爱女于其前，其“威怒” 也就烟消云散了。这里的“躁怒”更多的是一位老人正常的生理心理反应，与朝 鲜朝描述满洲族统治者之传统文本中的“拔扈之气”已相去甚远了。可以说朴趾 源等燕行使者呈现给我们的是一个“蔼然有春风和气”的基本符合实际的“客观 化”的乾隆形象。 正宗七年（乾隆 48 年，1783 年）二月戊子，冬至兼谢恩正使、领议政郑存 谦，副使洪良浩在燕驰启曰： ‚……日出时，皇帝乘步辇，由水长阁出御幄次。臣等随诸臣祇迎，仍升 幄内，就坐于王公之下。宴桌则预为排陈，覆以紬袱。皇帝御座后，以次开袱， 设乐张戏，仍进酪茶一巡、酒一巡后，皇帝命朝鲜正使进前。礼部尚书引臣存谦 至御榻上椅子前。盖御榻之制，设九级纳陛，上设御座。进前之时，皇帝先问使 臣之解汉语与否，而通官则不得上陛。故礼部尚书即回身俯问于通官之在下者， 对以未解。皇帝赐臣以御桌玉杯之酒，仍问曰：‘使臣能诗乎？’礼部尚书传语 通官，通官传语于臣，故臣对曰：‘文词鲁莽，未能工诗矣’。皇帝顾礼部尚书多 燕记》，此次使行于 1778 年的 4 月 12 日渡江，5 月 15 日抵北京。在北京逗留一个月后，于 6 月 16 日离京， 闰 6 月 14 日渡江归国，7 月 1 日返抵汉城。 12李德懋：《青庄馆全书》卷六十七，《入燕记》下，民族文化促进会，1989，P99。 13戴逸：《乾隆帝及其时代》，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P4。 6 有酬酢，臣虽未谛解，而皇帝之和颜喜色，溢于观瞻‛。14 正宗十四年（乾隆 55年，1790 年）三月丙午，正宗召见大臣阁臣及回还冬 至副使赵宗铉： ‚上以皇帝所书[福]字示诸臣。左议政蔡济恭曰：‘笔力极其雄豪，特念偏 邦螽斯之庆，有此旷古殊异之举，交邻之间，犹以为感，况大国之于偏邦乎！’ 右议政金钟秀曰：‘此等恩数，往牒所无。缱绻之念，愈往愈挚。抑或天诱其衷， 致使眷眷于我国矣’。上谓宗铉曰：‘今行屡被召接耶？’宗铉曰：‘臣等屡次被 召，而正月十三日，皇帝召臣等近前，而顾语和珅，出一漆函曰：为尔国螽斯之 庆，亲书此一[福]字，以寓祈祝之意。又以御桌之酒，手赐臣等曰：此酒亦出祈 祝之意也，并须归告尔国云。且闻金简所传，皇帝之平日眷眷于我国螽斯之庆， 靡不用极。且其晋接之节，礼待之意，比他国自别。班次居先，礼部尚书导而入， 上殿之际，使人扶腋’。上曰：‘皇帝筋力何如？’宗铉曰：‘无异少年。满面和 气’‛。15 乾隆的礼遇，朝鲜君臣认为是“旷古殊异之举”，“此等恩数，往牒所无。 缱绻之念，愈往愈挚”。此前，满清统治者对朝鲜虽也屡施“恩典”，但朝鲜对满 清统治者的“恩典”却心存顾虑，始终持怀疑态度，反复究诘其是否“果出于好 意，而无别情耶?” 16并认为这种恩典是“出于操纵示恩之意也”。17但随着清朝 对朝鲜“抚藩字小”策略的持续推行以及双方交往的日益增多，朝鲜已经逐渐消 除了对清朝的顾虑。正宗十四年（乾隆 55 年，1790 年）五月丁未，正宗召见即 将赴清的谢恩三使臣，并嘱咐上使黄仁点说：“皇帝之特颁御笔，以寓祈祝者， 实出常格之外，宜有援例酬答。我国使行，每以早到见褒，今行如不阻水，必以 早抵为期。方物备纳时，克致诚恳，使彼人亦知叩谢之意”。18同年九月，正宗在 给正使黄仁点等人的回谕中再次强调：“皇帝恩数，愈往愈挚，则我国道理，亦 不可泛忽”。19这一切说明，清朝对朝鲜以恩为主，辅之以威的政策，对于促成朝 鲜对清政治立场之转变，对于巩固和加强两国的宗藩关系，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同时也说明，至十八世纪末叶，朝鲜李朝与清朝之间的关系在持续升温。这种日 益密切的双方关系在十八世纪末叶的燕行录里面亦有鲜明的体现，它带来的最直 接的影响就是满洲族统治阶级形象正面色彩的日渐浓郁。 让我们看比燕岩晚十年（1791）随团出使的儒生金正中的《燕行录》20对乾 14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中华书局，1980，P4715。 15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中华书局，1980，P4806。 16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中华书局，1980，P3739。 17《李朝显宗实录》卷七，显宗四年十月。 18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中华书局，1980，P4815。 19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中华书局，1980，P4827。 20《燕行录》，作者金正中事迹无考，从《燕行录》本身推断，金正中字士龙，号自在菴，出身于平壤士族 7 隆皇帝的描述： ‚不移时，黄凉伞先到桥头，自诸王以下皆下马步行，时微雪纷纷，下地 诸侍从不着油衣着猩猩毡，满路红光掩映，林端有四、五十羽林军，头戴虎皮， 荷黄屋车而来，如我国之护辇队，威仪肃肃，整暇可谓有闻无声也。三使臣跪坐 路左，皇帝抄纱帐俯视曰：‘汝皆勿跪’。即起立，望之：面圆大如镜，鼻柱隆然， 眼光炯若曙星，微有细须而或白，时年八十有二，而若五、六十岁人，乃知奇像 异表固出于寻常万万也。松园曰：‘其面四方红润，少无老人衰惫之气’。行至洞 安门前，百官皆罢班。而归家车不知几千辆，马不知几千匹，随行甲兵亦不知几 万人，填填咽咽，向十字街头而去。余以羸骖病仆，辟易路右，视满路光景，反 胜于随驾时壮观也‛。21 在儒生金正中笔下，不但乾隆皇帝被塑造成了“奇像异表固出于寻常万万” 的正面形象，而且，一向被朝鲜人所鄙夷的满洲皇帝“威仪简率”、“仪节太简率” 等朝鲜人关于满洲族统治者的“前判断”也为乾隆皇帝“威仪肃肃”的出行场面 所打破。此前虽有李岬对乾隆“威仪整肃”的描述，但这种描述还不能成为“权 利话语”。至金正中，这种描述才事实上成为“官方真理”，而这同朝鲜李朝与清 朝关系的进一步改善是密不可分的。而且，“以羸骖病仆，辟易路右”的金正中 面对乾隆皇帝罢朝时大街上“填填咽咽”的车海人流实际上已经失去了满洲族人 “不知礼义”带给朝鲜人的传统心理优势。 至乾隆末年，乾隆皇帝在朝鲜燕行使者笔下几乎已经演化成了一个“理想 化”的君主形象。正宗十九年（乾隆 60 年，1795 年）闰二月甲辰，冬至书状官 沈兴永所进“别单”有云： ‚皇帝教子孙有法，一日之内，读书习字，以至骑射，俱有定时，不敢少 违课式云。皇帝饮食起居，自御极后，无论四时，卯时而起，进早膳后，先览中 外庶政，次引公卿大臣与之议决，至午而罢，晚膳后，更理未了公事，间或看书 制诗书字，夜分乃寢。平生不饮酒，不嗜异味，朝夕进食，不过数匙，气力康旺 不衰。而近年以来，屡下归政之旨，公卿等请俟数年，皇帝听而不应。盖归政之 期已定于丙辰之月正元日。而授受仪节，亦不敢禀定，只待皇上之旨‛。22 沈兴永在此将乾隆皇帝描述成了一位教子有方、节制自律、夙兴夜寐、勤 家庭，雅好诗文，未作官，以儒生随年贡陈贺使团出使中国，时年近五十，《燕行录》即为此次使行之记录。 包括行程状况、沿途气候、一路景致、风俗民情；旅行中吟咏诗文数十篇，中国朋友程嘉贤诗若干篇；作 者与使行成员松园金履乔、自己哥哥、中国朋友程嘉贤之间往还书信若干篇及程嘉贤所作之“燕行日记序” 等内容。作者于《燕行录》中叹赏中国文物之富赡雄壮的同时，亦对满清军士、内侍及朝鲜马夫的讨索无 厌表示了不屑。另，作者往往称正使为使家、上使、上房，称副使为令公、令监、副房，称书状官为三房， 称首席堂上译官为元译、首堂等，应予留意。又，此次使行以金履素为正使，以李祖源为副使，以沈能翼 为书状官，时间在正祖 15 年（1791 年）。 21金正中《燕行录》，韩国民族文化促进会，1989，P169。 22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中华书局，1980，P4892。 8 于政事、孜孜求治且圣德无量的英明君主。 早在 1778 年，冬至兼陈奏副使、吏曹判书李岬就在其《燕行纪事》之“闻 见杂记”部分详细描述了乾隆皇帝的勤于政事： ‚每日皇帝御乾清门听政。门之正中设御榻，榻前设章奏案，大小官早赴 午门外，春夏则卯正一刻，秋冬则辰初一刻，进至中左门等候。皇帝升座，侍卫、 起居注按班侍立丹墀，大小官依次升陛，堂官捧奏跪臵案上，如有绿头牌启奏， 亦堂官捧至。各衙门以次奏事，照品退次，科道官在各衙门后，奏毕乃退。皇帝 还宫之后，大小官有禀旨者入对，无则部院直房皆在午门外左右廊，故各于直房 听事。皇帝往圆明园，则各司一员亦逐日驰往禀事‛。23 据清人赵翼《簷曝杂记》之“圣躬勤政”条载： ‚上每晨起必以卯刻，长夏时天已向明，至冬月才五更尽也。时同值军机 者十余人，每夕留一人宿直舍。又恐诘朝猝有事，非一人所了，则每日轮一人早 入相助，谓之早班，率以五鼓入。平时不知圣躬起居，自十二月二十四日以后， 上自寝宫出，每过一门必鸣爆竹一声。余辈在直舍，遥闻爆竹声自远渐近，则知 圣驾已至乾清宫。计是时，尚须燃烛寸许始天明也。余辈十余人，阅五、六日轮 一早班，已觉劳苦，孰知上日日如此，然此犹寻常无事时耳。当西陲用兵，有军 报至，虽夜半亦必亲览，趋招军机大臣指示机宜，动千百言。余时撰拟，自起草 至作楷进呈或需一、二时，上犹披衣待也‛。24 另据“皇子读书”条载： ‚本朝家法之严，即皇子读书一事，已迥绝千古。余内值时，届早班之期， 率以五鼓入，时部院百官未有至者，惟内府苏喇数人往来。黑暗中残睡未醒，时 复倚柱假寐，然已隐隐望见有白纱灯一点入隆宗门，则皇子进书房也。吾辈穷措， 大专恃读书为衣食者，尚不能早起，而天家金玉之体乃日日如是。既入书房，作 诗文，每日皆有课程，未刻毕，则又有满洲师傅教国书、习国语及骑射等事，薄 暮始休。然则文学安得不深？武事安得不娴熟？宜乎皇子孙不惟诗文书画无一不 擅其妙，而上下千古成败理乱已了然于胸中。以之临政，复何事不办？因忆昔人 所谓生于深宫之中，长于阿保之手，如前朝宫廷间逸惰尤甚，皇子十余岁始请出 合，不过官僚训讲片刻，其余皆妇寺与居，复安望其明道理、烛事机哉？然则我 朝谕教之法，岂惟历代所无，即三代以上，亦所不及矣‛。25 以李岬所记及清人笔记与沈兴永之描述互证，则沈兴永对乾隆之描述当信 不虚，而且，其客观冷静之叙述背后的“理想化”色彩亦是不言而喻的。 23李岬：《燕行纪事》，韩国民族文化促进会，1989，P111。 24（清）赵翼：《簷曝杂记》，中华书局出版，1982，P6。 25（清）赵翼：《簷曝杂记》，中华书局出版，1982，P8。 9 朝鲜燕行使者描述乾隆的这种“理想化”倾向甚至覆盖到了乾隆的继任者 永琰身上。冬至书状官沈兴永所进“别单”又云： ‚第十五子永琰，度量豁达，相貌奇伟，皇上以类己最爱，中外属望焉‛。 26 同年（1795 年）11 月，冬至使闵钟显等驰启有言： ‚皇太子（永琰）今年三十六岁，姿容端重，禀性宽厚，故天下人心，属 望已久云‛。27 十八世纪末叶，“理想化”的乾隆皇帝形象的出现，应该说同正宗对清朝态 度的根本性转变有直接关系，另外，乾隆皇帝的个性魅力亦是“理想化”乾隆形 象出现的原因之一。正宗十九年（乾隆 60年，1795 年）九月丁丑，正宗下教曰： ‚闻明年新皇即位，在我国应行之节，不可不预备……传位一节，则已有 传来之的奇，而闻新皇帝年号已定云，此是大国无前之庆，宜送别使，以示庆贺 之意。而既无前例，今番使行，若先期入送，以示稍异常年之意，则甚好矣。大 国若或以使行之稍早于常年，有所疑问，则当对以异于他年云尔，则大国亦必以 为然矣。大凡大国之于外国，虽无优异之恩，事大之节，固当尽其诚，而况今皇 帝之于我国乎！‛28 我们注意到，朝鲜君臣谈论满清时惯用的“套话”如“彼中”、“胡皇”等 已为“大国”、“皇帝”等所取代，由此可知，“每一个套话都会随着认知错误的 纠正而消亡，因此，每一个套话都具有时间性”。29而“这些套话表现出的时间性， 主要反映了套话生产国对他者认知的变化”。30“彼中”、“胡皇”等套话在时间上 的终结，生动地说明了朝鲜李朝对清朝态度的根本性转变。 右议政蔡济恭对正宗的动议给予了热情的支持，并附和道： ‚皇帝之于我国，其所优待者，迥出寻常。想其六十年治平，秦汉以来所 未有，必有所以然而致之也‛。31 蔡济恭把乾隆说成了堪与尧舜比肩的圣君，可以说几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同 满清的深仇大恨。历史已经证明，康熙与乾隆不是任何“皇明”王朝的皇帝能够 望其项背的。正宗国王熟知经史，对这一点应该说是了然于心的，因此，蔡济恭 对乾隆的赞许他也是认可的，并且进一步做出了自己的 评价 LEC评价法下载LEC评价法下载评价量规免费下载学院评价表文档下载学院评价表文档下载 ： ‚问一世俱享六纪治平，而乾隆比康熙尤盛焉。即位之时，已为二十五岁， 且即位回甲之年，传位于储嗣者，求之往牒，亦未之见也。康熙则六十年，乾隆 26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中华书局，1980，P4892。 27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中华书局，1980，P4907。 28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中华书局，1980，P4895。 29孟华：《比较文学形象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P192。 30孟华：《比较文学形象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P191。 31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中华书局，1980，P4896。 10 则又不知更享几年。古之汉武帝称享国最久，犹不过五十四年。至于梁武帝、宋 高宗何足道也‛。32 正宗给予乾隆极高的评价，认为他是比汉武帝、梁武帝、宋高宗还值得令 人称道的一代英主。在正宗看来，“归政”不只是满清王朝的“无前之庆”，即便 在整个中国封建王朝的历史上，亦是绝无仅有的。我们姑且不去管乾隆皇帝“归 政”之举是否有沽名钓誉之嫌，仅就他此举对朝鲜李朝君臣所造成的震撼性影响 而言，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他在朝鲜李朝君臣心中的地位自然也就提升到了清 朝开国以来历代满洲族统治者所能达到的最高点。随着这一时刻的到来，朝鲜李 朝君臣长达二百多年的对满洲族的偏见、仇恨等等情绪也基本宣告结束了。可以 说，就朝鲜李朝统治阶级而言，正宗对乾隆的正面评价，开启了朝鲜李朝全面接 受满清的一个新时代。 三、结论 从郑存谦、洪良浩之驰启到赵宗铉对乾隆的正面描述、再到金正中对乾隆 皇帝的创造性阐释以及沈兴永描述的“理想化”乾隆可以看出，燕岩等燕行使者 塑造的“客观化”的乾隆形象作为一种“前理解”或曰“偏见”，不但构造了燕 岩同时期及其以后的朝鲜燕行使者描述乾隆之经验的最初的方向性，而且还将在 长远时间内制约着后来者对乾隆及其家族的阐释意向。在此意义上，可以说燕岩 描述乾隆即受朝鲜李朝语境的制约，同时他亦是这一语境的制造者。也即是说， 社会集体想象与文本之间并不是前者影响与制约后者的单向的线性关系，二者之 间实际上是互动的，它们之间是一种循环往复的对话关系，在这个无限的对话过 程中，将不断地有新的意义生成，不断地有新的形象诞生。借用思想大师巴赫金 的话说就是：“在一切新的语境中，涵义无终止地更新。暂短时间（现代、不久 前的过去和可预见的未来，即希望实现的未来）与长远时间——无穷尽的和不会 完成的对话。这一对话中没有任何一个涵义会消亡”。33 32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中华书局，1980，P4896。 33巴赫金著，白春仁等译：《文本 对话与人文》，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P3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