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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城四九城 一、活该着 二、大肥肉 三、转不过弯 四、you rock my world 五、认真的 六、The bluest eyes in texts 七、就是不一样 八、牛掰了 九、三十儿晚上熬一宿 十、春暖之后是花开 十一、小宇宙大爆发 十二、夜不眠 十三、回过头才能想明白 十四、一片一片碎成块儿 十五、就是看看也满足了 十六、酒是穿肠的毒药 十七、老天爷请你发慈悲 十八、She’d never tell secretly 十九、抓住点儿什么 最末之章,Cross my heart 一、活该着 每年暑假我都得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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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城 一、活该着 二、大肥肉 三、转不过弯 四、you rock my world 五、认真的 六、The bluest eyes in texts 七、就是不一样 八、牛掰了 九、三十儿晚上熬一宿 十、春暖之后是花开 十一、小宇宙大爆发 十二、夜不眠 十三、回过头才能想明白 十四、一片一片碎成块儿 十五、就是看看也满足了 十六、酒是穿肠的毒药 十七、老天爷请你发慈悲 十八、She’d never tell secretly 十九、抓住点儿什么 最末之章,Cross my heart 一、活该着 每年暑假我都得把北京城逛个遍,这是我打小落下的毛病。因为这我妈不知道骂过多少回,倒不是骂我,主要是骂我爸,老说是他给我带野的,说没见过谁家丫头野成我这样的。这事也确实怪不着我,不过责任主要还真不是我爸,而是他爸——我爷爷。那时候我也就三四岁吧,我爸我妈都忙没空管我,我就归爷爷奶奶管。我爷爷是整个平安里出了名的小老头,岁数挺大可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就是脾气倔。有一年夏天为了在院子里种地浇水,愣要从积水潭挖过来一条渠,幸亏警察叔叔及时制止,要不西四大街现如今非变西四大河,堵不了车光堵船了。这倔老头好讲古,找着工夫儿,就带着我满四九城转悠,那时候北京还没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高楼,满世界都是四合院和高门楼。我爷爷仗着早年间当过兵,碰见城门楼子他讲一段,路过西四牌坊他说一回,走到北新桥底下,还得伸头瞅瞅井底下压着的龙。满北京城的典故没他不知道的。 他最喜欢的就是早晨起来拎着鸟笼子满大街遛鸟,当时我家有俩特大个儿的鸟笼子,养着两对儿画眉鸟,每天老爷儿刚一露头,他就拿蓝布一罩,提溜着鸟笼子,叫上我就出门了。老北京遛鸟有个讲究,必须得拿蓝布包上鸟笼子,我爷爷说是怕把鸟晃悠晕了,可我老觉得那里头有没有鸟倒是挺值得怀疑。 遛鸟一般都起大早,放上鸟食,摆起笼子。北京的一天就从这儿开始了。 我就这么着天天满大街溜达,到如今那老头子仙逝我也没改了这毛病,没成想给我妈就落下了话柄,一天到晚说我“野”。 只有一次她肯定了我瞎转悠的作用,那是因为那天遇见了李景赫。其实这件事儿已经跟我出门转悠没关系了,因为我遇见他就是在我家门口。 我不愿意管这叫缘分,事实上我压根儿也不相信。要非让我说,就是“活该着”!“活该着”你懂吧?就是倒霉催的,没有缘分那么美好。 那时候我应该是六岁,那天到底是怎么过来的、都去了哪儿,我早就记不得了,只能记住那个小子头顶着火红的日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撞到我怀里的剧痛,还有身后头追他的大胖子掀起的阵阵烟尘。后边我就记不清楚了,怎么听他哭着说那胖子非要推他进女厕所,怎么就起了那么一股气,怎么就抄起板砖给了那家伙一下,又是怎么被循着声出来的爹妈拉开——这全都是后来我妈告诉我的。 “你当时就是一二愣子,我眼瞅着你一把拽过赫儿顺手抄起板砖就给那小胖子来了一脆的。那叫一个神勇,真别说,你这孩子还挺仗义。要不是我们出去的及时,你非成岁数最小的少年犯不可。等拦住了你我再一看,哟,怎么有一这么俊的小姑娘啊?就是哭得忒惨了点儿。满脸都画花儿了。细一打听,原来是后院老李家的小小子。” 这是我妈的原话,她说得绘声绘色,可我一直都怀疑,她能看见整个过程吗?包括小赫儿泪奔而来的小身影?甚至包括我想把那胖子扔到黄浦江里的咬牙切齿?李景赫倒是矢口否认,他说他压根就没哭过。依我说那就纯属胡扯,从小到大每一次哭他现在都能翻脸不认账。可我分明就记得他站在我面前,低着头,白净的小手抹着眼泪,小肩膀一抽一抽的,低声说谁又把他往女厕所里推的委屈样子。要是我那件衣服没洗就成了,上面肯定还能找到他结成硬块的鼻涕嘎巴儿。 不过也不能怪别人,他当初那小模样谁要是能把他当小子我都怀疑这眼神。小小的个儿,比我还矮半头——虽然我现在长得不高,可当时我还是挺高的。我妈说人分晚长早长,我很不幸的就归入了早长的那一类里头。小赫儿长得好看,真好看。最好看的是那对眼睛,噙着小眼泪,忽闪忽闪地瞧人。我估计当时我们这一家子就是这么给他瞧了去的。要不我爸怎么劈头盖脸就骂了那胖小子一顿?这辈子我就见他发过两回火,其中一回就是这个。我妈也一样,二话不说抱起小赫儿就往屋里走,大义凛然得跟红岩里的江姐一模样。您倒是问清楚怎么回事啊…… 等到进了屋,我妈就完全又一样儿子,跟个流氓似的拿个湿毛巾笑嘻嘻的恬着脸往人家眼巴前凑,一边给他擦着脸一边连声地赞叹。 “你瞧瞧人家这孩子长的,就是好看!这眉毛这眼睛,哎呦呦,这细乎的皮肉哎!程筱你要是有人家长的一半漂亮,赶明儿这平安里就是你的天下了。你瞧人家这闺女!怪不得那小子追你,看上你了吧?” 这边话音还没落,那家伙小眼泪又刷地一下淌下来了。我妈这下可慌了神,哄了老半天也没见好,怏怏地站起身子,冲着我爸干瞪眼。 我妈一向都这样,没辙的时候就冲我爸瞪眼,好像那些祸全不是她闯的。李景赫很优秀地发扬了她的这种逃避主义精神,只不过把干瞪眼改成了忽闪大眼,把对象改成了我。 我爸本来是看笑话来的,到了这步田地自己也没主意,悄悄儿拿胳膊肘捅我。 “你过去瞧瞧。” 我瞅着自己胸前那一大摊眼泪鼻涕,皱着鼻子不动地儿。 “你都救了他了,你一说他肯定不好意思再哭。快去!” 真没见过这样的妈,眼瞅着把自己亲生孩子往前线上推,就是虎毒还知道不食子呢!这当妈的怎么就这么狠呢? 我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啊,我这可是新衣服哪,他再哭就没法要了。可看看我妈,干瞪着眼,再看看我爸,眼巴巴瞅着。算了,眼一闭心一横,什么坎也都过了。雄赳赳气昂昂就走到他面前去啦。 “你别哭了。” 他抬起低着的小脑袋,瞪着眼睛瞧我。然后伸过手一把抓住我衣角,竟然止住了哭声。 “行了吧,他不哭了啊。”我还不动声色的装呢,心里头却结结实实地被震住了。真邪了门了。 “你问他叫什么。”我妈直愣愣的连大气也不喘一个了,平时跟我扯脖子嚷嚷那大嗓门现在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你叫什么啊?”要不是怕我妈以后揍我,我还真不乐意问他。 “嗯嗯呜呜……”他哼哼唧唧跟蚊子似的那么一点小声儿,谁听得清楚啊? “啊?你大点声!”我真有点不耐烦,费这半天工夫哄个破小孩儿,换谁谁能乐意啊? 他吭吭唧唧蘑菇了半天,终于挤出来一句整话“我不是女孩儿”。大眼睛忽闪忽闪,脸上还抹了一道红。 啊?你不是啊…… 可他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就没再蹦过一个字,你问他叫什么啊,你住哪儿啊,爹妈是谁啊,他一律红着脸拿大眼睛忽闪忽闪瞧你。手里还忘不了拽紧我的衣角。 实在没辙我爸只好带着我和他一家一家地打听,就这么着闹腾了一晚上。我实在太累,累得连去了多少家都记不住了,就知道后来突然有一个胡子大叔远远儿地跑过来,一把抱住小赫儿。再后来我就在我爸怀里睡着了。至于他们都说了什么,我压根就没弄明白过。 这以后每天我一睁眼就能看见小赫儿怯生生地在我床边上站着,一开始我还纳闷他怎么天天能起这么早,后来才明白原来是被他爸送过来的,他爸太忙,顾不了他,让我家帮着看看。这可把我妈我爸乐坏了,磕巴儿没打就答应了,也没征求一下我的意见。 倒不是说我不会同意,他那小媳妇德行我还是挺喜欢的。我乐意陪着他玩儿。可陪他玩的主要是我啊,怎么也得让我显示一下主人家的威严不是。忒瞧不起人。我当时只是觉得瞧不起人,可没料到会直接造成了我后来的悲惨命运。 刚认识的时候小赫儿还挺老实,特腼腆,见个生人都会脸红。我就以为他真是太老实,再加上老是一脸无辜的表情,我不得不成了他的保镖。时间长了才发现他比谁都坏,隐隐的就透出十年以后这副活宝样子来了。 李景赫他家不富裕,他爸在博物馆里上班,他妈本来是和他爸一单位的,长得挺好看,我看过相片。前两年跟一个做生意的广东人跑了,据听说走的时候开的是奔驰还是什么玩意儿,那时候谁知道奔驰是什么啊,有一破桑塔纳就牛得不得了,要说谁谁家是万元户,那就跟现在看李嘉诚差不多。那时候的人,哪儿想得到世界有一天会变成现在这样啊。满世界的胡同都看不着了,全变成灰了吧唧的大楼,甭管什么时候都是乌泱乌泱的人脑袋,去逛一回商场跟打一场仗似的。再没有光着膀子蹲胡同口“吸溜吸溜”吃炸酱面就黄瓜的小伙子,也没了早晨起来拎俩鸟笼子遛鸟的老大爷。我想再翻过别人家院墙偷俩红石榴的机会都没有了。 小赫儿对此也是万分的唏嘘,他说等他长到能翻墙了,墙都没了。可谁不是啊,好多的事儿都是这样,小的时候实在干不了,等到岁数大了,能干了,那些东西早就没影了。 妈的!想起石榴我这气就不打一处。我说我跟李景赫就是活该着你还别不信,我这就叫倒霉催的。哼,别着急,这事儿以后咱们再说。 遇见他的第二天,他爸就趁着大清早儿把他送到我们家,千恩万谢的上班去了。我迷了迷糊一睁眼,见他就站旁边冲着我乐,我一下晕了。 “你还没找着家呐?” “昨天就找着了,今天我爸又把我送来了。”他红着脸还是那副小媳妇样儿。我忍不住就上前捏了一把,他倒不躲不闪,就拿大眼睛瞅着我。我心里一阵紧,估计就是犯罪感。赶紧套上衣服从被窝钻出来。好死不死我妈一掀门帘进了屋。 “程筱,从今天开始你就陪着我们赫儿玩啊。不许欺负他,要不我可对你下狠手阿!我没逗你!”啊呸,还你们家小赫儿!他算你们家的,那我算谁们家的啊?可我再不满也就只能忍着扛着,背地里头说一句“算我点儿背!”。 从小我妈就疼李景赫,比疼她闺女我还胜一筹,好吃的好玩的都给了他,因为他生日比我小七天,我妈就说我是当姐姐的,什么都得让着他。饶着我是心胸宽大,毕竟没怎么跟他争抢,顶多就是捏他脸。谁让他是天生的讨人喜欢。 要说到讨人喜欢,那谁也比不上李景赫。不被欺负的时候老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儿,小嘴“叭叭”的叫人叫得可甜,再加上长得那小模样,谁见了都是皮酥肉软。但凡他要的东西没有拿不着的。不像我从小到大都是活阎王脱胎,一点儿笑模样没有,说句话也跟吃了呛药似的,再加上脾气爆,一点就着,不炸完了肚子里那点儿火药决不算完。大院里头没少人拿我吓唬小孩。 我妈老说也就是小赫儿还能跟我,换了别人,不用我自己跳,早把我塞破麻袋里沉了黄浦江了——我动不动就要跳黄浦江是跟我妈学的,她就刚结婚时候跟我爸去了一回上海,回来就认定黄浦江是她见过最大的河。听听,人家都叫黄浦江了,她还非叫大河。后来只要一跟我爸吵架,准保就要气得去跳黄浦江,说是让我爸连尸首都见不着。 其实我就觉得我脾气完全随我妈,小时候见天儿和我妈在大院里头赛跑,我在前头跑,她在后边追,一边追还一边骂,手里拎着家伙式儿,炒菜铲子扫地笤帚什么的。气势汹汹想要把我大卸八块。多半是因为我气着她了,可是鬼才知道我怎么气了她。 一般这情况谁也不敢上前,都知道我妈的脾气,谁去了一准能捎上。所以就只好去叫小赫儿。我妈跟谁都能瞪眼就是跟他没辙,她老念叨着小赫儿没妈,怪可怜的,他爸又忙,老上夜班,街里街坊的能帮着就帮着。后来小赫儿简直成了我们家二丫头,十天有九天待在我们家,直到四年以前他爸又给他找了个后妈。 他这后妈挺好,人老实脾气又好,还跟他爸是一个单位的。对小赫儿照顾得比我妈周到。从那时候起他就再没到我家住过。不过他还是哭着找过我一回。 那时候都上好几年级了,具体的你别问我,我可记不住。就知道那天挺热的,我睡中午觉睡得太死,没和他一块儿玩,他一个人从后海游泳回来,谁承想到新街口遇见了流氓。 我知道全中国有好多个新街口,南京北京全都有,就连青岛也有那么一个。可只有在北京你才能看得见这样的一个新街口,这么一个乱七八糟可绝对不稀里糊涂的新街口。按照西城区人民政府的规划,这里应该是一个东西短、南北长的长方形地界。管辖区域东起新街口南、北大街、西四北大街与什刹海街道为邻;西至西直门南、北大街、阜成门北大街与展览路街道相接;南起阜成门内大街与金融街街道接壤;北至二环路西段经德胜门西大街与海淀区隔河相望。 沿着这条街到处都是小平房,沿着新街口大街一直排到了西四大街,紧挨着的就是好几栋大高楼了,全都是大商场。就是这些面朝着大街的小平房一个一个的都做起了小本买卖,沿着这条街一走,吃喝玩乐、坑蒙拐骗全都齐了。站在二环路上往下一瞧,那股热闹劲儿放到别处哪儿都瞧不见。 我说得一点儿不夸张,新街口从我小时候到后来,都是靠着那么一股子热气腾腾的乱乎劲儿称霸了整个北京城的。你满京城溜达去吧,热闹的地方真不少,人多的地方更是多,可想找一个满街道冒着热气儿的地方,就只有新街口这么一个了。 那几个小流氓就是趁着这股子乱乎劲儿从新街口的小胡同里跑了出来,把他当成漂亮小姑娘,拉着非要亲一口。你别说,他还真够可以的,撒丫子就跑,愣是一口气从新街口跑到平安里,虽然不太远,可对那时候的他来说……我估计是真吓坏了。 多亏他那小短腿儿能跑,一气儿跑到我家就“咣咣”砸窗户,我睁眼看见他身后边贼眉鼠眼那几个混小子,一长身就冲了出去,然后打得很惨。 我是指我自己被打得很惨。 那帮人确实挺能打,一共仨人,拳头鞋底一通招呼,我真是毫无招架之力啊。我躺在地上光听见小赫儿呜呜地哭声,一个劲儿想站起来却怎么翻身也站不起来。这帮人打了我一顿就四散奔逃了,只剩下小赫儿在我旁边哭哭啼啼,什么话也没说,就低着头拿衣服袖子擦我脸上的血。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丢人现眼呐。打从那回开始,他就再也没哭着找过我。那是最后一回我护着他,至少没让流氓占了他便宜,我也算得上欣慰一回了。 二、大肥肉 遇见小赫儿那个夏天一过,我们就该上学了。当时一直觉得上学没什么劲,我妈当老师当惯了,放暑假都闲不住,假期在家把什么都教给我们俩了。上课下课都觉得挺没劲,可要是现在再回想起来,上学的时光应该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就因为那些日子,我们才能遇见那帮真心真意的伙伴儿。后来,就再也没有过那么纯真的友情。 我们俩在一个学校一个班,从第一天开始我们就成了学校里有名的一对儿。李景赫又因为被老师当成女孩儿好好哭了一顿,我估计那回他哭得挺痛快,自从我们俩认识以后,他还没哭过这么厉害呢,当时我就怒发冲冠了。其实一开始我没太在意,毕竟是上学了,他哭一下就差不多行了,谁知道他哭得停不下来,一边哭一边往我身边蹭,还从手指头缝里偷偷拿眼睛瞟我。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真是败给这家伙。 我慢慢走到老师跟前,他又在后边拽着我衣服了,真该死! “那个,老师啊,这家伙不是女孩儿。” “啊?”那老师看得一愣一愣的,“对不起啊,老师没看清。那你是他哥哥吧?” 全场一片静寂,好吧,我承认我脾气爆,反正就是这么起了一股火,扯开嗓子就嚷起来了。 “你什么老师啊!看不出来他是男的就算了,他本来长得就不像。可是我哪点不像女孩儿啊!你什么眼神啊你!没法跟你这儿上课了!指不定把我教成什么样呢!” 我拖着李景赫就往学校外边跑,身后头抛下一大队人吓傻了一样愣呆呆地杵在原地不动,我估计他们是没见过这阵势,吓得大脑有点反应不过来,保不齐一会儿就该来了。这时候他倒不哭了,笑呵呵地跟在我后边。 “咱们去河边儿吧,去后海。那可好玩了,还有好多小鱼呢。”你还有脸乐呢?一会儿逮着指不定怎么罚咱俩呢,揍你一生活不能自理。 “去什么后海阿,我琢磨着咱俩跑不到门口就得被人揪回来,说不定一会儿还得罚站。” 我这边话音还没落,脖子后边就被人拽住了,紧接着被提起来夹在那个大个子的胳肢窝里,这些只不过是一瞬间发生的事儿。等我仔细看的时候,小赫儿也以这么狼狈的姿势成了俘虏。这个大个子就这么夹着我俩从全校人的视线里走过。 我满脸通红瞪着小赫儿,瞧你那倒霉德行,要不是你我能落到这地步吗。我一个劲地瞪他瞪他瞪他,一连瞪了好几眼,眼皮瞪得直抽筋儿,可他就跟压根儿没看见一样,咧着嘴冲我嘻嘻傻乐。 “你瞎乐什么啊?真是倒霉催的。” “怎么啦,多好玩啊,我从来没被人这么夹着过。你爸夹过你吗?” “没有,我爸就老把我往天上扔。” “那你怎没摔死啊?” “废话,摔死还行啦?我爸在底下接着我呢。” “是吗?你爸多好啊,我爸从来就没陪我玩儿过,老忙。”他脸上的笑容突然隐去,脑袋一低,耷拉着不吭气儿啦。 “没事儿。赶明儿让我爸天天扔着你玩啊。”把你摔成大肉饼得了。 我们在人家胳膊底下自顾自地说话的时候,完全不知道这只是个开场,接下来我们还会遇到哪些人、碰见哪些事儿。后来的一切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被罚站、请家长、回到家被我妈揍得屁股开花——关于这种事,遭殃的一向只有我。 以及后来最著名的红石榴事件。 当时北京没几家是住楼房的,全是一水儿的四合院。整个北京城就是一个胡同挨着一个胡同连起来的,要是说起胡同,现在是有名的北京城一景,不过我们小时候可没人觉得那有多新鲜,俗话说北京“有名的胡同三千六,无名的胡同赛牛毛”。什么地儿还见不着胡同啊。那时候也没人研究它,胡同到底是怎么来的,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一道连一道一街挨一街的格局,这都是后来胡同开始慢慢消失以后被人发觉的。我倒没仔细研究过,光听说“胡同儿”这个名字始自元大都,都说这是蒙语的发音,意思是“井”,过去的北京生活都挺依赖地下水,井的地位也算得上是相当的重要,有巷必有井,通常井叫什么名儿那条巷子也就叫什么名儿,所以“胡同”就这么叫开了。我见过的胡同两边院墙上长满爬山虎,有那么一棵石榴树就长在这么个院墙里头。从我们住的大院到学校,肯定要路过这家的院子,一到夏天那满树的红石榴招得人口水想不流都不行。不过谁也不敢动,这院里就住着个老头,听说没儿没女的,好像是打仗战死了,家里算个军烈属。其实军烈属没什么,一开始还挺让人关心的,毕竟孤独老头挺可怜,可谁知道这老头脾气特怪。一开始邻居大妈大婶的谁家做了好菜总想给他端点儿,不承想他连锅带瓢给别人扔出来,时间长了也就没人敢往他跟前靠了。所以小孩子哪怕是再馋也不敢打那石榴一丁点儿注意。 李景赫贪吃,他的馋和我的阎王脸是比肩齐名的。穿衣服一定的是有好几个大兜的,这样才能方便他随时都能掏得出零食来。花生瓜子、桃仁杏干,反正他来者不拒。那张小嘴就别想有一会儿闲着的工夫,哪怕上课也得抽个空含俩杏干。不知道老师因为这骂过他多少回,可人家“任你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末末了老师也就灰了心,任他上课吃得痛快。 可你说他馋就馋吧,安安静静吃你兜里那点就算了,还非就相上了老那谁家的红石榴。每天路过那儿都故意地慢慢走,嘴里含着手指头看一眼石榴树看一眼我,得,您可别看我,想让我偷石榴啊,没戏,我就是胆再肥也没肥到那个份上。我就怕我受不了那小可怜样儿,回回儿跟他一块儿路过那儿的时候,我就只能低着头“嘡嘡嘡”使劲往头里走,就怕他有一天截住我。 我还是那句话,“活该着”,我就是被他咬在嘴里的那块肥猪肉,不把我掰开喽揉碎喽再嚼吧嚼吧咽到肚子里打一个震天响的嗝儿,他这辈子都没法满意。 小赫儿馋那石榴树馋了差不多一年,终于有这么一天憋不住了。那天晚上放学,他没跟在我后边,反而颠颠地跟我前边蹦跶。我看架势就不太好,只能慢悠悠地在他身后边蹭,一边走一边琢磨着怎么能绕过去。可惜还没等我琢磨好就已然到了,李景赫“腾”一下窜到我面前,我一闭眼,心想,完了!这一劫我终究还是逃不过。再睁开眼就是他凑到跟前的圆脸盘儿,咧开大嘴嘻嘻地乐,生生把一对杏核大眼挤成了新月小眼。得,彻底完了。 “程筱,你看那石榴,多好看啊。” “啊?在哪儿呢,我怎么从来就没见过啊?”我心里琢磨着装傻能装过去吗? “你看你看,就在那儿呢。去年我就看见过,可好看了,通红。我觉得保证特甜,肯定还特多水。你想不想吃啊?”这就是他最厉害的地方,明明自己想疯了要干的事他偏不说,非得要勾着别人也上瘾了,欲罢不能了,由别人嘴里说出来那一句了,他才高兴地点点头,拍着手让你去干。至于结果,好的少不了他,歹的可就绝对见不着他。 “我……不太想吃。” “你真的不想吃?那个肯定特好吃。你都没吃过几回石榴吧?” 这话确实,90年代初的中国社会和现在简直是天差地别,那时候吃一口水果都是挺奢侈的事,年年冬天快来的时候,就买大白菜。买不着别的菜啊。我们家一买就是一千斤,山似的堆在院子里,一冬天就琢磨着怎么吃白菜,可说也奇怪,我现在吃腻了必胜客却怎么也吃不腻大白菜。 “那个……我就吃过一回。还是让我爸压烂了的。” “好吃吗?” “好吃!它那汁粘糊糊的可甜了。” “那你还想吃吗?” “想吃。”我这么一说他笑得可就更灿烂了。 “那你看这个,那么大,哪怕就一个也够咱们吃好几天的了。” “嗯。”我这口水开始“吧嗒吧嗒”往下掉了。 “那你去拿一个,拿了一个咱们就走,以后再也不拿了。” “那好吧。” 我就这么掉进了他挖的坑里,还心甘情愿无怨无悔,我就说我是一善良单纯的好小孩儿。 “我告诉你啊,你看这根儿树杈,特粗,你上墙头以后就抱住它,摘一个红的就赶紧扔下来,我在底下接着,然后你麻利儿地下来,咱们就跑。准保发现不了。” 他就这么口吐豪言壮语,拍着小胸脯信誓旦旦的跟我保证了,可结果呢? 刚一动人家的树我就被老头发现了,别说这老头身体还挺好,“噌噌噌”没几步就逮着了我俩。老头的劲真大,抓得我肩膀火辣辣的,生疼。 “谁让你们来偷我家东西的啊?” 得,完蛋了吧?李景赫,我就是下地狱也饶不了你!我闭着嘴不说话,就想看看李景赫怎么耍赖。 “嘿,爷爷,这石榴树是自己种的吗?好多年了吧?” “不是,我儿子小时候种的。” “呀,我说呢,长这么好。您这树一年能结多少石榴啊?” “十几二十个吧。你想怎么着啊?”这老头倒挺横。 “甜吗?” 李景赫,你就没出息吧你,都让人家逮着了,恐怕有今天没明天了,还惦记着石榴甜不甜呢。丢人,跟你一块儿没别的,就是丢人! “废话,能不甜吗?”石榴老头挺不爱听。那是啊,说谁家种的石榴不甜谁能爱听啊? “我有一回吃着一个石榴,特甜。我觉得您这个也该差不多吧?” “我这肯定比你吃那个甜。” “我才不信。” 他还敢撇嘴?才刚活多长时间啊,这就活够了?我一点一点从老头手里往出挣巴,俩人至少得活一个吧? “你还敢撇嘴?你尝尝!”这老头伸手就抠出一个石榴籽,硬塞到他嘴里。 完了,老爷子上套了。 “甜不甜!” “无光所咯拉亚博所。” “你说什么?”老爷子急得直冒火。 小赫儿倒是一向的慢性子,笑着慢慢尝完了嘴里那点石榴,“噗噗噗”吐出一堆白籽,跟打机关枪似的,等到都吐干净了,这才抹了把嘴。 “我说我光说了那也不算啊,她还没吃呢。上回我们一块儿吃的。” 这老头子瞧瞧他再瞅瞅我,突然爆发一阵狂笑。 “你个小崽子!我愣是让你懵了一把!有意思有意思,来,拿着吧甭客气!” 说着变魔术一样拿出一兜石榴,塞进小赫儿手里。满是老茧的手用力拍打着我们俩的小肩膀,那劲儿叫一个大,没把我拍吐血真算是幸运。 我脑袋“嗡”的一下就大了一倍,反应半天都没反应过来,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要不是亲眼看见,谁能相信世界上能有这种事儿? 石榴爷爷其实挺有意思,要让我实事求是地说,比我爷爷还会讲故事。爷爷你可别生气,我不是说你讲得就不好,可是石榴爷爷他知道得太多了。 他说他参加过抗日战争,那时候我们还没出生。他说了日本人的皮靴是怎么踏碎了北京城的大马路,他讲到八路军是怎么一刀一刀砍入侵略者的胸膛,还说我们一定不能做叛徒。我想这就是我们接受到最早的爱国主义教育,虽说一点儿也不正规,可比起后来正经八百坐在大礼堂里头听报告和演讲的影响深刻得多了。我们就是这么知道了日本兵是残暴的,他们双眼是直愣愣的,可是他们的武器是先进的。 三、转不过弯 我之前说过李景赫有了个后妈,还对他挺好。可一开始,他对这后妈简直是烦透了,因为阶级矛盾。 他这后妈家是满清的遗老遗少,北京城里头这样的家庭挺多的,尤其是现在的二环以内,我们家住在平安里的时候,多一半儿街坊都是阿哥格格。我们家住的那院子,原来就是一座贝勒府。 过去北京的房子全都是四合院,盖这种宅子都特有讲究,所谓四合,“四”是指东、西、南、北四面,“合”说的是四面房屋围在一起,形成一个“口”字。这种正规的四合院一般依东西向的胡同坐北朝南盖着,基本形制是分居四面的北房(正房)、南房(倒座房)和东、西厢房,四周再围以高墙形成四合,开一个门。大门必须得辟在宅院东南角,按着风水的说法是“巽”位。 听说这位宅门里的贝勒爷早年间很是风光过一阵子,不过满清王朝一垮台,他也就彻底垮了,天天单知道抽鸦片烟,没过多长时间就死了。留下两个小儿子,也是不成器,没什么真本事,光知道坐吃山空,又在“文化大革命”里被打成“黑五类”还是什么之类,这俩人最后也病死了。这座宅院也就空了。后来慢慢的,这曾经风光一时的大宅门就成了现今的大杂院。 这些故事都是这院子里的老一辈儿讲给我们听的。他们只是当一乐儿逗小孩儿玩,却没料想我们把满清遗老遗少的颓废深深地记在了心里,以至于李景赫在知道他这位后妈身世的时候和他爸大吵了一架。这场争吵的最终结果以小赫儿的离家出走而达到巅峰。 他离家出走那天我正发烧,他到我家找过我,可我烧得彻底晕了,迷迷糊糊连他说什么都没听见,就在末了听见他说了一句“那我就走了”之类的话。然后我就睡着了。 按说我是应该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是他爸一来我就清醒了,再听见说李景赫失踪了,我就“噌”一下掀开被子嚷嚷上了。 “他怎么了他?怎么就失踪了?刚才还在这儿来的呢!您怎么没去找他啊?” “能没去找吗?满四九城找了一个遍,连河边儿都找了,连影都没见。我真怕……” 他爸双手深深地插在头发里,眼睛红红的,薄嘴唇紧紧地抿着,很显然是在拼命忍着伤心。我就在这时候突然发现李景赫跟他爸长得实在是太像了。我一直挺喜欢他爸,觉得他爸特帅,特男人。可能就是因为这,我从来没觉得他们父子俩有什么像的地方,那时候我是第一次发现,原来一对父子竟可以这样的相像。看着他爸,我就像看见小赫儿在我面前抹小眼泪儿一样,心里针扎得难受。 “您别着急,我去找去,保证把他找回来!” 说完这句我就冲出了屋儿,我妈我爸跟后边追我,可怎么也追不上。后来他俩说那是我唯一一次跑得那么快,跟疯了一样,还发着烧呢,就跟外边飞跑,真不知道我当时想什么呢。 当时想什么呢?我记得应该只有一句。 他妈的李景赫,你跟我玩失踪! 就是这句话,我在脑子里这样骂着那个不知好歹的臭小子,跑遍了整个北京城。可哪儿都没有,河边没有、胡同里没有、学校没有、石榴爷爷家没有。李景赫,你他妈的到底在哪儿啊?李景赫,你可千万别出事儿啊!跑着跑着,我终于跑不动了,汗从头顶一直流下来,湿透了前胸后背,我靠在电线杆上“呼哧呼哧”大口喘着粗气,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声喊他的名字。他妈的,你再不出来我就没力气了,再不出来我就没办法找你了! 我绝望的大口喘着气,头“突突突”一个劲儿地针扎似的,我的手哆嗦着,紧紧揪着胸口的衣服,那里疼得像被刀割,一下一下,生疼。我的眼泪不可抑制地冲出眼眶,我越哭越大声,越哭越没力气,我终于滑倒在地上,心里还想着李景赫。他可千万不要有事啊。 我哭得快要晕过去的时候,有一双小手捂在了我的脸上,那是一双冰凉的小手,它轻轻巧巧地擦去我脸上的泪水,又扶住我的肩膀,把我拉进一副温暖的胸膛里。 “别哭了,你找着我了。” “你这混蛋,我要是还有劲儿,就狠狠揍你。” 李景赫“扑哧”一声就笑了,好像我是个傻乎乎的小孩子。 当时我就是个傻乎乎的小孩子,只是我没意识到,即使是在那样痛苦的时刻也没有意识到李景赫是支持我的动力,我就是钻牛角尖、有点拧、还有点轴。认定了自己是为保护李景赫,就再没想过其他可能,没有想过他在我心里有多重要。之后那无数个漂泊的夜晚,我孤独的夜里,我在街头慌乱躲避的夜晚,总能听见李景赫当时那一声笑,就像是周围涌起了一片温暖的海水,一刹那就把我淹没。 可是那时候我什么也没想,就知道我们要回家。我已经走不动了,我说小赫儿你去叫人吧,我在这儿等着你。他摇摇脑袋说什么也不答应,大眼睛里含着小泪花儿。 “那怎么办啊?总不能在这儿冻着。”北京的秋天一到夜里就冷得厉害,再这么耍单儿,到不了明儿早晨就都得冻死。 他咬着下嘴唇不说话,过了好半天才下定决心似的说出一句“我背你回去”! 就他这小身板儿?比我还矮呢,瘦得跟柴火棍似的,据说我也挺瘦,可要来真的也能把他压趴下啊。 我咧开嘴就要嘲笑他,可看见他的眼神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目光,就像是变形金刚里的擎天柱,就像是日本动画片里的圣斗士。 我趴在他的后背上,胳膊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他深深地弯下腰去,两只手搂住我的腿。我知道他走一步颤三颤,我知道他出了瀑布汗,我知道他咬紧了牙,我知道他从来没卖过这样大的力气。可是我就是不知道他怎么坚持下来的,那么长的一段路,那么沉的一个我,他愣是一步一步把我背了回来。 等到了家我妈快要心疼坏了,眼见着她的俩孩子一个全身瘫软一个精疲力尽,把我爸和李景赫他爸大骂了一通,我知道她整天发脾气,可从来没见她发过那么大脾气,一边动作麻利儿地烧热水给我俩洗澡,一边把这两个大男人轰出家门,然后狠狠关上房门。她是真火了。 这件事最后还是小赫儿的后妈给解了围,她安排两个男人在李景赫家住下,然后跟我妈一块儿看了我俩整整一宿。 那天回来小赫儿也发烧了,我俩躺在床上对着说胡话,一身一身地出汗,这两个女人就一直喂我们水喝,拿毛巾给我们擦身上,不停地给我们换身底下的床单,一整夜没合过眼。我们俩再睁眼的时候,看见身边这两个女人脸色蜡黄,黑烟圈就像被人揍了一样,大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这时候才突然意识到,孩子对女人来说有多么重要。 李景赫后妈刚一见他睁眼,一把就把他拽到自己怀里,摸着他的头流下眼泪,李景赫也不挣扎了,红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说,我想他该接受这个妈了。 有妈真好!我笑嘻嘻地转过头去看我妈,我估计怎么也得像这样来一个大拥抱,谁知道她老人家照着我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你缺心眼啊?哪天都不发烧非得昨天发烧!要不小赫儿怎么会跑啊?要不你俩怎么能成这样啊?你个缺心眼的东西!烧吧烧吧!下回再玩命疯跑烧死你我都不带哭一声儿的!” “妈,你哭来的?”我怎么就没看着啊? “你别废话!”她脸涨得通红,一扭身掀门帘出了屋。 李景赫他后妈搂过我,笑嘻嘻地说:“你妈啊,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昨晚上哭得眼睛都肿了。现在准是给你做鸡蛋羹去了。” 小赫儿看着我,又一次“扑哧”笑了,他心里是不是我想的一样呢?有妈真好。 跟我家躺了两天,我们俩终于能下地了,虽然腿还是有点软,可好歹爬坡上坎的也能将就了。李景赫开始叫妈,他后妈脸上散发着幸福的光芒,她真的是一个好女人。 他爸跟他后妈结婚那一年北京开了亚运会,一个叫盼盼的熊猫把人折腾得够呛。我记得那时候张国立演的一个电影特火,说的就是亚运会这点事儿。电影叫什么名儿我给忘了,不过我记得那里面有个小孩,特轴,死活非要为亚运会做点贡献,别人都管他叫“安大傻子”。 八几年的北京小孩儿其实都跟安大傻子没什么区别,没几个有心眼儿的。市政府让练队伍为亚运会争光,就一个一个往死里练,把上亚运会开幕式当成一生的追求,比起现在奥运会的火爆劲儿,有过之而无不及。用我妈的话说,“真实诚”! 可有些孩子是挺个别的,别人都说他们“葛”。这种人一小就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子酷劲儿,不管沉默不沉默,总是能在他们的眼角眉梢看出对这个世界的不屑和嘲讽。他们是世界的叛逆者,他们轰然撼动了整个地球。他们其中有一个就是王旭。 我们遇见王旭的时候是个大雪天,真的挺冷。过去北京下雪不像现在,掉地上都是一粒一粒小冰疙瘩,没有粘性也没有美感,堆个雪人都堆不起来。当初北京的雪是一大片一大片地往下飘,眼瞅着他们从天上打着转儿飞奔而下,落在衣服上看得清那六个瓣都是什么样的花色,要等到夜里,能真真地听见雪花落在地上扑簌簌的响声。我们那天去了后海,当年的后海和北京的千万个大杂院一样破败,没有外国人没有酒吧。那个年代的人去后海不是为了泡吧,是为了溜冰。对于80年代刚长成的北京小伙子来说,一定得去后海的溜冰场认识姑娘,那儿的姑娘是整个北京城最时髦最漂亮的,并且一定要为了一个这样的姑娘和别人打一顿架那才叫男人。我们就是在这样一个地方见着王旭的。 他长得很结实,要是把他比作一个桶,就是能把我和李景赫一块儿攒吧攒吧塞进去的大个水桶。可是他不胖,身上一点囊肉没有,光是硬邦邦的肌肉,就算是穿着厚厚的大衣也能看出两块突出的胸肌。 那天那么冷他也没穿多少衣服,一个人蹲在冰场边上,阴沉着脸不说话。李景赫心里可怜他,硬是拽着我跟他搭话。 “你干吗哪?” 他瞥了我们一眼没说话。 “你在这儿待着冷不冷啊?” 他还是没说话,这回连瞅都不瞅我们了。 我觉得没劲拽着小赫儿想走,可李景赫天生好奇心就重,别人越是不理他他就越是刨根问底,我总觉得那是他天生的一种神奇能力,大眼睛一忽闪,别人就把他当成世界上最好的人了。这以后的许多年里,我们身边的所有人说起第一次遇见李景赫,都能清楚地回忆起那对儿眼巴巴瞅着人的大眼睛,那双眼睛就像是让大魔王下了咒,你看见了就只能越陷越深,哪怕想从别的地方挖个坑钻出来也不可能,你一露头,就看见小赫儿睁着大眼睛眨巴眨巴瞧着你,你一愣神,就又陷下去了。 王旭就因为这骂了不少不干不净的话,每一句说出来都够少儿不宜的,我有时候实在听不下去,就想劝劝他别那么较真,可他非说一想起来这事儿,心里就窝火,有一天趁着在后海喝酒的时候,愣是一把抱起李景赫把他顺到水里了。打这以后,他才觉着稍微出了口气。 其实那天王旭开口的经过时是这样的: 小赫儿问完他冷不冷没见反映,我觉得挺没劲,人家不理你你还死乞白赖的干吗呀,咱又不是狗皮膏药。我就想把李景赫拉走。谁知道他压根没理我,蹲到王旭面前笑呵呵地问他自己漂不漂亮。 “你看我漂亮吗?”李景赫眯着眼睛乐呵呵往地上一蹲,歪着个小脑袋就跟王旭搭上讪了。 我很无奈地朝天翻了个白眼儿,你丫有病啊?这时候都忘不了卖弄小风骚! 王旭转过头,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眨巴着大眼睛的男孩儿,两只眼睛睁得老大,像是看到传说中的外星人。过了老半天,估计我俩的脸都冻成冰了,他才慢慢说了一句“你丫有病吧?”看吧,跟我想的一样。 王旭和我从一开始就显示出了超乎寻常的默契,缺乏新时代少先队员应有的正义感,只对自己喜欢的东西充满热情,其他的在他眼里就跟垃圾一样,他总是对这世界抱有悲观的态度,不满意这社会所有的东西,一张阎王脸总是阴沉沉的,脾气暴躁可以动不动就把别人爆揍一顿,那时候这种人统称“愤青”,你可以理解成很爱愤怒的青年,当然也叫小痞子。 小时候脑袋就是转不过弯来,我们明明在那个年纪就充分显示出了在日后追求的朋克精神,只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还以为自己不够酷,拼命向前冲,舍弃了一切,哪怕再痛苦再难熬也没放弃过,汲汲营营忙忙碌碌,完全忘记了那些应该去温暖的人。最后终于在承受不住的那一天猛然回头,发现一直追求的早就已经在那里了,可是我们拼命地向前冲,却把它丢在了身后,再想回头,已经不能够了。 这样的人生就像一部侦探小说,总是到了最后结局“啪”的打开的那一刻,回过头去看才明白,那些本来不甚明了的细节是整个事件的关键——就像我们这些看起来只是碰巧的遇见。 四、you rock my world 王旭的出现就是耶稣基督行了神迹,我们俩是耶路撒冷的一对瞎子,被耶稣基督的双手一抹才看见了光明。好像是一阵狂风刮过天际,卷走了遮住半边天的密布乌云,我们才能看得见整个世界。 他像基督一样来去无踪影,带领我们从蒙昧穿越到开化。认识他以前我们从不知道世界是这么大,我们从未想过生命还有这么多可能性。我们被这些眼花缭乱的画面晃晕了眼睛,又被那些叽叽喳喳的声音震聋了耳朵。到底在那些日子里我们看见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我早就已经无法讲述,但是有一些画面硬生生的如海报一般,紧贴在我记忆的电影院里,成为我追溯过去的线索。 比如电视屏幕上吼叫的摩岩三杰,比如藏在车库里的乐队排练,比如抓在手里的一百个烤串儿,比如很黄很暴力的家庭问题…… 以及我们最爱去的九湾胡同。 前门外大街有一条弯儿特别多的胡同,20世纪60年代时它还叫“九道湾胡同”,后来改名为现在的“九弯胡同”,我估计是为了区别于北京其他地方那几条九道湾胡同。 九弯胡同弯弯曲曲不太长,不足半里,九个拐弯形式各样,有死弯、活弯;有直弯、斜弯;还有弯连弯。胡同里最宽的地方也就是三四米,最窄的道而也就一个自行车车把那么宽。那时候老是有对胡同感兴趣的爱好者——还有不少外国人光顾九弯胡同,他们有的在数胡同里的弯,有的拎着相机拍照,虽然我们看不出来,可想必这胡同有吸引人的地方。 其实要我们说,九弯胡同就是一条挺普通的胡同。没有东西城那样的四合院,可也不是我们住的那种平房大杂院,胡同里一个个小院儿彼此相邻,也算得上错落有致,院里头顶多是三两户人家,也有独门独户的,一条胡同不过二十几个小院儿,五十多家人。在这种人口密集、车水马龙的前门大街的胡同群里也算得上是闹中取静。胡同里几十户人家都是地道的平民百姓,老街旧坊的彼此都特熟悉,我们在那片儿玩,叫他们大爷大妈的,他们全笑着答应,回一句我们仨的小名儿,听了心里那叫一个舒坦。 这胡同之所以受到我们的追捧是因为我们开始学骑车了,这胡同它西高东低,练自行车最爱顺坡而下,不用蹬地还省劲,更有拐弯时的角度,自我感觉特美,有时我们几个把自行车一字排开一冲而下,现在回想起来比漂流还有乐趣,那真叫一刺激!要赶上夏天下大雨,胡同里就积满了水,我们用纸叠成小船儿,从胡同西口放到水里头,小船儿在波浪中起起浮浮顺弯而下,用不了十分钟就能漂到东口。等到冬天下雪,整个胡同又成了我们的战场,跟那儿的二十几个孩子分成两拨儿打雪仗,从东口打到西口,又从西口打回东口,胡同的每个拐弯处都是双方激战的阵地。那时候我老是和李景赫一拨儿,王旭是另一拨的头儿。我们疯了一样地闹!可就算我们搅尽脑汁想辙也打不过王旭,之后就纠集其他的所有人把他按倒埋在雪里。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北京城翻天覆地地变了个样儿。 大拆迁开始了。 这是北京城改天换地的一年,有一天早晨我突然发现,连推土机都开到城里来了!拆迁令就像是一夜之间下达的,拆我们家的那天,小赫儿拉着我站在胡同口,亲眼看到几辆大卡车正在对宅子“落梁翻修”,当时旁边的十几个院子已经全没有了,据说有专家论证墙都不行了。但这些专家是谁,我们压根不知道。 我不知道梁启超抱着城砖在前门楼下痛哭是不是就这种心情,“五十年后,你们会后悔的!”他当时这么大喊来的。我倒不知道专家会不会后悔,我当时只是想着我们童年就这么全没了,心里怪难受的。 那是一九九四、一九九五年开始旧城拆迁开发,到一九九七年,就扩大了规模了。从这一年开始,我目睹了一片片完好的胡同区因为城区改造的名义,在一夜之间消失了。我家就这样从大院里搬出来了,平房换成了楼房,平安里换到了新街口。 90年代刚开始,新街口成了北京城的代表,“碰哩乓啷”的punk乐队,“咣了咣当”的垮斗摩托,一瞬间席卷了首都人民,这种影响到了今天还没消失。前一阵雪村还拍了个电影就叫《新街口》,上映那天还在新街口中学门口挂了一巨大的宣传海报,上边是一女的裸体,就为这个还让不少人骂了好一阵。 走到今天返回头来再想,有好多东西就是这样,当你拥有它的时候,你不觉得它怎样,但当要失去它时,心里就会觉得很是难以割舍。胡同就是这样。以前不觉得怎样,甚至还抱怨它太小太窄,那么多不方便,现在一旦要失去它却又很留恋。我舍不得这里的小平房,舍不得这里几十年形成的街里街坊的和谐关系,舍不得李大爷王二婶,更舍不得和小赫儿在一起的回忆。 当然还有王旭。 王旭家住在“四方区”,就是民族宫对面,现在电视上叫那儿“长安街最大平房区”,最近一阵还因为拆不拆迁闹得挺热闹。其实那地方都是四合院和胡同,特北京。里边的路挺开阔,基本上都可以通车,真正的叫绿树成荫,我不理解为什么这样的区域还要拆迁。 王旭家就在这里头,是一间破烂不堪的小平房。 “我妈一生下我就死了,也不知道我爸是不是受了刺激了,反正天天儿喝得醉了咕咚,没事就打我玩儿。” 他跟我们说这些的时候,语气特平静,脸上也看不出表情,只顾闷头抽烟。我们愣了特长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还是他“啪”的弹掉手里的烟,黑帮老大一样拍拍我们肩膀。“这有什么啊,比我惨的人多着呐!走,谁最后跑到那小卖铺谁就请客啊!” 帅啊! 当我们不断地奔跑,不断地发现新世界的时候,却不知不觉抛下了曾经天真。离最初的自己越来越远,却从来没有后悔过。 有一天王旭说他被打累了。 “我们家老爷子忒厉害。” “我都没看出来,比我还瘦呢。”李景赫,你真是不知死活的鬼,下回让他爸胖揍你一顿! “你知道什么啊,喝了酒人都能发疯。狠起来能拆了房!” “那你也揍他啊。” 我佩服李景赫,打心眼儿里佩服他。都知道这世界上有一种人叫唯恐天下不乱,要真说起来李景赫绝对是这里的头一份儿!凭借他煽风点火的实力,再靠这事后装无辜的天才,绝对稳坐头一把金交椅啊!这样的人,我不服行吗? “也对啊!” 王旭就是和我太像,尤其在对待某些人的时候,这某些人就是李景赫。你们都知道吧?一遇见这个人不知不觉就掉进了他挖好的坑,成了最缺心眼的冤大头。折了! 李景赫一鼓动,再加上王旭一冲动,他们俩人就勾肩搭背、狼狈为奸一块儿去学了跆拳道。在这之前他们所有关于武术的知识都是从类似《少林寺》这样的电影上看来的,现在突然成了正规军,就开始在我面前臭显摆,动不动就抱在一块儿实打实地练一场。我习惯了倒是无所谓,顶多奇怪王旭什么时候也被小赫儿带得脑袋缺弦。不过对于这个社会上绝大部分的女性生物,他们俩个人就成了“绯闻”这件事儿的中心。就因为这个,我突然受到女孩儿的欢迎。说实话,我从小就被一堆又一堆的女生讨厌,其实也不是因为我有多差……行吧行吧,我承认我的阎王脸的确吓走了一部分漂亮姑娘,可最主要的原因是这个整天在我身边的李景赫! 姑娘是这世界上最奇怪的动物,永远没人知道她们心里到底想什么,永远没人猜得透她们下一步会怎么做。要不怎么有那么一首歌就叫《女孩儿的心思男孩儿你别猜》呢。 李景赫从幼儿园就开始受欢迎,开始只是普通的受欢迎——那时候小孩儿思想还比较单纯,当然了,我说得是比较。喜欢他的小姑娘老是在做游戏的时候变着法地想跟他分到一组,再不就是把自己的玩具或者好吃的让给他,他倒也来者不拒,可就是玩具从来不玩儿,吃的也从来不吃,都推给我了。我也乐得享受。那时候觉得身边有一个受欢迎的人真挺不不错。可长大了就不是这么回事儿了。 要说李景赫的成长期发展得异常突然,上小学的时候还是比我矮半头的小矬墩子,上了高中就一下窜起来了。用王旭的话说就是“跟抻面条似的”。 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他那个头一天一个样儿,弄得我妈我爸老以为他爹妈给他使了什么秘方儿,天天往他家跑,我妈还老让我去他家吃饭,特地嘱咐我跟李景赫得吃的一模一样。我知道他们发愁,我从初二一直就没长过,可也不算矮啊,好歹也一米六多呢,虽然就多那么一点儿,也好歹不用别人低着头看。真是魔症了! 因为这个差一点魔症的还有王旭,每回见到李景赫都得先发出阴阳怪气儿“哦~~~~~”的一声,然后和他比比个儿。等到开学前一天,所有人都惊奇地发现李景赫超过了王旭。 “他妈的,你这小子……”王旭垂头丧气挺沮丧,连着三天没说话。 细想起来也是,从小到大我们仨都在一块儿上学,虽说岁数一边大,可王旭总是凭着大高个和健壮的身体被别人当成我们的哥哥,我们俩站在他身边儿,就是发育不良的豆芽菜,还是绿豆芽。 拿身材嘲笑我俩简直就是他生活的乐趣,现在他的乐趣突然少了一半,也够沮丧的。我呢?我也沮丧啊。先前李景赫跟我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俩人并肩作战,指哪儿打哪儿。现如今他倒戈投降,把我一个人撇在沟里,孤军奋战。搁谁谁不沮丧啊? “我生活里的乐趣少了一个,真够忧郁的。” “没什么啊,不是还一个吗?发育极其不良的!” “说得也是……那就叫你小不良得了。” 这两个人齐刷刷把眼光转向了我,笑得异常开心。 “你们俩,混蛋!”我咬碎了牙才挤出来这一句。 其实我从心眼里羡慕他俩,王旭一向就很帅,漆黑的眉毛,漆黑的瞳孔,以及接近漆黑的小麦色皮肤,表情冷漠而凶狠,随随便便一扫视就冻僵了一群姑娘的视线。比起来李景赫就细致多了,虽然还是姑娘一样羞答答的白面皮,小时候水汪汪的大眼睛却变成了更灵活的黑眼珠,嘴角总是不经意地伸展开轻蔑的笑,偶尔也露出忧郁的神色,这时候就引起姑娘们此起彼伏的一阵尖叫。 多亏了这样两个缺心眼儿美少年,开学第一天就成了我记忆里屈辱的一日! 我们的高中时占据在北京城最混乱的地方最好的高中,最混乱的地理位置是公认的,不过最好的高中只是我们老师自封的。 “我们齐心协力,完全可以超越北京四中!”我们的校长就是这样站在礼堂里挥舞着双臂,向董存瑞一样壮烈。 “可笑!”李景赫就是这么不知好歹,自己不乐意了就眉头一皱爱谁谁。好歹他也是咱们校长呢。 “我觉得也是。”王旭自从认识李景赫,就一点点地堕落了。 “你俩烦不烦哪。” “确实有点儿,要不咱们走吧。王旭?” 李景赫,别的不会就知道煽风点火。 “也行,我站得脚丫子疼。小不良,咱们走吧。” “别叫我小不良。”这么绕口的名字也亏他能叫得出口。 “那咱们就走?” “王旭,你越来越堕落了。” “走吧。” 话音没落,李景赫就抓住我后衣襟往他怀里一带,紧接着把我打横抱起,和王旭一块儿嚷嚷开了。 “糟啦,糟啦!出事儿啦!” “快让开快让开,这同学晕倒了,得赶紧送他去医务室,老师您知道医务室在哪儿吧?” 那位被拦住的老师傻呆呆点了点头,伸手一指,就见这两个人抱着我绝尘而去。 “放我下来!”一出了礼堂大门我就开始嚷嚷,李景赫跟没听见一样,笑眯眯地看着我。 王旭又点着烟,一口喷到我脸上。“怎么着,人家抱着你你还不愿意啦?” “你废什么话,丢死人啦!” 真是的,丢死人了!我脸红得像是要冒火,不知怎么的就有一股气从脚底心一直蹿到头顶,我觉得头发都在“嗞嗞”冒烟,心跳加速了一百倍,就连呼吸都困难。我能感觉李景赫呼出的气吹在我头顶上,有柠檬的味道;我能感觉耳朵旁边就是李景赫的胸口,清楚地听到他的心跳,“嗵嗵嗵嗵”,也加速了一百倍。活该!谁让你跑那么快。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地球好像就在这一秒停止转动,可天空中飞快地掠过浮云,成群的鸽子从我们的头顶上迅速滑过,令人眩晕的鸽哨声,在耳边响起。 这种感觉,多么庸俗! “哪个班的?在学校里抽烟!”这是日后我们最熟悉的教务主任。 我一飞身从李景赫的怀里跳下,撒腿就跑,那两个混蛋从身后架起我,迅速逃离了教务主任的视线。 “王旭!都是你。”我已经没力气大声嚷嚷。 “对啊,都怪我……”他嘴里叼着烟,笑眯眯地说,还没忘用眼角余光邪邪地撇着小赫儿,那眼神更像是调戏,这俩人肯定有不正当关系。 李景赫什么也没说,睁大两只眼睛仇恨地瞪着他,好像要用眼神杀死他。 可不一会儿两个人又爆发出一阵狂笑,惊天地泣鬼神的那种。我仿佛看见远处有几只鸟从树杈上“扑通”掉下来。 这两个人,疯了。 五、认真的 我们上高中的那几年正赶上国家嚷嚷着“减负”,说要培养素质型人才。其实后来才明白,这里边说的“素质”,就是考试的素质。在政府的号召之下,我们学校前所未有地壮大了学生的社团活动。 刚开学的第一个月,满校园都是各个社团招新的宣传活动。印刷精美的宣传单从眼前“嗖嗖”地快速掠过,社团里大大小小的干部就像木樨园卖手机的小商小贩一样,拉着你胳膊不撒手,一个劲儿跟你介绍自己社团,把小广告往你怀里塞。 这个社会,都疯了! 我从来就怕见人多,看着一堆一堆黑咕隆咚的脑袋乱晃就难受。就好像现在坐地铁,回回在复兴门换线我就忍不住想吐,那阵势跟我犯冲——算命的书上说“大不吉也”。可要说到北京的地铁,那也能算得上是个救我命的东西。举凡我去个地方,总得先问一句“坐地铁能到吗?”谁让我是一路痴呢。这时节找来找去,也就学校里的小竹林还能勉强算得上清静地方,我一猫腰,偷偷钻进来。 北京城里的学校少有面积大的,资源很紧张嘛。少数比较大的那几个算是特例,比如四中吧,谁能跟它叫板啊!其实我倒觉得还是一五九好,上课办公就在庙里,天天拜佛似的,多牛啊!哪像我们学校,写着“竹园”,可那竹子也就十多棵。 塞在裤兜里的手机止不住地哗啦哗啦叫,真够烦的!这帮小干部,谁的电话号码都能找……唉,不是? “喂。” “程筱!你他妈跟哪儿呢?” “王旭啊,我在……你猜猜?” 听这声音还真是着急了,我一没忍住就想犯个坏逗逗他。 “猜个屁!快点儿过来,李景赫不成了!” 什么就不成了啊?! 我赶紧扒开细脚伶仃的竹子,甩掉死缠着我脚脖子不放的爬山虎——不去爬山你爬我的脚,踉踉跄跄几乎摔个大跟头,然后才看见阶梯教室门口的两个冤大头。 两个人一脸惊恐的小模样儿,被一大堆男生女生围在中间动弹不得。李景赫也就算了,王旭被吓坏的表情实在是没怎么见过,仔细瞧瞧,也是和小赫儿不相上下的可爱啊。 “程筱!你快来救我们!” “嗯。” 嘴里虽然答应着,我压根就没想要去,这么多的人,我这小身板儿还不是白给?再说了,平时他们勾结一块儿戏弄我,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我怎么也得好好利用一下吧。错过了实在太可惜。 行!说玩就玩!拿起手机按几个号码。 “谢敬宜啊,你们话剧社找到李景赫没有啊?” “还没呐?我告诉你啊,他在集体教室前边呐。啊,啊,王旭也跟他在一块儿呢,你们快一点吧,要不一会儿可又没影啦。行了啊,快点儿。” 戏剧社是一群同人女,社长谢敬宜是完全版的“腐女”,打从我们第一天报到就相上李景赫跟王旭了,死活要把他们往一块儿凑。短短一个星期,同人志已经出了不知道多少个版本,通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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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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