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目录 第 一 回 奇人之约 第 二 回 苦肉之计 第 三 回 月儿弯弯照长街 第 四 回 不是人的人 第 五 回 相思令人老 第 六 回 人中之龙 第 七 回 空手擒龙 第 八 回 天网恢恢 第一回 奇人之约 杜七的手放在桌上,却被一顶马连坡大草帽盖住。 是左手。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用帽子盖住自己的手。 杜七当然不止一只手,他的右手里拿着块硬馍,他的身子就和这块硬馍一样,又干、又冷、又硬! 这里是酒楼,天香楼。 桌上有菜,也有酒。 可是他却动也没有动,连茶水都没有喝,只是在慢慢地啃着这块他自己带来的硬馍。 杜七是个很谨慎的人,他不愿别人发现他被毒死在酒楼上。 他自己算过,江湖中想杀他的人至少有七百七十个,可是他现在还活着。 黄昏,黄昏前。 街上的人正多,突然有一骑快马急驰而来,撞翻了三个人,两个摊子,一辆独轮车。 马上人腰悬长刀,精悍矫健,看见了天香楼的招牌,突然从马鞍上飞起,凌空翻身,箭一般窜入了酒楼。 楼上一阵骚动,杜七没有动。 佩刀的大汉看见杜七,全身的肌肉都似已立刻僵硬,长长吐出口气,才大步走过来。 他并没有招呼杜七,却俯下身,将桌上的草帽掀起一角,往里面看了一眼,赤红的脸突然苍白,喃喃道:“不错,是你。” 杜七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佩刀的大汉手一翻,刀出鞘,刀光一闪,急削自己的左手。 两截血淋淋的手指落在桌上,是小指和无名指。 佩刀大汉苍白的脸上冷汗雨点般滚落,声音也已嘶哑:“这够不够?” 杜七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佩刀大汉咬了咬牙,突又挥刀。 他的左手也摆在桌上,他竟一刀剁下了自己的左手:“这够不够?” 杜七终于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道:“走!” 佩刀大汉的脸色已因痛苦而扭曲变形,却又长长吐出口气,道:“多谢。” 他没有再说一个字,就踉跄着冲下了酒楼。 这大汉行动矫健,武功极高,为什么往他帽子里看了一眼,就心甘情愿地砍下自己一只手,而且还像是对杜七很感激? 这帽子里究竟有什么秘密? 没有人知道。 黄昏,正是黄昏。 两个人匆匆走上了酒楼,两个锦衣华服,很有气派的人。 看见他们,酒楼上很多人都站起来,脸上都带着尊敬之色,躬身为礼。 附近八百里之内,不认得“金鞭银刀,段氏双英”的人还不多,敢对他们失礼的人更没有几个。 段氏兄弟却没有招呼他们,也没有招呼杜七,只走过来,将桌上的草帽掀起一角,往帽子里看了看,脸色突然苍白。 兄弟两人对望了一眼,段英道:“不错。” 段杰已经垂下手,躬身道:“大驾光临,有何吩咐?” 杜七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他不动,段英段杰也都不敢动,就像呆子般站在他面前。 又有两个人走上酒楼,是“丧门剑”方宽,“铁拳无敌”铁仲达,也像段氏兄弟一样,掀开草帽看了看,立刻躬身问:“有何吩咐?” 没有吩咐,所以他们就只好站着等。他若没有吩咐,就没有人敢走。 这些人都是威镇一方的武林豪客,为什么往帽子里看了一眼后,就对他如此畏惧、如此尊敬? 难道这帽子里竟藏着某种可怕的魔力? 黄昏,黄昏后。 酒楼上已燃起了灯。 灯光照在方宽他们的脸上,每个人的脸上都在流着汗,冷汗。 杜七还是没有吩咐他们做一点事,他们本该乐得轻松才对。 可是看他们的神色,却仿佛随时都可能有大祸临头一样。 夜色已临,有星升起。 楼外的黑暗中,突然响起一阵奇异的吹竹声,尖锐而凄厉,就像是鬼哭。 方宽他们的脸色又变了,连瞳孔都似已因恐惧而收缩。 杜七没有动。 所以他们还是不敢动,更不敢走。 就在这时,突听“轰”的一响,屋顶上同时被撞破了四个大洞。 四个人同时落了下来,四条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汉,精赤着上身,却穿着条鲜红如血的扎脚裤,用一根金光闪闪的腰带围住。腰带上斜插着十三柄奇形弯刀,刀柄也闪着金光。 这四条修长魁伟的大汉,落在地上却轻如棉絮,一落下来,就守住了酒楼四角。 他们的神情看来也很紧张,眼睛里也带着种说不出的恐惧之意。 就在大家全都注意着他们的时候,酒楼上又忽然多了个人。 这人头戴金冠,身上穿着件织金锦袍,腰上围着根黄金腰带,腰带上也插着柄黄金弯刀,白白的脸,圆如满月。 段氏双英和方宽他们虽也是目光如炬的武林高手,竟没有看出这个人是从屋顶上落下来的,还是从窗外掠进来的。 但他们却认得这个人。 南海第一巨富,黄金山上的金冠王,王孙无忌。 就算不认得他的人,看见他这身打扮,这种气派,也知道他是谁。 杜七没有动,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王孙无忌却已走过来,俯下身,将桌上的草帽掀起了一角,往里面看了一眼,忽然松了口气,道:“不错,是你。” 他本来显得很紧张的一张脸,此刻竟露出了一丝宽慰的微笑,忽然解下腰上的黄金带,将带扣一拧,黄金带中立刻滚出了十八颗晶莹圆润的明珠。 王孙无忌将这十八粒明珠用黄金带围在桌上,躬身微笑,道:“这够不够?” 杜七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这时黑暗中的吹竹之声已越来越急,越来越近。 王孙无忌笑得已有些勉强,举手摘下了头上的黄金冠,金冠上镶着十八块苍翠欲滴的碧玉。 他将金冠也放在桌上:“这够不够?” 杜七不动,也不开口。 王孙无忌再解下金刀,刀光闪烁,寒气逼人眉睫:“这够不够?” 杜七不动。 王孙无忌皱眉道:“你还要什么?” 杜七忽然道:“要你右手的拇指!” 右手的拇指一断,这只手就再也不能使刀,更不能用飞刀。 王孙无忌的脸色变了。 但这时吹竹声更急、更近,听在耳里,宛如有尖针刺耳。 王孙无忌咬了咬牙,抬起右手,伸出了拇指,厉声道:“刀来!” 站在屋角的一条赤膊大汉立刻挥刀,金光一闪,一柄弯刀呼啸着飞出,围着他的手一转。 一根血淋淋的拇指立刻落在桌上。 弯刀凌空一转,竟已呼啸着飞了回去。 王孙无忌脸色发青:“这够不够?” 杜七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你要什么?” 王孙无忌道:“要你杀人。” 杜七道:“杀谁?” 王孙无忌道:“鬼王。” 杜七道:“阴涛?” 王孙无忌道:“是。” 杜七不再开口,也不再动。 方宽、铁仲达、段氏双英,却已都不禁耸然失色。 “鬼王”阴涛,这名字本身就足以震散他们的魂魄。 这时吹竹声忽然一变,变得就像是怨妇低泣,盲者夜笛。 王孙无忌低叱一声:“灭烛!” 酒楼上灯火辉煌,至少燃着二十多处灯烛。 四条赤膊大汉突然同时挥手,金光闪动,刀风呼啸飞过,灯烛突然同时熄灭。 四面一片黑暗,黑暗中忽然又亮起了几十盏灯笼,在酒楼外面的屋脊上同时亮起。 惨碧色的灯火,在风中飘飘荡荡,又恰恰正像是鬼火。 王孙无忌失声道:“鬼王来了!” 晚风凄切,惨碧色的灯光,照在人面上,每个人的脸都已因恐惧而扭曲变形,看来竟也仿佛是一群刚从地狱中放出的活鬼。 缠绵悲切的吹竹声中,突然传来了一声阴恻恻的冷笑:“不错,我来了!” 五个字说完,一阵阴森森的冷风吹过,送进了一个人来。 一个长发披肩,面如枯蜡,穿着件白麻长袍,身材细如竹竿的人,竟真的像是被风吹进来的,落到地上,犹在飘摇不定。 他的眼睛也是惨碧色的,瞬也不瞬地盯着王孙无忌,阴恻侧笑道:“我说过,你已死定了!” 王孙无忌突也冷笑:“你死定了!” 阴涛道:“我?” 王孙无忌道:“你不该到这里来的,既然已来,就死定了!” 阴涛道:“你能杀我?” 王孙无忌道:“我不能。” 阴涛道:“谁能?” 王孙无忌道:“他!” 他就是杜七。 杜七还是没有动,连神色都没有动。 鬼王阴涛一双碧森森的眼睛已盯住了他:“你能杀我?” 答复很简单:“是!” 阴涛大笑:“用什么杀?难道用你这顶破草帽?” 杜七不再开口,却伸出了手,右手,慢慢地掀起了桌上的草帽。 这帽子下究竟有什么? 帽子下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只手。 左手。 手上却长着七根手指。 手很粗糙,就像是海岸边亘古以来就在被浪涛冲激的岩石。 看见这只手,鬼王阴涛竟像是自己见到了鬼一样,耸然失色:“七杀手!” 杜七不动,不开口。 阴涛道:“我不是来找你的,你最好少管闲事。” 杜七道:“我已管了。” 阴涛道:“你要怎么样?” 杜七道:“要你走!” 阴涛跺了跺脚,道:“好,你在,我走。” 杜七道:“留下头颅再走!” 阴涛的瞳孔收缩,突然冷笑,道:“头颅就在此,你为何不来拿?” 杜七道:“你为何不送过来?” 阴涛大笑,笑声凄厉。 凄厉的笑声中,他的身子突然幽灵般轻飘飘飞起,向杜七扑了过去。 他人还未到,已有十二道碧森森的寒光暴射而出。 杜七右手里的草帽一招,漫天碧光突然不见,就在这时,阴涛人已到,手里已多了柄碧森森的长剑,一剑刺向杜七的咽喉。 这一剑凌空而发,飘忽诡异,但见碧光流转,却看不出他的剑究竟是从哪里刺过来的。 杜七的手却已抓了出去。 惨碧色的光华中,只见一只灰白色的,长着七根手指的手,凌空一抓,又一抓。 剑影流转不息,这只手也变幻不停,一连抓了七次,突听“叮”的一声,剑光突然消失,阴涛手里竟已只剩下半截断剑。 剑光又一闪,却是从杜七手里发出来的。 杜七手已捏着半截断剑,这半截断剑忽然已刺入了阴涛的咽喉。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剑的速度,也没有人能看清他的手。 大家只听见一声惨呼,接着,阴涛就已倒下。 没有声音,没有光。 楼外的灯笼也已经突然不见,四下又变成了一片黑暗。 死一般的静寂,死一般的黑暗。 甚至连呼吸声都没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王孙无忌的声音说:“多谢。” 杜七道:“你走,带着阴涛走!” “是!” 接着,就是一阵脚步声,匆匆下了楼。 杜七的声音又道:“你们四个人也走,留下你们的兵器走。” “是!”四个人同时回答,兵器放在桌上:一条鞭、一柄刀、一把丧门剑! 杜七说道:“记住,下次再带着兵器来见我,就死!” 没有人敢再出声,四个人悄悄地走下楼。 黑暗中又是一片静寂。又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一点灯光亮起。 灯在一个人的手里,这人本就在楼上独饮,别的客人都走了,他却还没有走。 是个看来很平凡、很和气的中年人,脸上带着种讨人欢喜的微笑,正在看着杜七微笑:“一手七杀,果然名不虚传!” 杜七没有理他,也没有看他,用一只麻袋装起了桌上的兵器和珠宝,慢慢地走下楼。 这中年人却又唤道:“请留步。” 杜七霍然回头道:“你是谁?” “在下吴不可。” 杜七冷笑,道:“你也想死?” 吴不可道:“在下奉命,特来传话。” 杜七道:“什么话?” 吴不可道:“有个人想见七爷一面,想请七爷去一趟。” 杜七冷冷道:“无论谁想见我,都得自己来。” 吴不可道:“可是这个人……” 杜七道:“这个人也得自己来。你去告诉他,最好爬着来,否则就得爬着回去。” 他已不准备再说下去,他已下楼。 吴不可还在微笑着,道:“在下一定会将七爷的话,回去转告龙五公子。” 杜七突然停下脚,再次回头,岩石般的脸上,竟已动容:“龙五?三湘龙五?” 吴不可微笑,道:“除了他还有谁?” 杜七道:“他在哪里?” 吴不可说道:“七月十五,他在杭州的天香楼相候!” 杜七的脸上已露出种很奇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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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忽然道:“好,我去!” 公孙妙的手并没有放在桌上。 他的手很少从衣袖里拿出来,从不愿让别人看见。 尤其是右手。 公孙妙说话的声音总是很小。他相貌平凡,衣着也很朴素。 因为他从不愿引人注意。 可是现在他对面却坐着个非常引人注意的人:身上穿的衣服,是最好的质料,用最好的手工剪裁的;手上戴着的,是至少值一千两银子的汉玉戒指;帽子上缀着比龙眼还大的明珠。 何况他本身长得就已够引人注意。他瘦得出奇,头也小得出奇,却有个特别大的鹰钩鼻子,所以他的朋友都叫他胡大鼻子;不是他的朋友,就叫他大鼻子狗。 他的鼻子的确像猎狗一样,总能嗅到一些别人嗅不到的东西。 这一次他嗅到的是一粒人间少有、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他的声音也压得很低,嘴几乎凑在公孙妙耳朵上:“你若没有见过那粒夜明珠,你绝对想不到那是多么奇妙的东西。” 公孙妙板着脸,道:“我根本不会去想。” 胡大鼻子道:“它不但真的能在黑暗中发光,而且发出来的光比灯光还亮,你若将它放在屋子里,看书都用不着点灯。” 公孙妙冷冷道:“我从来不看书,万一我想看书的时候,我也情愿点灯,灯油和蜡烛都不贵。” 胡大鼻子苦着脸,道:“可是我却非把它弄到手不可,否则我就死定了。” 公孙妙道:“那是你的事,你无论想要什么,随时都可以去拿。” 胡大鼻子苦笑道:“你也明知我拿不到的。藏珠的地方,四面都是铜墙铁壁,只有你能进得去;那铁柜上的锁,也只有你能打得开。除了你之外,世上还有谁能将那粒夜明珠偷出来?” 公孙妙道:“没有别人了。” 胡大鼻子道:“我们是不是二十年的老朋友?” 公孙妙道:“是。” 胡大鼻子道:“你愿不愿意看着我死在路上?” 公孙妙道:“不愿意。” 胡大鼻子道:“那么你就一定要替我去偷。” 公孙妙沉默着,过了很久,忽然从衣袖里伸出他的右手:“你看见我这只手没有?” 他手上只有两只手指,他的中指、小指、无名指,都已被从根切断。 公孙妙说道:“你知不知道我这根小指是怎么断的?” 胡大鼻子摇摇头。 公孙妙道:“三年前,我当着我父母妻子的面,切下我的小指,发誓以后决不再偷了。” 胡大鼻子在等着他说下去。 公孙妙叹道:“可是有一天,我见了八匹用白玉雕成的马,我的手又痒了起来,当天晚上,就又将那八匹玉马偷了回去。” 胡大鼻子道:“我看见过那八匹玉马。” 公孙妙道:“我的父母妻子也看见了,他们什么话也没有说,第二天早上,就收拾东西,搬了出去,准备从此再也不理我。” 胡大鼻子道:“你为了要他们回去,所以又切断了自己的无名指?” 公孙妙点点头道:“那次我是真的下了决心,决不再偷的,可是……” 过了两年,他又破了戒。 那次他偷的是用一整块翡翠雕成的白菜,看见了这样东西后,他朝思夜想,好几天都睡不着,最后还是忍不住去偷了回来。 公孙妙苦笑道:“偷也是种病,一个人若是得了这种病,简直比得了天花还可怕。” 胡大鼻子在替他斟酒。 公孙妙黯然道:“我母亲的身体本不好,发现我旧病复发后,竟活活的被我气死。我老婆又急又气,就把我这根中指一口咬了下来,血淋淋的吞了下去。” 胡大鼻子道:“所以你这只手只剩了两根手指。” 公孙妙长长叹了口气,将手又藏入了衣袖。 胡大鼻子道:“可是你这只只有两只手指的手,却还是比天下所有五指俱全的手,都灵巧十倍,你若从此不用它,岂非可惜?” 公孙妙道:“我们是二十年的老朋友,你又救过我,现在你欠了一屁股还不清的债,债主非要你用那颗夜明珠来还不可,因为他也知道你会来找我的,你若不能替他办好这件事,他就会要你的命。” 他叹息着,又道:“这些连我都知道,但我却还是不能替你去偷。” 胡大鼻子道:“这次你真的已下了决心?” 公孙妙点点头,道:“除了偷之外,我什么事都肯替你做。” 胡大鼻子忽然站起来,道:“好,我们走。” 公孙妙道:“到哪里去?” 胡大鼻子道:“我不要你去偷,可是我们到那里去看看,总没关系吧。” 五丈高的墙,宽五尺,墙头上种着花草。 就只这道墙,却很少有人能越过去。可是这一点当然难不倒公孙妙。 胡大鼻子道:“你真的能过得去?” 公孙妙淡淡道:“再高两丈,也没问题。” 胡大鼻子道:“藏珠的那屋子,号称铁库,所以除了门口有人把守外,四面都没有人,因为别人根本就进不去。” 公孙妙忍不住问道:“那地方真的是铜墙铁壁?” 胡大鼻子点点头道:“墙上虽有通风的窗子,但却只有一尺宽,九寸长,最多只能伸进个脑袋去。” 公孙妙笑了笑,道:“那就已够了。” 他的缩骨法,本就是武林中久已绝传的秘技。 胡大鼻子道:“进去之后,还得要打开个铁柜,才能拿得到夜明珠。那铁柜上的锁,据说是昔年七巧童子亲手打造的,惟一的钥匙,是在老太爷自己手里,但却没有人知道他将这把钥匙藏在哪里。” 公孙妙淡淡道:“七巧童子打造的锁,也不是绝对开不了的。” 胡大鼻子道:“你打开过?” 公孙妙道:“我没有,但我却知道,世上决没有我开不了的锁。” 胡大鼻子看着他,忽然笑了。 公孙妙道:“你不信?” 胡大鼻子笑道:“我相信,非常相信。我们还是赶快走吧。” 公孙妙反而不肯走了,瞪着眼道:“为什么要赶快走?” 胡大鼻子叹道:“因为如你一时冲动起来,肯替我进去偷了,却又进不了那屋子,打不开那道锁,你一定不好意思再出来的,那么我岂非害了你?” 公孙妙冷笑道:“你用激将法也没有用的,我从来不吃这一套。” 胡大鼻子道:“我并没有激你,我只不过劝你赶快走而已。” 公孙妙道:“我当然要走,难道我还会在这黑巷子里站一夜不成?” 他冷笑着,往前面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下,道:“你在这里等我,最多半个时辰,我就回来。” 这句话还没说完,他人已掠出两丈,贴在墙上,壁虎般爬了上去,人影在墙头一闪,就看不见了。 胡大鼻子脸上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老朋友总是知道老朋友有什么毛病的。 得意虽然很得意,但等人却还是件很不好受的事。 胡大鼻子正开始担心的时候,墙头忽然又有人影一闪,公孙妙已落叶般飘了下来。 “得手了没有?”胡大鼻子又兴奋,又着急。 公孙妙却不开口,拉着他就跑,转了几个弯,来到条更黑更窄的巷子,才停下来。 胡大鼻子叹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得手的。” 公孙妙瞪着他,突然开了口,吐出来的却不是一句话,而是一颗珍珠。 夜明珠。 月光般柔和,星光般灿烂的珠光,将整条黑暗的巷子都照得发出了光。 胡大鼻子的脸已因兴奋而发红,抓住这颗夜明珠,立刻塞入衣服里。珠光隔着衣服透出来,还是可以照人眉目。 突听一个人微笑道:“好极了,公孙妙果然是妙手无双。” 一个人忽然从黑暗中出现,看来是个很和气的中年人,脸上带着种讨人欢喜的微笑。 胡大鼻子看见了这个人,脸色却变了变,立刻迎了上去,双手捧上了那粒夜明珠,勉强笑道:“东西总算已经到手,在下欠先生的那笔债,是不是已可一笔勾消?” 原来这人就是债主。可是这债主并不急着要债,甚至连看都没有去看那颗夜明珠一眼。 难道他真正要的并不是这夜明珠? 他要的是什么? “在下吴不可。”他已微笑着向公孙妙走过来,“为了想一试公孙先生的妙手,所以才出此下策,甚至那笔债也只不过是区区之数,不要也无妨。” 公孙妙已沉下了脸,道:“你究竟要什么?” 吴不可道:“有个人特地要在下来,请公孙先生去见他一面。” 公孙妙冷冷道:“可惜我却不想见人,我一向很害羞。” 吴不可笑道:“但无论谁见到龙五公子都不会害羞的。他从不会勉强别人去做为难的事,也从不说令人难堪的话。” 公孙妙已准备走了,突又回过头:“龙五公子?你说的是三湘龙五?” 吴不可微笑道:“世上难道还有第二个龙五?” 公孙妙脸上已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惊奇,是兴奋,还是恐惧。 “龙五公子想见我?” 吴不可道:“很想。” 公孙妙道:“但龙五公子一向如天外神龙,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我怎么找得到他?” 吴不可道:“你用不着去找他,七月十五,他会在杭州的天香楼等你。” 公孙妙连考虑都不再考虑,立刻便道:“好,我去!” 石重伸出手,抓起了一把花生。 别人一把最多只能抓起三十颗花生,他一把却抓起了七八十颗。 他的右手比别人大三倍。 花生摊子上写明了:“五香花生,两文钱一把。” 他抛下了三十文钱,抓了十五把花生,一箩筐花生就几乎全被他抓得干干净净。 卖花生的小姑娘几乎已经快哭出来。 石重大笑,大笑着将花生全都丢到地上,便扬长而去。 他从来也不喜欢吃花生,可是他喜欢看别人被他捉弄得要哭的样子。 他好像随时随地都能想出些花样来,让别人过不了太平日子。 山上的玄妙观里,有只千斤铜鼎,据说真的有千斤,寻常十来条大汉,也休想搬得动它。 有一天大家早上起来时,忽然发现这只铜鼎到了大街上,而且不偏不倚就恰巧摆在街心。 这只铜鼎当然不会是自己走来的。 这世上假如还有一个人能将这只铜鼎从山上搬到这里来,这个人一定就是石重。 于是大家跑去找石重。 有这么大的一只铜鼎摆在街心,来来往往的车马,都要被堵死,所有的生意都要受到影响。 大家求石重再将它搬回去。 石重不理。 再等到每个人都急得快要哭出来了,石重才大笑着走出去,用他那只特别大的手托住了铜鼎,吐气开声,喝了声:“起!” 这只千斤铜鼎竟被他一只手就托了起来。 就在这时,人丛中忽然有人道:“石重,龙五公子在找你。” 石重立刻抛下铜鼎就走,什么也不管了,走了十几步,才回过头来问:“他人呢?” “七月十五,他在杭州的天香楼等你。” 七月十五,月圆。 杭州天香楼还是和平常一样,还不到吃晚饭的时候,就已座无虚席。 只不过今天却有件怪事。今天楼上楼下几十张桌子的客人,竟全都是从外地来的陌生人;平时常来的老主顾,竟全都被挡在门外。 就连天香楼最大的主顾,杭州城里的豪客马老板,今天也居然找不到位子。 马老板已涨红了脸,准备发脾气了。马老板一发脾气,可不是好玩的。 天香楼的老掌柜立刻赶过来,打躬作揖,赔了一万个不是,先答应立刻送一桌最好的酒菜,和五十只刚上市的大闸蟹到马老板府上,又附在马老板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话。 马老板皱了皱眉,一句话都不说,带着他的客人们,扭头就走。 老掌柜刚松了口气,杭州万胜镖局的总镖头“万胜金刀”郑方刚带着他的一群镖师,穿着鲜衣,乘着怒马而来。 郑总镖头就没有马老板那么讲理了:“没有位子也得找出个位子来。” 他挥手叱开了好意的老掌柜,正准备上楼。 楼梯口忽然出现了两个人,挡住了他的路。 两个青衣白袜,眉清目秀的年轻人,都没有戴帽子,漆黑的头发,用一根银缎带束住。 居然有人敢挡郑总镖头的路? 万胜镖局里的第一号镖师“铁掌”孙平第一个冲了出去,厉声道:“你们想死?” 青衣少年微笑着道:“我们不想死。” 孙平道:“不想死就闪开,让大爷们上去。” 青衣少年微笑道:“大爷们不能上去。” 孙平喝道:“你知道大爷们是谁?” “不知道。”青衣少年还在微笑,“我只知道今天无论是大爷、中爷、小爷,最好都不要上去。” 孙平怒道:“大爷就偏要上去又怎么样?” 青衣少年淡淡道:“大爷只要走上这楼梯一步,活大爷就立刻要变成死孙平怒喝,冲上去,铁掌已拍出。 他的手五指齐平,指中发秃,铁沙掌的功夫显然已练得不错,出手也极快。 这一掌劈出,掌风强劲,锐如刀风。 青衣少年微笑着,看着他,突然出手,去切他的手腕。 孙平这一招正是虚招。他自十七岁出道,从趟子手做到镖师,身经百战,变招极快,手腕一沉,反切青衣少年的下腹。 这一着已是致命的杀手,他并不怕杀人! 但青衣少年的招式却变得更快,他的手刚切出,青衣少年的两根手指已到了他咽喉。 只听“噗”的一响,这两根手指竟已像利剑般插入了他咽喉。 孙平的眼睛珠子突然凸出,全身的肌肉一阵痉挛,立刻就完全失去控制,眼泪、鼻涕、口水、大小便一起流出,连一声惨呼都没有,人已倒下。 青衣少年慢慢地取出块雪白的手帕,慢慢地擦净了手背上的血,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每个人都怔住,都像是觉得要呕吐。 他们杀过人,也看过人被杀,但他们现在还是觉得胃部收缩,有的已几乎忍不住要吐出来。 青衣少年慢慢地叠起手帕,淡淡道:“各位现在还不走?” 他的出手虽可怕,但现在若是就这么走了,万胜镖局以后还能在江湖中混么?镖师中又有两个人准备冲过去。 他们吃的这碗饭,本就是随时都得准备拼命的饭。 但郑方刚却突然伸出手,拦住了他们。 他已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今天来的这些陌生客,虽然各式各样的人都有,但却有一点相同之处。 每个人都没有戴帽子,每个人的头发上,都系着条银色的缎带。 这边已有人血溅楼梯,那边的客人却连看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郑方刚勉强压下了一口气,沉声问:“朋友你高姓大名?从什么地方来的?” 青衣少年笑了笑道:“这些事你全都不必知道,你只要知道一件事就够了。” 郑方刚道:“什么事?” 青衣少年淡淡道:“今天就算是七大剑派的掌门,五大帮派的帮主,全都到了这里,也只有在门外站着,若是敢走这楼梯一步,也得死!” 郑方刚脸色变了:“为什么?” 青衣少年道:“因为有个人在楼上请客,除了他请的三位贵客外,他不想看见别的人。” 郑方刚忍不住问:“是什么人在楼上?” 青衣少年道:“这句话你也不该问的,你应该想得到。” 郑方刚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嗄声道:“难道是他?” 青衣少年点头道:“是他。” 郑方刚跺了跺脚,回头就走,镖师们也只好抬起孙平,跟着他走。 走出了门后,才有人忍不住悄悄问:“他究竟是什么人?” 郑方刚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却长长叹了口气,道:“行踪常在云霄外,天下英豪他第一。” 现在他正坐在楼上的一间雅室里,坐在一张很宽大的椅子上。 他的脸色是苍白的,瘦削而憔悴,眼睛里也总是带着种说不出的疲倦之色。 不但疲倦,而且虚弱。在这么热的天气里,他坐的椅子上还垫着张五色斑斓的豹皮,腿上也还盖着块波斯毛毡,也不知是什么毛织成的,闪闪地发着银光。 可是他的人看来却已完全没有光采,就仿佛久病不澈,对人生已觉得很厌倦,对自己的生命,也完全失去了希望和信心。 一个满头银发,面色赤红,相貌威武如天神般的老人,垂手肃立在他身后。这年已垂暮的老人,全身反而充满了一种雄狮猛虎般的活力,眼睛里也带着种慑人魂魄的光芒,令人不敢仰视。 可是他对这重病的少年,态度却非常恭敬。无论谁看见他这种恭敬的态度,都很难相信他就是昔年威镇天下,傲视江湖,以一柄九十三斤重的大铁椎,横扫南七北六十三省,打尽了天下绿林豪杰,会遍了天下武林高手,身经大小百战,从未败过一次的“狮王”蓝天猛。 还有一个青衣白袜,面容呆板,两鬓已斑白的中年人,正在为这重病的少年倒茶。 他一举一动都显得特别谨慎,特别小心,仿佛生怕做错一点事。 暖壶中的茶,倒出来后还是滚烫的,他用两只手捧着,试着茶的温度,直到这杯茶恰好能入口时,才双手送了过去。 这重病的少年接过来,只浅浅的啜了一口。 他的手也完全没有血色,手指很长,手的形状很秀气,好像连拿着个茶杯都很吃力。 但他却正是天下英豪第一的龙五。 屋子里没有别的人,也没有别的人来。 龙五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道:“我已有五六年没有等过人了。” 蓝天猛道:“是。” 龙五道:“今天我却已等了他们半个多时辰。” 蓝天猛道:“是。” 龙五道:“上次我等的人好像是钱二太爷。” 蓝天猛道:“现在他已决不会再让别人等他了。” 龙五又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他死得真惨。” 没有人会等一个死人的。 蓝天猛道:“以后也决不会再有人等杜七他们。” 龙五道:“那是以后的事!” 蓝天猛道:“现在他们还不能死?” 龙五道:“不能。” 蓝天猛道:“那件事非要他们去做不可?” 龙五点点头。他仿佛已觉得说的话太多、太累。他并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 他甚至连听都不愿多听。所以他不开口,别人也都闭上了嘴。 屋子里浮动着一阵淡淡的茶香,外面也安静得很,二十多张桌子上虽然都坐满了人,却连一句说话的声音都听不见。 刚换上的崭新青布门帘,突然被掀起。一个蓝布短衫的伙计,垂着头,捧着个青花盖碗走了进来。 蓝天猛皱眉道:“出去。” 这伙计居然没有出去:“小人是来上菜的。” 蓝天猛怒道:“谁叫你现在上菜的?客人们还没有来。” 伙计忽然笑了笑,淡淡道:“那三位客人,只怕都不会来了。” 龙五疲乏而无神的眼睛里,突然射出种比刀锋还锐利的光,盯在他脸上。 这伙计圆圆的脸,笑容很亲切,眼角虽已有了些皱纹,但一双眼睛却还是年轻的,带着种婴儿般的无邪和纯真。 无论谁都看得出他正是那种心肠很软,脾气很好,而且一定很喜欢朋友和孩子的人。 女人若是嫁给了这种男人,是决不会吃亏,也不会后悔的。 龙五盯着他,过了很久,才慢慢地问遭:“你说他们不会来了?” 这伙计点点头:“决不会来了。” “你怎么知道?” 这伙计没有回答,却将手里捧的青花盖碗,轻轻地放到桌上,慢慢地掀起了盖子。 龙五的瞳孔突然收缩,嘴角忽然露出种奇特的微笑,缓缓道:“这是道好菜。” 伙计也在微笑:“不但是道好菜,而且很名贵。” 龙五居然同意了他的话:“的确名贵极了。” 这道菜却吃不得,碗里装的既不是山鸡熊掌,也不是大排翅、老鼠斑,而是三只手。 三个人的手! 三只手整整齐齐地摆在青花瓷碗里:一只大手,两只小手;一只左手,两只右手。 大手至少比普通人大三倍。左手上多了两根手指,右手上却少了三根。 世上决没有任何一个菜碗里,装的东西能比这三只手更名贵。就算你在一个大碗里装满了碧玉金珠,也差得多。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人能真正估汁出这三只手的价值。 龙五当然认得这三只手,已不禁轻轻叹息:“看来他们的确是不会来了。” 这伙计居然还在微笑:“可是我来了。” 龙五道:“你?” “他们不来,我来也一样。” “哦?” 。 这伙计道:“他们并不是你的朋友。” 龙五冷冷道:“我没有朋友。” 他的眼睑垂下,看来又变得很疲倦、很寂寞。 这伙计居然能了解他这种心情:“你非但没有朋友,也许已连仇敌都没有。” 龙五又看了他一眼:“你不笨!” 这伙计道:“你找他们来,只不过有件事要他们去做。” 龙五道:“你果然不笨!” 这伙计笑了笑:“所以我来也一样,因为他们能做的事,我也能做。” “他们三个人做的事,你一个人就能做?” 这伙计道:“我最近很想找件事做。” “分光捉影,一手七杀。”龙五凝视着碗中的左手:“你知不知道这只手杀过多少人?你知不知道他杀人有多快?” “不知道。” “妙手神偷,无孔不入。”龙五目光已移至那只少了三根手指的右手:“你知不知道这只手偷过多少奇珍异宝?你知不知道这只手的灵巧?” “不知道。” “巨灵之掌,力举千斤。”龙五又在看第三只手:“你知不知道这只手的神力?” “不知道。” 龙五冷笑:“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认为自己可以做他们三个人的事?” “我只知道一件事。” “你说。” 这伙计淡淡道:“我知道我的手还在腕上,他们三个人的手却已在碗里!” 龙五霍然抬起头,凝视着他:“就因为你,所以他们的手才会在碗里?” 这伙计又笑了笑:“无论谁要卖东西,都得先拿出点货物给人看看的。” 龙五的目光又变得刀锋般逼人:“你要卖的是什么?” 这伙计道:“我自己。” “你是谁?” “我姓柳,杨柳的柳,”这姓并不怪,“我叫柳长街,长短的长,街道的街。” “柳长街!”龙五道,“这倒是个怪名字。” 柳长街道:“有很多人都问过我,为什么要取这样一个怪名字。” 龙五也问:“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长街。” 柳长街微笑着,又道:“我总是想,假如我自己是条很长的街,两旁种着杨柳,还开着各式各样的店铺,每天都有各式各样的人从我身上走过,有大姑娘,也有小媳妇,有小孩子,也有老太婆……” 他眼睛似又充满了孩子般的幻想,一种奇怪而美丽的幻想:“我每天看着这些人在我身上闲逛,在柳阴下聊天,在店里买东西,那岂非是件很有趣的事,岂非比做人有趣得多?” 龙五笑了。 他脸上第一次露出愉快的笑容,微笑着道:“你这人也很有趣。” 这句话说完,他脸上的笑容已不见,冷冷道:“快替我把这个有趣的人杀了!” 蓝天猛一直石像般站在他身后,他的“杀”字出口,蓝天猛已出手! 他一出手,整个人就似已变成了只雄狮,动作却还比雄狮更快,更灵巧! 他身子一转,人已到了柳长街面前,左手五指弯曲如虎爪,已到了柳长街胸膛。 无论谁都看得出,这一抓,就可将人的胸膛撕裂,连心肺都抓出来。 柳长街身形半转,避开了这一抓,闪避得也很巧妙、很快。 谁知蓝天猛却似早已算准了他这闪避的动作,右手五指紧紧并拢,一个“手刀”劈下去,急斩柳长街左颈后的血管。 这一招不但立刻致命,而且也已令对方连闪避的退路都没有。 “狮王”蓝天猛自从四十岁后,出手杀人,已很少用过第三招。 柳长街闪避的力量已用到极限,不可能再有新的力量生出,若没有新力再生,就不可能再改变动作。 所以狮王这次杀人,也已不必再使第三招。 他的确没有使出第三招。因为他忽然发现,柳长街的手已到了他肘下,他这一掌若是斩下去,他的肘就必定要先撞上柳长街的手。 手肘间的关节软脆,柳长街食指屈突如凤眼,若是撞在他关节上,关节必碎。 他不能冒这种险。他的手已突然在半空中停顿。就在这一瞬间,柳长街人已到了门外。 蓝天猛并没有追击,因为龙五已挥手阻止了他,道:“进来。” 柳长街进来时,蓝天猛已又石像般站在龙五身后,那青衣白袜的中年人,一直远远地站在角落里,根本连动都没有动。 “你说我是个有趣的人,这世上有趣的人并不多。”柳长街苦笑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龙五道:“有时我也喜欢说谎话,但我却不喜欢听谎话。” 柳长街道:“谁在说谎?” 龙五道:“你!” 柳长街笑了笑,道:“有时我也喜欢听谎话,却从来不说谎。” 龙五道:“柳长街这名字,我从来没有听过。” 柳长街道:“我本来就不是个有名的人。” 龙五道:“杜七、公孙妙、石重,本都是名人,你却毁了他们。” 柳长街道:“所以你认为我本来也应该很有名?” 龙五道:“所以我认为你在说谎。” 柳长街又笑了笑,道:“我今年才三十,若是想做名人,刚才已死在地上。” 龙五凝视着他,目中又有了笑意。他已听懂了柳长街的话。 要求名,本是件很费功夫的事;要练武,也是件很费功夫的事。能同时做好这两件事的人并不多。 柳长街并不像那种绝顶聪明的人,所以他只能选择一样。 他选的是练武。所以他虽然并不有名,却还活着。 这句话的意思并不容易懂,龙五却已懂了,所以他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道:“坐下。” 能够在龙五对面坐下来的人也不多。 柳长街却没有坐:“你已不准备杀我?” 龙五道:“有趣的人已不多,有用的人更少。你不但有趣,也很有用。” 柳长街笑道:“所以你已准备买我了?” 龙五道:“你真的要卖?” 柳长街道:“我是没有名的人,又没有别的可卖,但一个人到了三十岁,就难免想要享受享受了。” 龙五道:“像你这种人,卖出去的机会很多,为什么一定要来找我?” 柳长街道:“因为我不笨,因为我要的价钱很高,因为我知道你是最出得起价钱的人,因为……” 龙五打断了他的话,道:“这三点原因已足够!” 柳长街道:“但这三点却还不是最重要的。” 龙五道:“哦。” 柳长街道:“最重要的是,我不但想卖大钱,还想做大事。无论谁要找杜七他们三个人去做的事,当然一定是大事。” 龙五苍白的脸上,又露出微笑,这次居然抬起手,微笑道:“请坐。” 这次柳长街终于坐了下来。 龙五道:“摆酒。” 第二回 苦肉之计 古风的高杯,三十年的陈酒。 青衣白袜的中年人,倒了四杯酒。 龙五微笑道:“你一个人要做三个人的事,就也得喝三个人的酒。” 柳长街道:“这是好酒,三十个人的酒我也喝。” 他的酒量很不错,喝得很快。 所以他醉了。 最容易醉的,本就是酒量又好,喝得又快的人。 忽然间,他已像一滩泥般,在椅子上滑了下去。 龙五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他,仿佛在沉思。 屋子里飘动着酒香,外面还是很安静。 过了很久很久,龙五忽然道:“问。” 蓝天猛立刻走过来,一把揪起柳长街的头发,将半壶酒倒在他脸上。 酒有时反能令醉人清醒。 柳长街居然睁开了眼睛,失神地看着他。 蓝天猛道:“你姓什么?叫什么?” “姓柳,叫柳长街。”柳长街说话的时候,舌头似已比平时大了两倍。 “你是在什么地方生长的?” “济南府,杨柳村。” “你是跟谁学武的?” “我自己。”柳长街吃吃的笑着:“谁也不配做我的师傅,我有天书。” 这并不完全是醉话。 世上本就有很多湮没已久,又忽然出现的武功秘籍。 蓝天猛再问:“你的武功最近才练成?” “我已经练得够快了,我一点也不笨。” “这次是谁叫你来的?” “我自己。我本来想杀了龙五的。”柳长街忽然大笑,道,“杀了龙五,我就是天下第一个有名的人了!” “你为什么没有出手?” “我看得出……” “你看得出你杀不了他?” “我一点也不笨,”柳长街还是在笑,“能做天下第二个大人物也不错……他居然请我坐,请我喝酒,他也看得出我有本事。” 蓝天猛还想再问,龙五却已摆了摆手:“够了。” “这个人怎么样?” 龙五脸上又露出疲倦之色,淡淡道:“他喝酒喝得太多。” 蓝天猛点点头,突然一拳打在柳长街肋骨上。 星光灿烂,圆月如冰盘。 柳长街忽然被一阵剧痛惊醒,才发现自己竟已被人像风铃般吊在天香楼外的飞檐下。 七月的晚风中,已有凉意。 凉风吹在他身上,就像是刀锋一样。 他全身的衣服都已碎裂,连骨头都似已完全碎裂,嘴角还在流着血,流着苦水,又酸又苦。 他身上也一样,满身都是鲜血和呕吐过的痕迹,看来就像是条刚被人毒打过一顿的野狗。 天香楼里的灯火已经熄灭,对面的店铺已上起了门板。 龙五呢? 没有人知道龙五的行踪,从来也没有人知道。 没有光,没有人,没有声音。 长街上留着满地垃圾,在夜色中看来,丑陋、愚笨而破碎,就正像是被吊在屋檐上的柳长街一样。 一个人出卖了自己,换来的代价却是一顿毒打,他心里的滋味如何? 柳长街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叫、大骂:“龙五,你这个狗养的,你这个……” 他将自己知道的粗话全都骂了出来,骂的声音真大,在这静寂的深夜里,连十条街以外的人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突听远处有个人拍手大笑道:“骂得好,骂得痛快,骂得真他妈的痛快极了。” 笑声和蹄声是同时传过来的,接着,就有三匹快马冲上了长街,急驰而来,骤然停在屋檐下。 第一个骑在马上的人仰面看着柳长街,大笑道:“我已很久未曾听见过有人敢这样骂那狗养的了。你千万要接着骂下去,千万不要停。” 这人浓眉如剑,满脸虬髯,看来很粗野,一双眼睛却是聪明人的眼睛。 柳长街盯着他,道:“你喜欢我骂那个狗养的?” 虬髯大汉笑道:“喜欢得要命。” 柳长街道:“好,放我下去,我再骂给你听。” 虬髯大汉道:“我就是来救你的。” 柳长街道:“哦?” 虬髯大汉道:“听见了你的事,我就马不停蹄地赶来。” 柳长街道:“为什么?” 虬髯大汉傲然地道:“因为我知道龙五吊在屋檐上的人,除了我之外,是决没有第二个人敢救他下来的。” 柳长街道:“你认得我?” 虬髯大汉道:“以前不认得,但现在你已是我的朋友。” 柳长街忍不住又问:“为什么?” 虬髯大汉道:“因为现在你已是龙五的对头。无论谁做了龙五的对头,都是我的朋友。” 柳长街道:“你是谁?” 虬髯大汉道:“孟飞。” 柳长街动容道:“铁胆孟尝,孟飞?” 虬髯大汉仰面大笑,道:“不错,我就是那个不要命的孟飞!” 除了不要命的人之外,还有什么人敢跟龙五作对? 柳长街坐在那里,只觉得自己就像是粽子,全身都被裹了起来,裹得紧紧的。 孟飞就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忽然挑起拇指,道:“好,好汉子!” 柳长街苦笑道:“挨打的也算好汉子?” 孟飞道:“你居然没有被那些狗养的打死,居然还有胆子骂他们,你就是好汉子!” 他又用力握起了拳,一拳打在桌子上,恨恨道:“我本该将那些狗杂种一个个全都活活捏死的。” 柳长街道:“你为什么不去?” 孟飞叹了口气,道:“因为我打不过他们。” 柳长街笑了:“你不但有种,而且坦白。” 孟飞道:“我别的好处也没有,就是有种敢跟龙五那狗养的作对。” 柳长街道:“所以我奇怪。” 孟飞道:“奇怪什么?” 柳长街道:“他为什么不来杀了你?” 孟飞冷笑道:“因为他要表示他的气量,表示他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不屑跟我这种人一般见识。其实他只不过是个狗养的。” 柳长街道:“其实他也不是狗养的,其实他连狗都不如。” 孟飞大笑:“对!对极了!就凭这句话,我就敬你三百杯!” 他大笑着,叫人摆酒,又道:“你安心在这里养伤,我已替你准备了两种最好的药。” 柳长街道:“其中有一样就是酒?” 孟飞大笑,道:“一点也不错,一杯真正的好酒,无论对什么人都有好处的。” 他看着柳长街,忽又摇了摇头:“可是在你这种情况下,一杯酒就不会对你有什么好处了,那至少要三百杯才能有点效。” 柳长街也不禁大笑:“除了酒之外,还有一样是什么?” 孟飞没有回答,也已不必回答。 外面已有人捧着酒走了进来,是六个女人,六个又年轻、又漂亮的女人。 柳长街的眼睛亮了。 他喜欢漂亮的女人,这一点他并不想掩饰。 孟飞又大笑,道:“你现在总该明白了吧,一个真正的好女人,无论对谁都有好处的。” 柳长街笑道:“可是在我这种情况下,一个女人就不会对我有什么好处了,那至少要六个女人。” 孟飞看着他,忽然叹道:“你不但坦白,而且真的有种。” 柳长街道:“哦?” 孟飞道:“要对付这么样六个女人,也许比对付龙五还不容易。” 孟飞有一点没有错。 酒和女人,对柳长街竟真的很有好处,他的伤好起来好像比想像中快得多。 孟飞也有一点错了。 要柳长街去对付龙五,虽然还差了一点,可是他对付女人却的确有一手。 很少有人能看得出,他在这方面不但很在行,而且简直已可算是专家。 现在孟飞已是他的好朋友。他们最愉快的时候,就是一面拥着美女喝酒,一面大骂龙五的时候。 他们还有听众。 这地方所有的人,都是龙五的对头。只要是吃过龙五亏的人,只要还没有死,孟飞就会想法子将他们全都请到这里来,用最好的酒和最好的女人款待他们,然后再送笔盘缠让他们走。 “孟尝”这两个字就是这么样来的,至于“铁胆”两个字,那意思就是不要命——只有不要命的人,才敢和龙五作对。 酒喝得越多,当然也就骂得越痛快。 现在夜已深,昕的人已听累了,骂的人却还是精神抖擞。 屋里已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们已喝了十来个人的酒。 柳长街忽然问孟飞:“你也被他们毒打过?” 孟飞摇摇头:“没有。” 柳长街道:“你跟他有杀子之仇?夺妻之恨?” “也没有。” 柳长街奇怪了:“那你为什么如此恨他?” 孟飞道:“因为他是个狗养的。” 柳长街沉默了一阵子,忽然道:“其实他也不能算是个狗养的。” 孟飞笑道:“我知道,他比狗还不如。” 柳长街又沉默了一阵子,忽然笑了笑,道:“其实他比狗还要强一点。” 孟飞瞪着他,瞪了半天,总算勉强同意:“也许强一点,但最多只强一点。” 柳长街道:“他至少比狗聪明。” 孟飞也勉强同意:“世上的确没有他那么聪明的狗。” 柳长街道:“连‘狮王’蓝天猛那种人,都甘心做他的奴才,可见他不但本事很大,对人也一定有很好的时候,否则别人怎么会甘心替他卖命。” 孟飞冷冷道:“他对你并不好。”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其实那也不能怪他。我只不过是个陌生人,他根本不认得我,又怎么知道我是真的想去替他做事的。” 孟飞突然一拍桌子,跳起来,瞪着他,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把你揍得半死,你居然还在替他说话?” 柳长街淡淡地道:“我只不过在想,他那么样对我,也许是有原因的。他看来并不像是完全不讲理的人。” 孟飞冷笑道:“你难道还想再见他一面,问问他是为什么揍你的!” 柳长街道:“我的确有这意思。” 孟飞恨恨地瞪着他,突然大吼:“滚,滚出去,从后面的那扇门滚出去!滚得越快越好!” 柳长街就站起来,从后面的门走了出去。 这扇门很窄,本来一直是栓着的,门外却并不是院子,而是间布置得更精致的密室,里面非但没有别的门,连门帘都没有。 可是里面却有两个人。 龙五正斜倚在一张铺着豹皮的软榻上,闭目养神。那青衣白袜的中年人正在一个红泥小火炉上暖酒,蓝天猛却居然没有在。 柳长街一推门,就看见了他们。 他并没有怔住,也并没有吃惊。这惊人的意外,竟似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龙五也已睁开眼,正在看着他,嘴角居然露出了一点微笑,忽然道:“我现在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出名了。” 柳长街在听着。 龙五微笑道:“练武已经是件很费功夫的事,女人更费功夫。这两件事你都做得不错,你哪里还有功夫去做别的事?” 柳长街忽然也笑了笑,道:“还有样你不知道的事,我做得也不错。” 龙五道:“什么事?” 柳长街道:“喝酒。” 龙五笑道:“你喝得的确很多。” 柳长街道:“可是我醉得并不快。” 龙五道:“哦?” 柳长街道:“今天我喝得比那天更多,可是我今天并没有醉。” 龙五忽然不笑了,眼睛里又露出刀锋般的光,刀锋般盯在他脸上。 柳长街也静静地站在那里,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龙五忽然道:“坐,请坐。” 柳长街就坐下。 龙五道:“看来我好像低估了你。” 柳长街道:“你并没有低估我,只不过有点怀疑我而已。” 龙五道:“你是个陌生人。” 柳长街道:“所以你一定要先查明我的来历,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龙五道:“你的确不笨。” 柳长街道:“我说的若不假,你再用我也不迟;我说的若是假话,你再杀我也一样。因为我反正一直都在你的掌握中。” 龙五道:“哦?” 柳长街道:“孟飞去救我,当然也是你的安排,他去得太巧。” 龙五道:“你还知道什么?” 柳长街道:“我还知道,像你这样的人,一定会需要几个像孟飞这样的对头。对头能替你做的事,有时比朋友还多得多……他至少可以打听出一些你的朋友们永远打听不出的消息。” 龙五叹了口气,道:“看来你非但不笨,而且很聪明。” 柳长街并没有否认。 龙五道:“你早已看出我跟孟飞的关系,也早已算准我会来?” 柳长街道:“否则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等?” 龙五道:“那天你也根本是在装醉的。” 柳长街道:“我说过,我的酒量也很不错。” 龙五冷冷道:“但有件事你却错了。” 柳长街道:“你认为我今天不该告诉你这些事?” 龙五点点头:“聪明人不但会装醉,还得要会装糊涂。一个人知道的若是太多,活着的日子就不会太多了!” 柳长街却笑了笑,道:“我告诉你这些事情,当然有很好的理由。” 龙五道:“你说。” 柳长街道:“你再来找我,当然已查明我说的不是假话,已准备用我。” 龙五道:“说下去。” 柳长街道:“你要杜七他们去做的事,当然是件大事,你当然不会要一个糊涂的醉鬼去做。” 龙五道:“你说这些话,就为了要证明你能替我做好那件事?” 柳长街点点头,道:“一个人到了三十岁,若还不能做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以后只怕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龙五凝视着他,苍白的脸上又露出微笑,忽然问道:“你还能不能再陪我喝几杯?” 酒又摆上,早已温好了的酒。 龙五举杯,缓缓道:“我一向很少喝酒,也一向很少敬别人酒,但是今天我要敬你三杯。” 柳长街眼睛里已不禁露出兴奋感激之色。龙五居然肯敬别人酒,这的确不是件容易事。 龙五饮尽了杯中酒,微笑着道:“因为我今天很高兴,我相信你一定能替我去做好那件事。” 柳长街道:“我一定尽力去做。” 龙五道:“那不但是件大事,也是件极危险、极机密的事。” 他的表情又变得很严肃:“我那天那样对你,并不完全是因为怀疑你。” 柳长街在听,每个字都听得很仔细。 龙五道:“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是在替我做事,所以我一定要别人都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