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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说梦(清·二知道人) 红楼梦说梦 清·二知道人 仰俯斋主人整理收藏 二○一○年一月二十七日 红楼梦说梦 1 多情种子怜顽石 ——吴振勃《蔡陶门〈红楼梦说梦〉题词》 吴振勃《蔡陶门〈红楼梦说梦〉题词》七律二首,载吴自著《筠 斋诗录》卷六,一粟《红楼梦书录》、《红楼梦卷》均未著录。诗云: 才子才当说梦人,痴情慧业两无伦。 闲浇白堕奇堪赏,已倒红楼事一新。 乡溯温柔原细腻,论关国家即经纶。 凭君香吐青莲口,只恐难消色界尘。 元箸...

红楼梦说梦(清·二知道人)
红楼梦说梦 清·二知道人 仰俯斋主人整理收藏 二○一○年一月二十七日 红楼梦说梦 1 多情种子怜顽石 ——吴振勃《蔡陶门〈红楼梦说梦〉题词》 吴振勃《蔡陶门〈红楼梦说梦〉题词》七律二首,载吴自著《筠 斋诗录》卷六,一粟《红楼梦 关于书的成语关于读书的排比句社区图书漂流公约怎么写关于读书的小报汉书pdf 录》、《红楼梦卷》均未著录。诗云: 才子才当说梦人,痴情慧业两无伦。 闲浇白堕奇堪赏,已倒红楼事一新。 乡溯温柔原细腻,论关国家即经纶。 凭君香吐青莲口,只恐难消色界尘。 元箸超超一卷文,南华妙笔有芳芬。 多情种子怜顽石,绝世佳人化彩云。 琴旨贵于弦外领,钟声如向夜深闻。 风流幸得亲谈尘,四座惊霏玉屑纷。 案:《筠斋诗录》共十卷,世传道光二十八年(1848)刊本。 吴振勃,字兴孟,一字容如,号筠斋,晚号丰南居士,海州人。 他生于乾隆三十五年(1770),卒于道光二十七年(1847)。从这份生卒 年 关于同志近三年现实表现材料材料类招标技术评分表图表与交易pdf视力表打印pdf用图表说话 pdf 提供的时间可以知道吴氏略晚于蔡陶门,与陶门属同龄人。 据一粟编著《红楼梦书录》“评论”部分著录,二知道人的《红楼 梦说梦》有嘉庆间解红轩刊本一卷,共一百四十则。《红楼梦卷》卷三 收入(见第 83—103页)。检《皖人书录》卷五,二知道人即蔡家琬, 烜字石峨,号陶门,合肥人,邦 子,生于乾二十七年(1762),卒于道 光十五年(1835)之后,曾任江西候补知县。因服膺陶潜,自称陶门弟 红楼梦说梦 2 子,并以陶门弟子名其集。《皖人书录》著录《陶门弟子集》十六卷、 续集四卷、余集三卷,《陶门诗话》一卷,附《烟谱》二卷、《红楼梦 说梦》一卷(见闻喜堂刊本)。 《红楼梦书录》未著录闻喜堂刊本,亦未著录金陵刘文奎刊本及 其影抄本。数年前笔者有幸亲睹周绍良先生收藏的影抄本,序作者与 题词者名前均署里籍,如序作者为“澄江画翁朱黼”、“三韩继德”。影 抄本有京江解半痴所画《红楼梦说梦图》一幅,并有作者“自题诗”, 署“二知道人戏笔”。由此可知,《红楼梦说梦》三种版本间的内容不 完全相同。 刘铨福《甲戌本跋语》谓:“《红楼梦》纷纷效颦者,无一可取; 唯《痴人说梦》一种及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一种尚可玩。” 红楼梦说梦 1 《红楼梦》说梦 清·二知道人 ○仆病人也,惯喜说梦。曩阅曹雪芹先生《红楼梦》一书,心口 间汩汩然,欲有所吐,辄思秉笔[舌见]缕,以手为口,为朋侪遣睡魔。 谋生碌碌,无暇及此。幸而一曰清闲,北窗卧觉,梦余说梦,意到笔 随,不自知痴性之复发也。阅者恕其呓语也可。 ○蒲聊斋之孤愤,假鬼狐以发之,施耐庵之孤愤,假盗贼以发之; 曹雪芹之孤愤,假儿女以发之。同是一把酸辛泪也。 ○古今皆梦也。功列旂常,名垂竹帛,正梦也;福泽将至,徵兆 先成,吉梦也;庄周栩栩为蝶,幻梦也;郑人蕉隍覆鹿,寤梦也。至 於轻丝帽影,老於风尘,此梦之劳者也;结庐在廉让之间,倚树而吟, 据槁梧而瞑,不复问麈市事,此梦之清者也。外此则噩梦、绮梦、喜 梦、惧梦、妖梦,莫不有寓目之兆焉,而最易沉酣者,红楼梦也。 ○雪芹一生无好梦矣,聊撰《红楼梦》。以残梦之老人,唤痴梦之 儿女耳。《邯郸梦》、《红楼梦》同是一片婆心。 ○玉茗先生为飞黄腾达者写照,雪芹先生为公子风流者写照,其 语颇殊,然其归一也。 ○盲左、班、马之书,实事传神也;雪芹之书,虚事传神也。然 其意中,自有实事,罪花业果,欲言难言,不得已而託诸空中楼阁耳。 或问於予曰:“雪芹之书,历叙侯门十余年之事,非若《邯郸》《南柯》 红楼梦说梦 2 一刹那之幻梦耳,不名《红楼记》而曰《红楼梦》,何也?”予曰:“梦 者见之谓之真,真者见之谓之梦。雪芹姑妄言之,亦雪芹之梦耳。仆 阅雪芹之书,而感慨系之,复梦雪芹之梦耳,仆仍是梦中人也。梦与 不梦,仆所不能辨也。” ○《红楼》情事,雪芹记所见也。锦绣丛中打盹,佩环声裹酣眠, 一切靡丽纷华,虽非天上,亦异人间,深山穷谷中人未之见亦未之闻 也。设为之说雪芹之书,其人必摇首而谢曰:“子其愚我也!子其聋我 也!子其盲我也!人间世何能作如是观哉?” ○人情於乍觉时,恶梦则喜其乌有,好梦则恶其子虚。当是时, 自以为醒,岂知其喜恶依然是梦耶?知醒仍是梦,可以览《红楼》。 ○《红楼梦》有四时气象:前数卷铺叙王谢门庭,安常处顺,梦 之春也。省亲一事,备极奢华,如树之秀而繁阴葱笼可悦,梦之夏也。 及通灵玉失,两府查抄,如一夜严霜,万木摧落,秋之为梦,岂不悲 哉!贾媪终养,宝玉逃禅,其家之瑟缩愁惨,直如冬暮光景,是《红 楼》之残梦耳。 ○《红楼梦》者,香梦也。不写怜香之事,只传香梦之神,若即 若离,不言香而已香过半矣。 ○“金钗十二行”,古乐府句也 ① ,雪芹采之以为香梦之料,宜矣。 但太虚幻境所存之正副册子题签,俱系之金陵,岂天独锺美於是耶? 抑以六朝金粉之遗,终古甲於天下耶?然黛玉苏产,袭人北人也,非 金陵而亦列於十二钗中,盖以所主者而言。所主者谁?贾宝玉也。 ① 出南朝梁武帝萧衍《河中之水歌》:“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 文章。” 红楼梦说梦 3 ○好色之士,常得好色之其趣者,其惟妙年公子乎?老者好色, 色不我好;贫者好色,色不果好;勇者好色,色有惧心;怯者好色, 色有厌意。求其彼此温存,互相怜惜,惟宝玉为能得真趣乎?登徒子 成好色之名,谈何容易! ○《红楼梦》为宝玉而作,梦中情景,只作宝玉一身之事而已, 金钗成行,皆甘与同梦者也。宝玉既蘧然觉矣,与之同梦者,盍亦遄 返太虚,以结此风流公案乎?然梦本参差,觉有先後,物之不齐,何 能相强。况乎梦中人尚有协熊罢之梦者,不经委蜕,那可翻身! ○雅爱左氏敍鄢陵之战:晋之军容,从楚子目中望之,楚之军制, 从楚人苗贲皇口中叙之,如两镜对照,实处皆虚,所以为文章鼻祖也。 雪芹先生得其金针,写荣国府之世系,从冷手兴闲话时叙之;写荣国 府之门庭,从黛玉初来时见之;写大观园之亭台山水,从贾政省功时 见之。不然,则敍其世系适成贾氏族谱,敍其房廊不过此房出卖帖子 耳。雪芹锦心绣口,断不肯为此笨伯也。 ○白香山诗云:“多少楼台锁深巷,主人到老未曾归。”非伤其不 归林下也,正惜其人不达耳。每见凌云甲第,他曰为太祝厅,往往嫌 其嵯峨而艰於缮葺,甚至为势家所夺。回忆经营伊始,岂意其子孙不 能有也,亦贻笑於王承福矣。因贾雨村叙出石城宁、荣二府,不觉兴 言及此。 ○好事者游览名胜,每於亭台之式样,山水之回环,杼轴予怀, 臣有粉本矣。大观园之结构,即雪芹胸中邱壑也:壮年吞之於胸,老 去吐之於笔耳。吾闻雪芹,缙绅裔也,使富侔崇、恺,何难开拓其悼 红楼梦说梦 4 红轩,叠石为山,凿池引水,以供朋侪游憩哉?惜乎绘诸纸上,为亡 是公之名园也 ○雪芹所记大观园,恍然一五柳先生所记之桃花源也。其中林壑 田池,於荣府中别一天地,自宝玉率群钗来此,怡然自乐,直欲与外 人间隔矣。此中人呓语云:除却怡红公子,雅不愿有人来问津也。 ○宝玉与姊妹同居园内,遵元妃命也。《礼》云:男女不杂坐,不 同椸枷,不同巾栉。”又云:“男女不通衣裳。”亦圣人杜渐防微之意也。 宝玉其能畏圣人之言乎? ○雪芹先生笔阵如率然然[疑有误],试举一二端言之:如荣府过年 光景,只写一次,则年年如是可知;如宝玉好吃嘴上臙脂,末曾实敍, 只於婢女口中言之,则寻常之接唇为戏可知。首尾相顾,大率类然。 ○宝玉年十三四,精化小通,阳台发轫时矣。其事不雅驯,雪芹 先生难言之,托之警幻仙姑梦中秘授,并嘱可卿荐其枕席,此梦中香 梦也。未审下界可卿,此时亦有消魂兆否? ○雪芹写元妃归省之礼仪,椒房入宫之体制,气象何其严肃,笔 墨何其清华。使其步影花砖,沘豪朶殿,未必无鸿篇亘制也,则儿女 喁喁之语,不及写矣。 ○小说家之结构,大抵由悲而欢,由离而合,引人人胜。《红楼梦》 则由欢而悲也,由合而离也。非图壁垒一新,正欲引人过梦觉关耳。 ○雪芹先生博於材艺,不独诗古文词各臻娴熟,篇中所叙弹琴作 画,双陆围棋,以及医理大六壬之类,无所不通。然《红楼梦》之妙 处,固不在此。 红楼梦说梦 5 ○唐郑蘖以歇後名,卒为宰相。雪芹善为歇後语,意味隽永,最 耐人思,乃竟潦倒穷愁,寄情幻梦。岂歇後亦有幸不幸耶? ○贾氏宗祠长联云:“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功名贯天,百 代仰蒸尝之盛。”联句不佳。作者见世家两中联句似八股中之结股者居 多,亦仿其调而为之,非江淹才尽也。阅者谅之。 ○荣国府荣禧堂对联款云:“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蒔拜手书。” 有荣府之世派,自应有如此大人物为之题联。若悬之薄宦之家,不称 其屋,亦不足为荣。乃时见《笑史》云:有一贫妪病故,其子求一文 学为母缮写神主,并恳其写得冠冕堂皇,方足以夸耀亲友。文学闻之, 不忍斥其愚妄,构思良久,忽振笔大书云:“诰授光禄大夫、文华殿大 学士、兼吏部尚书、前任云贵、两广总督隔壁王嬷嬷之神主。”由是观 之,可知借光皆隔壁账也。 ○宝玉、黛玉,意中之姻缘也,而姻缘终假;宝玉、宝钗,意外 之姻缘也,而姻缘转真。假姻缘,死别矣,真姻缘,能无生离乎?“假 作真时其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警幻仙姑固已标题在昔矣,梦中人 特未知之耳。 ○宁府与其宗祠相连,贾珍家宴,忽闻祠中有长叹之声,岂宁、 荣二公叹其泽之将斩耶?长眠数十年,尚且埋忧地下,无惑乎论黄数 白者至死不悟也。 ○贾媪生二子:曰赦,曰政;一女曰敏。赦乏所出,媪爱其媳; 政之所出,媪爱其子;敏身後只一女耳,媪则千里招来,视如性命。 媪之爱,公而溥矣。中秋家宴,赦尚以父母偏爱之笑谈陈於膝下,是 红楼梦说梦 6 诬其母矣。岂为其吝惜鸳鸯,遂腹非之曰:“是区区者,而不予畀,得 非偏爱乎?” ○贾媪暮年,善於自娱,但情之所锺,未免烦恼。锁媪之眉者黛 玉也,牵媪之肠者宝玉也,能开媪之笑口者,熙凤一人耳。凤兮凤兮, 差强人意矣。 ○贾媪素明大义,洞悉人情,溺爱宝玉,亦大母之常事。贾政若 以箕裘为念,善诱其子,媪断无不期其孙之成立也。顾平居安肆曰偷, 养蒙无术,时而趋庭有训,无非一暴十寒,是直纵之浮荡耳。及其淫 泆无度,习成自然,而後施以大杖,几置之死地,竟归咎於其母之溺 爱也。平心而论,宝玉之不肖,果贾媪之咎哉? ○贾赦性昏愦,而气亦骄傲,谋石呆子旧扇一事,以玩物杀一不 辜,何其忍也! ○贾赦多蓄姬妾,广田自荒,较之乃郎少一阎王老婆,由其淫运 亨通也。 ○大观园本无邪祟,风声鹤唳,由家人之造言生事也。贾赦当谕 以正道,加以戒约,有惊怪者罪之,久而自安矣。所谓“见怪不怪, 其怪自灭”者非耶?乃始则不信,卒为邪惑,固其见之不真,亦由於 中馁耳。 ○雪芹之稗官,世家之宝鑑也。 ○贾政性本愚闇,乏治繁理剧之才,身为郎官,不过因人成事耳。 即自公退食,亦不善理家人生产,食指曰众,外强中乾,阿家翁痴聋 而已。且所用贾琏夫妇,夫乃轻狂荡子,妇乃刻薄盗臣,甚至交通当 红楼梦说梦 7 道,窃余势以作威福,其流毒有不可言者。而政惟茗椀棋枰,以消永 昼,曾不一过而问焉。其家之不败也得乎?古语云:“踬马破车,恶妇 破家。”雪芹苦口婆心,胪列之以为有家者戒。 ○贾政出为观察,娖娖廉谨,备员而已。且听之不聪,为家奴所 播弄?僮仆饱矣,百姓得无饥乎?节度避重就轻,弹劾之以卸其责, 非不幸中之幸哉!仆尝念居官者,不能先觉,宁严关防;开防之道, 全在阍人。门外禀白之吏,不得擅入门内,门内服役之辈,不得擅出 门外,即亲戚幕友,亦须劝其茧足以避嫌疑。如是虽未必弊绝风清, 庶几得关防之一道矣。每见官署之宅门,熙熙攘攘,往来不绝,官与 阍人,漫不为意,若视为不干己事也者。及倚势招摇,藉端扰累,下 民则赴愬无门,上宪之弹章已挂,始不胜其惊惶,而已悔之无及矣。 噫!关防一事,顾可忽乎哉!谓予不信,请观贾政。 ○王夫人庸懦无能,与贾政等。 ○古有梦玉燕投怀而举丈夫子者,不谓王夫人真玉投怀,临蓐时 得自婴儿之口。闻此事者,咸疑之,以诘二知道人。二知道人曰:“投 怀之燕,梦玉也,而可为真;衔口之玉,真玉也,适成为梦。余不能 辨之。如必力穷其源,则子请诘之雪芹,不然则子请诘之茫茫大士、 渺渺真人,又不然子直诘之炼石之人,或可以得其说矣。” ○宝玉不容心於财帛,能知足也;不自矜其文字,能知不足也。 木石姻缘,颇能知足,姬妾则时时知不足也。 ○女娲所弃之石,谅因其炼之未就也,乃遇茫茫大士、渺渺真人 携之到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殆以繁华富贵为炉,加之百炼 红楼梦说梦 8 乎?今而知宝玉之性情温婉化为绕指柔也,终焉决绝直化作切梦刀矣。 ○宝玉入则金钗十二,兰麝生心,出则裘马甚都,仆从如虎,翩 翩然佳公子也,被人看煞矣。而孰知其真面目乃大荒山之一块石哉? 咄咄怪事! ○警幻仙姑谓宝玉为意淫,索解人不易得也。盖色授魂与,竟体 生春,非温柔乡之深处而何?若必待肌肤之亲,始入佳境,正嫌其俗 道耳。 ○宝玉无夜郎自大之习,所以有怜香惜玉之温存;无祖生先我之 忧,所以有弄粉调脂之闲暇。宝玉之待十二钗,必个个以香花供养之, 方不亵渎老天灵秀之气。千金买笑,直等闲事耳,又何足道! ○宝玉能得乘女子之心者,无他,必务求与女子之利,除女子之 害。利女子乎即为,不利女子乎即止。推心置腹,此众女子所以倾心 事之也。推其术以抚民,可以入循吏传矣。 ○宝玉一视同仁,不问迎、探、惜之为一脉也,不问薛、史之为 亲串也,不问袭人、晴雯之为侍儿也,但是女子,俱当珍重。若黛玉, 则性命共之矣。 ○宝玉混身姊妹行中,及时行乐,特一无肠公子耳。然其自命, 高於妄谈经济者一筹。有人以虚器目之,付之一笑,有人以进取劝之, 则掩耳而走矣。惟黛玉不阻其清兴,不望其成名,此宝玉所以引为知 己也。呜呼!知己之感,五百人骈死以报焉,去而之禅,末矣。 ○宝、黛之肺腑姻缘,外人不知也。贾芸寄札,为宝玉论婚,宝 玉阅而挼莎之,且拉杂摧烧之,但駡狂伧,别无一语。设黛玉闻之, 红楼梦说梦 9 必窃恶其近禁臠矣。凡结欢於公子王孙者,须先广其耳目。 ○大观园诸女郎,每结诗社,宝玉辄踊跃先登,为之布置几席, 安排笔札,一切琐屑之役,皆指挥婢妪为之,非争胜於五七言也,非 取资闺秀以冀其竿头进步也。诗翁之意不在咏,在乎笑语之香也。 ○但有赞黛玉之诗词者,宝玉闻之,如得麻姑长爪,来搔痒处。 谚云:“文章是自家的好,妇人是人家的好。”特此而论宝玉,殊不尽 然。 ○宝玉之痴情於黛玉,刻刻求黛玉知其痴情,是其痴到极处,是 其情到极处。 ○宝玉,人皆笑其痴,吾独爱其专一。昔痀偻丈人承蜩,用志不 纷,乃凝於神,是专而痴者也;商邱开入火不焦,入水不汤,心一而 已,是一而痴者也。皆不得为真痴。即云痴,其痴可及也。宝玉之锺 情黛玉,相依十载,其心不渝,情固是其真痴,痴即出於本性。假使 黛玉永年,宝玉必白头相守,吾深信之,吾於其痴而信之。今之士女, 特患其不痴耳。 ○宝玉独行踏雪款拢翠禅阁,向妙玉乞得红梅数枝,手执而归。 此时逸趣横生,诗情未发,回顾琳宫,多谢女菩萨含笑拈花示也。 ○怡红院诸婢,醵钱开宴,为公子介寿,笑与抃会,欢将乐来。 维时脱去边幅,率意承接,歌则殊声合响,觞则引满传空,诸婢乐公 子之乐,公子亦乐诸婢之乐也。彼徒以寻香人为肉屏风者,何曾梦及! ○《易》云“冥豫”.豫至於冥,则匪所思。揣宝玉之心,须众女 郎得驻颜之术,年虽及笄,无庸出嫁,只挈伴在大观园中,妆台联句, 红楼梦说梦 10 绣户飞觞,口餐樱桃口之脂香,裙易石榴裙之水渍,聚而不散,老於 是乡可耳。设想荒唐,由其冥也。 ○宝玉鄙人为禄蠢,其伯兄之世爵,乃父之郎中,独非禄蠹乎? 食禄者慎毋为顽石所讥。 ○宝玉之别父母,似老杜《无家别》;宝玉之别宝钗,似老杜《新 婚别》。皈依三宝,何啻从军。 ○司空图诗云:“花落梦无聊。”可为宝玉悼林写照。世之爱流成 海,情尘为岳者,昙花一现,转眼成空,谁此无聊之梦哉?司空之诗 境,婉而多风矣。 ○宝玉去则去耳,必博一第而後去,岂留此科名以慰其亲耶?猗 嗟!使宝玉永终子职,取青紫如拾芥,诚足博其堂上欢。既飞遁矣, 则虚名适丧明之助。况乎西方选佛,断不重此科名。则宝玉濒行时, 亦徒受三场之苦耳,何益乎? ○大观园与吕仙之枕竅等耳。宝玉入乎其中,纵意所如,穷欢极 娱者,十有九年,卒之石破天惊,推枕而超,既从来处来,仍从去处 去,何其暇也。若夙根不厚,置身富贵场中,惊怖烦恼,不啻地狱境 界,有求为贫民而不可得者。呜呼!众生奈何祷祀而求愿入吕仙之枕 竅? ○宝钗外静而内明,平素服冷香丸,觉其人亦冷而香耳。 ○按律文:两姨结亲者,笞四十。岂世家大贾遂不之禁哉?金玉 之姻缘,皆熙凤之诡诈,百年鸳偶,何可以李代桃僵,致合其夫远窜 於青埂峯头,其妇独守於茜纱窗下。追求其故,强作之合也,宜以笞 红楼梦说梦 11 罪罪其冰人。 ○荣府查抄之後,大不如前,贾媪为宝钗做生曰,特破涕为笑耳, 尚以百金治具,则从前之家宴,当更何如! ○宝玉息慈,宝钗似嫠妇而非嫠妇,仆为之赞曰:“法侣鸳鸿。” ○仆尝梦游於潇湘之馆,但见琅玕万个[竹?],玉立森森,翠浸 帘波,枝筛曰影。此君相对,正欲发长啸声,倏忽问昧色笼烟,潜入 夜矣。黑云飞来,浓阴如漆,雨惊我心,风威我肌,澎湃凄其,令人 骇叹。心念居是馆者,枕边之泪,自如断贯珠、修绠縻矣。仆亦顿寤。 天朗气清,然耳中尚闻有飒飒声也。 ○黛玉美而善为疾态,殊可人怜。荷锄葬花,开千古未有之奇, 固属雅人深致,亦深情者有托而然也。 ○惟是花落於茵者,女公子扫而葬之,至於关篱落而坠於溷者, 女公子亦将沐而薰之,瘗之净土乎?千古伤心人同声一哭矣。 ○黛玉归里之说,紫鹃以言恬(去心加食)宝玉也,而宝玉遂病。 谒医而攻之,弗已,仍待紫鹃化其心,变其虑,厥疾乃瘳。鹃之功与 和缓等。彼王太医者,《内经》未尝不熟也。 ○黛玉死矣,宝玉之情末死也。若恋新婚而不去,则从前之对泣 於潇湘绾者,皆妄也。缠緜悱恻,无可奈何,立证菩提,正其情之至 也。 ○黛玉以一生眼泪还宝玉灌溉之恩,固是还得过矣,但每一还之, 宝玉则无可如何,有大难为情之状。 ○吾愿人人以宝玉为鉴,慎毋见草之偏,反有情而轻施甘露也。 红楼梦说梦 12 抑仆更有疑焉者:每见鸠盘老妪,无绛珠之可爱,实滋蔓之难图,往 往挥涕如雨,呼天吁地,岂亦有人焉竟浇灌及之耶? ○黛玉之泪,醋凝为泪也,因幼失怙恃,遂混作孤儿泪矣。黛玉 之醋,心凝为醋也,因身为处女,不肯泼之於外,较熙凤稍为蕴藉耳。 设使天假之年,木石成为眷属属,则闺中宛若,凤、黛齐名矣。 ○黛玉初到外家,无所用其妬也。及宝钗亦主於荣府,而醋根发 矣。袭人遣侍宝玉,无所用其妬也,自宝玉乐与晴雯、麝月戏,而醋 根发矣。小姐妬小姐,丫鬟妬丫鬟,是诣同床各梦。 ○谚云:“女子无才便是德。”名言至理,闺秀服膺可也,但此为 牝鸡司晨者戒。若贾迎春之庸儒,转恨无才。 ○迎春神恬意静,蔼然可亲,素谈因果,亦不失为善女人。一家 中尊卑长幼,方期其多厚福焉。不意遇人不淑,横加折辱,賷恨而死, 梦之至恶,无踰於此者。骨肉间爱莫能助焉。谁复为之赠恶梦哉?悲 夫! ○探春是巾帼中李赞皇。探春神情态度,近於跋扈,嫁与将家儿, 谚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矣。 ○惜春幼而孤僻,年已及笄,倔强犹昔也。宝玉而外,一家之举 止为所腹非者久矣,决意出家,是父是子。 ○李纨婉瘗有节操,奉率领小姑之命,周旋导引,和而不同,纨 乎!吾无间然矣。其子兰,醇谨好学,近墨而不黑,尤童子科中之矫 矫者,其李纨贞静之报欤? ○凤姐承欢堂上,人物风流,近是佳妇,但未觅[末竟]为贾氏之 红楼梦说梦 13 罪人,受旁人之唾骂者,因其贪也。贪而不败者谁耶? ○王熙凤,臙脂虎也。贾琏渔色之心,无时或息,谚云:“越紧越 有贼。”信夫! ○王熙凤中伤尤二姐後,悍声流播,人以妬妇目之,百喙难辞矣。 独是害色曰妬,害贤曰嫉,其事殊,其情一也。《列子》云:“爵高者 人妬之。”《亢仓子》曰:“同艺者相嫉。”《离骚》云:“羌内恕己以量 人兮,各兴心而嫉妬。”滔滔皆是,於熙凤与何殊! ○熙凤待刘老老独厚,卒得其力,非佛家所谓因缘乎? ○尤氏者,以其人为尤物也。自贾媪、邢、王二夫人以及李纨、 秦氏,无不叙其所自出,独於尤氏略之,岂以齐大非偶,尤氏之微贱, 宁可阙如与?雪芹翁,《红楼》南董也。 ○凤姐陈笑话於贾媪,媪每为之解颐。中秋赏月,凤姐病矣,尤 氏亦陈笑话於贾媪,媪则倦而思睡。岂媪之爱有差等哉?以尤氏陈说 值其睡时也。得其时则出言有章,不得其时则一筹莫展,时之为义大 矣哉! ○史湘云纯是晋人风味。 ○香菱为人略卖,狮吼惊心,人皆悲其遇矣。仆为香菱悲者,尚 不在此,独恨无知月老,何竟以吟风弄月之美人,配一目不识丁之傻 子耶?玉椀金盆贮以狗矢,寃乎哉! ○贾祠祭祀,薛宝琴不当观礼。雪芹欲写祭祀之盛,特借局外之 人为旁观之冷眼耳。宝琴幼随其父历览名胜,眼界阔矣。文士而得以 壮游者,吾见亦罕,况处女乎! 红楼梦说梦 14 ○邢岫烟来依其姑,境窘迫而无乞儿相,胜其姑远矣。 ○李纹、李绮,与李纨,兄弟也,三人之性情幽静,亦在伯仲之 间。 ○尤三姐性情激烈,女中丈夫也。生而孤贫,随其母寄人篱下, 恨阿姊之失守,隐痛方深。乃贾氏兄弟卤莽皮相,待如其姊,入以游 辞,竟欲强委禽焉,致令清白女儿,无以自剖,宜其媚怒娇瞠,佯狂 作态,旋玩纨袴儿,直登场傀儡、入袋猢孙耳。《易》云:“二女同居, 其志不同行。”其三姐之谓与?至其相郎也,独具只眼,物色於尘埃中, 而自得快壻,岂亦因柳湘莲偶为优孟,有一种激昂忼慷之情,暗投其 臭味欤?迨既聘以剑,旋复见疑,举平日之屈抑而不得伸者,一朝发 之。苟非自[蠡刂]其颈,不足以表白於天下。呜呼!其剑已化龙耶? 不然,何以有惊雷怒涛,奔腾於粉白黛绿之地也?虽噩梦,实正梦也。 柳湘莲披发入山,亦赖有鸳鸯剑斩其尘缘耳。 ○柳湘莲婚姻不成而为道士,贾宝玉婚姻不成而为和尚,皆有激 而然也。然二子梦觉而後出家,非出家而依然是梦也。抑闻之,南朝 四百八十,北魏一万三千,红宇既多,缁黄必众,其中一尘不染者固 不乏人,而良缘不遂者当亦不少。吾恐恒河沙数之大士真人,必须到 圆寂羽化之时,梦根始断。柳湘莲有古侠士风,观其姓名,其人必风 姿濯濯,出污泥而不染者。 ○妙玉偶遇宝玉,便有走魔入火之病。闻有陈妙常者,妙玉岂其 宗派欤? ○妙玉自署曰槛外人,自应埋头项,隐姓名,束影於人迹罕到之 红楼梦说梦 15 区可耳。何以浮沉人海,置身於元妃省亲之园,非藉以欺世盗名乎? 不意盗人者人恒盗之,拢翠难居,卒随盗去,槛外人尚有此劫乎?《易》 云:“慢藏诲盗,冶容诲淫。”妙玉兼之矣。 ○妙玉自遭劫掠,问讯无由,此等处了而不了,不了而了。 ○鸳鸯代贾媪主觞政,无语不趣,的是可儿。然招贾赦之赏识者, 殊不在此。 ○鸳鸯却聘後,与宝玉不通问,不亲授,惊散鸳鸯矣。贾妪下世, 以身殉之,怕遭茶毒也。赦虽不杀鸳鸯,鸳鸯由赦而死,冥冥中负其 母婢。 ○晴雯者,情文也。招谗被逐,力疾而去,奄就危殆。宝玉往问 之,雯则易其衵服,赠以长瓜,语短情长,神伤意重,心事已了,嘱 其速去。呜呼!此身已不可问矣,犹恐烟埃杂气熏郎之肌肤也。雯乎, 雯乎!情文相生,真令我把卷流连,不自知涕之何从而不能自已云。 ○金钏儿之投井,因逐出不能复用。其被逐之故,则因“金簪儿 掉在井裹”之言。戏言也,适成谶语。 ○观晴雯有悔不当初之语,金钏儿有金簪落井之言,则二人之於 宝玉,是非之情,不可以相讕已。王夫人俱责而逐之,杜渐防微,无 非爱子。天下岂有不是之母哉!独是倚为腹心,重以宝玉相委者,乃 首先导淫之花大姐也。说真方,卖假药,花大姐得其心传矣。二知道 人曰:“花袭人,功之首,罪之魁也。雯乎,钏乎,现女儿身,全受全 归,死亦何憾! ○晴雯之死,宝玉於芙蓉花前诛之;金钏之死,宝玉於荒郊井上 红楼梦说梦 16 祭之。一则长歌当哭,一则不言神伤。悼亡者无可奈何,旁观者谁不 笑其茫昧哉?噫! ○黛玉善哭,其婢则名紫鹃,盖紫鹃啼血也。王熙凤生於锦绣丛 中,其难填之欲壑,不异贫儿,故其婢名平儿。未知雪芹之意果如是 否? ○人皆拟宝、黛姻缘,更无他议,特欠贾媪一言耳。紫鹃为黛玉 之婢,宛然小星,自以为吉兆也,岂意皮之不存,毛将焉傅?志乖意 阻,好梦难寻。随惜春以出家,亦“勘破三春景不长”耳。 ○宝玉病中受室之寃,无所白也,惟向紫鹃白之,聊当通诚於黛 玉。虽无小成人,尚有典型,此心良苦矣。乃紫鹃趋而避之,闭门不 纳,致令其情无可申,泪憑谁洒?茫茫宇宙,何处招魂?可悲也夫! ○彩云置宝玉於度外,独恋恋於贾环,非无目者也,非不辨妍媸 也,与其妍而争,不若媸而独。世途中有避众而别开一径者,得毋类 是? ○宝玉捱打後,袭人请王夫人将宝玉搬出园来。一夕之话,舌尖 儿横扫五千军矣。 ○邓孝威先生题《息夫人庙》云:“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 夫人。”宝玉去後,全家以眼泪洗面,袭人尤甚。予戏窜孝威先生句云: “伤心岂独袭夫人。” ○袭人随侍宝玉,红楼梦也;再嫁琪官,青楼梦矣。 ○袭人为宝玉妾,“妾身未分明”也。宝玉潜逃,袭人无节可守, 嫁与琪官,夫优妇婢,非凤随鸦也,又何足怪!所异者,宝玉为之作 红楼梦说梦 17 冰人耳。一束茜香罗,不俨然纳采在昔乎? ○柳嫂子为其女五儿夤缘为宝玉之婢,因此致祸,幸而获免。及 遂其愿矣,转瞬而宝玉出家,大有不能退、不能遂之象。残局分明, 何事多此一着哉! ○邢夫人之陪房王妪,乃司棋之外祖母也。妪奉检查香囊之命, 欲藉以报睚眦也。意主中伤睛雯,反受晴雯之诟;意主左袒司棋,反 播司棋之丑。且妪腊已高,受探春之薄惩,情何以堪?岂造化之弄此 老妪哉?妪之杀机召之也。乘兴而来,兴败而返,“为囊憔悴却羞囊” 矣。 ○荣府细小数百人,其中胸无城府,一片天真者,上有史湘云, 下有儍大姐耳。然湘云乃葭莩亲,非荣府中人也,其实儍大姐一人而 已。太璞能完者,宁可多得哉! ○刘老老,夏畦中人,进谒荣府,仅冀其呴沫耳。幸以朴愿引人 解颐,且间博史太君生欢喜心,宜乐此不思蜀矣。乃每至荣府,但期 宿宿,末闻信信,岂朱门酒肉不足供其属餍耶?抑有目摄之使去者耶? 殆以朱门劳而夏畦转逸耳。 ○刘老老在荣府中谈乡村事,在乡村中自必谈荣府事。始而谈其 繁华气象,既而谈其衰飒光景,是又一春梦婆矣。 ○雪芹写出一甄宝玉者,恐阅者误以贾宝玉为绝特也。笔下之假 宝玉只此一人,世上之真宝玉正复不少,所以甄宝玉之模样与贾宝玉 同,甄宝玉之举止议论皆与贾宝玉同。女娲所炼之石,尽人情缘矣。 ○包勇是荐来之仆,其人乃愚忠也,贾政以粗材视之。及其逐大 红楼梦说梦 18 盗保全惜春,如此大功,末邀重赏,退居园内,绝无怨言,较之焦大 之施劳,勇不过人,远哉。甄应嘉得此朴慤之奴,推之而去,想亦为 众所排挤耳。甚矣知人之难也,甚矣听言之难也。 ○贾蔷宠爱龄官,特购一串戏雀儿,供其玩弄,而不知适逢彼怒 也。谚有云:“相对矮人休说短。”蔷之受其丑诋,宜矣。世之不善逢 迎者,往往愈合人喜,正愈令人怒耳,独蔷也乎哉! ○贾府家奴周瑞之壻冷子兴者,善诙啁,放纵自喜,贸易骨董肆 中,强为知古,因是得伪附雅流。一日酒後狂言,几为都人士所中伤, 幸邀贶泰山,安其故业。夫市贾有志斯文,士大夫亦可引而进之,化 其市心,洗其浊气。乃狂悖荒唐,令人不可复耐,嫁之以祸,使其乞 救於牀头人,仅而後免,未始非小惩大戒之一道也。 ○贾府家塾,一群兔之烟花寨也。自薛蟠来学後,挥金如土,引 诱生徒,袖可断焉,桃将余矣,玷污函丈,不忍胜言。而贾代儒俨然 而师长也者,高悬绛帐,土木形骸,既不能拒薛蟠於前,而一堂中四 处各坐,八目勾留,又复漫无觉察,愿岸然道貌,自居为有德之人, 是直在醉梦中耳。覩其孙盗嫂不成,终为情死,天岂或爽其报施耶? ○茗烟逞凶家塾,贾瑞不能禁止,李贵以一言止之,贵诚不愧青 衣之长哉!然茗所以受制於贵者,以贵在家塾无欲心也。 ○“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此宝玉奇论也,乃 宝玉欺人语也。秦锺、蒋玉函之骨肉,还是泥做的?还是水做的?若 谓是泥做的,宝玉固爱之如女儿;若谓是水做的,秦、蒋之子固伟男 也。予特兼而名之曰“泥水匠。” 红楼梦说梦 19 ○水,物之净者也,宝玉以之比女儿骨肉;泥,物之污者也,宝 玉以之比男人骨肉。信斯言口也,只“在水一方”可耳,“胡为乎泥中”? ○金荣之母胡氏,明知薛蟠助荣以多金,并不追求其故,反自以 得计,贫之中人甚矣哉! ○贾赦色中之厉鬼,贾珍色中之灵鬼,贾琏色中之饿鬼,宝玉色 中之精细鬼,贾环色中之偷生鬼,贾蓉色中之刁钻鬼,贾瑞色中之馋 痨鬼,薛蟠色中之冒失鬼。 ○风月宝监,神物也:照鑑之背,不过骷髅;照鑑之面,美不可 言。但幻由心生,仙家亦随人现化。贾瑞为凤姐而病,照之则凤姐现 身其中;浸假而贾赦照之,鑑中必是鸳鸯矣,浸假而贾琏照之,鑑中 必是鲍二之女人矣。至於鑑背骷髅,作凤姐之幻相可,作鸳鸯、鲍妇 之幻相亦无不可。 ○客有问十二钗中伊谁第一?予曰:“凡一时瑜亮,最足令人颠倒, 博取焉可也。譬如唐贤七绝,各臻妙境,操觚家每举一首以为压卷, 末允也。人见宝、黛之情意缠绵,或以黛玉为金钗之冠。不知宝、黛 之所以锺情者,无非同眠同食,两小无猜,至於成人,愈加亲密。不 然,宝钗亦绝色也,何以不能移其情乎?今而知一往情深者,其所由 来者渐矣。若藻鉴金钗,不在乎是。 ○宝玉如主司,十二钗如应试诸生,中式则为妻为妾,不中则另 觅良缘。迎、探、惜似回避不能入闱者。湘云、李纹、李绮似不肯作 第二人想,竟不入闱。宝琴许字於梅翰林家,似隔省游学之生,偶然 到此,例不入闱。紫鹃、莺儿似已列副车,临榜忽被磨勘。袭人似关 红楼梦说梦 20 节而中副车。宝钗似顶替而侥幸中式。园外诸婢,则又似录遗无名, 欲观光而不得者。至宝玉去不复返,恍如落第诸生目送主司之旌节矣, 岂不大可痛哉? ○大观园,醋海也。醋中之尖刻者,黛玉也。醋中之浑含者,宝 钗也。醋中之活泼者,湘云也。醋中之爽利者,晴雯也。醋中之乖觉 者,袭人也。迎春、探春、惜春,醋之隐逸者也。至於王熙凤,诡谲 以行其毒计,醋化鸩汤矣。曾几何时,死者长眠,生者适成短梦,亦 徒播其酸风耳。噫! ○一日,众友群居,评陟《红楼》女子。有取宝钗之稳重者,有 取黛玉之聪颖者。或爱熙凤之才能,湘云之爽直;或爱袭人之和顺, 晴雯之袅娜。又有憎黛玉之乖僻,厌凤姐之擅权,恨袭人之柔奸,恶 晴雯之利口者。议论沸腾,爱惜不一。予时默无一语。客诘之,予曰: “此曹雪芹纸上婵娟也。设诸君真遇其人,未必不变憎为爱也。”言毕, 众皆粲然。 ○吾友陈子言云:“古人谓梦为黑甜乡,我辈生平,明明白白,徒 受此清贫之苦,得非白苦乡乎?”予笑曰:“我辈亦顽石化身,所以白 苦者,惟欠女娲一炼耳。” ○或问於予曰:“贾琏乃小有才者,子未尝节取之何也?”予曰: “子不观雪芹之命名乎?贾琏者,假脸也。仆生平最恶假脸之人,愿 吾子舍是勿复言。” ○太史公纪三十世家,曹雪芹只纪一世家。太史公之书高文典册, 曹雪芹之书假语村言,不逮古人远矣。然雪芹纪一世家,能包括百千 红楼梦说梦 21 世家,假语村言不啻晨钟暮鼓,虽稗官者流,宁无裨於名教乎。”况马、 曹同一穷愁著书,雪芹未受宫刑,此又差胜牛马走者。 ○雪芹先生亦梦中身也。开眸四顾,地非邯郸,闲弄笔头,无非 漫兴,委婉达痴儿之意,思量写处子之心,艳谱生香,柔情欲滴矣。 何物管城,生出如许之碧桃红药哉? ○雪芹先生把笔作《红楼梦》》时,结习未除,花犹着体也。稗史 告竣,结习除矣,极妍尽态,总是空花,又安得着其体乎? ○览过《红楼梦》後,萦念其珠围翠绕者,钝根人也。览过《红 楼梦》後,顿悟其色即是空者,解脱人也。 ○宝玉,顽石也,僧道三度之而後去,何点头之晚乎? ○或问:“宝玉沉溺於色,一旦去妻孥如脱屣,何也?”予白:“宝 玉如行道之人,疲於津梁,懵腾酣睡,惟尚寐无觉可耳。既醒矣,安 得不疾行乎?” ○宝玉在贾政船头拜毕,僧道挽之,作歌而去,曲终人不见矣。 叹天地之委蜕者,蓬窗危坐,惟望江上之数峯青耳。 ○览《红楼梦》者,至宝玉出家後,多不忍卒业。陈文贞公廷敬 邯郸道中诗云:“却怜朝市纷纷客,怕说卢生梦醒时。”俗情大抵如是, 宁知醒後之乐,较胜於梦中之乐乎?翻过筋斗者知之。 ○汤临川先生云:“梦了为觉,情了为佛。”宝玉悬崖撒手,宝玉 之梦觉矣,宝玉之情了矣。吾不知其情了之後,为佛耶?为石耶?为 神瑛侍者耶?抑仍返灵河崖上浇灌其绛珠仙草耶?迷离惝怳,信乎欲 辨已忘言矣。 红楼梦说梦 22 ○金陵孙云本明府,名岩,亦喜说梦,殊能得雪芹言外之意。吾 友陈子为述其语云:“李贵有‘呦呦鹿鸣,荷叶浮萍’之说,闻者皆笑 其杜撰之俚。不知‘呦呦鹿鸣’者,乡闱报捷也;‘荷叶浮萍’者,闱 後潜逃也。宝玉之末路已兆於此矣。”伏谶言於游戏之中,雪芹之惨淡 经营,非明眼人见不及此。 (嘉庆十七年解红轩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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