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复仇精神的特质和价值

2008年 12月 第 6期 江西科技师范学 院学报 Joumal of Jiangxi Science＆Technology Normal University Dec．，2008 No．6 鲁迅复仇精神的特质和价值 肖春燕 (同济大学人文学院，上海市 200092) 摘 要：本文通过探寻鲁迅《野草》中的复仇文本中的复仇精神，指出鲁迅的复仇精神特质在于从不懈的自我审视 和批判中反思和判断，对个体生命保存的基本要求的推崇以及对恶作为世界推动力量的肯定 ，并由此提出复仇精 神的价值所在。 关键词：复仇；个性主义；生命保存；精神 中固分类号：I21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3558(2008 J06—0090-03 林贤洽先生在《鲁迅三论》中说：“如果说鲁迅是狼，或者 说他的身上有狼性，都会教人觉得怪异的。然而，实际的情形 确乎如此。他是好斗的。在一个为儒教所浸淫的几千年的‘礼 义之邦’里，便不能不成为异类。”笔者认为鲁迅作为一个异 类最突出的地方在于：鲁迅的复仇精神。鲁迅的复仇已有不 少学者在相关论文中提到：关于鲁迅的复仇情结。有刘丽华 的 <鲁迅的复仇情结》，吕晓明 《试论鲁迅作品中的复仇情 结)；关于鲁迅作品中的复仇文本分析 ，有李蓓蓓、代学田的 <(野草)中的复仇与牺牲》，余放成、袁炳坤《(复仇)：“也不拥 抱，也不杀戮”的复仇心理》；关于鲁迅复仇思想 ，有李坚怀的 <论鲁迅的复仇思想与波兰文学》，乃至关于鲁迅复仇主题的 新探讨则有：吴红莲的《鲁迅作品中的复仇主题新论——从 鲁迅笔下的“摩罗”、“中间物”、“脊梁”讲开去》。笔者发现很 多相关论者更多的是把复仇作为鲁迅的一个文学主题来加 以研究分析，而缺乏更深层次的提炼和小结 。更没有将鲁迅 的复仇主题上升到一种复仇精神。来探讨文学作者的人格与 品性。乃至于文学文本所蕴藏的精神特质。经过长期的学习 和研究，笔者认为鲁迅复仇主题应该上升为复仇精神的折 射，并力图比较全面地阐释鲁迅的复仇精神作为一种生命的 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给我们带来深思和意义。 鲁迅在<革命时代的文学》中说：“怒吼的文学一出现，反 抗就快到了；他们已经很愤怒⋯⋯他要反抗 ，他要复仇。”鲁 迅的精神与拉斯科尔尼柯夫如出一辙，要反抗世界的恶，人 就得恶，只有如此人才能生存，生命才能发展。“我一向是相 信进化论的，总以为将来必胜于过去 ，青年必胜于老人 ，对于 青年，我敬重之不暇，往往给我十刀，我只还他一箭。然而后 来我明白我倒是错了。这并非唯物史观的理论或革命文艺的 作品蛊惑我的，我在广东 。就目睹了同是青年，而分成两大阵 营，或则投书告密，或则助官捕人的事实!我的思路因此轰毁” ①(《三闲集·序》)。正是有了这些对现实的深刻认识和现实体 验，鲁迅在其晚年更坚定了自己的复仇思想。甚至 自己的遗 言也说：“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来同起我来 。怎 么回答呢?我想了想 ，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 不饶恕”。 一 、《野草>中的复仇 鲁迅的复仇文学有不少，《铸剑》、《女吊》、<孤独者>都多 少与复仇相关。我们知道鲁迅的文章是写给三种人看的，第 一 种是那些为中国的独立、自由、民主、平等、富强而艰苦奋 斗的志士仁人们 ；第二种是一些正在做着好梦的青年 ；第三 种是写给敌人②。然而，‘野草》却是鲁迅写给自己的一部散文 诗集。也正因为是写给自己的，所以<野草)中反映的思想也 愈贴近鲁迅自身，也愈蕴含着鲁迅的哲学@。 在<野草》中，与复仇有关的篇 目就有四篇 ：<复仇>描述 的实践者对看客的复仇，<复仇(其二)》刻画的是先觉者对受 害者的复仇 ，《颓败线的颤动》则是牺牲者对受惠者的复仇， 《墓碣文》是游魂对自我的复仇。 在<复仇》中，“他们俩在其间裸着全身 ，捏着利刃，干枯 地立着 。以死人般的眼光 ，赏鉴着路人们的干枯，无赢的大 戮．而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看客是触 动鲁迅弃医从文的最初原因。对看客的憎恶已经深入了鲁迅 的骨髓 ，“看客 fl,理是一致的，麻木、冷漠、混沌。他们是不喜 不悲，亦喜亦悲的人物，是没有面目的阅听大众 ，是吞食个体 灵魂的族群”④。在鲁迅看来，正是中国存在这么一大批的看 客。才让整个的民族如此的浑浑噩噩 ，才使得鲁迅发出“任个 人而排众数”的呼喊。 在《复仇(其二)》中，赎罪者对于以磔刑与讥笑回报赎罪 收稿Et期：2008—08—12 作噜简介：肖春燕(1984一)。女。江西赣州人。同济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2008年 肖春燕：鲁迅复仇精神的特质和价值 者的庸众的怜悯和诅咒。“他没有喝那用没药调和的酒，要分 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样对付他们的神之子 ，而且较永久地悲 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他腹部波动了，悲悯和 咒诅的痛楚的波。”对可悲悯、可诅咒的以色列人的行为，耶 稣采取的是“玩味”之法。不但不让以色列人的娱乐、赏玩、慰 安的欲望得到餍足。而且要把他们作为 自己的玩味的对象， 即使是在自己身受磔刑之时，还带着悲悯的神情，这是一种 怎样的超越痛楚和死亡的大欢喜、大快意。 同样在《颓废线的颤动》中，“又于一刹那间将一切并合： 眷念与决绝 ，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她于 是举起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露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 以无词的言语。”老妇人对她曾经受辱养育的儿女们无言的 复仇，她以沉默的绝望的反抗，赋予自己的生命以如此悲壮、 激烈又如此精彩绝艳、气充寰宇的形态 ，将所有的痛楚都化 为了悲壮和艳丽。 在《墓碣文》中，鲁迅则以叙述和对话的形式展开了对 自 我复仇：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 自身，终 以殒颠 离开!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 。徐 徐食之 。然其心 已陈旧，本 味又何 由知 答我。否则，离开! 游魂的自食和尸身的反问，让人惊见一种灵瑰和肉体的 纠结。正如鲁迅所说的“我所憎恶的太多了，应该自己也得到 憎恶，这才有点像活在人间；如果受得的乃是相反的布施，与 我倒是冷嘲，使我对于自己也要大加诬蔑 ；如果受得的是吞 吞吐吐的不知道算什么．则使我感到将要呕哕似的恶心”@ (<华盖集·我的“籍”和“系”》)。鲁迅主张报复，不但报复恶鬼， 也希图得到恶鬼的报复。对于复仇和被复仇 ，鲁迅从来觉得 不需要恐惧。反而沉浸在一种大欢喜和大悲悯之中，来体验 生命的真义。 二、鲁迅的复仇精神 鲁迅从对吞噬个体灵魂的看客的复仇。到对恩将仇报的 受惠者的绥惠略夫式的复仇，再到对 自身的复仇 ，贯穿始终 的都是一种反抗的精神。作为一名社会的批判者，他永远处 于反对一切阻碍人的生命成长，人的解放 ，阻碍历史进化的 一 切人事的斗争中。这才铸就了他那 日趋决绝的复仇精神。 首先。鲁迅的复仇精神成长于长期的自我审视和批判当 中，由此铸就了复仇精神的台基鲁迅反对 自身成长的文化， 同时就在反对 自身时时出现的传统鬼魂。鲁迅曾“把自己描 写为一个在旧战场上徘徊的余零的兵卒”@。作为一名成长于 传统文化中的人 ．他深受传统文化熏陶，难免受到种种“鬼 气”和“毒气”的侵扰【。1(《书信·240924·致李秉中》)，而作为苏 醒的人 。他却要反对 自己成长的那个文化传统。因此“苦于背 了这些古老的鬼魂，摆脱不开，时常感到一种使人气闷的沉 重”①(《坟·写在(坟)的后面》)。然而，这种气闷没有触动鲁迅 对 自己作为转换时期“中间物”的冷静认识。却希冀旧我与旧 时代的同归于尽——“但仍应该和光明携逝 ，逐渐消亡，至多 不过是桥梁中的一木一石 ．并非什么前途的目标 ，范本”① (《坟·写在(坟)的后面》)。这种与光阴携逝的视死如归的情 怀．无疑为鲁迅的复仇精神铸就了台基。 第二，鲁迅的复仇精神基于保存生命的基本要求。处于 “人道主义与个人的无治主义这两种思想的消长起伏”中的 鲁迅∞ ．挣扎于内心的个性主义者和启蒙者之间。所谓的“个 人的无治主义”。用鲁迅的话说 ，就是“要救群众 ，而反被群众 所迫害，终至成了单人，忿激之余，一转而仇视一切 ，无论对 谁都开枪 ，自己也归于毁灭” 。同归于尽的复仇精神，来 自 于改革者沉痛认识到不幸者与压迫者之间的共谋，使这个为 不幸者谋幸福的人陷入 了死亡的包围里 ．他选择 了反抗。 1921年鲁迅翻译《工人绥惠略夫>，就对书中的主人公深表敬 意。称他是“伟大”的人物⑧。 鲁迅之所以有那么多的恨。其实都是根植于他对社会、 对个体生命深切的爱，根植于他对反抗战斗力的保存策略。 “遇见所是和所爱的，他就拥抱，遇见所非和所憎的，他就反 拨”①(《且介亭杂文二集·再论“文人相轻”》)。在鲁迅看来，生 命的生物力应当成为历史的道义法则：“能杀才能生，能憎才 能爱” 《且介亭杂文二集·再论“文人相轻”》)。房龙的话或许 能让我们理解鲁迅的复仇 ．“如果我们由此说野蛮人是最不 宽容的，本意也不是侮辱他们。因为我马上要加一句，在他们 借以栖身的环境里，专横成为一种必须。如果他们一味容忍， 用来保护他的人身安全、头脑纯洁和部落生活的清规戒律任 意遭人践踏，便会陷入灭顶之灾，这可是最大的罪过”⑨。处于 公敌遍野的人间世，一个伟大的战士唯有先保存 自己，才有 取得战争胜利的可能，鲁迅的复仇是在为本已保存力量。既 然。复仇已成为生命保存的必需。复仇精神的喷发无异是对 生命的珍视 。是在最高意义上的对于个体生命的崇敬。 第三。鲁迅的复仇精神还在于“他敢于承认恶是这个世 界上唯一的绝对力量”@。恩格斯就曾经指出“在黑格尔那里， 恶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借以表现出来的形式”@。恶是生命世界 的事实 ，生命力的发展不可能脱离恶。与庄子相反，尽管认定 生命本然才是最高的法则 ，但在鲁迅看来，生命力的生存必 须进入历史时间中的恶。恶是生命里必得造作的。因而恶堪 称人心生命力的价值。鲁迅受到尼采关于善恶的界说的影 响。“何者为善?一切那些能增强人的权利感、权力意志、权力 本身的东西。何者为恶?一切那些由软弱而生的东西。⋯⋯ 什么东西比恶更有害?主动地怜悯一切失败者和弱者”@。鲁 迅说自己所爱的异端 。就是那些不符合基督教道德标准的勇 于独立思考的精神界战士以及敢于同旧的社会秩序挑战的 叛逆者，而尼采就是其中最伟大的一个。在《摩罗诗力说》里， 鲁迅赞颂那些摩罗式的英雄人物。他们是撒旦 。却是社会前进 的推动力量。生物性的生命力的更新不得不跨过血泊，这是历史 江西科技师范学院学报 2008年 生存的进步：“后起的生命，总比先前的更有意义，更近于完全， 因此也更有价值，更可宝贵，前者的生命，应该牺牲于他’’①K坟· 我们怎样做父亲 。 三、鲁迅复仇精神的价值 从以上对<野草>分析，我们得知《野草》作为鲁迅个性精 神的载体，有 4篇内容是有关复仇精神。可见复仇精神在鲁 迅的精神特质中占有不可忽视的地位。在对鲁迅复仇精神的 探讨中，我们得知鲁迅的复仇精神基于长期的自我审视和批 判。来自于对个体生命保存的基本要求以及来自于对恶作为 世界推动力量的肯定 ，它作为一种成长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 独特思想形态，具有深刻的意义和价值。首先 ，在文学价值 上，鲁迅的复仇精神拓宽了文学创作领域和加大了文学创作 的张力和深度，从<野草》中我们可以看出，无论是从内容上 还是从形式上 ，每一篇复仇文本都各有特点和针对性 ，或者 以寓言方式讲述 ，或者以古说今，或者融现实与图画于一体， 或者以古文笔记形式记录。第二 ，在生命价值上，鲁迅对个体 生命基本要求的至高推崇启示我们的一切应以个体人的生 存为根本。“正是生命哲学构成了鲁迅区别于同时代的其他 中国思想家的独特之处的一个重要方面”9。第三，在思想价 值上，鲁迅的复仇精神启示我们应站在历史发展的高度上来 判断历史中的一切事物，尤其是恶的力量的价值所在。同时 在分析中，我们看到了鲁迅身上公共知识分子的个性特征：对 自我的不懈审视和批判以及对自我最为历史中间物的肯定。 鲁迅“对人类神圣的大爱不是表现为平庸的、小市民式的甜 言蜜语，而是表现为大憎和复仇～，在个体面对死亡、面对孤独， 面对倾陷时，鲁迅以他独特、宁静又狂暴的复仇和反抗精神表达 了对生命个体的珍视，对人类社会，历史前进的执著信念，并沉 浸在反抗绝望的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注释 ： ①鲁迅．鲁迅全集(第4卷)【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1． ②参见钱理群讲演．<漫话鲁迅》【0L]．ttp．J／www．blogehlna． corn／20071O194033O9．html ③“鲁迅说，《野草》里面有我的哲学，而且他说，<野草>是属 于我自己的。”选自钱理群讲演．<漫谈鲁迅》．[0Ll http'J／www． blogehina．comt2007lO19403309．html ’④林贤治．<一个人的爱与死》 q上海：东方出版中 ~．2006． ⑤鲁迅．华盖集·我的“籍”和“系”[hI】．桂林：漓江出版社． 20O1． ⑥李鸥梵．铁屋中的呐喊【 ．湖南：岳麓书社，1999：101． ⑦鲁迅．1925年5月30日致许广平信 (两地书)【M】，北 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5：63． ⑧鲁迅．译了之后：(译文序跋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 社．1977：25． ⑨(美)亨德里克·威廉·房龙．《宽容》【M】．北京：中国民族 摄影艺术 出版社．2003． ⑩刘小枫．拯救与逍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 ⑨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 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 1995：254． @(德)尼采，张友谊译．查拉图斯特拉这样说【M】．外文出 版社．1998． @钱理群。王乾坤．作为思想家的鲁迅，走进当代的鲁迅 [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64． ⑩汪晖反抗绝望 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182． The Feature and the Value of Lu Xun S Vengeance Spirit Xiao Chunyan (Tongji University,．Shanghai 200092，P．R．China) Abstract：Based on the analysis of Lu Xun’S vengeance sp t in Weed，this paper points out Lu Xun’S composing passion in revenge literature，and clarifies that Lu Xun’s vengeance writing comes from his long term introspe ction，the request of individual life existance and the affirmanee of evil’S power as a society progress impulse．Therefore，we can get the value of Lu Xun’S vengeance spirit． Key words：vengeance；individualism；life existance；spirit